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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往事】【单本】【作者:禹至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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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5: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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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周公解夢 于 2018-4-15 16:25 编辑

民国往事1.jpg

  第一卷 萌动

  第一章 清明(一)

  民国四年,清明。

  天刚蒙蒙亮,城郊的西樵山上云雾缭绕,似梦迷离。潺潺流水声回荡在山间,林中偶尔传来鸟儿的鸣叫,给山谷更添一份空灵。

  山路上已有两个身影在缓缓移动。男子高大削瘦,女子娇小玲珑,两人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山间一处墓地走去。

  这是一处合墓。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已蒙上一层细细的灰尘,看起来黯然无光。

  去年秋冬飘落下来的枯叶依然堆积在台面上,衬着这冰冷的晨风,让人倍觉悲凉。那男子卸下包袱,取出一块抹布将墓碑细细抚过一遍,这才恭敬地端上果品清水,一一摆开。他抚了抚碑上的字,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跪下。

  碑面从左往右,分明写着三个人的名字:洪君扬,李懿德,顾云飞。望着这三个名字,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只听到那男子含泪道:“爹,娘,大师伯,我带胜男来看你们了。胜男很乖,又听我话,读书也很用功,你们放心吧。”说着,他仰头望天,似乎想把泪逼回去。

  这名男子,正是城中富绅,大名鼎鼎的济世堂东家洪宗泽。他面容甚是清秀,眉眼之间的刚毅,让他更显英气逼人。他平时待人温文尔雅,颇俱君子风范,与他接触过的人,无不被他的翩翩风度所吸引。他的相貌看上去并不显老,可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沧桑可以看出,他的年纪已三十有余。

  他身边的那名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梳着两个光滑整齐的麻花辫,随意搭在胸前,辫稍处各系了两根蓝色的丝带,衬托着她那张白皙的瓜子脸,看上去朴实却不乏俏丽。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神情颇为伤感。

  洪宗泽转头对她和气地道:“胜男,还不跪下。”

  这个叫胜男的少女冲他娇柔地一笑,听话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这才道:“大师伯,娘,爹,胜男又来看你们了。我师范马上要毕业了,好多同学都准备考大学,我也想考呢。听说燕京大学很不错,可哥哥说离家太远,不许我去考。你们可不可以叫哥哥不要这么多事啊。”

  宗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佯作生气道:“每次来都要告我的状!不能有点别的话说么?”

  “唉哟!”胜男夸张地揉了揉脑袋,撅着小嘴道:“你把话都说完了,我不告状,还有什么好说?”

  宗泽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胜男想了想,突然道:“哥哥,不如这次请大师伯和爹娘来决定吧。”

  “他们如何决定?”宗泽不解地问。

  “我手上有个银元,若是正面,就是他们应允了我的要求;若是反面,那就听你的好啰。”胜男说着,又是调皮地一笑。

  宗泽接过银元验了验,这才交还给她,道:“如此,也罢。”

  胜男将银元抛向空中,那银元“当当”落地,飞快地旋转着。她紧张地盯着这小小的银光,嘴里喃喃道:“正!正!正!”

  随着银元应声倒地,反面赫然呈现在眼前。获胜的宗泽不禁笑道:“我赢了。”

  胜男却不满道:“哥哥,你肯定做了手脚!”

  宗泽笑道:“大师伯的那门功夫,我还没学会呢。”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山中雾气渐渐散去。胜男虽是输了,却并未因此有任何不开心,颇具愿赌服输的胸襟。此一番胡闹,尽扫方才肃穆氛围,两人将墓地重新布置了一番,又拜了三拜,这才说说笑笑,一路轻松地下山返回家中。

  第二章 清明(二)

  进了门,胜男才发现,二哥洪宗保那屋房门紧闭,仍是不见动静。她没好气地看了洪宗泽一眼,宗泽不由一声叹息。

  他的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真象个少爷,平日里游手好闲不说,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有事没事还净在外惹事生非。宗泽在去年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希望他成了家后,能修身养性,不要再这样胡闹下去,他可倒好,不但没有有所收敛,还多沾上了一个“嗜好”——赌博。

  宗泽苦劝多次未果,索性断了他的月钱,每月所供仅够二嫂的胭脂水粉。宗保无奈之下瞒着家人四处举债,次次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直到债主逼上门来,宗泽才如梦初醒。他对这个弟弟已是失望到极点。若不是看在父亲的份上,他恨不能将他逐出家门,任他自生自灭。

  宗保从此闲居家中,无权再过问济世堂的生意。虽然宗泽容下了宗保,但自此,兄弟俩就不再说话了。

  今日乃是清明,如此重要的日子,他竟然还能睡到日上三竿!就算他心中怨恨胜男的母亲,也不能因此而置父亲于不顾啊!想到这里,宗泽心中悲愤不已。刚要转身,宗保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宗保媳妇从里面打着呵欠走了出来。见到宗泽,她急忙低头垂目行了个万福,唤了声:“大伯。”

  宗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黑着脸离开。

  宗保媳妇松了一口气。对她而言,没有受到大哥的训斥,已是万幸。平日里,这位大哥甚是威严,只有那位小姑子才能博他展颜一笑。自从这位小姑子去了寄宿学校,六天才回来一次,大哥的脸色便一天比一天阴沉。今日有她陪在身边,大哥的心情果真又好转许多。

  胜男见到宗保媳妇,不由挖苦道:“二嫂,太阳都这么高了,你和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去拜祭爹娘啊?”

  宗保媳妇陪笑道:“姑娘都回来啦。呵呵,你二哥还睡着呢。他醒了我们就去,多晚我们都去的,这是大事,我们不敢耽误的。”

  “不会就好。”胜男拉长了声音,从她身边傲然走过。

  宗保媳妇好生气恼。到现在济世堂都没她男人的份。他男人想在柜面上要点钱,还得找大哥去批。否则,连一个小小的伙计都可以将他拒之门外,更何况是她了。她自己每月只得区区五枚银元,若要买点好些的胭脂水粉都不够。就连胜男这小丫头,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高兴的时候叫一声二嫂,不高兴的时候就当她是透明的。她自己虽是小门小户高攀至此,却没曾想过会去受这样的委屈。怨天怨地,只怪自己男人没用,不但没有一技之长,还染上了一堆恶习。若宗保在家中有权有势,什么时候轮到这小丫头片子这样对自己说话!

  胜男唤了声“哥哥”,追着宗泽去了。

  宗保媳妇冲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小野种!我看你能神气到几时!”

  第三章 清明(三)

  胜男打小就知道,二哥宗保不喜欢她。二哥是因为憎恶她的母亲,因而连她一并憎恶了。究其原因,听街坊们暗地里议论时,她隐隐约约地知道,二哥的亲娘是因为自己的娘而送了性命。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便不得而知了。

  她所知道的是,她的爹爹洪君扬,是个大仁大义之人。他武艺高强,宅心仁厚,深得江湖人士称道。在佛山,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英名。他以一介平民身份,投身保家卫国的战斗中,身中流弹,英勇牺牲。胜男的娘亲也在那次战争中死去。她是由大哥洪宗泽抚养成人的。父亲这份义薄云天的豪情,一直为她所景仰。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个大英雄。

  但是,街坊们却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眼里,洪君扬只不过是个无能之辈。他前后娶有三位妻子,才得了这三个不同母亲的孩子。然而他的这三位妻子先后死于非命,他却无力相救,枉费了一身好功夫不说,最后自己亦死于混战之中,这一生过得实在是太过窝囊。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是和自己的最后一任妻子李懿德,也就是胜男的娘亲,还有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顾云飞一起合葬的。

  这件事在当时很是轰动,此举似乎正指洪君扬默许妻子红杏出墙,默认她一女侍二夫。听得此事,众人哗然。洪家兄弟为此争论不休。洪宗保为了阻止此事,不惜搬来洪氏宗亲,族中长辈自然站在他这一边,与洪宗泽舌战不已。然而宗泽却不顾众宗亲反对,执意安排了合葬,将族人尽数得罪。但他还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让步,他没有将父亲与李懿德的牌位送入祠堂。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虚空,完成父亲的遗愿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有写碑文,也没有加上任何称谓。墓碑上仅仅留下了三人的名字,仅此而已。

  那时胜男年纪方小,不懂事。后来她长大了一些,曾问过大哥为何要坚持这么做,大哥说,这是爹的遗愿。胜男却弄不懂,爹爹为何要这么要求。在她的记忆里,娘亲漂亮温和,爹爹慈爱有加,但他们的样貌,她已记不清了。至于那位大师伯,她已没有了任何的印象。

  大哥喜欢跟她讲爹娘还有大师伯的故事。讲他们如何义薄云天,如何为民除害。二哥却从来不听,也不同自己亲近。所以胜男只管宗泽叫哥哥,对于宗保,他只不过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一个知道名字而已的陌生人。宗泽对于胜男的这种态度,从来不加以指责。由于宗泽的默许,胜男跟宗保愈发疏远起来,于是连同这位二嫂,她亦都不放在眼中。

  对于旁人的议论,宗泽从来不去辩解。他们要议论,让他们议论去。他只顾一心一意地经营着他的家。由于货真价实,经营得当,没有几年,济世堂已成为佛山镇大有名气的药店。但凡街坊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宗泽一概不收药钱。日子长了,前来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越做越大。人们渐渐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对宗泽也逐渐心生敬畏,再也没有人敢议论洪家的是非了。

  第四章 青梅竹马

  清明节气已过,胜男必须按时返校。这日一大早,洪宗泽背着行囊送妹妹前往省城的师范学校。想着又要同哥哥分别,胜男心中颇有些不舍。一路之上,兄妹二人亲昵地攀谈着。

  胜男问:“哥哥,你为什么不教我武功?”

  宗泽道:“有哥哥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你还学什么武功。”

  胜男撅着小嘴调皮地道:“你又不能一天到晚跟在我身边。如今我又一个人在学校了,要有人欺负我了怎么办?”

  宗泽笑道:“谁敢欺负你呀,小姑奶奶,我看只有你欺负人家的。”

  胜男把脸一横,娇嗔道:“谁说的?”

  身后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洪——胜——男——!”

  两人一齐回头,原来是他们邻居家的小子张天一。这小子与胜男年纪相仿,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向来都是张天一被洪胜男打得哭哭啼啼回家,宗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拎着果品和名贵药材上人家家里赔礼道歉。

  虽然是这样,张天一却还是喜欢跟胜男在一块儿玩。他喜欢胜男的男孩子气,不似那班女生,稍稍推搡就哭哭啼啼。两个人一起读完私塾又读学堂,现在又一起考入了师范学校。有他相伴,胜男独自一人待在省城,也好有人照应。

  宗泽不由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张天一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见到宗泽,脸先红了一半。这是个标准的书生,肤色极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身笔挺的黑色校服,看起来新潮又斯文。他毕恭毕敬地冲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喊了一声:“洪大哥好!”

  未等宗泽回应,胜男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张天一挠了挠脑袋道:“昨天你不是说好等我一起的么。我到了你家,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胜男这才忆起昨天确有此约。但她却嘴不饶人:“我等了好长时间,见你还没来,我可不就先走了么。”

  张天一都快要哭了:“小姐,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啊!”

  宗泽笑了起来,劝道:“好啦好啦,快走吧。再不走,都该迟到啦!”

  胜男娇柔地抿嘴一笑,转身向前跑去。张天一急忙追了上去,边跑边回头对宗泽道:“洪大哥,我们在前面等你啊!”

  宗泽微笑着点点头。

  张天一跟上胜男,两人嘻嘻哈哈地聊着,很是快活。

  望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忽地腾起一丝感动。他也曾经年少过。他在他们这个年纪,已跟随父亲遍走大江南北。虽然四处流浪,可有父亲在身边,亦不觉辛苦。更何况,若没有这番漂泊,也不会误打误撞地遇上“她”……“哥哥!”胜男的呼唤将他从回忆中带回来,“今天下午别忘了来看我演出。”

  宗泽向她挥挥手,大声回应道:“忘不了。”

  他将二人送至学校门口,这才将胜男的行李卸下交还于她。胜男又叮嘱道:“哥哥,今天下午别忘了来看我演出。”

  宗泽拍拍她的脑袋道:“放心,哥哥又不是七老八十,记性差,如此紧要的事,我怎么会忘呢。”

  胜男做了一个鬼脸,这才放心地走进去。

  第五章 闺蜜

  洪胜男在门口与哥哥道别之际,郁婉秀早已在教室等候多时了。郁婉秀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一双大眼扑闪闪,透着机灵,让人见了喜爱无比。但凡路过她身边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她两眼,只为惊叹她那双大眼睛。她与胜男同班同寝室,整日里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同她们不太相熟的男生有的时候竟分不清谁是郁婉秀,谁是洪胜男。

  相比胜男,郁婉秀似乎更乐于表现自己。可让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她愈是这样表现,人们却愈发关注她身边含笑不语的洪胜男呢。此刻见到洪胜男同张天一一道进来,她心中不免升起一丝醋意。张天一是班上颇受瞩目的男生,不但学习好,人品好,家世也好,和他们郁家算得上门当户对。如此“三好男生”,却与洪胜男走得更近,让她心中一直以来颇不服气。不过,她的不快很快便消散了。因为清明节前,胜男很肯定的告诉她,她的哥哥洪宗泽今天下午会来看她们演出。

  郁婉秀常常听到洪胜男讲述自己的这位哥哥的故事,对他充满了仰慕与期待。这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居然把“三好男生”张天一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给比了下去。也许女人天生爱幻想,想象中的世界,永远都是最美好的。

  “胜男!”郁婉秀大声喊着,向洪胜男招了招手。胜男与张天一拉开距离,加快步伐向她走来。

  “你哥哥今天下午真会来么?”郁婉秀扑闪着她的大眼睛,认真地问。

  “当然。他答应我的事,没有不去做的。”胜男一脸骄傲。

  郁婉秀很看不惯她的这种骄傲。有人宠爱有值得这么骄傲么?我的哥哥还不是一样宠爱我!她冲胜男做了个鬼脸,不作声了。

  整个上午,郁婉秀都沉浸在对洪宗泽的想象之中,想着下午见了面,她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既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又不显唐突,还要尽现自己的风采,这样的要求,对于这个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来说,实在太高了。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演出的时间已然到来。

  宗泽在省城亦开了两家济世堂的分号。每次送完胜男,他都会顺便在分号走走看看,照例巡视一番。今日他心中记挂着同胜男的约定,走马观花地跑完分号,便按期来到学校礼堂,依照胜男给他的票号坐下。他来得早了些,礼堂里稀稀疏疏只得两三人。台上还有几名同学正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布置。一名年轻的女教员正指导着学生们,看她年纪不大,却显得很是成稳。她悉心地向同学们讲解着什么,那群半大的孩子不住地点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宗泽的目光很快被她吸引,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浮起一丝不经意的笑容。

  她似乎感应到了宗泽的目光,抬眼投来一瞥。宗泽躲闪不及,四目交错间,颇觉尴尬,只好冲她微笑着点头致意。她也略略点头回礼,便又同学生们说开了。

  宗泽不再望向台上。可他却能感觉到,那名女教员却在不时地打量着他。“人家莫不是把我当作轻薄的纨绔子弟了?”他在心中暗自嘀咕着,“唉,这里空荡如斯,只有你们那里热闹,我不看你们我看谁啊。”他为自己辩解着,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第六章 一见钟情

  礼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相熟的家长们不住地攀谈着,只有宗泽一人孤单地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语。不过,他看上去并不觉得不自在,倒显出一派泰然自若,处世不惊的风度。

  胜男和郁婉秀正躲在帷幕后面偷偷观望。郁婉秀一个劲儿地催着:“胜男,你哥哥怎么还没来啊?”

  胜男胸有成竹地道:“放心,哥哥答应过我,就一定会来。”

  她睁大眼将观众席扫了一遍,见到宗泽,这才得意地对郁婉秀道:“我看到他了,走,我们现在过去吓唬吓唬他!”

  两人已浓妆艳抹,化得象一个人似的,化完妆出来,连教员都差点认不出谁是谁了,说不定真能蒙住哥哥呢。胜男凑到郁婉秀面前耳语一番,郁婉秀呵呵一笑,两人便悄悄下了台,向观众席走去。

  宗泽忽然听到有人喊道:“哥哥!我在这儿呢!”

  他急忙转过脸去,看到妹妹化得象猴屁服似的脸,冲她微微一笑,抬起手向她略略致意。刚要说什么,却听到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哥哥,我在这儿呢!那个不是我!”

  宗泽回头,不禁吃了一惊。两个化着同样妆,穿着相同衣裙的女孩子正同时笑呵呵地向他挥着手,都称自己是他的妹妹。

  “你们搞什么鬼呀。”宗泽环抱住胳膊,一左一右地看了她们一眼。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你要猜对了我们请你吃饭,你要猜错了你就得请我们吃饭!”

  旁边的观众不禁乐开了花。人们纷纷指手划脚,争论不休。

  宗泽不想成为焦点,起身出来,将她们二人带到一处角落,随即揪住了胜男的耳朵。胜男“唉哟”一声叫唤着:“哥哥!你轻点!”

  宗泽松了手,训斥道:“送你来读书,你就只学会了怎么作弄哥哥么?”

  胜男沮丧地道:“这么快就猜出来了,一点儿也不好玩!”

  “就知道玩!我若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还怎么做你哥哥?”宗泽说着,揉了揉她的耳朵,关切地问,“还疼么?”

  “疼死了!”胜男道,“我明儿就去告诉爹娘,你又欺负我。”

  “你去吧,反正你也不是头一回告我了,爹娘总归信我不信你。”宗泽毫不示弱。

  见他们兄妹俩聊得正欢,自己站在一旁却象个傻瓜,郁婉秀不免有些气恼。她假装咳嗽了两声,示意对方不应该无视自己的存在。

  宗泽这才问道:“这位是……”

  郁婉秀这才落落大方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还非常新式地伸出了手。宗泽平时少与女人交往,还不太适应同女子握手致意,非常拘谨地抱拳道:“在下洪宗泽,是胜男的大哥。胜男从小就淘气,还望郁小姐你多多包涵。”

  郁婉秀悻悻地收回手,说了声“不敢当”。

  胜男拉住郁婉秀的手,说:“快开始了,我们走吧。”说着,向宗泽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向后台走去。

  郁婉秀强忍住没有回头。何谓“一见钟情”?她曾和胜男探讨过,两人研究许久,只得出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之论。那种感觉,她今天终于深深体会到了。她甚至有些嫉妒胜男,为何这等英俊的男人竟会是她的哥哥!可随后她又释然许多,幸好他只是她的哥哥呢。否则,若胜男也喜欢上了他,自己岂不多了一个强劲的情敌?

  第七章 礼堂风波(一)

  胜男很是得意,丝毫没有觉察到郁婉秀心中的汹涌。在此之前,两人曾有一个小小的赌约。因为双方互相夸耀自己的哥哥对自己如何好,却又互不服气,于是打赌,看这次演出,谁的哥哥先到,谁就赢,赌注是一个银元。如今胜男获胜,她很是兴奋,伸出手对郁婉秀道:“我说吧,我哥哥一向说话算话。你的银子呢?带来了没有?”

  郁婉秀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喜悦,假装耍赖:“真给呀?”

  “那当然。谁叫你哥迟到的。愿赌服输。”胜男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式。

  “你哥哥要是知道你也好赌,非掐死你不可。”郁婉秀掏出一枚银元放在她手中,心下想,这下她又多了一个不如自己的地方。

  胜男面露得意之色,道:“你放心,他才不会掐死我呢,要掐也是掐死你。谁让你和我赌来着。”

  郁婉秀笑道:“我才不信呢。你们家难道个个都象你一样不讲道理?”

  两人正说着,演出已然开始。

  胜男和郁婉秀参加了两个节目,一个是小合唱,一个是小话剧。宗泽在观众席耐心地等待着。在他看来,这些演出粗糙且幼稚,实在不敢恭维。直到看到胜男出场,他的精神这才为之一振。

  他的座位有些偏。胜男匆匆看了他一眼,便面向正前方,一本正经地跟着音乐唱起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钢琴伴奏回荡在礼堂中,和着这略带稚气的女声,气氛亦变得伤感起来。

  宗泽心中不禁一动。前尘往事,如梦似幻,只有胜男的存在是真实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胜男,努力在她脸上寻找着那早已逝去的容颜。只可惜……唉!趁胜男不注意,他悄悄抬手,擦去了眼角的隐泪。

  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进行着。观众席上传来一阵阵的叫好声。虽然他们处在相对和平的南方,但对北方发生的事仍然十分关注。胜男他们所演的,正是讲述日本人如何侵占山东,中国人民如何受尽屈辱,又如何顽强抵抗的事迹。尽管表演很是生硬,但很多在场的观众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宗泽心中亦慨叹不已。从他父亲出生起到现在几十年过去,堂堂中华一直倍受外族欺侮。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种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突然,礼堂的大门被人粗暴地踢开,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闯了进来,高声喝道:“停下!不准演了!不准再演了!”

  台上的学生们呆住了。在场的家长与教员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吆喝所震,一时间礼堂里安静下来。

  带头的长官留着两撇小胡子,尖嘴猴腮的模样,看来就让人嫌避不及。他雄纠纠气昂昂地从众士兵列队中间踱步而来,颐指气使地问道:“严国谦呢?严国谦在哪里?”

  一位戴着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挺身而出,沉着地道:“我就是。请问长官有何贵干?”

  那长官傲慢地瞟了他一眼,突然一挥手,大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第八章 礼堂风波(二)

  此言一出,人群即刻沸腾了。这位严国谦不是别人,正是师范学校的校长。严校长为人正直,待人和善,亦从不参与什么社会团体,此番无端被抓,不禁令人大跌眼镜。在场的教员们纷纷涌来质问道:“校长所犯何事?你们凭什么抓人?”

  那长官盛气凌人地叫嚣:“老子只管按命令行事!别的一概不管!”

  “谁的命令?把逮捕令拿出来看看!”

  “就是就是!”

  “现在是法制社会,你们可不能滥用权力!”说这话的,正是方才那位在台上指导着学生们布置舞台的那名女教员。她拨开人群,冲在最前面,面无惧色,据理力争。

  众人为保护校长,纷纷附和。

  那长官一看群情激愤,不由慌了神,拔出枪对准那名女教员,大声喝道:“谁他娘的再多话,老子崩了她!”

  那女教员先是一怔,随后凛然道:“你们无根无据,胡乱抓人,眼里还有国法吗?你若敢开枪,恐怕你今日也走不出学校!”

  “呀嗬!还真有不怕死的!老子倒要看看老子怎么就走不出去了!”那长官恼羞成怒,拉上枪栓,正欲抠动扳机,忽觉手腕一酸,一颗绿豆突然而至,竟将那把枪打掉在地。只见观众中一人纵身飞起,转瞬间便落到他面前,一脚踩在落在地上的那把枪上。

  只听得来人和气地道:“方长官息怒,大家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呢。”说着,他脚尖轻轻一挑,那枪已然握在手中。他将手枪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番,这才恭敬地还了回去。

  这位方长官接过枪,尴尬地笑了几声,道:“原来洪老板也在这里。失敬失敬!”

  宗泽笑着还礼道:“不敢不敢。在下斗胆问一句,不知严校长所犯何事,要劳方长官大驾亲临。”

  方长官早闻其父洪君扬身手不凡,虽未曾亲眼所见,但在佛山提起洪君扬洪师傅的武功,圈中人没有不佩服的。他的儿子,只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才那一手暗器功夫,打得他的手腕到现在还握不牢手枪。他仅凭一颗绿豆即能造成如此伤害,若飞来的是把飞刀,那他的手只怕要齐腕而断了。

  方长官讪笑道:“其实在下也是领命行事,具体原因在下也不是很清楚。洪老板,俗语讲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这年月,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呀!”

  洪宗泽大方地笑道:“洪某并非想管闲事。既然方长官照章办事,我们也无话可说。只是千万不要伤及无辜。”

  “那是!那是!”方长官说着,将手枪重新别回腰间,换了语气对严国谦道:“严先生,请吧。到了局子里,你就知道所谓何事了。”

  严国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如此,有劳方长官带路了!”他经过洪宗泽时,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宗泽面露关切,却不好多问。严国谦握了握宗泽的手,诚恳地道了声:“多谢!”

  宗泽只觉得手中一硬,对方似有一物交付于他。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迅速将那件东西握在手心。

  看到校长被抓,众教员不由齐声叫道:“严先生!”

  严国谦回头道:“不要紧。大家先散了吧。课一定要照常上。”

  “爹!”方才那名女教员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宗泽不禁心中一凛。原来她竟是严校长的女儿。难怪方才如此镇定,当真是女中豪杰。

  严国谦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叮嘱道:“芳儿,爹不会有事的。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严如芳含泪点点头,又看了看宗泽,向他点头致谢。宗泽一向不善与异性交际,为着方才自己的无心之失,他略显慌乱地抱拳回礼,并不发话。

  第九章 礼堂风波(三)

  目送着方长官一行人远去,宗泽突然想起舞台上的胜男,急忙向台上奔去。台上早已一片混乱,家长们纷涌而上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叫声哭声混成一片。宗泽望着攒动的人群,焦急万分。他想喊,却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握住。那种感觉很奇异,似乎有股热流顺着那双手传递过来,霎时间将他周身暖遍,带着浓浓的依恋与绝对的信赖,紧紧握住了他的心。

  疑惑之中,他转身回头,正迎上胜男的盈盈笑脸。她嘴唇微张,唇角向上调皮地翘着,千言万语全部凝在这笑容之中,让人倍感欣慰。

  宗泽的眼睛湿润了。

  胜男对他道:“哥哥,刚才你真是太勇敢啦!”

  宗泽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心中满是愧疚。为了她,他十几年来都不曾显露武功出手救人,没想到这次竟一时冲动坏了规矩。

  胜男对他这过份反应有些惊奇。但她十分享受被他拥入怀中的感觉,这感觉温暖而又踏实,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儿时,哥哥就是这样抱着她,日复一日,直到她上到师范学校,哥哥才与她拉远了距离。当然,只是身体上的距离。她知道,哥哥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怀着她。如今重拾旧事,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满足地贴在他胸前,欣喜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只胳膊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宗泽的手臂,将他紧紧搂住。待宗泽反应过来,另一张小脸已贴在了他的胳膊上。郁婉秀娇声娇气地哭着喊了一声:“洪大哥!”接着抽抽答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胜男冲她嚷道:“喂,你搂着我哥哥做什么?”

  宗泽本已甚觉尴尬,被胜男点破,不觉脸上一红。他急忙抽出被郁婉秀紧紧抱住的胳膊,轻轻咳嗽了几声,这才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小妹妹,你家人在哪里,不如我带你去找他们吧。”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郁婉秀愕然。她与胜男相对而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宗泽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脸不禁更红了。

  胜男笑着解释道:“我哥哥就是这样,我们在他眼里永远都长不大。”

  正说着,郁婉秀的大哥郁景宏正好赶来,看到妹妹,他急忙冲上去问道:“阿秀,没事吧?”

  为着他迟到,更为着方才被洪胜男的大哥出尽风头,郁婉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没事——才怪!”

  郁景宏却没有在乎妹妹的不悦。他的目光落在了胜男身上。眼前的这名女子,眉如黛,眼如凤,高挺的鼻梁,薄薄的红唇,配在一张粉嫩的鹅蛋脸上,愈发透出俏丽娇媚,让人不觉眼前一亮。郁景宏按捺不住激动,对妹妹道:“这位,就是你常常提到的洪小姐吧?”

  “是啊。”郁婉秀应了一声,“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洪胜男;这位,是她的大哥哥,洪……”

  宗泽抱拳行礼道:“在下洪宗泽。”

  郁景宏不过二十出头,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尤喜舶来之物,对这种传统的行礼方式颇为不适。他不自然地跟着也抱了个拳,这个动作与他那身西服相配,看起来甚为别扭。胜男不禁被他这不伦不类的举止逗笑了。

  见胜男发笑,郁景宏并不显尴尬,反觉此女子性格大方开朗,很象西方女子。于是,他报上了自己的大名,便伸出手想同胜男握手。对嘛,握手才是新风尚。胜男毫无羞怯之意,大方地伸出手来,哪知另一只手却从半路将她挡住,直接迎向了郁景宏。

  郁景宏抬头一看,却见宗泽对他微笑道:“郁先生,幸会。”

  郁景宏这下很是郁闷,却又无法,只得同宗泽握了握手,心中好不遗憾。

  宗泽回头对胜男道:“今天先跟大哥回去,等学校的事处理完了再来上学。”

  胜男却不肯:“严校长不是交待要照常上课的么。我不回去。”

  宗泽沉下脸来,道:“哥哥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郁景宏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洪小姐,你大哥说得没错,我也要带阿秀回家呢。”

  郁婉秀还想强一强,却被郁景宏死拉硬拽地拖走了。胜男失去了声援,只好乖乖地跟着宗泽走了出去。

  第十章 骑虎难下(一)

  回到家中,已是黄昏时分。宗泽迅速躲进自己房中,展开严国谦留给他的纸团,细细读来。纸条上只有一个本地的地址。如此奇怪的内容,让人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宗泽一时间愁眉紧锁,竟没了主意。

  他不想惹事上身。父亲的前车之鉴,他早已领教够。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冒任何险。他已失去了三位至亲至爱之人,胜男绝不能再有意外。犹豫再三,他取出洋火划着,将那张纸条烧掉。

  就在这时,胜男突然推门闯了进来。宗泽对妹妹一向毫无保留,这次却被她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胜男已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燃烧过的味道,不禁皱了皱眉,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宗泽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啊,没什么。翻出了一张陈年欠条,欠债的人已远走他乡,反正钱也不多,我想留着也没用,便烧掉了。”

  胜男笑道:“要是天下的债主都象我哥哥这样仁慈就好啦。”

  宗泽也跟着笑。

  胜男接着道:“哥哥,你快出去吧,外面来了一大帮人,不知想做什么呢。”

  “哦?”宗泽略略吃惊,“我去看看。”说着,他大步流星迎了出去。

  大堂里已然挤下不少人。见到他,为首的一名长者作揖道:“洪老板,街坊们有事相托,还望洪老板能鼎力相助!”

  宗泽急忙回礼道:“不敢不敢,阿伯有事不妨直说,宗泽能力之内,一定不遗余力。”

  那名长者回望着众街坊,这才说道:“不瞒洪老板,今日在省城学校发生的事,我们大家都听说了。现在在场的,有学生家长,也有严校长的亲朋好友。”

  宗泽不禁向人群望去。严如芳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这种期待让他不安。他不敢与她对望,立即避开她的目光。

  那长者继续道:“听说您与华师长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如今能在华师长跟前说上话的,也只有洪老板您了。虽然我们知道洪老板一向不喜与官府打交道,可这次人命关天,学校教员已签下誓言,若严校长有事,他们便会集体辞职,到那时,我们这班孩子连书也读不成,岂不更是麻烦!我知道令妹也在该校就读,相信洪老板也不想令妹就这么失学吧。今日洪老板出手相救,令大家感激不尽,还请洪老板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宗泽几次想开口辩解,均被那长者挡回。他一番话说完,已是无懈可击,宗泽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众人见他应允,不禁都松了一口气,说了些感激的话,便纷纷散去。

  严如芳却留了下来。她落落大方地对宗泽道:“洪先生,今日得蒙先生出手相救,如芳感激不尽!如芳知道此番前来麻烦先生实为强人所难,但如芳确实是走投无路,这才厚颜前来,恳请先生谅解!”

  宗泽急忙还礼道:“严小姐过奖了!洪某……”

  话还没说完,胜男接口道:“严先生,您放心吧。我哥哥答应了的事,一定会去做到的!”

  严如芳不禁笑了起来。她拍拍胜男的肩,由衷地道:“胜男,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哥哥,真是太幸福了!”说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宗泽一眼,转身离开。

  宗泽望着她的背影,好生惆怅。

  胜男拢过来,又是羡慕又是崇拜地道:“我们严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哦,人家是留过洋的,可有见识了。”

  宗泽喉咙中哼了一声,道:“留洋有什么了不起。你表姨还是在国外长大的呢。我倒也没看出来她怎么不一般,怎么有见识了。”

  他对方宝言的死有着深切的悲痛,可回想起来,若不是受她连累,家中怎会无端横生如此大的变故!虽然这个理由很不道德,但却是事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倒渐渐地忘掉了之前的不快,只是对这些所谓的留过洋的女人,一般都敬而远之。

  他只觉得她们这样的人,目空一切,却眼高手低,看似聪明高贵,实则幼稚愚蠢。她们只会用别人未曾见识过的东西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却不知这炫耀的背后,她们的浅薄已被他一眼看穿。

  听到哥哥如此不屑,胜男颇有些奇怪。她反问:“严先生招惹你了吗?”

  宗泽闷闷地唔了一声,没有再接话。

  第十一章 骑虎难下(二)

  既然决定营救严校长,就得先打听到究竟所谓何事,华师长执意要拿他。可宗泽打听了几天,却毫无结果。认识严校长的人都说不清楚,而华师长那里也是密不透风,他不禁犯了难。医者讲究对症下药,可如今他连病症都没测到,这方子,该如何下?

  奔波几日无果,宗泽很是惆怅。他踱步回房,房间里仍残留着一丝焦味。他猛然一惊,那张被他烧掉的纸条浮现于眼前,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他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那个地址,究竟说明了什么?

  按照记忆,宗泽找到了严国谦纸条上所写的那个地方。这是一户平常人家,只是位置稍许偏僻了一点,朱门灰瓦,从外面看,与其他人家并无二异。

  宗泽上前轻轻拍了拍门。

  里面传来一声谨慎的询问:“谁?”

  宗泽低声道:“是严校长叫我来的。”

  对方应了一声,急忙打开门。双方见面,均吃了一惊。

  “洪大哥!”

  “张天一!”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同时发问。

  张天一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迅速将宗泽拉进门来。

  宗泽定睛一看,原来屋内竟藏着十余人,男男女女,都是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宗泽心中已然明白了一半。他拉过张天一在一旁,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厉声喝道:“你们犯了什么事了?!”

  张天一却表现出了少有的冷静,低声道:“洪大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宗泽冷冷道:“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查不出来吗?你若不讲实话,莫说我帮不了你们,我还要去告诉你爹你娘,倘若叫他们知道,你这事可就不好收拾了!”

  张天一的父亲亦是本城一家富绅,与洪宗泽不同,他的父亲经营的生意,与官府交往甚密,若此事被他父亲知道,无异于通知官府。张天一无法,只好据实相告。

  原来,这群青年是从北方逃来的进步学生,因受北洋政府迫害,组织上建议他们立即转移到香港去。严国谦接受了转移学生的任务。不料,他刚刚收到学生们落脚藏身的地址,华师长派来的人就到了。若非事先得到风声,华师长手下那群草包怎会有如此迅速的动作!严国谦就此判断,他的人里面,定然出了告密之人。

  他心下一阵慌乱,可很快,他便镇定了下来。趁着宗泽出手相助的时候,他果断地决定,委托宗泽去察探此事。若华师长还未拿到学生藏身地址,那就只有委托宗泽完成任务;倘若学生们已然被捕,以宗泽的机警,他应该会就此打住,从此置身事外,倒也不算连累。

  严国谦的主意拿得到稳,宗泽心中只有暗暗叫苦。谭五爷的鲜血犹未干透,前赴后继之人已汹涌而来。他长叹一口气,无不惋惜地道:“你们啊!你们放着好好的书不读,非要趟这浑水做什么!”

  听闻此言,那群青年人中站出一名男子,凛然道:“这位大哥,此言差矣。若国人都同大哥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中国就没得救了。日本人已侵占了我山东,英法德意澳俄,哪个对我们不是虎视眈眈!若再不奋起自强,终有一日,我们连圣贤书也读不成了!我们今日不成功,但只要我们努力,将来我们的子女,我们的子女的子女,接着我们未完成的遗愿继续奋斗,终有一日,中华会强大起来!”

  “是!”他的讲话,立即得到同屋之人的赞叹。

  宗泽暗道:“话倒说得容易。若你现在就被官府捉了去杀头,哪里来的子女,又哪里来的子女的子女!”

  见宗泽不吭声,张天一知他有所犹豫,不禁趁热打铁道:“洪大哥!严校长既然能将此重任交付于你,你就得担起责任,可不能辜负了校长的一番苦心啊。要是你不答应,你,你今天休想走出这个门!”

  见他颤颤微微地发狠,宗泽不禁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

  宗泽出手救下严如芳那天,张天一也在场。他头一次见到宗泽出手,心中又惊又喜,对他顿时充满了崇拜。他知道他们这群人加起来都不是对手,不由咬牙,结结巴巴道:“你,你若不答应,我若被捕,一定拉胜男下水!”

  “混帐!”宗泽怒不可遏,扬手给了张天一一耳光。

  这巴掌打下来,两人不禁都愣住了。

  第十二章 转移

  在张天一的记忆里,洪大哥是个脾气极好之人,他长这么大,几乎从未听到他大声同别人说过话,就连对待自己的伙计亦都客气有加,从不端半点架子。他同胜男从小青梅竹马,洪大哥视他亦如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一起疼爱,想不到今日竟会闹成这样。

  委屈的泪水在张天一眼眶里打着转转。他捂着脸,愣愣地盯着宗泽,不敢再出声。

  宗泽叹了口气,垂下头去,有气无力地道:“天一,你不该拿胜男来威胁我。”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眼见宗泽走远,大伙儿不由慌了神,一齐围住张天一,急道:“张同学,现在怎么办?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张天一揉了揉被打疼的脸,平静地道:“放心,洪大哥答应下来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估想,今晚之前,你们就可动身了。”

  “你真这么有把握?”有人不太相信。

  张天一看了那人一眼,没有答话。

  一干人等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几个小时。到了午夜时分,居然无人有睡意。大家心中都十二分的紧张,焦虑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让所有的人都坐立不安,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依稀的马鼻响。众人的心不由揪得更紧了。张天一紧紧贴着门缝细细查看,却见两辆马车从不远处赶来。那车很是奇怪,前面的车上坐着一名车夫,后面的车上却空无一人。他定睛一看,不由喜道:“是洪大哥,洪大哥真的来了!”

  洪宗泽坐在马车上,一手握着两把缰绳,赶着一辆车,牵着一辆车,急匆匆向此处赶来。为了不惊动街坊,他特意将马蹄包上布包,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

  张天一打开大门冲了出去,欢喜地唤了声:“洪大哥!”

  宗泽道:“快叫他们上车!”

  张天一应了一声,急忙低声喝道:“同学们,大家动作快点,上车!”

  众人鱼贯而出,掀开车帘一看,两辆车里面竟然摆了十来个木箱子,把位置都占满了。

  宗泽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都进箱子里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橇开箱盖,里面早已铺上了干草。一名女生试着坐进去,道:“正好呢,还挺舒服的!”

  众人来不及开玩笑,纷纷钻入木箱。张天一同宗泽给他们一一盖上木盖。只是轻轻钉上,留着足够的空隙,绝对安全。眼见学生们藏好,宗泽示意张天一坐到后面那辆马车上,充当车夫,自己则轻轻扬了扬鞭子,轻喝一声“驾!”车轮缓缓移动,向江边驶去。

  码头上早已有人等待多时。见到宗泽,对方客气地抱拳道:“洪老板亲自前来,想来这批货非同小可啊。”

  宗泽笑了笑,掏出银票,道:“何老板言重,货是矜贵了些,需小心轻放便好。待抵达目的地,自当重谢!”

  那何姓男子也不多问,接过银票,吆喝着手下麻利地将木箱逐一放上船,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宗泽同张天一站在岸边,耳边传来船桨划过的声音,直到船只消失在视线之中,二人方才离开。

  张天一早已认出,那名何姓男子正是江湖上近年来名声大躁的大哥何启德。他掌握着粤港航运的黑道,走私客运货,素来都找他。但不知一向循规蹈矩的洪大哥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张天一心下惶恐,不由担心地问道:“洪大哥,交给他们,稳妥么?”

  宗泽安慰道:“交给他们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一向认钱不问货,希望此番行程能一帆风顺。”

  张天一含着泪,低声对宗泽道:“洪大哥!多谢你!”

  宗泽道:“你若能守口如瓶,我便要多谢你才是!”

  张天一会意地点点头。

  二人不再多言,跳上马车匆匆离开。

  第十三章 惊梦

  宗泽回到家中,不禁心潮起伏。他坐在书房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事情经过,自认为毫无破绽,整个人这才放松下来。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眼见拂晓即将到来,他顿觉倦意颇深,于是迈步向自己房中走去。

  刚推开门,他便愣住了。胜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房间,等得过久,早已倒在那张休憩所用的躺椅上睡着了。他急忙上前将她抱起,轻声唤道:“胜男,胜男,回自己房里睡吧。”

  胜男双眼紧闭,脑袋歪在他怀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无法,只好将她抱上床,脱了鞋袜盖上被子,望着沉睡的妹妹,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坐了片刻,他这才歪在了躺椅上,不一会儿,竟也沉沉睡去。

  载着那群学生的船缓缓向前驶去,在河道上留下一道道水纹。学生们躲在木箱之中,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着天明。

  突然,前方传来蒸汽船的突突声。刺眼的灯光透过缝隙射入,只听得外面有人高喊:“停船检查!违令开火!”

  那船放慢了速度,逐渐停了下来。有人登上船,船身不由跟着颠簸了几下。来人喝问:“运的是什么?”

  何老板不慌不忙地答:“药材。”

  “药材?药材为何要在深更半夜运走?”

  “雇主赶交期,救人如救火啊。”

  “放屁!如此鬼祟,定然有诈!你小子,该不会运的是鸦片吧?”

  “长官说哪里话!这些都是济世堂的货,济世堂一向偱规蹈矩,这种掉脑袋的买卖,他们是不会碰的啦。”

  来者听到济世堂的名号,不禁将信将疑。他命士兵查看一番,士兵查完回报:“长官,每个箱子上都有济世堂的印章。”

  “果真是济世堂的货?”

  “千真万确!”何老板脸上呈现出一副赌咒的神情。

  那长官正要放行,却听见木箱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啊……嚏!”

  众人大惊,用枪头的刺刀橇开一个木箱,一名学生惊恐地露出头来,呆呆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士兵们将枪栓拉上,纷纷对准何老板。何老板还没来得及辩解,只听得枪声大作,他应声倒地,伏在船舱底扑愣着,象条垂死的鱼。他嘴角边淌出鲜血,气若游丝地道:“洪宗泽,老子作鬼也不放过你……”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船开始摇晃,越摇越厉害,眼见就要翻船……“啊!”宗泽猛然醒来,睁开眼一看,胜男正紧紧握着他的胳膊,不住地摇晃着他道:“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

  宗泽这下完全醒了过来。他擦了擦眼睛,窗外已大亮。胜男焦急地道:“哥哥,你做什么梦了?刚才你的样子吓死我了,好象被噩梦魇住,想醒又醒不过来……”

  回想梦中的情形,宗泽不觉有些好笑。他之所以会找何启德来运这批“货”,不正是因为何老板人缘甚广,黑白两道都扛得住么。只怪自己许久没经历这样的风波,胆子倒越变越小了。他抚了抚胜男的脸,安慰道:“没事,哥哥做梦而已。”

  第十四章 误会

  胜男见宗泽脸色好转,这才嘘了一口气,道:“还说呢。你昨晚几时回来的?”

  宗泽边洗脸边答:“差不多凌晨吧。”

  胜男不满地递上毛巾,埋怨道:“你去做什么去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宗泽故作轻松地道:“哦,林掌柜临时通知我,有批货要得很急,我便连夜安排发货去了。”

  胜男这才松了口气,嘟着嘴道:“以后你可别再这样了。你不在家,我可惨了。”

  宗泽关切地问:“怎么啦?”

  胜男却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宗泽笑道:“我以前也有不在家的时候,怎么没听见你如此抱怨?”

  胜男娇嗔道:“哥哥!”

  “跟哥哥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么?”宗泽一边笑着,一边去整理床铺。

  胜男脸颊绯红,咬住嘴唇轻声道:“还不是他们!你不在……他们……他们吵死啦!”

  宗泽顿时悟过来,不觉也红了脸。他知道胜男指的是宗保夫妻俩。这对小夫妇,夜里总是肆无忌惮地纵情狂欢。他的房间离得远,倒也无妨。可其他人却没这么幸运了。莫说胜男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就连那些下人听到也颇有微词。

  但这样的事,他就算是做大哥的,也不好说什么。宗泽叹了口气,道:“胜男,不如你和我换房间吧。”

  “不用啦。”胜男说,“反正我过几天就要回学校了。”她看了大哥一眼,心下想,我就不信你不怕他们的“噪音”。

  宗泽道:“过几天?我看学校复课是遥遥无期了。”严校长惹上如此麻烦,看来在劫难逃,他想帮忙,恐怕也是有心无力。“这样吧,”他接着道,“这两天你先住我这儿,等你回学校了,我再回来住。”

  胜男呵呵一笑,点头答应。

  兄妹二人商定妥当,便一前一后地出得房来。天已大亮,厨房应该已备好早餐。宗泽还要赶往铺面,打听一下“货物”进展。

  两人自顾自地说笑着,却不知另一双眼睛正躲在暗中偷窥。在此之前,宗保媳妇收拾妥当,正欲出门,却听见门外传来胜男的嬉笑声。她一向热衷窥探人隐私,当即隐身,伏在窗口悄悄观察,却见胜男从宗泽的房间里走出,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裳。这位小姑子一向爱干净,天天都会换一身衣裳,她怎么会……莫不是她昨夜,就睡在大伯房中?!

  宗保媳妇象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秘密,惊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宗泽发现自己撞破了他的“奸情”会遭来灭顶之灾。

  待那二人走出内院,她这才连滚带爬地冲到床上,拍醒还在酣睡的丈夫,又惊又怕地道:“阿保!不得了了!你哥同你妹,哎呀!”

  宗保冷不丁地被她吵醒,不耐烦地道:“你胡扯些什么呀!”

  宗保媳妇颤颤惊惊地道:“是真的!胜男昨夜是在大伯房中过的夜!”

  宗保翻了个身,嘟囔道:“你知道个屁。洪宗泽昨天夜里出的门,直到今天早上才回来。”

  宗保媳妇不信:“你怎么知道?”

  宗保道:“我早上起来小解,正好撞到他回家。”

  宗保媳妇道:“早上到现在也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呢!”

  宗保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不是说那小丫头不是你们亲妹妹吗?”宗保媳妇喋喋不休,“她本来长得就跟人精似的,大伯天天对着她,难保不起心……”

  宗保却打断她的话:“放心吧,洪宗泽不喜欢小妹妹。”

  “哦?”这下可勾起了宗保媳妇的好奇心,连忙追问道,“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宗保突然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恨恨地道:“他喜欢婊子!”

  第十五章 营救

  过得三日,宗泽收到了香港的回电,证实“货”已收妥,一切平安,他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回原处。再过一日,何启德亲自来到济世堂,出示了提货人签字的单据,宗泽坦然付了钱。

  何启德对他的爽快很是钦佩。他道:“洪老板,何某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最大的收获便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今后还请江老板多多关照!”

  宗泽爽朗地笑道:“何老板言重了!来日方长,今后麻烦何老板的日子还多着呢。在下先行道谢了!”

  两人笑谈了一阵,何启德这才离开。

  华师长乃是盘踞在岭南最有实力的军阀之一。他不喜省城的繁华,独爱佛山的清幽。若无要紧事,他一般都呆在佛山的家中,一方面便于寻欢作乐,一方面也便于敛财。他同洪宗泽的交往,在街坊们的口中被美化为生意来往,实为强取豪夺,宗泽长年向他运送大批药材,却从未收回过一个子的货款。此人贪得无厌,心狠手黑,与这样一个人周旋,宗泽深感棘手。

  思来想去,宗泽决定此次出手再大方一些。既然学生们已安然无恙,他便可全心全意营救严校长。他找出十余块上好人参,又配上鹿茸,灵芝等一些珍稀药材,用红纸打包捆好,放入大红色的漆盒内,临走,又在帐房支了五百大洋,亲自赶了马车,只身一人向华师长府上驶去。

  春末仍是多雨之季。宗泽赶着马车走到路上,雨点已滴落下来,迅速将地面润成一片。宗泽不禁有些着急,扬着鞭子大喝着,那马儿便跑得更欢了。

  到达华府,已是大雨滂沱。宗泽艰难地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带来的药材,迈上台阶,递上名帖,陪着笑脸请求守门的士兵前往通报。

  守门的士兵见他衣着华丽,气度非凡,不敢怠慢。不一会儿,他跑了出来,对宗泽客气地道:“洪老板,这边请!”

  宗泽还未走进大堂,已听到华师长豪爽的笑声:“洪老板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宗泽恭敬地奉上礼物,开门见山道:“华师长客气。实不相瞒,洪某此番前来打扰,正是为着严校长的事而来。洪某一班街坊子弟,多数在师范学校就读,如今校长被捕,学校停课,这一班孩子无所事事,成日里在坊间游荡,惹事生非,叫人好生厌恶。洪某不才,受众街坊委托前来,敢问华师长,严校长何日才能回校,也好收收这群猴子,叫大家省心。”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华师长不由哈哈大笑。他将大拇指按在胡子上,轻轻抚了两把,道:“洪老弟有所不知啊,严校长这次惹上的,可是掉脑袋的官司。我看洪老板还是少掺合为妙。千万不可引火自焚啊。”

  宗泽不敢再打马虎眼,只好作出一副感激之情,道:“如此,还请华师长秉公办理,若证据确凿,此事江某绝不再提第二遍;若是场误会,还请师长高抬贵手,让严校长早日返还,学校早日复课,江某也算没有辜负街坊的托付。”说着,他呈上礼单,毕恭毕敬地道:“华师长日理万机,还是要多注意休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这些都是大家一番心意,还请华师长笑纳。”

  “好说!好说!”华师长不禁眉开眼笑,“本座自当秉公办理。你回去等消息吧。”

  虽然没能当即要到人,但华师长收了自己的礼品,相信这件事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更何况自己早已将那群学生安全转移,他们无凭无据,也奈何不了严国谦。想到这里,宗泽不禁松了口气,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回到济世堂,见到张天一正和胜男亲切地攀谈,才放松的心情不禁又紧张起来。胜男见到他,欢喜地跑着迎上来,道:“哥哥!你回来了!呀!都淋湿了,我去拿毛巾。”

  宗泽略一点头,目光却迅速转向张天一。张天一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信守承诺,他这才放下心来。

  胜男象一阵风一样跑进来,踮起脚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为避免她生疑,宗泽故意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平静地道:“天一,你所托的那批货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过我相信应该不会有问题,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张天一“嗯”了一声,道:“如此,多谢洪大哥!我明日再来。”

  宗泽客气地送他离开,走到门口,张天一突然问道:“洪大哥,严校长那里怎么样了?”

  宗泽道:“还没结果,不过有所进展。华师长收下了我送去的礼物,而且答应秉公办理此案,相信严校长很快便会回来的。”

  张天一很是高兴。他激动地握着宗泽的手,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洪大哥,大恩不言谢,天一这条命,从此便是大哥的!日后大哥若有所求,天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宗泽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小子,命是自己的,攒着你这条命,好好活着吧!”

  第十六章 闹剧

  过得三日,宗泽收到了香港的回电,证实“货”已收妥,一切平安,他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回原处。再过一日,何启德亲自来到济世堂,出示了提货人签字的单据,宗泽坦然付了钱,何启德对他的爽快很是钦佩。他道:“洪老板,何某这辈子没什么本事,最大的收获便是交了你这个朋友。今后还请洪老板多多关照!”

  宗泽爽朗地笑道:“何老板言重了!来日方长,今后麻烦何老板的日子还多着呢。在下先行道谢了!”

  两人笑谈了一阵,何启德这才离开。刚刚走到门口,却见一名俏丽可爱的女子匆匆忙忙赶来,他不觉眼前一亮。

  胜男急急地道:“哥哥,你快回去看看吧!他们现在闹得愈发过份了!”

  宗泽不愿在外人面前谈论家事,将她拦住,道:“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回去。”

  何启德听出宗泽的推唐,顺水推舟道:“洪老板有事在身,何某也不耽误你了。后会有期。”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胜男,胜男不禁下意识地躲到了宗泽身后。

  “慢走。”宗泽宽容地笑了笑,抱拳示意。何启德这才离开。

  何启德一走,胜男便拽着宗泽的手道:“哥哥,快去看看吧,再不回去,家里要乱套了!”

  宗泽道:“出什么事了?你慢些讲,我也好有个准备。”他性子沉稳,说起话来总是这般不愠不火,再急的人到他这里,也跟着急不起来了。

  胜男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你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了!我,我都不知如何说出口!”

  宗泽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大步流星向家中走去,还没进门,便听到屋内一片混乱,似有一群女人在争吵。胜男抢先一步推开门,大声嚷道:“别吵了!我哥哥回来了!”

  宗泽定睛一看,庭院内站了一排浓妆艳抹的女人,见到他,各自扭捏作态,装出一副可人的娇媚,一个胜一个妖娆。宗泽吃了一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自从宗泽与胜男换了房间,宗保夫妇碍着他的面子,倒是收敛了许多。可老是这样压抑,叫宗保很是不服气。几天下来,他觉得甚是憋屈,索性夜不归宿了。这下可急坏了宗保媳妇。她担心丈夫冷落于她另寻新欢,不禁对宗泽心生怨恨。

  她一直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位大伯三十多岁了却仍未娶妻。倘若给他也说上一房媳妇,那么他在那间房里住一辈子,她与宗保都不必再避嫌了;哪怕先给他找个女人,也是好的呀。想着前日宗保的话,她信以为真,于是跑到几家妓馆找了些妖艳的姑娘来,想帮宗泽填补空虚。

  几个中年女人立即拢了上来,不由分说便将宗泽拉住,七嘴八舌地夸耀着自己带来的女子。宗泽被她们弄得一头雾水,只愁分身无术,不禁甩开众人,大声喝道:“住口!”

  他这一喝,底气十足,倒把众人吓了一跳。那几名中年妇女悻悻地松了手,退在了一边,其余人等也同时噤声。

  宗保媳妇见状,急忙出来打圆场。她呵呵笑着道:“大伯,这里来的,都是城中名媛,大伯若是看上了哪位姑娘,不妨娶进门来,也好同大伯作伴。”

  宗泽早已料到是她在作祟,当着众多外人,他不好发作,只好忍住怒火,客气地道:“各位妈妈,各位姑娘,大家一场误会。弟妹贪玩,麻烦各位空跑一趟,这里有二十大洋,全当各位车马费用,各位还是请回吧。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家人已端上银元,候在门口等候发落。

  众人见他如此,只好悻悻离开。一群人挨个领了银元,倒也平了心头怨气。

  待众人离开,宗泽的脸已沉了下来。宗保媳妇吓得脸色惨白。宗泽大踏步走到她面前时,她紧张得抬起手遮住脸,生怕大伯会动手打她。

  却听见宗泽平静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派人寻宗保回家。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别再生事了。”

  宗保媳妇连连点头,向他行了个万福,便匆匆躲进房间里,不敢再出声。

  第十七章 内疚

  宗保得知此事,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没有赶上这出好戏,他很是遗憾。他训斥自己的老婆:“你也是,这么大的事儿,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宗保媳妇没好气地道:“知会你?还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躺在哪个妞怀里呢!知会你!”

  宗保哈哈大笑,抚着老婆的肩膀,柔声安慰道:“你说哪里话!我的心里装着谁,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去寻花问柳啦?告诉你吧,你老公啊,就要发大财啦。”

  宗保媳妇又惊又喜:“哦?你去……”

  宗保急忙捂住她的嘴,故作神秘地道:“总之是大件事啦。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想到那些“名媛”,宗保忍不住又想笑。他问,“你怎么找来那种女人的?那些莺莺燕燕,洪宗泽怎会看得入眼。”

  宗保媳妇轻轻捶了捶他,娇嗔道:“还不是你说他喜欢那种女人。”

  宗保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头发,道:“你也真傻。洪宗泽有了女人,对你有什么好处?若他娶了老婆,你就永远都做不了真正的女主人。以后少张罗这事儿。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我要让他知道,我洪宗保也不是好欺负的!”

  宗保媳妇无限向往地嗯了一声,偎在丈夫怀中,眼里充满了憧憬。

  虽然宗保媳妇不再打算张罗宗泽的婚事,好事者却络绎不绝。自那天事发,消息传来,洪宗泽正人君子的形象被放大到无穷,想嫁他的女子趋之若鹜,找上门来的媒婆几乎把门槛都踩断了。

  宗泽被困家中,门都出不去,无奈之下,他只好趁夜躲到店中找清静。

  第二日,胜男帮他打点了几套换洗衣裳,捆成包袱背在肩上向济世堂走去。路上,她遇到了前来寻她玩耍的郁婉秀。

  郁婉秀的家在省城,但她老家也在佛山,故而时常会回来玩玩。正逢学校变故,重返学堂遥遥无期,她便和哥哥郁景宏一道又回来了。自那日见到胜男,郁景宏一直念念不忘,这日便打发妹妹前来相邀一见,以解相思之苦。这兄妹二人从小相依,感情极好,哥哥的心思,婉秀哪有不知的。再说,她也想再见到那位洪大哥啊。

  郁婉秀迎上来,对她笑道:“胜男,你这是去哪儿啊?”

  胜男看了她一眼,无精打采地道:“去给我哥哥送衣裳。”

  郁婉秀很是奇怪,胜男便将家中发生的事略略讲了一遍,她听了大笑不止。她伸手想接胜男的包袱:“来,我帮你背。”

  却被胜男回绝:“不用,谢谢。”

  郁婉秀打趣道:“怎么啦?你怕你大哥也娶了老婆,今后你便不得宠了?”

  胜男心中很是矛盾。每天看着宗保和二嫂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她便为宗泽不平。哥哥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自己的青春年华,已在不断的打拼中消磨殆尽。她记得小的时候,曾有一次,媒人上门为宗泽提亲,却被他婉言相拒。当时,面对着那个浓妆艳抹的媒婆,她见了甚觉害怕,偎在哥哥怀里,只敢偷偷地瞟她。那媒婆长什么样她已记不得了,却对她那张艳丽无比的厚嘴唇记忆尤甚。那唇飞快地变换着,象一架正在突突射击的机关枪,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

  宗泽默默地听完那媒婆的话,轻轻抚着她的背,叹了口气,对那媒婆道:“三婆,多谢你!只是胜男还未成人,我不想她受委屈。”

  那媒婆呶呶嘴道:“王家三姑娘性情温和,绝计会象亲妹妹一样照顾你妹妹。再说还有你在,怎么会让你妹妹受委屈呢。”

  宗泽微笑着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将来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子女,便无暇照顾她了。”

  媒婆还想再说什么,宗泽打断她道:“就这样吧。胜男未长大之前,我不想考虑这件事。三婆,麻烦你了。”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胜男突然意识倒,正是自己耽误了哥哥的亲事。她的哥哥是那么优秀,不但长得一表人材,事业也小有成就,到如今却孑然一身,让人想来心中不觉酸楚。

  然而,这几日的遭遇却让她惊讶地发现,在她的内心深处,竟然不想哥哥成亲。对那些前来说媒的媒婆,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她甚至觉得,她们这些人根本居心不良,就是想把哥哥从她身边夺走!

  胜男甩了甩头发,努力将这些烦心事抛开,对郁婉秀道:“我先走了,晚点再找你玩。”说着,不等郁婉秀反应,她提了提背上的包袱,迈开大步向济世堂走去。

  就这样被胜男无端端扔下,郁婉秀甚觉无趣。她生气地道:“干什么呀?不高兴也别拿我撒气呀!晚点我可不来陪你玩了!哼!”

  第十八章 贵客(一)

  老掌柜见到胜男,笑着同她打招呼。

  胜男问:“我哥哥在里面吗?”

  老掌柜道:“在,只是现在大少爷在陪客人说话呢。”

  “客人?什么人?”

  “就是你夏伯伯。”

  “哦!”胜男应了一声,不禁喜出望外,撒腿便往内堂跑去。她好久没见到这位长辈。印象之中,夏伯伯名叫夏祖善,是同她父母和大师伯走得最近的人,他来探望他们兄妹时,总会带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来,还常常会讲以前的故事给她听。

  刚走到内院,她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看来,哥哥与夏伯伯交谈甚欢,那她,还是不要打扰了吧。她悄悄走到窗边,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只听到夏祖善朗声道:“宗仔,听说你最近很受欢迎啊,家中媒人都快把门挤破了?哈哈!”

  宗泽腼腆地笑道:“都是街坊们瞎传的,哪有那么夸张。”

  “诶——不夸张不夸张!”夏祖善笑道,“若非如此,你怎会躲到店中栖身?”

  宗泽笑而不答。

  夏祖善换了语气,叹息一声,道:“宗仔,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宗泽道:“胜男还在读书呢。再等等看吧。”

  “还等?等到什么时候去?等到胜男出嫁,还是等到宗保儿孙满堂?”夏祖善不满地说,“难道非要到你老得动不了了,再娶一个小媳妇养老?”

  宗泽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不打算成亲。“夏祖善以长辈的语气训斥道:“我看你就是不打算成亲了!要不然,这么多媒人来说亲,你为何避而不见?”

  宗泽解释着:“夏叔叔,如今时代不同了,婚姻大事,哪能凭媒人一张嘴定夺,总归要自己喜欢的才好。”

  听到这里,夏祖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忘不了她。”

  宗泽嗫嚅着:“夏叔叔……”

  夏祖善叹道:“在我面前,你就不必掩饰啦。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我现在妻妾成群,我心中仍然忘不掉那个女人。”

  胜男不觉一怔。原来哥哥心中早就有了人了,他却竟然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她眼睛一酸,泪水跟着涌了出来。

  宗泽轻轻叹息。但他很快将话题转移。他正色道:“夏叔叔,我托你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夏祖善道:“如今的年轻人太过嚣张,目中无人,华师长不是我的旧部,这件事,恐怕……”

  宗泽连忙道:“若有半分为难,夏叔叔,您就当我没有提过。”

  夏祖善沉吟了一阵,道:“我已写信给他的长官肖司令。念在昔日同门之谊,我想他应该会给我三分薄面。你也不要太着急,只要人活着,总有出来的一日。”

  胜男心道:只怕他们所提到的,正是严校长的事。于是,她装作刚刚才到的样子,兴冲冲推开门,喊了声:“哥哥!夏伯伯!”

  夏祖善见到眼前这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不由一声惊叹。她的面容与她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俊眼修眉,自得一分英气;而一颦一笑间,却流露着母亲的神采,别有一番风韵。他不由笑道:“想不到几年未见,胜男已出落成大姑娘啦!”

  宗泽接过胜男递上来的衣裳,道:“哪里大了,还不是跟小时候一样,倒是小姐脾气越来越大。”

  胜男撅撅嘴,不满地道:“哥哥!”

  夏祖善哈哈笑道:“她的小姐脾气,还不是你惯出来的。她没爹没娘,你做大哥的不惯着她,谁惯着她。”

  听到伤心处,胜男不由红了眼,蹭在宗泽跟前,强忍泪水,不再说话。

  第十九章 贵客(二)

  夏祖善每逢前来,必要去顾云飞墓前祭拜。宗泽兄妹二人相伴左右,同他一道再次登上西樵山。山间流水淙淙,鸟语花香,相比镇上的喧闹,更胜在空灵。

  胜男的心情很快被这山水平复。她在最前面一路说说唱唱,惹得夏祖善不住地惊叹:“哎呀,小丫头的歌唱得真不错啊!想当年,你爹可是五音不全,他要一开口,全营的人都得捂着耳朵!他倒好,谁要捂耳朵他就冲谁唱!哈哈!”

  胜男好奇地回过头来问:“爹爹什么时候去过军营?是不是去找大师伯?”

  夏祖善一愣。他望望宗泽,宗泽冲他略略摇头,他方知胜男至今仍不知自己身世,也不便揭穿,只好含糊道:“就是,就是。”

  胜男道:“爹爹是大英雄,自不会这些诗诗曲曲的。”

  夏祖善打趣道:“那你哥哥呢?”

  胜男扮了个鬼脸道:“哥哥是大笨蛋!什么都不会!”

  她一路倒行,不巧前方有个女人正下山,她没有看到,一不留神,一脚踩到了那个女人。她急忙向对方赔礼,可那个女人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匆匆离去。经过宗泽时,她侧了侧脸,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模样。

  胜男好生奇怪。看她的行装,似乎也是去扫过墓的。可现在已过清明,莫非她同夏叔叔一样,只是来看看?

  宗泽并未太过在意,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好看着路吧!”

  夏祖善的脸上却腾起一丝狐疑。他不确信地又回头多看了那女人几眼,胜男不禁发问:“夏叔叔,怎么啦?”

  夏祖善打了个马虎眼,笑道:“哦,没事,没事。走吧。”

  胜男对于母亲,心中除了感慨,倒也说不上悲伤。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在父母跟前撒娇,她倒是羡慕过。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父母的感觉,有哥哥宠爱,她也不觉自己没爹没娘有多么可怜。更何况每年上山拜祭爹娘好几次,都习惯了。此番站在墓碑前,她象没事人一样,倒是夏祖善和宗泽,眼圈不禁又红了。

  在她印象之中,哥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显出他的脆弱。

  夏祖善认真地拜了三拜,道:“宗仔,这么多年来,真是委屈你啦。想来我也是有责任照顾胜男的……”

  宗泽怕他失言,急忙打断道:“夏叔叔说哪里话,你为我们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夏祖善叹了口气,缓缓摇头:“有些事,你不明白……”

  待三人返还济世堂,已过晌午。夏祖善走得乏了,便倚在躺椅上小憩。胜男乖巧地凑过来,细细替他捶肩捶腿,惹得夏祖善开心不已。宗泽见他们爷俩如此,不忍打扰,只身前往大堂查看。

  胜男趁机问道:“夏伯伯,我捶得好吗?”

  “好!好!”夏祖善惬意地闭着眼睛,不住地称赞,“哎呀,你比我那几个儿子懂事多啦。还是女儿好呀。”

  “那也不一定哦。”胜男说,“您看我哥哥不是一样好。”

  “那是,那是。宗仔一向都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孝顺。”

  听到他也夸奖宗泽,胜男不由俯身凑近了夏祖善问道:“夏伯伯,你说我哥哥孝顺?我看可不是呢。”

  “怎么啦?”她的话把夏祖善吓了一跳。

  胜男狡黠地一笑,随即道:“俗话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我哥哥他到现在都没有娶亲,这不是不孝是什么?”

  “这个嘛……”夏祖善支支吾吾起来。

  胜男趁机道:“您说他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了,所以才一直不肯娶妻呢?”

  夏祖善装糊涂:“这你可难倒我了。”他心中大叫不妙,原来这小妮子在想法套他的话呢。想是方才他与宗泽的谈话叫她听去了些许。

  胜男知他故意不讲,生气地在他肩头狠狠拧了一把。

  夏祖善脱口而出:“嘿嘿你这丫头,怎么跟你爹似的不讲道理呢?你说你哥哥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胜男立即反驳:“我爹才不是那样的呢!我象我娘亲!”

  夏祖善愣了愣神儿,这才道:“唔,现在看来,是挺象!”

  看来在夏祖善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胜男轻轻叹了口气,给夏祖善抱来了一床被单,替他盖上,柔声道:“夏伯伯,您先睡着吧。”说罢,她将胸前搭着的两个小辫子甩在背后,向外走去。她突然想起,上午曾约了郁婉秀。

  第二十章 初遇(一)

  为着早上同胜男遭遇的不快,郁婉秀正在家中生着闷气。一名丫鬟端了茶送进来,她却一把将茶盏打翻。郁景宏在一旁相伴下棋,因不明就里,也不好加以斥责。小丫鬟不敢多言,收拾了一番急忙退下,刚出门,却见小姐的贴身丫鬟阿桃欢喜地走来,高声喊着:“小姐,洪小姐来啦!”

  郁婉秀紧绷的脸庞略略松动,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她肯来了么?她不是很忙么?”

  郁景宏方知妹妹原来在闹小姐脾气,不由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人家既然来了,你可不能驳人面子哦。就算为了大哥嘛。”

  郁婉秀不由扑哧一笑,瞪了哥哥一眼,这才对阿桃道:“你去告诉她,一会儿我们就出来迎她。”

  胜男正站在郁府门口静静地等候着。郁家管教甚严,她与郁婉秀相识多年,婉秀却从没向她泄露过家中情形。她只是知道,郁家人不喜欢外人造访,每次来找婉秀,她都只能在大门外等候,直到婉秀出来迎她,带她去别处小聚。

  天色渐暗,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不一会儿便润湿了地面。胜男躲到郁府屋檐下,朝看门人友好地笑了笑。那看门人却并不搭理。在他看来,能允许她站在这屋檐下避雨已是给了她莫大的恩惠。

  胜男知他心思,也不便点破,只好仰望天空,望着雨水发呆。正在无聊中,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在郁府门口停了下来。那亮闪闪的车漆象面镜子,几乎能照出人形来。她不觉惊呼一声,愣了愣神。

  能有轿车的人,不是官家就是富豪,而且是非常西化的那种。就算象哥哥这样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未必会想到为自己添置一辆汽车呢。

  胜男心中正在奇怪,前门已下来一名戎装男子,只见他迅速撑开伞,这才拉开后车门,恭敬地喊了声:“军长,请。”

  一名中年男人的身影顿时闯入她眼中。那是一个威武不凡的军人,他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在军帽映衬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刚毅。只是,他目光冷竣,眉头深锁,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昂然走了进去,霸气十足。

  看门人毕恭毕敬地哈腰行礼:“老爷!”

  “老爷?”胜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人,年纪与宗泽相当,怎么看她也不相信他会是郁婉秀的父亲。

  郁婉秀的父亲郁镇南虽是广东人,投军后却一直镇守在广西。他从军二十余年,从一名最普通的士兵晋升为军长,一路的坎坷自不用细说。但他的性格却是在军中出了名的孤僻古怪,似乎这个世界上基本没有什么事能令到他满意。

  他冷冷地问:“这是谁?”

  看门人看了胜男一眼,急忙解释道:“这位是小姐的同学。”

  他略一回头,胜男只看到他半边脸的半边,却没有听到他再发话。

  就在这时,郁婉秀和郁景宏一路说笑着从里面走出来,与他撞了个正着。两人见到他,亦是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唤了声:“爹!”

  郁镇南“唔”了一声,提步而入,经过他们时,郁景宏下意识地垂下脑袋,显得颇为惶恐。他却突然停下,向着女儿发问道:“门口那位小姐是你的朋友?”

  郁婉秀看了看胜男,亦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郁镇南摘下军帽递到副官手中,平静地道:“既是你的朋友,为何不请到家里坐?”

  听到这话,郁婉秀喜出望外,兴奋地道:“谢谢爹!我这就去请她进来!”说着,她几乎小跑着出门,将胜男一把拉住,欢喜地道,“胜男,快进来吧。”

  第二十一章 初遇(二)

  这是胜男第一次走进郁府。尽管大门的气派已让人觉得郁家不凡,而今院内别有洞天的景象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但见雕廊画栋,小桥流水,亭台榭阁,奇花异草,宛如置身皇家林苑,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假山,是专门从苏州运来的呢。”郁婉秀得意地介绍着。

  “哦。”胜男心中艳羡不已,嘴上却很是平淡地应了一声。从宗泽那里言传身教学会的淡定,让她无论身处何境都能荣辱不惊。

  “走,我们荡秋千去!”不等胜男同意,郁婉秀已拉着她穿过长廊,向后院跑去。后花园内一棵高大的榕树下,系着两个秋千。那树叶甚是浓密,正好遮挡住小雨。若是换了晴天,自当浓荫覆地,倒是一处浮生偷闲的福地。两人坐上去,一前一后地荡着,各自心事满怀。

  郁婉秀忍不住先打破这沉默,好奇地问:“胜男,你哥哥为什么要躲媒人呀?他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他有什么隐疾呀?”

  胜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哥才有隐疾呢!”

  郁婉秀安抚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嘛。试想下,他要不是这样,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成亲?莫不是心中早有人了?”

  胜男叹了口气,道:“这次算你说对了。”

  郁婉秀断然不会相信宗泽心中之人会是自己,但她却是如此地渴望,那个人要是自己该有多么好!她不禁脱口而出:“是谁,你知道吗?”

  胜男无限怅然地摇摇头:“我想问夏伯伯来着,可他也不肯告诉我。唉。我估计,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个有夫之妇,不然就是已经死了。要不然,以哥哥为人,他不会到现在都不娶她的。”

  郁婉秀默然,心中却在琢磨:若真死了倒也罢了。人死不能复生,他总有一天会将她忘掉;可要是有夫之妇,那可就不好办了……正想着出神,她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回廊出口,惊得从秋千上忽地站起,规规矩矩地迎上前去,怯怯地喊了声:“爹……”

  胜男从未见过郁婉秀如此紧张,对她这种反应很是莫名其妙。她已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但印象之中,父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决计不会象这位父亲这般冷漠,尤其是当着客人的面。

  出于礼貌,她也跟着站起来,恭敬地唤了声:“郁叔叔。”

  郁镇南已换上便服。黑色的长袍上点缀着金色的花纹,显示着他的华丽与高贵。他漠然扫了她俩一眼,道:“你们怎么都没去上学?”

  郁婉秀看了胜男一眼,把事情前因后果简单地介绍了一番,怕父亲不信,复又加上一句:“不信你问胜男。”

  “胜男?”郁镇南望向胜男,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试探着问,“你姓顾,还是姓李?”

  胜男奇怪极了,他何来此问呢?但她不动声色地道:“都不是啊,我姓洪的。”

  “是吗。”郁镇南紧盯着她的脸,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相信,复又问道,“阿秀说的是真的吗?”

  胜男被他的气场震慑,不禁跟着紧张起来。她咽了咽口水,道:“就是这样的啊。我哥哥为了把严校长救出来,花了不少功夫去求华师长呢。”

  郁镇南冷哼一声,嘴角边现出丝丝嘲笑:“求他?姓华的根本就是个无底洞,花多少功夫求他都是白费劲。”

  这话说得确是事实,可听起来就象在讥讽宗泽无能。胜男不禁有些不服气,毕竟她年少气盛,哪顾得了许多,脱口而出道:“你有本事你去让华师长放人啊!”

  郁镇南一怔,随即眯缝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郁婉秀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父亲,从来没被人这样冒犯过。

  胜男看看两人,方知自己太过唐突。郁镇南同宗泽年纪相仿,在她眼中看来,他就好象是她另外一个哥哥一样,她只会感觉到熟悉,虽然对方并不能带给她如宗泽那般的亲切。

  郁镇南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他并不接话,只是看了看天色,平静地道:“玩一会儿就进来。雨该大了。”

  “知道了。”郁婉秀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他便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小路尽头。

  第二十二章 初遇(三)

  “他真是你爹吗?”胜男嘟囔着,“他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你不知道,”郁婉秀解释着,“我爹不喜欢外人来我们家。”

  胜男吐了吐舌头,调皮地道:“那我还是趁早走吧。”

  郁婉秀笑着拦住她:“他若要赶你走,方才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胜男抿嘴一笑:“也是。对了,你哥哥好象很怕他似的。他们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郁婉秀狡黠地一笑:“你这话,是为我哥哥问的,还是为我爹问的?”

  胜男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从秋千上滑下,气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呀!”

  郁婉秀故意道:“你一定没想到我爹这么年轻吧。”

  胜男一向不懂掩饰,只好点头承认道:“那倒是。我当真吃了一惊呢。”

  郁婉秀道:“你若乖乖做了我的嫂子,我以后便将他们的事细细说给你听;若你敢打我爹的主意,那我同我娘都不会轻饶了你!”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胜男恼羞成怒,竟撒腿要走,却被郁婉秀一把拉扯住。

  郁婉秀恳求道:“好胜男,别生气,我也只是说着玩的。”她长叹一声,满是无奈地道,“我只是在想,若有一日,我哥同我爹都钟意你,你会选择谁。”

  见她面露忧色,胜男心下一软,上前安慰道:“别胡思乱想啦。我哥哥整天说我又傻又呆,说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爹和你哥都不会钟意我的啦。”

  郁婉秀却略一摇头,喃喃道:“知道么,我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如此宽容。”

  胜男正值二八韶华,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对郁婉秀这话中深意,自是了然于心。她只好傻傻地笑了笑,少女的矜持和羞怯盎然绽放,躲在竹林中暗自窥视的郁景宏不禁看得呆了。

  正在胜男进退两难之时,忽有一名丫鬟前来禀报,说有一位洪先生正在大门外等候,说是洪小姐的哥哥,来接洪小姐回家的。

  胜男欢喜不已,哥哥来得可真是时候。她立即转移话题道:“呵呵,看,我哥哥就是这样,总把我当成孩子,我离开一会儿,他就要挂念。那我先回去了啊。”

  郁婉秀急忙从秋千上下来,道:“我送你。”

  胜男知她想见宗泽一面,心中忍俊不禁,又不好点破,只好强忍住笑,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两人撑着雨伞来到大门口,宗泽早已翘首企盼多时。见到胜男,他迎上前去,焦急地问:“冷吗?”

  胜男笑着摇摇头。

  郁婉秀在一旁讨好地唤了声:“洪大哥。”

  宗泽对她报以点头回应,又转向胜男,一眼瞧见她的鞋尖已微微有些润湿,不禁急道:“还说不冷!看,鞋都湿了,我讲过多少遍,女孩子这个时候最怕脚着凉,你就是听不进去……”

  郁婉秀好奇地问:“洪大哥,你说的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呀?”

  宗泽不觉一怔。胜男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凑到郁婉秀耳畔偷偷相告,郁婉秀不由涨红了脸,轻声嘀咕道:“呀,你哥哥怎么还跟你讲这些……”

  宗泽方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顿时尴尬不已。一抬眼,却见院内一名男子正注视着自己,当下有些奇怪。见哥哥眼神异样,胜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郁镇南正站在院内,见她看到了自己,他竟迈步向他们走来。她脸上登时绯红一片。宗泽在外人面前仍然如此婆婆妈妈,倒叫她甚觉难为情起来。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哥哥!我们走吧。”她急忙挽住宗泽的胳膊,迫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她非常害怕见到郁镇南,害怕见到他那双永远都看不透的眼睛。

  宗泽却走不掉了。

  郁镇南已迎面前来,对女儿道:“阿秀,这位是?”

  郁婉秀尚未做好准备将自己爱幕的男子介绍给父亲,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全都撞到了一起。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尽量做出自然的样子,道:“这位是胜男的哥哥,洪宗泽。洪大哥,这是我爹。”

  宗泽见此人相貌不凡,早已心生畏戒。胜男在一旁悄悄提醒道:“哥哥,阿秀她爹是军长呢。”

  “唔。”他低沉着嗓子应了一声,不禁暗自佩服。他一向敬重大师伯顾云飞,因而对行伍中人尤其尊重。此人年纪同他相差不大,居然已官居军长,威镇一方,自有其不凡之处。他由衷地抱拳行礼道:“郁军长,幸会。”

  郁镇南跟着揖手还礼,朗声道:“阁下莫非就是济世堂的东家?”

  宗泽不禁面露惊奇:“正是在下。但不知郁军长如何识得在下的?”

  郁镇南笑道:“郁某虽久驻桂西,但佛山是我家乡,洪老板名声在外,郁某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英武不凡。”

  宗泽一向不懂吹捧,对方这一番说话,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老老实实地笑了笑,道:“客气客气。洪某不过是小本生意,叫军长见笑了。舍妹在此叨扰许久,洪某这就接她回家。郁军长,请。”

  郁镇南颔首而笑,做出请的动作,目送着二人离开,方才转身进门。却见郁婉秀仍然遥望远方,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他不禁喝道:“阿秀,你是在看妹妹,还是在看哥哥?”

  郁婉秀不敢回话,低了头匆匆躲了进去。

  郁镇南望着那对远去的身影,脸色变得更加阴郁起来。

  第二十三章 一波又起(一)

  华师长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这不禁让宗泽着急起来。一晃严校长已被捕十余天,可相关的营救却一点眉目也没有,真叫人一筹莫展。而胜男又好象病了一场,成日里无精打采,好似心事重重,问她所谓何事,却又只字不提,叫宗泽好生惆怅。偏偏就在他应接不暇之际,严如芳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洪先生,您听说了吗?”严如芳来不及问候,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那华师长背信弃义,准备把我爹交给日本人了!”

  “日本人?”宗泽心中打了个冷颤,“怎么又和日本人扯上关系了?”

  严如芳欲言又止。

  宗泽会意,低声道:“随我到书房去谈吧。”

  严如芳点头,起身转移。胜男刚端来两杯茶,见他们要走,不禁追上去问道:“哥哥,你们去哪儿?”

  宗泽一脸严肃:“哥哥和严先生有要事要谈,你先别处待会儿吧。”

  “那茶呢?”

  宗泽走过去接过茶盘,催促道:“快去吧。”

  胜男方知事态严重,不敢胡闹,眼睁睁看着宗泽与严如芳拐进了书房。

  稍待坐定,严如芳焦急地道:“洪先生应该明白我爹此次被捕所谓何事吧?”

  宗泽略一点头,道:“那些学生们已安全转移,他们无凭无据,就算他们死赖着不放人,倒也不能把严校长怎么样!”

  严如芳鼻子一酸,眼泪跟着淌了下来:“洪先生,我前日去狱中探视,我爹他……他这次可是遭了大罪了!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衣衫早已破烂不堪,他们不给他吃的,每天严刑逼供,一定要我爹交待出那批学生的下落!”

  听闻此言,宗泽大吃一惊。虽然他知道华师长并非善男信女,但他此次收了钱却不办事,如此不守信用,当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禁问道:“那批学生究竟所犯何事?惹得当局大动干戈?”

  严如芳垂下眼睑,黯然道:“洪先生有所不知,这些孩子在北方犯下的事不小。他们放火烧了日本商人的店铺,还烧死了两个日本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

  “……”宗泽欲言又止。他无法埋怨,亦无法辨证谁对谁错。若日本人的孩子无辜,那日本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他们又何尝不是无辜!可他转念一想,不由叹道:“日本人一向有仇必报,他们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的。看来令尊这次……在下……在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严如芳抽抽答答地哭泣着,试探地道:“华师长给我指了条路,我爹能否获救,就得看洪先生您了!”

  “哦?!”宗泽惊出一身冷汗,“所谓何事?”

  严如芳愣愣地望着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道:“洪先生,那日你在学校礼堂出手相救,显露了一身好功夫。这件事不但传到了华师长那里,如今连日本人也知道了!他们有个叫武田藤的武士,是日本一流高手,妄想挑战中华武林。在此之前,他曾要求华师长把全广东的武林高手招集过来同他比武,已先后打败了几十位师傅。现在听到你的名声,他便一心要赢你。华师长说,倘若洪先生能出战,他便放了我爹,否则,他就将我爹交给日本人,任凭他们处置!洪先生,我……”

  宗泽握紧拳头,心中悲愤不已,一股怨气无处可泄,一怒之下竟捏碎了茶盏,鲜血顿时顺着手指缝涌了出来。

  想不到十几年前发生在父亲身上的那一幕竟然会在他身上重演。此刻他终于明白当日父亲为何会拒绝“她”了,因为父亲心中记挂着他;而他现在心中记挂着的,是胜男。

  第二十四章 一波又起(二)

  见宗泽如此动怒,严如芳一时倒没了主意。但她是个要强的人。她抹去眼泪,起身道:“对不起,洪先生,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如芳告辞。”

  宗泽被她的高傲打动了。准确地说,是她让他想起了“她”。当年,“她”来恳求父亲相助时,亦受到相似的拒绝,“她”亦是这般昂然不屈。

  “严先生!”胜男一直在外面守候着,见严如芳黑着脸出来,她不禁上前唤了一声,严如芳却装作没听到,径自走了出去。宗泽见此情形,心中长叹——唉,她倒底没有“她”那份胸襟啊。虽然当年父亲拒绝了“她”,“她”却依然视自己为友。正是这份情义,才让他心生敬慕。

  宗泽怅然不已。既然如此,那就随她去吧。他看到胜男,下意思地遮住了自己那只流血的手。胜男却还是看到了。她惊呼一声冲上前,察看了伤势,急匆匆找来了绷带和止血药。宗泽默默地望着她,心头一阵哽咽。

  胜男只是埋头替他包扎,一句话也不多问。

  两人间这样的沉默,倒叫宗泽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胜男叹了口气,答:“这不是明摆着吗,还有什么好问。”

  “明摆着什么?”

  “严先生求你去救她爹,你没答应她呗。”

  宗泽不禁莞尔一笑:“那你呢?”

  “我什么?”

  “你会不会象她一样怪我不肯出手相救?”

  胜男立即摇头:“你不肯应承她,自有你的道理。只可怜严先生……”

  宗泽看了她一眼,没有再接话。

  胜男对严如芳仍是放心不下,给宗泽包扎完伤口,她便追了出去。果然不其然,没走出几步路,她已看到严如芳正站在街边掩面痛哭。

  “严先生……”胜男上前想安慰,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严如芳急忙擦去泪水,道:“胜男,谢谢你。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们一介女流,根本无能为力。省城衙门我去过,他们根本不听我讲便将我轰了出来;我也曾去求过华师长,可他说军中不能有女人,晦气,连面都不让我见……”

  胜男道:“你别怪我哥哥,他上次已经送了好多礼给华师长了,还求过一位军中长辈相助,可仍然无济于事。他也是没有办法啊。”

  严如芳打断她的话,道:“不,他不是没有办法,他就是不想救我爹!因为他怕日本人!他根本就是个懦夫!”

  胜男被她骂得哑口无言。

  严如芳将日本人挑战一事又讲述了一遍,遂又愤然道:“我只恨爹娘没有将我生成男儿身!我若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一定会去狠狠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日本人!可是……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里面受罪……我……我……”说话间,她早已泣不成声了。

  胜男方知其中原委。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她忽地松开手,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离开。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前,她暂时不能把这个人透露给严如芳,因为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第二十五章 戏弄

  今日阳光很是明媚,天空如水洗涤过般干净清澈。想着初次到郁婉秀家中那阴沉沉的天气,还有郁镇南那阴森森的眼睛,胜男只觉头皮发麻。可一想到严如芳,她便又鼓起了勇气。

  这次,郁府的看门人见到她,态度明显比以前好了许多,还未等她开口,他竟主动上前问候道:“洪小姐,是来找小姐的吗?你稍等,我这就派人进去禀报。”

  胜男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有劳阿叔啦。”刚一转身,却见郁镇南骑着高头大马飞驰而来,相比当日,她觉得他在马上看起来,比从汽车里钻出来更显威武不凡。她的大师伯顾云飞亦是骑兵统领,也是宗泽最崇拜的人,宗泽对他的景仰,犹胜自己的父亲,这让胜男从小亦对他心存敬畏,对马也有种莫名的亲切,更对骑在马上的人有着不可言喻的崇拜。看到郁镇南矫健地跳下马来,她对他竟平添了几份好感。

  “郁叔叔。”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讨好地喊了他一声。毕竟,此番前来乃是有求于人,她若不客气点,只怕事与愿违。更何况,上次她还曾冒犯过他。

  郁镇南没有理她,却对那看门人道:“以后洪小姐来我们家,不必通报,直接请进去便是。”

  胜男愣在一旁,不知该感谢还是该……

  郁镇南从她身边走过,面无表情地道:“进来吧。”

  胜男诚惶诚恐地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已步入大堂。郁镇南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找阿秀?”

  胜男不自然地答:“算……是吧。”

  他冷哼一声:“那是来找景宏?”

  “不不不……”想着之前阿秀曾提及的那个玩笑,她急忙否认。

  不等她解释,郁镇南嘴角轻轻向上一扬,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追问:“找我?”

  “唉!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一点颜面也不给人留。”胜男心中暗自抱怨着,硬着头皮道:“的确,是有事相求啊,郁叔叔……”

  郁镇南笑着摇摇头:“如果我没猜错,你还是为了上次所提到的那件事而来。”

  胜男只觉得脸颊发烫。

  郁镇南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她嘟囔道:“该说的你都说了,我已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怎么会不知该说什么好呢?”郁镇南脸上仍然挂着戏谑的微笑,“你不是说有事相求吗?你这不是还没求我呢。”

  “我……我求你……”胜男咬住嘴唇,后面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

  “哈哈!”郁镇南不由纵声大笑。他说道:“那么,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胜男气愤不过,调头就走。他却上前将她拦住。委屈的泪水在她眼中莹莹闪闪,终是被强忍住没有掉下来。

  郁镇南收回先前的冷嘲热讽,换了语气柔声道:“既然来了,多坐会儿再走不迟。”

  胜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正欲推辞,却见郁婉秀从外面踏进来。见到她,阿秀不禁又惊又喜:“胜男,你怎么来啦?”

  郁镇南趁机道:“阿秀,好好招呼你的客人。”说罢,他便拿上军帽迅速离开。

  胜男满脸不高兴:“我要走了。”

  “怎么才来就要走呢。”郁婉秀奇怪地问。这几天郁景宏不在家,她一人在家闷得慌,正打算迟一点去寻胜男玩耍,却不想她倒先来了。

  胜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为她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深感同情。

  郁婉秀才不管那么多,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对她道:“来,我带你看好东西!”

  胜男推辞不下,只好随着阿秀进入内院,来到她的闺房。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玉牌。郁婉秀道:“胜男,这些都是我爹送我的,你也选一个吧。”

  胜男道:“你爹送你的,我怎么好意思拿。”

  郁婉秀笑道:“这有什么。我爹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送谁就送谁。”

  胜男迟疑着道:“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礼物回赠你啊。”

  “那有什么,”郁婉秀轻松地道,“你送我的,我都喜欢!“胜男心中暗笑,不知阿秀此言算不算“爱屋及乌”?她略略看了看,突然发现其中有一枚玉牌和她脖子挂着的那个一模一样,不由笑道:“就它吧。”

  郁婉秀仔细瞧了瞧,道:“咦,这个不是和你的那个一样么?不如你就把你那个送给我吧。”

  胜男急忙握住自己的玉牌,认真地道:“那可不行。这块玉,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将来我哥哥娶了嫂子,我就得把这玉牌交还给大嫂了。除非……”她突然想到郁婉秀的心事,不由语调一变,调笑道,“你若得了这玉牌,那便是我大嫂啦。怎么,你已经等不及要嫁给我哥哥了么?”

  郁婉秀又喜又羞,却佯装生气地咯吱她,两人欢快地笑着,闹作一团。

  想着自己此行愿望落空,胜男心中不禁又生惆怅。她轻轻叹了口气,对郁婉秀道:“阿秀,我还有点事,今天先走啦。下次再来同你玩吧。”

  郁婉秀点点头,送她出门。

  大堂之内,郁镇南正在从容地擦拭着军刀。见到她们,他眼皮也不抬地问:“洪小姐这就走了?”

  胜男虽受了戏弄,却仍是礼貌地道:“郁叔叔,我走啦。再见。”

  郁镇南淡淡地应了一声,突然话峰一转,道,“胜男,你回去告诉你哥哥,他必须去迎战,而且,一定要赢。只有这样,我才有把握救严校长出来。”

  胜男大吃一惊,原来,他竟什么都知道!

  郁镇南接着道:“姓华的给脸不要脸,早晚要收拾了他!”只听得“哗”一声,利刀入鞘。胜男看到了一双更为阴鸷的眼。

  第二十六章 独弈

  是夜,胜男站在宗泽房前犹犹豫豫,想进,却又不知见到哥哥应如何开口相劝。宗泽正襟危坐,独自一人下着棋。他的身影印在窗纸上,是如此熟悉且亲切,叫人情不自禁地想拢过去,依在他怀中。每逢心事满怀,他便会这样独自一人下棋,整夜喃喃自语,也不知他究竟想和谁说话。

  胜男提了口气,正欲推门,却听见宗泽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道:“李大哥,我又赢了。看来你下棋始终都下不过我。”

  “李大哥?”胜男好生奇怪,不禁打住。

  只听得宗泽一面重新摆着棋子,一面道:“李大哥,今天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唉。不是我不想帮人家,我的确是左右为难啊。我一直在想,如果换做大师伯,换做爹爹,或者换作你,你们会怎么做。我估想,大师伯一定会义不容辞,因为他是军人,惩治侵略者是他本份;爹爹应该也会出手相助,因为他是大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事,从来不会袖手旁观。

  那你呢?你又会怎么做?我猜了很久,依然估不到。唉!我始终猜不透你心中所想。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为什么会……”宗泽哽咽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胜男听到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时情急贴近大门想听得清楚一些,不料那门没锁,她一个趔趄摔进来,一头扑在了地上。

  宗泽急忙擦去眼角的泪,起身向她走来,见她这副狼狈样,不由破涕而笑:“干什么给哥哥行这么大的礼呀!”

  胜男爬起来拍了拍衣裳,道:“谁让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了。听着怪碜人的。”

  宗泽不知他方才所言被她听去了多少,急忙掩饰道:“那要不要给你端杯压惊茶呀?”说着,起身向桌边走去。

  胜男却问:“李大哥是谁?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宗泽略略回头,闪烁其词:“哦,是一位故去的朋友。”

  胜男已看出他眼圈发红,心下不由大骇。莫非,哥哥深藏心中之人,竟是这位李——大——哥——?她猛然想起郁婉秀曾笑言“哥哥说不定有‘隐疾’”,难道,竟真的被她不幸言中?胜男只觉脑袋一炸。

  “谢谢哥哥。”她接过宗泽递来的茶水,盯着他看了看,故意道,“咦,哥哥你哭了?”

  “哪有!”宗泽急忙否认,“许是方才眼里进沙了。”

  胜男心道:这里又没风,眼里能进沙,这沙倒也来得蹊跷。但她不好再点破,只好转入正题:“哥哥,我今天去找郁婉秀了。”

  “唔。你常常都去找她玩的啦。”宗泽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可知阿秀的爹是谁么?”胜男试探地问。

  “是谁?”还是一副应付的语气。

  “郁镇南。”

  “郁镇南?”宗泽夸张地瞪大眼睛,随即摇头道,“不认识。哈哈!”

  “哥哥!”胜男气得使劲捶他,“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吧,你说。”宗泽强忍住笑。

  胜男这才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阿秀他爹今天对我说什么吗?他叫我回来告诉你,你一定要去和日本人打这场擂,而且必须打赢,他才有把握能救出严校长!”

  第二十七章 激将

  听君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宗泽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已然陷入了一场阴谋。他禁不住轻轻叹息着,问道:“你也希望我去打这场擂?”

  胜男却道:“哥哥一定会去打这场擂的。”

  “为什么?”宗泽好奇地问,脸上现出一丝和蔼的笑意。

  “因为哥哥的武功无下无敌!”

  看她一脸的认真与自豪,宗泽不禁笑了起来:“有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也不敢说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的呀。”

  胜男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就算不是天下无敌,怎么样也可以算是广东无敌了吧?”

  宗泽仍是一笑。

  “佛山无敌?”胜男极不情愿地又下调了一个档次,宗泽忍不住大笑起来。

  “哥哥!”胜男不满地娇嗔道,“难道你担心自己不是那日本武士的对手?”

  宗泽立即正色道:“那倒未必。”

  “既是如此,你为何推三阻四?你不想帮严先生了吗?”胜男脸上一片焦急。

  宗泽叹道:“有些事,你不明白的……”

  “那你就讲给我明白。”

  见妹妹那张稚气的俏脸满是严肃,他不觉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除了这双眼是“她”的,她倒与她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清秀竣雅。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他视之如命,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他怎能冒此大险,为着一个陌生人去承担那不可预知的风险。

  宗泽沉默如斯,胜男不禁有些失望。她将他的手拉开,突然迸出一句话道:“倘若那位李大哥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宗泽心头颤抖,却故作轻松地道:“你又不识他,怎知他不会袖手旁观?”

  胜男道:“若他是那种人,你还会如此惦记他吗?”

  宗泽不觉心中一凛。是啊!以“她”的性情,“她”怎会藏头缩尾,瞻前顾后,否则,她也不会……他心头哽咽,凝悲忍叹,复又重新考虑起来。

  他一介平民,命中注定只能受人摆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得了这一时也躲不过这一世,罢了!与其整日担惊受怕,不如来个了断!

  想到这里,宗泽终于定下心来。他起身执起父亲留下的那根铁棍,纵身跃出,在月色下舞弄起来。经过这十多年的锤炼,这套棍法他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洪君扬在他这个年纪,也未必能有如此身手。只是多年未与人交锋,一旦实战,他未免有些心虚。

  胜男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不住地拍手称赞。两人的动静惊动了隔壁屋里的宗保。宗保不耐烦地披着外衣走出,刚要喝问,见到是大哥,急忙退下。宗泽却喊住他,挑起另一杆长棍,示意他对练。

  这下可把宗保吓了一跳。他身上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大哥对手!当日在顾云飞跟前,他根本没有学到过武功,回到洪君扬身边,也只学了个皮毛而已。他只当大哥要考他是否勤加练功,不禁紧张万分,颤颤惊惊接了长棍,不出十招便败下阵来,被宗泽一棍扫倒,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宗保媳妇听到丈夫惨叫,急忙出来看个究竟。宗泽对她破天荒地笑了笑,道:“没事,我们对练而已。”说着,他上前一把拉起宗保,道,“多谢你!”

  宗保夫妇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眼。

  胜男开怀大笑道:“哥哥,你一定会赢的!”

  第二十八章 幕后操纵

  其实华师长的日子过得也甚为艰难。几日前,一向驻守在广西的郁镇南突然返粤,叫他心中着实不安了一阵。不过接连几日看来,郁镇南不过在佛山老家闲居,身边不但没有什么兵士,广西那边也无甚动静。想到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应该也翻不起什么浪,华师长的心才略略安定。

  不料,前日郁镇南突然造访,劈头质问严国谦一案进展,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并严令他若无真凭实据,即刻放人,以免引起民愤。不过,华师长却没有给郁镇南留甚情面。虽然他官居军长,但各地方军原本互不服气,自己毕竟不是他的属下,在自己的地盘上,岂能容他人指手划脚!他很不客气地挖苦了郁镇南一番,便下了逐客令。

  郁镇南转身便找到了日本人。他与那武田藤本有些交情,年少时留洋日本,曾与武田藤不打不相识。如今故友重逢,少不得一番感慨。

  武田藤随口问候了对方家人。郁镇南趁机道:“武田君有所不知,那华师长实在太过目中无人。小女就读的学校,一向循规蹈矩,他无端端抓捕了该校校长,虽无凭无据,却拒不放人,以致小女失学在家。若叫外人知道,还当我郁镇南有眼无珠,竟然把女儿送到这种学校!”

  武田藤应道:“这华师长的确是不象话。我吩咐他找些高手同我较量,他找来的却尽是些二流武师,分明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郁镇南微微一笑,道:“这就是华师长的不对了,他明明知道民间藏龙卧虎,为什么不着力去请这些高人出山呢!据我所知,就在佛山,便藏着一位高人,此人名叫洪宗泽,不但武艺高强,医术也了得,并且还是这位华师长的朋友。这样的人他都不推荐给阁下,实在太不把阁下放在眼里了。”

  果不其然,武田藤被他这一激,不禁勃然大怒,送走郁镇南,他便亲自前往华师长处质问。华师长不俱郁镇南,却对日本人怕得要死。他脑中当下出现的人物便是前几日在礼堂大显身手的洪宗泽。武田藤听到他所提到的人与郁镇南所称相同,这才心满意足,并许下承诺,只要他能请洪宗泽出来打擂,严国谦的事便可一笔勾销。

  华师长这下犯了难。他虽然与洪宗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交情,却也知他基本上是不会理睬什么比武的。他手中又没有他什么把柄,那洪宗泽又不缺钱,这威逼利诱都成问题,叫他如何是好?

  恰恰在这时,严如芳到来为父亲求情。华师长突发奇想,顺手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严如芳哪里知道这些内情,只道父亲的案子日本人追得紧,倘若爹爹真落到了日本人手上,那将会必死无疑。万般无奈之下,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听闻严如芳亲自相求也未能请动洪宗泽,华师长急得直搓手。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却峰回路转,宗泽居然亲自前来商谈详情。华师长这下可是喜出望外。

  他拍了拍宗泽的肩,假意提醒道:“洪老弟,这件事甚为棘手,我看那日本武士功夫不在你之下,你若输了,兄弟我不好向国人交待;可你若赢了,兄弟又不好向日本人交待。兄弟这次可就看你的本事啦!”

  宗泽自然明白他意思。华师长一向不放过任何可以赚大钱的机会,尤其是这种通过暗箱操作便能稳操胜券的赌局。他冷笑一声,道:“华师长究竟是想我赢呢还是想我输呢?”

  听他问得直接,华师长哈哈笑着,也不再打马虎眼,直截了当地道:“输!当然是输!老子什么时候怕对不起国人了?哈哈!那日本武士连打三十多场未输过,你说,台面上会有多少人相信你能打赢他?”

  宗泽想起郁军长交待胜男的话,心道:“姓华的定是买我输,想必那郁军长便是买我赢。无论姓华的还是姓郁的,不过是一丘之貉!唉,想我虽身怀绝技,可身逢乱世,亦是身不由已,但愿郁军长看在他女儿的份上,能言而有信!”他定了定神,对华师长抱拳道:“宗泽明白了。请转告那武田藤,比武之事,在下随时恭候!”

  第二十九章 比武

  比武在三日后举行。那武田藤带了一帮弟子亲自来到佛山赴战,以表明自己的诚意。华师长将擂台设在城中最热闹的中心地段,吸引了不少看客。只见那擂台十余丈见方,上铺红色地毯,东西两侧摆上了各式兵器,刀棍枪剑,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

  华师长耀武扬威地坐在正台上,而郁镇南只坐在了偏席,郁景宏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伺候着,郁婉秀则和胜男在台下观望。

  严如芳虽知宗泽此举是为自己,心中却因他首次的拒绝而心存不满。她躲在与胜男相隔不远处,以避免见面时的尴尬。

  张天一雄赳赳站在宗泽身后,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宗泽的亲兄弟。而宗保夫妇俩,则选了一间正对擂台的茶楼,要了茶水吃喝谈笑着。

  宗泽退下长袍,现出一身短打,与那武田藤同时缓缓走上擂台,互相行礼。见证人高声喝道:“请双方各选兵器。”

  那武田藤傲慢地摆摆手,抽出随身偑带的武士刀,宗泽则选了一杆铁棍。那长棍刚拿到手,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棍,分明是空心的,拿在手上轻飘如无物,这如何抵挡那锋利无比的武士刀!他随即换了一杆长枪,情况和这铁棍一样。他焦急地看了华师长一眼,见他面露得意之色,顿时明白了一切。难怪他如此肯定自己会输,原来一早已在兵器上做了手脚。他忍不住在心中爆粗口:“姓华的,你他娘的真不是人!”

  台下,胜男见哥哥选兵器时现出一丝迟疑,心中不免紧张起来。宗泽为人虽然有些优柔,但做事决不寡断。她已隐隐地感觉到台上出了问题,不由握紧了郁婉秀的手。

  她这个细小的动作,被严如芳看在眼里,她不由心中一紧。

  比武开始。宗泽尽量左右腾挪,避开刀锋,与之迂回。不想那武田藤认为他这般躲避是没诚意的表现,索性大开杀戒,逼他出手。无奈之下,宗泽只好挥棍应战。几个回合下来,那铁棍已被砍得处处凹陷,险已变形。武田藤也愣了一愣。但他没有收手,反而加快了拼杀力度,宗泽抵挡不住,那棍竟然被武士刀削去一截。飞出去的那半截铁棍一头扎在不远处的大树上,深度约有一寸,所幸没有伤到人,宗泽这才松了口气。

  围观人等中有好事者上前仔细观察着那根插在树上的铁棍,不由惊呼:“这棍是空心的!”

  这个消息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台下一片哗然。

  武田藤已看出棍中乾坤,心中却更加气愤。他认为宗泽执一杆空心棍前来与他较量分明是在羞辱他。一怒之下他挥刀再砍,宗泽举棍相迎,只听得“咔嚓”一声,手中那半截棍又断成两截。宗泽若不是躲得快,恐怕肩膀已被对方削去半边。他被这一刀砍得连退几步,眼看已退到擂台边缘。

  台下观战的张天一急忙冲上前,以肩托住宗泽落下的脚。宗泽道了声“多谢”,那武田藤收不住势,再补一刀,宗泽抬起胳膊相护,眼看手起刀落,宗泽左臂就要不保,众人不禁齐声惊呼,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当”,那武士刀砍在了一件极为坚硬的物什上,只震得武田藤连退两步,半天缓不过神来。

  宗泽趁机站起,扔了手中废物,众人还未看清他的章法,他手上已然多了两枚东西。此刻宗泽手上银光一片,晃得武田藤眼花缭乱。待银光停下,众人方知,方才藏于他袖中之物,正是一对峨嵋刺!

  人群沸腾了。众人高喝着:“洪师傅!打死他!”“洪师傅!你一定赢!”

  严如芳心中狂跳不止,胜男眼里已噙满了泪水,郁婉秀却已在一旁抽泣起来。胜男低声道:“你哭什么,我哥哥不会输的!”

  华师长这下坐不住了,给见证人递了个眼色,那见证人会意,急忙上前阻止宗泽道:“你的兵器不是台上的,不许用!”

  宗泽昂然反问:“那他手上的兵器是这台上的吗?”

  见证人哑口无言。

  武田藤终于棋逢敌手,不由精神大振,喝道:“滚开!”

  那见证人不敢再多言,向他陪了个笑脸,灰溜溜地退开了。

  宗泽朗声道:“来吧!”

  对于峨嵋刺,武田藤之前只是听说过,真正见识到还是头一遭。他不明就理,一味拼杀,却不料宗泽竟换了方才的阵势,与他贴身互博。短兵相接中,那峨嵋刺大显神威,将他身上衣衫尽数划破,却又招招手下留情,皮肉安然无恙。

  武田藤不能理解国人的这种胸怀,宗泽此举,只教他认为受了戏弄,更觉难堪。他不但没有一丝感激,反而恼羞成怒,愈拼愈狠。宗泽很是沉着,一招一式,稳打稳拿,让对方丝毫找不出破绽。

  胜男看得触目心惊,突然什么东西重重打在了她胸前,她强忍住痛,捂住胸口,却终是忍不住跪倒在地。

  “胜男!”宗泽余光突见胜男倒下,不禁心神分离,竟被对方在左臂上拉出一条血红大口。他跳出圈子欲下台去看个究竟,却被武田藤纠缠不放。

  胜男听到宗泽的呼唤,在郁婉秀的搀扶下艰难站起,大声道:“哥哥我没事!”

  宗泽强忍左臂剧痛,独臂迎战。刚一运气,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你居然在刀上下毒?!”宗泽怒吼一声,急忙扯下一块布条来,狠狠扎紧受伤的胳膊,不让毒性蔓延。

  武田藤被这声怒吼镇住。他大声辩解道:“我没有下毒!”

  可台下的观众听得分明,不禁破口大骂日本人下流。

  华师长见群情激愤,亦不敢出头。武田藤见状,收了招,将武士刀退入刀鞘,道:“既然如此,等你伤好我们再比过!”说罢,他跳下擂台,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镇南“嚯”地起身,讥讽道:“华师长,虽然你把日本人看得比亲爹还亲,可你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们啦!”说着,他鄙夷地笑笑,扬长而去。

  第三十章 幻觉

  宗泽只觉头晕眼花,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胜男一声惊呼:“哥哥!”正欲冲上台,却被郁婉秀拉住。郁婉秀安慰道:“胜男别急,张天一他们已经去了!”

  胜男仔细一看,张天一带着一班伙计跳上台去将宗泽抬下,火速送往济世堂。她顾不上伤痛,和郁婉秀一起跟着飞奔而去。

  店中的老郎中还在等着他们的好消息,忽见一群人惊慌失措地冲进来,不由心中一紧。宗泽脸色暗沉,早已不省人事,任胜男拉着他的手百般呼唤,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老郎中上前查看了伤势,立即吩咐伙计煮来解毒汤。所幸药材都是现成,调配得倒也快,片刻之间,那药罐子已端上炉灶煎上。

  老郎中果断地用灸刀将感染的创面刮去,随即敷上特制的止血生肌药粉。待药汤端上,强行灌下一碗,宗泽的面上居然渐渐有了颜色。

  直到傍晚,宗泽才渐渐苏醒过来。迷迷糊糊之中,他摸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柔软温润,还带着些许娇怯,那种感觉很奇特,既熟悉又陌生,朦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娘,你怎么啦?”她突然停住脚步,他不由奇怪地问。

  “哈,没事,只是……我的鞋掉了。”她自我解嘲地笑着转身。

  他低头一瞧,却见她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背上,那脱落的鞋躺在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象极一张大笑的嘴。此时的她已怀有八个月的身孕,身体愈发沉重,脚也肿得厉害,自己的鞋子根本穿不进去,此刻正穿着丈夫的布鞋,大是大了点,在家中趿着当拖鞋穿倒还相安无事,想不到一出街竟会掉下来。

  他急忙将鞋捡回,随即蹲下替她穿上。她急忙拦住他道:“宗仔,别……还是我自己来吧!”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是那么温暖。他冲她一笑,自顾自地替她穿好,这才站起身来。迎上她的目光,坦然如初。于是她也冲他笑笑,放心地将手放在他手中:“那你扶着我走吧。如今身子重了,人也跟着笨了。若不是你陪着我,恐怕我只能打赤脚走回去了……”

  宗泽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只手,但他明显感觉到它的挣扎,不由急切地唤了声:“娘……”

  那只手猛然抽出,宗泽睁开眼。郁婉秀正坐在他床边,含笑望着他,脸上红晕一片。只听到她娇羞地道:“洪大哥,是我呀,我是阿秀。”

  宗泽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方知刚才失态,急忙坐起,连声致歉。

  郁婉秀害羞地笑笑,将他扶住,问:“洪大哥,你的伤还疼吗?”

  宗泽急忙躲开,焦急地问:“胜男呢?她伤得怎么样?”陪在他身边的人居然不是胜男,他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掀起被单便要下床探望。

  郁婉秀急忙将他拦住,道:“她没事,被人用小石头打伤了,严先生正陪着她呢。”

  宗泽正色道:“这样的伤可大可小,我得去看看是否有内伤。”他踉跄几步,险些跌倒。郁婉秀刚要上前搀扶,他却定了定神,径自走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提点

  斜阳一抹,将整间屋子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金光之中。宗泽推门而入,却见严如芳转身站起,见到他,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那一刻,眼前之人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周身泛着金色的光晕,对着他恬然一笑。宗泽不禁呆住了。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叫人心颤。

  “洪先生,”严如芳轻声道,“胜男刚刚睡着,我们还是出去吧。”

  “哦……”宗泽急忙收回视线,轻声应道,“那好……那好……”

  两人比肩而行,边走边谈。

  “胜男没事吧?”宗泽担心地问。他已全然清醒,说话也不再象方才那般失魂落魄。

  严如芳道:“她没事,已经请老郎中来瞧过了,只受了点皮肉之苦,就是对方下手重了些,恐怕要疼上好几天了。”

  宗泽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你怎么样?”严如芳关切地问。

  宗泽腼腆地笑了笑,道:“已无大碍,有劳先生关心。”

  见他如此客气,严如芳甚觉羞愧。她道:“洪先生,多谢你!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受此连累……”

  宗泽忙道:“这怎么能怪你呢。就算你不来找我,华师长还会有更多的花招迫我出战。你也不必太过介怀。”

  宗泽只道自己在安慰对方,不曾想此言一出,严如芳却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聪慧的人往往有一颗敏感的心。她怔了怔,竟无言以对。

  宗泽并未发觉自己的话出了问题,接着道:“对了,你可知郁婉秀的父亲是谁?”

  “是谁?”

  “他是镇守广西的军长。”

  “广西?……”严如芳喃喃道,“岂不是鞭长莫及……”

  宗泽正色道:“严先生你有所不知,郁军长叫胜男带话给我,说只要我打赢武田,他就有把握救出严校长。可惜这次事与愿违……不过,想来看在他女儿的份上,他也得出这个力不是。你若能亲自拜会他,也许胜算的机会更大。再说,人家肯帮忙,你也应当去表示一下感激才是啊。”

  严如芳听出了话中之意,垂下头去,道:“可我……可我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这个不要紧。”宗泽诚恳地道,“我柜面上还有一批上等补药,你再同帐房支五百大洋包成礼包一起送去,总算是表达一下心意,聊胜于无吧。”

  “那怎么行……”严如芳急忙推辞,她咬住嘴唇道,“已经让洪先生破费很多了,怎么能还让你……”一抬眼,却见郁婉秀站在宗泽的房门口,怒容满面地瞪着她。

  宗泽见到她,奇道:“阿秀?你怎么还在这里?再不回去,你爹该着急了!”

  这一声“阿秀”,叫得郁婉秀心中甜甜的。显然洪大哥已不在象先前那样拘谨。她方才一直在回味着被他紧紧握住手的那种感觉,紧张又兴奋。她努了努嘴,脸上却挂着忍不住的笑容,道:“她怎么也没回去?”

  对着自己的先生居然称“她”,宗泽觉得她太过无礼。若换了是胜男,他早就开口斥责了。

  严如芳想起方才宗泽的提醒,只好笑着打圆场道:“这么晚了,我也不方便再回省城,不知洪先生这里方不方便借宿一晚,我也好照顾照顾胜男。”

  宗泽道:“方便方便,不过照顾胜男的事就不必再麻烦严先生了。”他随即喊来阿福,叫他领着严如芳先去客房休息。

  看着严如芳远去的背影,郁婉秀冲着宗泽嚷道:“洪大哥,我也要留下来陪胜男!”

  宗泽道:“别闹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着,他进屋准备换上长袍。那受伤的左臂疼得厉害,他竟穿不进身。

  郁婉秀见状,上前帮他牵直了袖子,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穿上衣裳。不等他发话,郁婉秀已踮起脚尖帮他系上扣子。宗泽不由笑了起来。

  郁婉秀娇嗔道:“你笑什么?”

  宗泽道:“长这么大,除了我娘,还没有人这样帮我穿过衣裳。”

  郁婉秀红了脸,道:“洪大哥,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想你娘啊!”

  宗泽道:“只是现在突然想到。”

  郁婉秀脱口而出:“哪有!你之前昏睡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一直在喊娘呢!”

  宗泽身子微微一颤。他急忙转身避开郁婉秀,道:“我自己来。”说着,单手将剩下的几粒扣系上。

  郁婉秀呵呵笑道:“咦……洪大哥也有害羞的时候。”

  宗泽收起笑容,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道:“走吧。”

  第三十二章 失神

  刚走出大门,却见郁镇南那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对面的空地上。郁镇南一身便装长衫,从车内款款钻出,迎着二人走去。郁婉秀心头紧缩,硬着头皮轻唤一声:“爹。”

  想着自己有负所托,宗泽不禁面露愧疚,上前抱拳行礼道:“洪某令郁军长难做了。”

  郁镇南微微一笑,揖手回礼道:“洪先生说哪里话,此番较量不输便是赢,洪先生没有给中国人丢脸,在下已是不胜感激!”

  宗泽腼腆笑笑,方才抬手牵动了胳膊上的伤口,剧痛袭来,他这笑容看起来颇不真实:“其实胜负尚未分出,洪某汗颜,辜负了军长的期望。”

  “其实人人都看得出先生处处手下留情,若不是洪小姐突然受伤,先生怎么会受此一刀。但不知洪小姐伤势如何?”郁镇南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淡淡地问。

  宗泽却下意识地感觉到,郁军长那看似顺理成章的询问,却是处心积虑想探得胜男的消息。他本能地抵抗道:“舍妹只受了点皮外伤,并无大碍,郁军长有心了。”

  见对方脸色骤变,郁镇南不好再多问,略一点头,对郁婉秀道:“阿秀,上车,咱们走。”

  想到严如芳尚有事相求,宗泽不免对自己的唐突感到一丝懊悔。他急忙追问道:“郁军长,不知严校长的事……”

  郁镇南略略回头,看也不看他地道:“胜算未定,洪先生稍安勿躁。”

  宗泽不觉脱口而出:“严校长若能平安回来,洪某一定同舍妹一道登门谢过!”

  郁镇南只是抿着嘴笑笑,没有接话。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郁婉秀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告别,直到车拐出街口,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去。

  宗泽愣在原地,心中后悔不已。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如何能将胜男当做筹码相谢!但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不知不觉,竟来到了胜男的房门前。刚想转身,却听到里面胜男咳嗽了几声,试探地问道:“哥哥,是你吗?”

  他急忙推门而入,迎上前去,挨在床边坐下,俯身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怎知是我?”

  胜男又是一阵轻咳,笑道:“除了你,谁还有如此长的影子。”

  他呵呵笑了起来。见她挣扎着要起身,他将她扶起,拾起枕头塞在她腰后,让她靠得舒服些。

  “还疼吗?”

  “有点。”胜男握住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脸上,含泪唤了声,“哥哥。”势扑进他怀中,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哎。”宗泽连声应着,只道她撒娇,却听到她在自己耳畔轻声道:“哥哥,其实在胜男心目中,哥哥才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哦?”宗泽自嘲地笑道,“比起爹和大师伯,我又算得上什么。”

  “不。”胜男柔声道,“还记得初办济世堂时候的事吗。为了护送药材,哥哥背着胜男走南闯北,一杆铁棍教训过多少强盗,又令多少人迷途知返,弃暗投明。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不赶尽杀绝,现在我明白了。哥哥心怀仁义,更懂生命珍贵,挽救一个人,远比除掉一个人更难。”

  这番话,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心田,宗泽不禁为之一振。仿佛在一夜之间,胜男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已长大成人,成了与他相知相亲的红颜知己。他将胜男举出怀抱,深深凝望着她的眼,内心暗流涌动,一时间情难自制,竟有了想凑上前吻住她的冲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严如芳的声音:“胜男,你醒了么?你在和谁说话呢?”

  宗泽如梦初醒般立即松开手,逃也般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他稳了稳神,方才打开门。

  严如芳见到是他,不觉笑道:“呀,是洪先生,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去送郁婉秀了呢。”

  宗泽答道:“哦,郁军长就在门外,我把阿秀送上了车就回来了。”

  严如芳略一点头:“这样啊。胜男醒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床上望去,却见胜男已转身背对着他们,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

  宗泽轻咳着掩饰着道:“许是累了,又睡了。有劳严先生了。”

  严如芳满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不好再问,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开。

  胜男侧卧在床,一动也不动。她的心跳得很快,碰痛碰痛,仿佛就要跃出胸膛;一张俏脸红晕染颊,手中似有汗渗出。她紧紧抓住被角,在手中细细揉捏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焦躁与不安。

  哥哥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他方才是怎么啦?那眼神,已完全不似他平日淡然之态,变得飘忽不定,难以琢磨;那双眼睛背后,热情似火,充满渴望,这渴望深切地感染着她,却更令她不知所措了。

  宗泽望着她的背影,犹豫着是该走还是该留。

  胜男知道哥哥凑近了她,似乎想将她扳过身来。可他的手刚触到她的肩,却倏地打住。她只觉背后一凉,随即听到门吱呀一声,待她再转身,屋内只剩下她一人,一脸迷茫,满心惆怅。

  第三十三章 宗保的买卖

  自那日擂台上受伤,宗泽一直在家中休养。武田藤前来拜会过一次,名为探访,实为再定比武之期。对于刀上下毒和胜男受伤之事,他极力为自己辩解。宗泽虽是不全信,却还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见宗泽伤势渐愈,武田藤颇有些迫不及待。两人相约再过十日再决雌雄。

  经过一番斟酌,宗泽决定带严如芳一同前往郁府走一趟,一方面告诉郁镇南这个新约定,让他有所准备;另一方面趁此机会送些薄礼,权当聊表诚意。若非如此,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开口求人。

  却不料两人竟扑了个空,郁军长居然已经离开了佛山。至于去哪儿了,何时返回,却无从查起。失去了这唯一的希望,二人不禁都傻了眼。惶恐之下,严如芳惊呼:“洪先生,那我爹他……”话未说完,她已泣不成声了。

  宗泽无语凝悲。倘若换在十几年前,他一定会义不容辞地对她立下重誓:放心!就算去劫狱,我都帮你救出严校长!可如今……他悲愤地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到了墙上。

  严如芳只道已落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好再求,只身返回了省城。

  洪宗保近日来却是神采飞扬,胸脯相比之前都挺得高些。对于他的变化,宗泽并未在意,只道他近来手气甚好,背着他又在外面赢了不少钱罢了。没有人知道,其实宗保盘下了一笔“大生意”。

  原来,前段日子有几个从北方来的“商人”,急于将手中的“货”走私到香港去。他们初到南方,人生地不熟,正愁找不到门路,不想竟在茶馆撞到了洪宗保。宗保平日素爱吹牛,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不过嘴硬,若不是碍于他大哥的面子,早有人将他收拾了。可那几个外乡人并不知情,听到他讲有走私的门道,不由喜出望外,当即与他另寻幽静之所加紧商议。

  宗保虽然不务正业,到底还是做过几年生意。他看出来人心切,故意拿捏。几日商谈下来,对方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他手中的人脉,正是他们所缺。可当宗保问到对方究竟是什么货时,对方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他便故意道:“何爷虽然做的是这项买卖,但如今他家大业大,胆子倒比从前小了。没有把握的事,他也是不会接的。你们若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货,我如何跟何爷开这个口呢?”

  北方商人递上烟,陪着笑脸道:“洪兄弟,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不敢说。你只管帮我们牵线搭桥,价钱方面都有得商量。”说着,将事先准备好的一袋大洋放在了他的手中。

  宗保掂量掂量份量,颇觉满意,心下大悦,暗想,这下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下,他便当真去寻何启德,将整件事如实相报。

  何启德有些疑虑。不过,认钱不问货是他的原则。只要对方出得起价,他就有胆接。他报出了一个天价,宗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何启德笑道:“洪兄弟,如今生意难做啊。这上上下下白道黑道都要打发,若想一帆风顺,只有多花些银子了。”

  宗保唯唯诺诺,回头再向北方商人报告。他们居然一口答应,连价也不还一下。待宗保领着他们同何启德签完字据,他们便毫不吝啬地赏了他一大笔钱,并极力邀他入伙。

  宗保从未有现在这般满足。他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废物了。他不过动了动嘴皮子,跑了两趟腿,赚到的钱比他大哥十天赚的还要多,怎能不令他兴奋。他当即答应下来,得了银元,屁颠屁颠地往家中走去。

  宗泽胜男他们,正等着他吃晚饭。日落西山,却仍不见宗保身影,宗泽很是气闷。宗保媳妇见大哥又黑着脸,不禁劝道:“大伯,那……我们别等他啦,先吃吧,先吃吧。”

  话刚落音,宗保接口道:“别呀,今天都别在家吃,我请你们下馆子!”说着,他将那袋银元重重地扔在桌子上,挑衅地环视着众人。

  宗泽惊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宗保道:“这你别管,反正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更不是赌来的。你放心好啦!”说着,拉起他媳妇的手就要往外走。胜男望着宗泽,没有起身。宗保回头道:“你们去不去?不去的话,可别怨我没请你们!”

  宗泽叹了口气,道:“你们去吧。我和胜男都不去。”

  宗保得意地一笑,牵着媳妇的手,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啰——”

  宗泽头也不抬地拿起筷子端起碗,对胜男道:“我们吃。”

  胜男听话地应了一声,对自己的贴身丫鬟翠儿道:“把这碗汤端去热一下吧。”

  汤还没热上来,宗保夫妇俩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宗保媳妇一双小脚,跑得云鬓散乱,狼狈不堪。

  胜男不觉好笑:“你们吃仙丹了?这么快就回来啦?”

  宗保来不及同她抢白,惊慌失措地道:“镇上……镇上要过兵了!”

  第三十四章 献计

  在那个兵匪不分的年代,过兵无异于一场劫难。多年前,济世堂刚有起色之时,曾被一支来袭的军队洗劫一空,宗泽对当时的那种绝望至今仍记忆犹新。所幸后由夏祖善出资相助,才使得他渡过了难关。

  世道不太平了一阵,无缘由地打仗,死人,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个泾渭分明。宗泽只叹身逢乱世,人如草菅。如今再度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由心下一沉。

  他放下碗筷问道:“你听谁讲的?”

  宗保咽了口唾沫,道:“方才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朋友’,是他们告诉我的。最迟明天晌午前后,就会抵达镇上。”

  “你的朋友?”宗泽面露疑色。说起来,自上次变故,宗泽留了个心眼。他在距离镇外三十里地东西南北四面都花钱请了看哨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看哨人便会向他报告,如此一来,他便有时间将贵重药材藏匿起来,尽可能地减少损失。可今日,并没有人向他报告此事,加上宗保平日难得关心这个家,也难怪他会生疑。

  宗保见他将信将疑,不由急道:“大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啊!我那几个朋友风声可灵了!反正华师长早已携眷逃走,佛山已经无人管了!你,你爱信不信!我可要去做准备了!”说罢,他转身拉着他媳妇儿的手,连饭也顾不上吃,一溜烟往屋里躲。

  见他如此紧张,宗泽不免有些沉不住气了。也许看哨人尚未探到风声,也许他们正往镇上赶也不一定。总之,这样的事,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

  他决定即刻动身到铺面上打点打点。

  刚要同胜男道别,忽然听到宗保媳妇杀猪般惨叫,循声而望,宗保媳妇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哭着扑向宗泽,身后,宗保举着剪刀杀气腾腾地追了出来,边追边骂:“小荡妇!你不剪头发,难道想被人奸淫不成!”

  宗保媳妇边哭边躲:“不剪!打死我也不剪!剪掉了头发,我还怎么见人!”

  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见了,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个个脸上一副怪怪的模样。胜男见状,忍俊不禁。

  宗泽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不由喝道:“够了!要闹回自己屋里闹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宗保停了下来。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大哥,那些兵,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妹妹生得这般俊俏,到时候被人毁了清白,你可别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你纵有一身好武艺,也对付不了火枪不是么!”说罢,他骂骂咧咧向自己的老婆走去。

  宗泽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一怔。他望着胜男,心中在不断地斟酌着是否也该把她的头发剪掉,扮成男孩子。

  胜男心里咯噔一下,捏住自己的两根长辫拼命摇头:“我不要扮成男人!我不剪头发!”

  听她这么一喊,宗保媳妇急忙向她扑去,死死抓着她的衣裳不放,不住地哀求道:“姑娘,好姑娘!不如你带我一起去找你那个同学吧,就是那个姓郁的同学!她爹不是什么军长么,都是当兵的,他们应该不会为难自己人吧!”

  胜男心下一动。二嫂总算是说了一件让人觉得她还算聪明的话。她满眼恳求地望着宗泽,娇声唤着:“哥哥!”

  宗泽长叹一声,不放心地道:“但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收留。”

  “一定愿意的!一定愿意的!”宗保媳妇大声嚷着,答得十二分的肯定。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聚焦在她身上。她舔了舔嘴唇,道,“姑娘跟那位郁小姐那么要好,她没理由见死不救的哦!”

  宗泽迟疑半晌,终于妥协:“我送你们。”

  第三十五章 半路杀出个张天一

  宗保夫妇俩迅速回到房中收拾行李,胜男也急忙赶往自己房间。宗泽拦住她,道:“我去,你快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总不能饿着肚子去吧。”

  胜男一想也对,又回到餐桌前坐下。没吃几口,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阿福上前打开门,来人却是张天一。

  张天一见到胜男,急急地问:“洪大哥呢?”

  胜男见他背着一个大包,满脸急切,不由笑道:“怎么啦?你又要找我哥哥帮你发什么货?”

  张天一来不及同她打趣,大声喊道:“洪大哥!”

  宗泽闻声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小藤箱。两人相见,不由异口同声地道:“你也知道啦?”

  见他俩如此默契,胜男有些不服气。她凑上前道:“我也知道的!”

  两人又同时发问:“你知道什么?”

  胜男笑道:“我就是知道,但我就是不告诉你们!”

  两个男人相视而望,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张天一压低声对宗泽道:“洪大哥,我爹娘听说镇上要过兵,怕我被他们抓去入伙,叫我暂时到乡下姨妈家躲避一阵,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我娘说,胜男一个女孩子,留在镇上也不安全,叫我带她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胜男,你跟我走吗?”

  胜男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道:“我听我哥哥的。”

  张天一复又转向宗泽,恳求道:“洪大哥!”

  宗泽迅速思忖着:郁婉秀虽是女儿家,但她家中还有个不三不四的哥哥,着实叫人放心不下,自己尚且不知他肯不肯帮这个忙;再说胜男与她不过两三年的交情;更何况郁军长并不在府中,到时候无人压阵,华师长都不给他面子,谁又能担保此次过兵的长官就能买他的帐……张天一就不同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知根知底的,更难得人家想得周到……可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胜男若就这么跟着他去,还不知街坊撞到又会怎么议论……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胜男咽下最后一口饭,问道:“张天一,你姨妈家里好玩么?”

  张天一道:“好玩!可以去放牛,可以去喂猪,可以……”

  胜男呵呵笑道:“好吧,我同你一道去,免得你在半路上被人欺负了,想找个哭诉的人都没得找。哥哥,你说呢?”

  宗泽正拿不定主意,听到胜男这样讲,他索性心一横,道:“也罢,你跟天一去吧。多玩些日子,到时候我亲自去接你们回来。”他哪里知道,他心中所犹豫的,正是胜男心中所考虑的。但胜男最后还是决定跟张天一走。郁家上上下下都奇奇怪怪的,方才如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万万不会再踏入郁府大门了。

  两个年轻人相对一笑,拿上藤箱悄悄出了门。

  宗保媳妇收拾出来看到张天一,心下大叫“不好”。她站在一旁,早已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可是他们三人商量着,她是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待到胜男出了门,她这才叫道:“姑娘……姑娘……那我可怎么办?!”

  胜男头也不回地道:“二嫂,要不你自己去找阿秀吧!她又不是不认识你!”

  “我……你……”宗保媳妇欲哭无泪。她望望丈夫,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保冷笑道:“没辄了吧?没辄了你就跟老子把头发给剪了!”

  院子里顿时混乱一片。

  宗泽懒得再搭理他们。他还得上铺子打点,不能送胜男出城。他站在门口凝望半晌,直到夜色将他们的身影掩埋,他才怏怏地向铺上走去。

  身后传来宗保媳妇的惨叫,宗保大声喝骂着:“我打死你我!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三十六章 不期而遇(一)

  夜色茫茫,星光璀璨;半个月亮钻入云层,又不时偷偷探出头来窥视着大地。城郊旷野,胜男与张天一并肩而行,一路说笑着,全然忘记此行乃是去避难的。

  “胜男,”张天一问,“你毕业了打算做什么?”

  胜男无奈地笑:“我?我还没想好呢。我本打算去考燕京大学的。”

  “燕京大学?那好啊,要是你决定去考,我也陪你去。”张天一激动地向往着,仿佛已然来到未名湖畔,湖面微风拂过,荡起层层涟漪,一片诗意盎然。

  胜男白了他一眼,道:“可是我哥哥不同意。”

  张天一奇怪地问:“为什么?他不是一向都是支持你的么?”

  胜男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只是推说燕京大学离佛山太远,不放心我去。”

  张天一笑道:“洪大哥就是这样,总是有操不完的心。”

  胜男带着些许抱怨,无奈地道:“他口口声声说我已经长大,可在他心目中,我却永远都是长不大的。”

  张天一嘿嘿笑。

  “那你呢?”胜男问,“你原本什么打算?”

  “我?”张天一扶了扶眼镜,道,“我原本打算留洋,去法国。”

  “法国?!”胜男惊呼,“那岂不是比燕京大学更遥远!”

  张天一叹道:“是啊……所以如果能和你一起去燕京大学,也不错啊。”

  胜男咧嘴笑笑。夜色虽沉,星光依旧。张天一望着胜男,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胜男毫不介意。她打趣道:“你怕黑呀?阿姐带着你走呀。”

  张天一憨厚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两人一路上停停走走,倒也不觉疲累。眼见天边一缕曙光散开,胜男不由兴奋地喊了一声:“呀!天亮了!”

  话刚落音,张天一警觉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带到路边的草丛中。两人旋即蹲下,紧张地窥探着。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小路上传来紧密的脚步声,好似来了很多人。两人不约而同伏在地上,以求平安脱险。

  他们哪曾料到,这回撞上的竟然会是郁镇南。

  郁镇南正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中间,前方一小路队伍正在为他扫清路障。他的身后,是他的嫡系部队,约万余人,正浩浩荡荡地往佛山方向推进。

  胜男远远地看到他,不由大吃一惊:“是他?”

  “谁?”张天一睁大了眼睛,紧张地问。

  胜男知他眼力不够,低声道:“是阿秀她爹,就是那个郁军长!”

  张天一刚要答话,只听得一声大吼:“谁!什么人!出来!”

  两人还未看清身边情形,一群士兵已持枪将他们包围。胜男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挡在张天一前面,大声道:“我们是去走亲戚的,别伤害我们!”

  “小丫头!胆子不小啊!”那士兵半笑半认真道,“走亲戚?太阳还没出来你走什么亲戚?你骗谁啊?”说着,他用枪去挑胜男的脸。

  张天一鼓起勇气,起身挡在胜男身前,大声道:“别动我妹妹!有种冲我来!”他那时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声音尚处在变声末期,加上惧怕,整个声调都变了,变得异常高亢,不男不女,听起来非常滑稽。

  “冲你来?你有种吗?哈哈!”围观的士兵们笑作一团。他们拿了绳索正欲将二人绑上,却听到胜男喊了声:“郁叔叔!”

  为首的士兵调侃道:“郁叔叔?现在就是叫你亲爹,叫玉皇大帝都没用了!还郁叔叔!郁叔叔……”他猛然一惊,回头一看,差点亲到郁镇南的坐骑。

  郁镇南坐在马上,挡住了初升的朝阳。阳光在他身后绽放,将他笼在一片金色雾气之中。他定定地望着胜男,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愣住了。马儿打了个鼻响,在胜男面前左右踱着步。郁镇南突然向着她伸出手来。

  胜男几乎是下意识地伸过手去。他一把将她拉上马,这才抖了抖缰绳,精神抖擞地向前走去。

  第三十七章 不期而遇(二)

  胜男横坐在马鞍上,紧紧拽着鞍头,微微含首,朝阳映衬在她脸上,将两颊染作红晕。郁镇南的气息均匀地吹到她脸上,让她更觉不安。除了宗泽,她从来没有同一个男人如此接近。她想问他预备如何“处理“自己和张天一,可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滚,却终又咽下。

  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与其这样,不如静观其变的好。她眯着眼,茫然地望着远方,脑中一片空白。

  郁镇南略略垂目斜望,那条黑色的短裙下,白色的长袜里,包裹着一对匀称饱满的小腿,散发着浓浓的青春之美,叫人心向往之。他定了定神,这才问道:“你哪来这么多哥哥?”

  “嗯?”胜男侧过头,奇怪地问,“没有呀,我就一个哥哥。”

  “洪宗泽不是还有个弟弟么?”

  “他呀——”胜男拖长了音调道,“他从未把我当作妹妹,我也自然不把他当成哥哥罗。”

  “你倒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郁镇南微微一笑,道,“那方才那个呢?”

  “张天一?”胜男笑道,“他是我的街坊兼同学兼老友。”

  “就跟阿秀一样?”他的问题总是喜欢这样纠缠。

  “那怎么一样。”胜男道,“阿秀是女孩子嘛。”

  郁镇南抿着嘴浅浅而笑,回头看了看张天一。这个小书生正跌跌撞撞地跟着队伍,步履蹒跚,显然已走得乏了。看到他,张天一立即避开他的目光。郁镇南冷哼一声,对身边的勤务兵道:“给那小子一匹马。”

  胜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感激地道:“谢谢你,郁叔叔。”

  那马儿不知怎的,身体突然一颠簸,胜男险些失去平衡。郁镇南一把抱住她,待她坐稳,随即放手。胜男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轻轻道了声“谢谢”,腮边那片红霞已蔓延至颈项。

  “第一次骑马?”他问。

  “是啊。”胜男老老实实地回答。

  “怕吗?”

  “还行了。就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胜男想了想,道:“骑马应该是要飞快地跑着吧,那样才威风呢。”

  “你想威风威风?”他的问题还喜欢带着诱惑。

  “嗯!”胜男毕竟年少气盛,象极男孩子性格的她,更不愿在人面前露怯。

  郁镇南笑了笑,道:“那你坐好。”

  还没等胜男反应,他提起缰绳大喝一声:“驾!”那马儿得令,撒开丫一个劲往前冲,吓得她紧紧抱住了他,生怕有个闪失跌落下去,那可就丢人丢到家了。

  张天一正欲跨上马,却看到郁镇南的马飞快跑远,心下大惊,刚喊出一个“胜”字,旁边的勤务兵打断他道:“小子,上你的马吧。我们长官看上你的妞啦。你小子识相的话,就别去当那癞蛤蟆啦!”

  张天一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郁镇南带着胜男纵情驰骋,怀中的少女犹如一块温润的碧玉贴近了他的心,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她虽有男儿豪情,却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果就此向她表白,会不会吓坏了她?他心中汹涌成灾,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冷静。

  马儿渐渐放缓了步伐。胜男问:“怎么不跑了?”

  郁镇南拍了拍马脖子,笑道:“它累了。让它休息会儿吧。”

  胜男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对,于是她也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马脖子,道:“马儿马儿,辛苦你啦!”

  郁镇南问:“你们为何连夜出城,赶路赶得这么急?你大哥怎么没跟你一道?”

  想到自己和张天一要躲的人正是他,胜男暗笑不已。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直言道:“还不是我那个所谓的哥哥罗,他在家里危言耸听,说镇上要过兵了,哥哥怕我……所以就打发我跟张天一一起出来……玩几天再回家!”

  “哼,我真有这么可怕吗?”郁镇南道,“叫你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子出来,你哥哥倒也真放心。”

  胜男见他又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由闭了嘴。

  郁镇南喃喃道:“奇怪,我根本没打算进城,是谁无故放出这个消息来呢……”

  第三十八章 过兵

  待宗泽打点妥当,天已微明。伙计们大多乏了,各自洗脸收拾了一番。再过一刻,已到了开门营业的光景。伙计们照例将柜板挨个取下,依次放入店铺中,从容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除了一群忐忑不安的市民,镇上平静如昨。直到晌午时分,才有一队人马缓缓行来。此次与以前不同,这队人马非常精神,军装整洁,步伐一致,甚至没有人会偏头看看街道两边。

  宗泽一眼看到骑在马上的那名军官,心中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那个人,正是郁镇南!一别多日,他如今怎会领兵进驻华师长的领地?更让他揪心的是,胜男竟与他同坐一骑。张天一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满脸倦容。

  郁镇南远远地便已看到宗泽。他沉着嗓子对胜男道:“你哥哥似乎不太高兴。”

  胜男亦看到了哥哥,急忙挣扎着要下马。郁镇南拦她不住,她已顺着马鞍滑下来,径自向宗泽奔去。

  “胜男!”宗泽拨开人群,迎住妹妹,担心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郁镇南已然来到面前。他扶了扶帽檐,算是行了个礼。宗泽仰头抱拳唤了声:“郁军长……”

  郁镇南抬手示意他无须多讲。他环视四周,正了正军帽,朗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郁镇南,原本镇守广西,不过,至今日起,岭南亦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各位放心,广东是我老家,各位都是我的亲人,只要大家安守本份,郁某人是绝对不会为难大家的。

  今次郁某原本并无打算带兵进城,不料在城郊遇到这两个孩子,误以为今日有兵祸而离家避难。郁某为送两个孩子安全回家,不得已才进城,如有打扰,敬请原谅!郁某虽不知这个消息是谁放出的,但我把话放在这里,若今后叫我查出此人是谁,绝不轻饶!”

  人群中不知谁高喝了一声:“好!”众人颇受鼓舞,不由一齐鼓掌称赞。

  宗泽不觉怔住。此次看来虚惊一场,可他心中却忐忑难安,总觉好似有大件事要发生,但究竟所谓何事,他一时间却还估摸不透。这郁镇南不费吹灰之力便赶走了华师长,其能耐由此可见一斑;今后同他打交道,可要多留个心眼才是啊。

  郁镇南示意人群散去,这才跳下马来。他含笑问胜男:“怎么,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吗?”

  胜男看了看哥哥,不敢接话。宗泽见状,上前道:“郁军长请进,一场误会,还请军长见谅!”

  郁镇南道:“我并没有生胜男的气。”说着,傲然步入济世堂。

  张天一怯怯地挨上来,却不敢进门。宗泽上前安慰道:“天一,你先回家去吧,我晚点再来找你。”

  张天一眼中带着惶恐,一把紧握住宗泽的胳膊,瞟了一眼郁镇南,欲言又止。宗泽看在眼里,对郁镇南的心思早已猜到七七八八,但他不便明示,只好低声道:“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

  待郁镇南坐定,伙计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宗泽客气地道:“郁军长行军劳苦,一杯香茶,聊解疲乏。请!”

  郁镇南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随即淡淡一笑。

  胜男站在宗泽身边,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宗泽看了看胜男,心下颇为不快。他索性话题一转,趁热打铁道:“郁军长,不知严校长的案子,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郁镇南却反问:“请问洪老板,这个问题是代洪小姐问的呢,还是代严小姐问的呢?”

  宗泽笑笑,道:“自然是代严小姐问的。”

  郁镇南也笑道:“我想,要是严小姐能知道洪老板如此关心她,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宗泽弄得一头雾水。

  郁镇南接着道:“郁某不卖关子了。你若是代严小姐发问,那就多此一问了。因为严国谦昨日就已释放,现在应该还在家中休养。我想,再过几日,他们父女俩定会亲自登门致谢的。”

  宗泽不由大喜过望。不等他表达感激之意,郁镇南又道:“那么洪老板准备何时登门致谢呢?”

  宗泽猛然想起之前的许诺,下意识地看了看胜男,一时间支吾难对。

  见他一脸窘迫,郁镇南呵呵笑了起来,戴上军帽起身道:“洪小姐一夜一日都未休息,在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说罢,霍然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胜男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三十九章 拜访(一)

  如此和平地过兵,实属首次。众人猜不透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禁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到宗泽送郁镇南出来,众街坊登时噤声,直到郁镇南的军队远去,人们才松了口气。

  宗泽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那一刻,愤怒,悔恨,难堪,还有委屈,数种情绪错综复杂一齐涌上心头,叫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千不该,万不该,胜男怎么能与那郁镇南同坐一骑招摇过市呢!如此一来,纵是浑身上下长满嘴也说不清了!他心下烦闷,掉头便往内堂走去。他要找胜男问个明白。

  进门一看,胜男却已趴在桌上睡了。看到她一脸倦意,他心中的怨气顿时消了一半。“唉,这件事,也不能全怪她。若那姓郁的执意如此,我一个大男人都无可奈何,胜男又能怎样!”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取了毯子,正欲帮她盖上,却听到妹妹喃喃道:“哥哥,你别生气。我以后不会再去找阿秀了。他们家每个人都怪怪的……我害怕……”

  宗泽温柔地将她扶起,搂在了怀中。胜男被惊醒,发现自己偎在哥哥胸前,不禁笑了起来。宗泽没好气地道:“你害怕?害怕还冲人家笑得那么开心?”

  “哥哥。”她搂着宗泽的腰,象小时候撒娇那般扭了扭,道,“我不对他笑,难道对他哭啊。别再提这个人了。我好困——”

  宗泽只好安慰了几句,这才退了出来。他与武田藤的比武尚未结束,郁镇南却已堂而皇之地宣称接管岭南,看来,他当日叫自己打赢那日本人,并非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为了同华师长一搏输赢;他的志向,远比赢钱要高得多。

  但他是有妇之夫,即便不是,他也不能碰胜男,绝对不能碰;胜男,还是个孩子。

  郁镇南的确没有说谎,严国谦在他进城前一天已然获释。尽管未能幸免皮肉之苦,但能保得性命已是大幸。他在家中只休养了一日,便前往洪家亲自拜谢。

  两人相见,照例寒暄了一番。宗泽暗想,这严校长看似文弱书生,在狱中受尽苦刑也未供出那批学生的行踪,想来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心下对他的敬慕之情更添一层。看到严校长送来的大包小包,他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推辞道:“严先生,在下不过做了应做之事,换了任何人,都会如此,先生不必介怀。这么重的礼,在下实在不好意思收下,还请先生拿回去,好好将养身体要紧。学校能复课,对众街坊来讲已是天大喜讯,这群猴子总算能收收缰了。”

  严国谦呵呵笑道:“洪老板讲哪里话!此番若不是洪老板相救,严某恐怕难逃此劫难。”

  严如芳也跟着说道:“是啊,父亲所言极是,洪先生就不必推辞了。这点礼物,与先生当日所赠,实在相去甚远。不过请先生放心,那五百大洋和药材,父亲和我一定会尽数相还!”

  话已至此,宗泽不好反驳,只有红着脸收下了礼物。

  严国谦看了女儿一眼,严如芳知趣地点点头,问:“胜男呢?今天怎么没见到她?”

  宗泽笑道:“她在家里关了这么多日,无聊得紧,眼下恐怕出街玩耍去了。”说着,他转向下人阿福道,“阿福,去把姑娘找回来,严先生来看她来了。”

  阿福应声出门,不敢有丝毫怠慢。

  严如芳笑道:“小孩子贪玩,就让她去玩吧,何苦叫她回来。”

  宗泽道:“话是这样讲,但是先生亲自上门,哪能让先生空等学生的。”

  严如芳抿嘴而笑。

  那一刻,宗泽不觉有些恍惚。眼前的严如芳,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作态,眉眼间倒也自有一份巾帼豪气。曾几何时,他也和这样的一位姑娘朝夕而对,坦然自若,毫无半点非分之念。这久违的感觉再度袭来,让他一时感慨万千,望着严如芳,不禁愣住了。

  第四十章 拜访(二)

  严国谦轻咳几声,打破这僵局。

  宗泽不免略显尴尬。不知为什么,他已是第二次在严如芳面前失态。

  严国谦看了看女儿,对着宗泽宽容地笑笑,道:“洪老板,麻烦借一步说话。”

  宗泽惊奇地“哦”了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这父女二人一同步入书房。

  待三人坐定,严国谦这才压低声音道:“严某这次不光是为自己而来,那群学生能平安抵达香港,顺利转移到法国,全凭洪老板侠义仁心,出手相助啊!严某没有看错人,我替那班学生,谢谢洪老板!”说着,他起身向宗泽深深一拜。

  听到这个消息,宗泽颇感欣慰。想到他当初对此事还有所犹豫,不禁倍感汗颜。他急忙上前一步将严校长扶起,诚恳地道:“严先生不必如此!先生能将如此重要之事托付于洪某,乃是看得起洪某。洪某幸而不辱使命。先生如此,倒叫人越发惶恐了。”

  严国谦呵呵一笑。他又道:“不知洪老板有没有听说,今年广东暴雨连绵,已引发洪水,死了不少人。如今逃难出来的灾民随处可见,其状惨不忍睹。”说着,他的神色又变得严肃起来。

  宗泽点头道:“我知道。这事我也与同行商量过,准备捐钱赈灾。估计大约能筹集到五万大洋,目前已有部分商家捐了三万左右,后续还在进行之中。若不是前些日子我忙于应对那日本人的挑衅,应该可以收集到更多。我们另有一路人正在联络灾区的同行,看看有谁能负责款项的支付,若找准了人,准备就这几日便先将手头的三万大洋先发往灾区。”

  “哦?”严国谦喜道,“洪老板竟和小女想到一处去了。”

  宗泽一怔,随即腼腆地一笑。

  严国谦道:“小女如芳这段时间在外面也做了不少工作,她一方面为我的事奔波,一方面又放不下这摊事,也真难为她了。虽然我们招募到的银元不及洪老板多,但也有一万左右。她已联系上一家慈善机构,对方答应帮忙将赈灾款如数发放。如果洪老板信得过小女,不如将你们所凑款项与她合并,省去你查人查信誉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更妥当?”

  严如芳羸羸女子,竟能招募到这么大一笔钱,确是不易。宗泽对她的敬佩不禁又添几分。他略一思忖,道:“能这样当然好。只是这笔钱也不是洪某一人能说了算的。待我与同行商议之后,再作决定吧。但不知严校长所指的‘慈善机构’宝号是什么?”

  严国谦同女儿面面相觑,相对无奈一笑。宗泽颇为惭愧,自嘲地笑道:“恕在下愚昧,这等新词,在下实在是……”

  严如芳解释道:“洪先生有所不知,洋人的教会除了宣传教义,亦承担了筹款募捐及安抚灾民的工作……”

  乍听到“教会”二字,宗泽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忽地腾起,他按捺不住心头悲愤,大喝一声:“不行!”

  严如芳被他的粗暴镇住,看了看父亲,委屈的泪水顿时弥漫了双眼。

  宗泽深深呼吸,闭上眼,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过了半晌,方才道:“对不住,严先生,在下有些不舒服,请两位先回吧。捐款之事,容日后再行商议。”

  严国谦欲言又止。他想了想,改口道:“如此,严某就坐等洪老板消息了。时间不等人,还请洪老板尽快回应。今日叨扰许久,望洪老板见谅。严某告辞。”

  第四十一章 试探

  胜男正从门外赶来,却见严校长同严先生正在与哥哥告别,她上前一把拉住严如芳的手,激动地说道:“严先生,怎么我才回来,你就要走啊?”

  严如芳勉强笑道:“去哪里玩了?”

  胜男冲宗泽神秘地一笑,对严如芳道:“我呀,刚才去替哥哥求了一枝签。”

  严如芳道:“你还信这个?”

  胜男道:“无所谓,玩玩嘛。”

  “求的什么签?”

  “当然是姻缘签啦。”胜男俏皮地一笑,“解签的老爷爷说我哥哥今年红鸾心动,会遇到真命天‘女’呢。”说着,她拉住严如芳的手,冲她眨眨眼。

  这些日子以来,宗泽几乎都在为严如芳的事奔波劳累,甚至受伤;她从未见到哥哥对一个女人如此殷勤,即便面对那位对他百般示好的郁小姐,他也未曾放松半分。那日经郁镇南一番提点,倒叫她突然发觉,其实哥哥对严先生还是很有好感的。不然,这么多年来都未见他多管闲事,怎么偏偏这一回就破了例呢。

  而且看起来,严先生对哥哥似乎也很倚赖,要不然,为何她不找别人,偏偏就找了哥哥帮忙呢?不管怎么样,严先生做她的大嫂,总比阿秀这个娇小姐强啊,她是不想再和郁家有任何瓜葛了;哥哥早一日成家,也免去他一天到晚惦记着那位“李大哥”呢。

  严如芳当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可方才宗泽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她不怕人热情,也不怕人冷漠,只怕人阴晴不定,让她无所适从。她拍了拍胜男的手,不咸不淡地道:“如此,先生便先恭喜你哥哥啦。”刚走出大门口,她又回头叮嘱道:“明天学校复课,别迟到了。”

  望着严如芳的背影,胜男心下生疑。看来方才二人又发生了争执,不然严先生不会又这样对自己的。她转身回头,正好撞上宗泽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奇怪,虽然他眼中一如既往地流露着亲切,可此刻他眼里更多的似乎是忧伤,一层薄薄的泪水浮在他那清亮的眸子上,带着淡淡的无奈与不安,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你怎么啦?”胜男上前关切地问。

  宗泽仿若魂飘千里之外,半天才回过神来。“嗯?”他俯下头去,扶住胜男的肩膀,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你即将返校,有些不舍。”

  “真的?”胜男心中暖暖的。想着将要回到学校,她心中不禁喜忧掺半。喜的是她又可以同那班好友团聚,忧的却是,她走后,哥哥便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孤独之中。她立即道:“那我不住校了,天天回来陪你。”

  宗泽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那怎么行,大家都住校,你可不许搞特殊。”

  胜男狡黠地扑闪着眼睛,问:“要是你想我了怎么办啊?”

  “我会去学校看你的。陪你吃顿饭。好不好?”

  胜男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刚才严先生他们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宗泽搪塞道:“只是来致谢而已。”

  胜男轻轻笑,拖长了声音道:“哥哥你别骗我啦。你的眼睛又进沙子啦——”

  宗泽难为情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无可奈何地道:“真是人小鬼大!现在什么事也瞒不住你了!”

  胜男嘿嘿笑。宗泽便把方才情形同她简单地讲了一遍,接着又道:“唉。这些人总是自以为是,跟你宝姨一样,觉得什么都是洋人的好。他们哪会知道,当年庚子之乱,我在一天之中便失去了三位至亲……”

  胜男幽幽叹道:“是四位吧。”

  “嗯?”宗泽一怔,想了想,道,“宝姨虽然也死在庚子年,不过她同他们,不是一天……”

  “我指的是,‘李大哥’。”胜男定定地望着哥哥,面露忧虑。为着郁婉秀那句“隐疾”的戏言,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细细观察于他,直到现在,她终于悲哀地意识到,哥哥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什么“李大哥”了。他究竟要多久才能将这个人忘掉,重新面对新的生活呢!

  宗泽的泪终于抑制不住滑落下来。他上前将胜男拥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哽咽道:“对,还有‘他’……”

  第四十二章 雨夜的浪漫(一)

  是夜,胜男在房中唉声叹气,苦恼不已。看情形,那位“李大哥”一定就是夏伯伯提到的那个人。得出这个结论只有一个原因,除了拜祭父母和大师伯时哥哥会掉泪,她再没见过他为谁哭过。想不到为了这个“李大哥”,他竟然脆弱得象个孩子。明天自己就要返校了,近来烦心事颇多,也不知道哥哥一个人应不应付得过来。

  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同宗泽告别。刚经过宗保的房间,便听到里面淫声浪笑,不堪入耳。自从宗泽回绝了媒人,宗保夫妇索性不再顾及他人感受,成日里浪形放骸,更加恃无忌惮。她气恼地加快脚步,向着宗泽的屋子走去。

  宗泽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对于窗外传来的靡靡之声,充耳不闻。

  胜男敲门道:“哥哥,是我。”

  宗泽在里面应着:“进来吧,门没锁。”

  胜男推门而入,见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不禁好奇地凑上去问道:“你在写什么?”

  宗泽冲她微微一笑,道:“我又想出个方子,先记录下来,明日配成药丸试试,兴许比现在的方子更有效。”

  胜男由衷赞叹:“哥哥你太了不起了!”

  宗泽轻叹道:“比起你娘,我差得远啦。”

  胜男歪着脑袋问:“你学到娘的几成?”

  宗泽认真地想了想,道:“现在应该有九成了吧。“胜男得意地笑了:“那我娘岂不是很犀利。”

  宗泽道:“何止。她不但医术高明,武功也是一流的。她那对峨嵋刺简直天下无双,连爹都不是她对手呢。”

  “原来你那对峨嵋刺是我娘的?”想到上次在擂台上的威武,胜男不禁瞪大了眼睛。

  “功夫是她教的,但峨嵋刺不是她的那对。”宗泽冲她笑笑,道,“她的那对,已同她一起埋掉了。”

  “哥哥你为什么不肯教我武功啊……”胜男不无遗憾地道,“如果我也会武功,我岂不是跟娘一样……”

  宗泽心头一颤,叹道:“为什么要跟你娘一样!你是你,她是她,根本是不同的两个人呀。”

  窗外传来更猛烈的喊叫,叫人听了尴尬万分。两人相对而望,不禁都红了脸。

  胜男突然转身跑掉,嘴里喊着:“哥哥你等等我!”话未说完,她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宗泽不禁轻轻摇了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一滴雨水不经意间滴落下来。还未等宗泽反应过来,倾盘大雨骤然降下,窗外白茫茫一片。宗泽凭窗而望,不禁忧心忡忡。岭南已饱受水患,这雨何时才是个头啊!

  就在这时,胜男怀中抱着一件物什冲了进来,边跑边嚷嚷:“好大的雨啊!这么猛烈!”

  宗泽急忙接过她手中的物什顺手放下,拿来毛巾替她擦拭头发。胜男那一排齐眉刘海被雨水浸湿,拧成一绺搭在额前,看起来更显顽皮可爱。她闭着眼,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宗泽轻拍她的肩,道:“好啦。”他转身搭毛巾,一眼看到她抱来的那件东西,不由笑道:“你把留声机抱来做什么?”

  胜男俏皮地一笑:“听歌啊。不过现在雨下得这样大,倒听不成了。”

  宗泽知她想以音乐做掩盖,笑笑道:“我还是去替你拿件衣裳来换吧。”说着,他取了把伞,迈出门去,不一会儿,他捧来了一套衣裳,轻轻放在床上,自己便退了出去,掩上门。

  胜男暗笑他的迂腐。她学着私塾先生的语气,轻声嘀咕着:“唉,男女授受不清啊……”

  宗泽点着灯笼撑着伞,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等待着。他那高大颀长的身影映在窗上,让人感觉如此亲切。胜男望着那熟悉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拢过去,轻轻抚着窗上的影子,柔声道:“哥哥,你进来吧。”

  第四十三章 雨夜的浪漫(二)

  宗泽唔了一声,吹灭灯笼中的蜡烛,欣然而入。两人相对而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胜男羞怯地一笑,道:“雨似乎下得小了。”

  “嗯。”宗泽快步走到书桌前,想拿本书出来挡一挡。

  胜男却摇响了留声机。听到轻快的华尔兹舞曲流淌出来,宗泽不得不抬起头。胜男神采奕奕地站在他面前,学着西洋女子的样子牵起两边裙摆冲他行了个礼:“先生,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这台留声机,是当年为庆祝胜男考入师范学校而买。胜男每次回家,她的房间都会响起悦耳的音乐。宗泽并不钟意这些西洋舞曲,可是,每当听到这些乐曲,他便知道妹妹在屋子里面,心中便会很安慰。他笑盈盈地站起来,配合着胜男行了个礼,便拖住了她的手,将她环腰抱住。

  胜男惊奇道:“哥哥原来你会跳洋人的舞啊。”

  宗泽笑道:“我只会这个架势,并不会舞步。”

  胜男也笑道:“不要紧,我教你。”说着,她低下头去,专注着他们的步伐,轻喊着节拍,带着宗泽随着音乐的旋律漫步。刚开始,宗泽似乎并未放开,走得很是拘谨,不时会踩到妹妹的脚。胜男呵呵笑着,毫不介意。宗泽暗自鼓劲,努力学习着,一支舞下来,他已走得很是熟练了。

  雨声渐渐小了下来。屋内的舞曲已将窗外的不雅之音尽数掩盖。第二支曲响起时,宗泽率先向胜男行礼,邀她步入“舞池”。

  两人在《蓝色多瑙河》的旋律中旋转,旋转。渐渐地,胜男只觉音乐在消逝,周围的一切在消散,融化。

  她的眼里,只得宗泽一人。她迷痴痴地望着他,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温暖,一切仿佛在梦中般暧昧,让她恍恍惚惚,好象要飞起来般。这种感觉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即便是坐在郁镇南那匹风驰电掣的坐骑上飞奔时,亦不曾有过。

  她突然停住脚步,一头扑进宗泽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怎么啦?”宗泽也紧紧回抱着她,关切地问。他的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好象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没什么,就是有点晕。”胜男伏在他怀中不肯出来。

  宗泽轻轻地笑了笑,胸膛微微振动着。他说:“转了这么多圈,当然会晕。”

  他的声音在胜男听来,是那么浑厚有力,令她陶醉不已。她突然道:“哥哥,你要是永远都不娶妻,该有多好!”

  宗泽不由笑了起来。他将胜男举出怀抱,深深望着她的眼睛,道:“为什么?”

  胜男垂下眼睛,喃喃道:“不然,我便不能再在你怀中了。”

  宗泽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将她拥入怀中,道:“就算我一辈子都不成亲,你也不会一辈子都不嫁人呀。将来,总会有一个男人代替哥哥来抱你。”

  胜男摇摇头:“我不要。”

  “傻丫头。这么大了,还说孩子话。”宗泽叹着,柔声道:“不早了,你明日还要返校呢,早些休息吧。”

  胜男这才抬起头来,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她走上前关掉留声机,道:“哥哥,我走后,你若无聊便听听歌吧。”

  “嗯,我会的。”宗泽拿起伞,重新点上灯笼,正欲送她,她却接过雨伞和灯笼,道:“我自己回去了。哥哥,你多保重。”她转身时,那颗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噙不住淌了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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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08:53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二卷 陷阱

  第一章 绯闻

  绵绵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胜男凝望着窗外,雨点不停地滴落在芭蕉叶上,打得叶儿不住地点头。肥厚翠绿的叶子让她想到了阿福。阿福在院子里也养了几株芭蕉,叶子比学校的这几株还要肥,还要大。阿福满心期盼着能丰收,到时候大家就都有口福了。哥哥此刻又在做什么呢?他若看见了这棵芭蕉树,恐怕只会念叨:“芭蕉叶,甘淡,性寒,无毒,入心、肝二经,有清热,利尿,解毒之功。”想到这里,她不由笑了起来。

  “吭吭吭——”严如芳清了清嗓子,瞪了她一眼。她急忙拿起书,随意翻到一页,做出刻苦的样子,眼睛看的是书,脑子里却又转向了郁婉秀。

  自复课以后,郁婉秀对自己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莫说不再象从前那样亲密,现在见了她竟如同见到陌生人般,根本不搭理。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连她的死党张天一也在试图避开她,好象她一个染上瘟疫的异类。

  一想到这些,胜男便怅然不已。她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郁婉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式,她只好从张天一着手。放学以后,她终于把张天一堵在了走廊尽头。张天一不停地扶着眼镜,如临大敌。

  “张天一!”胜男对他的态度非常恼火,气冲冲地喝道,“干嘛老躲着我?”

  张天一看了看她,反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什么什么什么呀?”对这句异常拗口的话,她懒得去重复。

  张天一轻声叹息着,这才道:“郁镇南看上你了。”说着,他理了理衣裳,从她身边颓然走开。

  “站住!”胜男一把拉住他,“这话谁说的?”

  张天一看着被她扯皱的衣袖,冷冷道:“洪小姐,现在你并不需要管这是谁说的,你只需知道,这是事实。请你自重。”

  胜男愣了愣神儿,随即松开手,低下头,匆匆离开。“他居然叫我自重。”不争气的泪水汹涌而至,脸上却挂着嘲弄的笑容。她甩甩头,泪水远远飞溅。

  张天一怯怯地唤了声:“胜男。”

  她猛然一回头,对他一字一句地道:“张天一,从现在开始,我若再同你说一句话,我洪胜男就不——是——人——!”

  洪胜男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默默流泪。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而这个让她受委屈的人,居然会是她自认为最亲密的朋友,张天一。她的世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身边连一个可以信赖的人都没有。她想到了宗泽,这个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不由号啕大哭:“哥哥!哥哥!”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肩。她止不住哭,一双泪眼回头而望,却是张天一。“哼!”她赌气转过身,不理不睬。张天一有气无力地道:“胜男,当真不再同我说话了?”

  胜男仍是抽抽答答,就是不答话。

  张天一道:“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行。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你看完就明白了。”说着,他将信塞在她手中,她却把信扔掉。张天一将信拾起,再次塞在她手中,她却再次扔掉。

  张天一索性将信封撕开,大声念起来。胜男捂住耳朵,可张天一的声音还是传了进来:“胜男,还记得上次我同你一道为避兵祸撞到郁军长的事吗。当日,郁军长的勤务兵明确告诉我说,郁军长看上你了,叫我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当时只想着,郁镇南堂堂军长,又有妻有子,也许这只是人家一句玩笑话。可没想到,我回家后没几天,家中便收到恐吓信,威胁我说,若我再与你来往,便杀我全家,之类云云。开始我爹娘还未当回事,后来我们陆续收到了死鸡死鸭死狗相威胁,我们方才相信那不是玩笑。郁军长绝对是玩真的。所以我只能这样对你。希望你谅解。”

  胜男早已目瞪口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此事同郁镇南联想到一起。在她看来,郁镇南阴沉了些,但对她还是规规矩矩,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下流之事!

  “你不信?”张天一念完,反问道。

  胜男迟疑着看了看他,心道:莫非阿秀也是听说了此事,才对我心怀不满么?不行,我得找机会问个明白。我可不能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第二章 警告

  郁镇南坐镇广州,省城名流纷纷前来道贺,一时间军部门前车水马龙,令人应接不暇。郁镇南一向心高气傲,对方愈是献媚攀附,他愈是嫌恶。他知道胜男已复课返校,与他近在咫尺,却被这帮无聊之人缠住不得脱身,心下很是懊恼。可初来乍到的,若不与这些“名流”们搞好关系,势必会影响将来的“合作”。

  正在心烦意乱之中,郁景宏推门而入送上一叠文件。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爹,孩儿有个提议,不知爹。”

  郁镇南点燃一支烟,不耐烦地道:“讲。”

  郁景宏急忙道:“谢谢爹。孩儿见爹烦闷,想是为应酬所累。孩儿想,若爹能办一台晚宴,邀请城中富绅一道前来,岂不省得爹整日一一应付。”

  郁镇南沉闷地吸了口烟,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这才道:“好,这件事你来安排。”

  郁景宏试探地问:“那,佛山那边的富绅,要不要一道请来?”

  郁镇南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他眯起眼盯着儿子,镇定地道:“怎么,你是想打听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

  郁景宏急忙道:“孩儿不敢!”

  郁镇南将打火机漫不经心地扔回桌上,道:“景宏,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仍然拿你当我的亲生儿子那样看待吗?”

  郁景宏不敢言语。

  郁镇南突然厉声道:“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你都安份守己,颇识时务!但最近我发现,你很不安份呀。别以为你做过的事我不知道。我装不知道而已!你要搞清楚,我不是想给你留颜面,是想给自己留颜面!你若再不知收敛,可别怨我翻脸无情。哼!上次过兵的事,迟早跟你算!”

  郁景宏方知自己所为没有瞒过父亲,额上登时汗水涔涔,慌忙应道:“是!爹教训得是!孩儿再也不敢了!”

  “滚。”郁镇南轻蔑地吐出这个字,随即闭上眼睛,再也懒得看他一眼。

  郁景宏慌不迭地退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恨恨地暗骂道:“老狐狸!迟早有一天老子收拾了你!”刚走下楼梯,却见大门外一名清新俏丽的年轻女子正向军部走来,他心下暗自称赞,不由凑近了玻璃看个究竟。来人竟然是洪胜男。郁景宏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心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胜男信步来到郁镇南的军部所在,门口的卫兵将她拦住,刚要呵斥,却突然认出,这名女子正是当日与郁军长同坐一骑的那位洪胜男,不由点头哈腰道:“洪小姐,有何贵干?”

  胜男一愣:“你认识我?”

  那卫兵笑道:“如今军中还有谁不认识您呀!”

  胜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张天一所言当真?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那卫兵殷勤地道:“洪小姐,军长就在楼上,请。”

  胜男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走进去,竟没有看到站在楼梯边窗前的郁景宏。她找到了卫兵所提到的那个房间,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请进。”郁镇南回应。

  她咬住嘴唇推门而入,郁镇南正在擦拭一件八角边的瓷瓶,回头见到是她,亦是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胜男尴尬地笑笑,想好的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讲,却听到郁镇南大喝一声:“来人!”

  传令兵应声而入。郁镇南道:“去把今天当值的卫兵叫上来!”

  胜男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他意欲何为。

  卫兵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着赶来,满以为会讨到赏,没想到郁镇南上前就是两嘴巴子,把他给打懵了。郁镇南指着胜男向他喝道:“为什么不经过我允许就放她进来?”

  卫兵不敢解释,捂着脸抽泣。

  “若再有第二次,我要了你的命!滚!”

  卫兵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跑掉了。

  郁镇南这个下马威让胜男顿时明白,自己在他眼中,其实根本什么也不是。她若就这样来兴师问罪,岂不是自找没趣。她尴尬万分,喃喃说了声:“郁军长对不起。”不等郁镇南开口,她也飞快地跑了出去。

  经过方才那个挨了打的卫兵时,她抱歉地看了看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谅。哪知那人毫不客气地冲她啐了口唾沫,鄙夷地骂了声:“婊 子!”

  胜男身子微微一颤。她恶狠狠地回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来:“你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第三章 宴会(一)

  宗泽收到郁镇南的请柬,颇感意外。想来济世堂在佛山稍有名气,全赖街坊关照,他这点本钱与省城的富豪相比,岂不贻笑大方。然而,请柬内直言“洪宗泽及全家”,其用意真是尽在不言中。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决定赴宴。想来有他在身边守着胜男,那郁军长也不敢太过放肆。更何况,郁镇南所邀之期,正是他与武田藤再比武之日。那武田藤却象人间蒸发了一般,自上次前来探望后,便杳无音讯,他也正想向郁镇南讨个明白。

  当日,宗泽带着胜男及宗保夫妇俩,如约来到省城的郁府。这处宅院相比佛山的那座,更加气势磅礴。大门与朱瓦明显都重新粉饰过,屋檐上雕刻着卐字符,还有栩栩如生的蝙蝠,足见主人对幸福的无限追崇。郁景宏已在门口相迎。见到胜男,他欢喜地道:“你能来太好了。阿秀一直念着你呢。”

  胜男冲他温婉一笑,心里却道:“阿秀念着我才怪。”

  前来之人见到洪家小姐与郁家少爷如此熟络,相互交换着眼神,传递着某种心照不宣。宗泽看在眼里,心中更添不快。

  走进大堂,众人才发现,原来这位郁军长亦是新潮之人,居然以西洋酒会相待。所幸人群中多数人亦是时髦人士,对此安排倒也不觉唐突。唯有几名年事已高的长者,只能望着这一系列的洋玩意儿兴叹不已。

  胜男虽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却表现得很是沉着。她一直紧随宗泽身后,礼貌地向前来问候的人回礼,心却一直在四处张望。

  下人端来了饮品。宗泽问:“喝吗?”

  她看了看,说道:“我要柳丁汁。”

  宗泽拿了一杯给她,自己也端上一杯。眼看人到得差不多了,二人寻了一处不甚显眼的地方,正欲坐下,不远处却传来宗保得意的笑声。宗泽不知其详,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郁镇南带着一双儿女款款现身,向众人问候着。客套话说完,他便穿梭于人群之中,不断地与人打着招呼。胜男不禁翘首企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毕竟,上次的造访一事无成,她仍然希望能有机会把整件事弄清楚。宗泽见她举止怪异,不由问道:“你在找谁?”

  不等胜男想好谎话,郁婉秀已出现在她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嘴里却甜甜地唤了一声:“洪大哥!”今夜她褪下了平日的学生装,换上了一件金色的旗袍,合体的裁剪将她那原本玲珑的身段真实地呈现出来,叫人不禁眼前一亮。

  胜男叹了一口气,暗道:阿秀,不管先前如何,这次多谢你救我。她拍拍郁婉秀的手道:“阿秀,我哥哥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你可要好好招呼他的。”刚要转身退让,却听到宗泽恭敬地唤了声:“郁军长。”

  郁镇南是跟着女儿一起来的。他对宗泽道:“洪老板能亲自前来,郁某真是感激不尽。要知道佛山才是我老家,省城虽好,毕竟是异乡。大家一场同乡,将来还望洪老板多多支持!”

  宗泽抱拳道:“哪里哪里。之前洪某曾说过,严校长若得以平安返还,自当同舍妹一道登门拜访。不想学校复课在即,时间上有冲突,正好借此机会向郁军长正式道谢!将来洪某还需仰仗郁军长多多关照才是。”话虽如是讲,却讲得不卑不亢,郁镇南心中不由暗暗吃惊。

  “对了,敢问郁军长,那武田藤可有什么消息?他本与我相约在今日一决高下,可是我在家中白等了他一天也未见动静。”宗泽话峰一转,切入正题。

  郁镇南笑道:“哦——他不会来了。真是抱歉,我本该早点通知洪老板的,可这事情一多,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宗泽笑了笑,道:“郁军长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怎敢劳军长操心。只是不知那武田藤为何弃约?”

  郁镇南深叹一声,道:“洪老板有所不知,武田藤一向奉守武士道精神,是所谓义,勇,仁,礼,诚,名,忠,克。上次在擂台上被指刀上下毒,已被视为极大的侮辱。虽然他否认自己下过毒,可无凭无据,亦是有口难辩。再说,做为一名武士,连自己的偑刀都保护不了,已是奇耻大辱,无论怎么讲,他也难逃其咎。他急与想同你分出雌雄,便是一心想洗刷罪名。只可惜,他的老板不给他这个机会,已经将他遣送回国了。”

  宗泽听闻此言,心中竟对那武田藤生起一丝敬意与惋惜。他直言道:“武田藤这个人虽狂妄了些,但风骨尚存,倒也令人敬佩。”

  郁婉秀目不转睛地望着宗泽,一脸崇拜。

  见郁镇南正和宗泽交谈甚欢,胜男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可郁镇南却始终都没看她一眼。

  他分明是故意的!他早应该看到她了,可他却连眼珠也不偏一下,自顾自地谈论着,毫不介意她的不安。看他不时地同宗泽会心一笑,她心中愈发生气,索性仰头喝光柳丁汁,独自走了出去。

  第四章 宴会(二)

  月色朦胧,庭院内散发着淡淡的花草清香,格外怡人。她不禁回望一眼屋内的灯火。哥哥生性腼腆,有女人坐在附近便会浑身不自在,阿秀这般“热情”,也不知哥哥是否应付得过来呢。

  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她来不及躲避,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郁镇南对她优雅地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为什么不敢来?”面对他的自信,胜男总是想给他浇上一瓢冷水。

  郁镇南呵呵笑道:“因为这里的人都怕我。”

  “怕你什么?”她故意问。

  郁镇南想了想,道:“也许是怕我手中的枪。”

  胜男也笑了起来:“你错了。不是都。起码,现在就有一个人不怕你。”

  郁镇南扬了扬眉:“是吗?哪一个?”

  “你自己。”胜男说着,哈哈笑起来。

  受到了作弄,郁镇南自我解嘲地笑笑,瘪了瘪嘴,似乎回味无穷地道:“有道理。”

  她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胜男!”郁镇南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怎么,你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她沉着地看了看他的手。他急忙松开,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

  她礼貌地应道:“没关系,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

  “没什么好说?是你先招呼不打就擅闯军部,现在你说没什么好说?”郁镇南有些急了。

  “是,那天是有话想问你。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答案,所以绝对不会再去打扰你了。郁军长。谢谢您的款待。”她想象文明戏里的女主角一样潇洒转身,却被郁镇南一把抱住。

  “胜男!”郁镇南压低声音道,“真生气了?”

  她鼻子一酸,泪水扑簌簌滚了下来。她最受不起的,便是如宗泽那般的怜爱。

  郁镇南却笑了:“真生气就好,就怕你不生气。”

  她奋力挣扎:“你有病!”

  郁镇南道:“我没病。我根本就是故意的。那日城郊相遇没有另外给你安排一匹马,是我考虑不周。如今连守门的卫兵都对你不设防,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可怕?”胜男质问。

  “没错。因为我不能让你成为他们威胁我的工具。我不能将自己的弱点堂而皇之地暴露出来。”郁镇南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胜男心中咯噔一下,眼里的愤怒渐渐转成了惊恐。她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郁镇南却抿嘴一笑:“你知道。”说罢,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方才的情形,就如同在梦中般,让人觉得是那么不真实。

  宗泽好不容易甩开了郁婉秀,正为寻妹妹不着干着急,却见她沉着脸进来,心中暗叫不妙,急忙迎上前去。

  胜男弱弱地道:“哥哥我们走吧。我。我有些不舒服。”

  宗泽应了一声,上前护住她,招呼也未打便匆匆离开。

  宗泽不敢多问。一路上,他只觉得胜男的身子在一阵阵地颤抖。他心中一紧,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凉如秋水。

  “胜男,你到底怎么啦?不舒服吗?”宗泽担心地问。

  胜男勉强冲他挤出一丝笑容:“没,我没事。哥哥我们快回去吧,我觉得好冷。”说罢,她扯着他的胳膊埋头向前冲。

  胜男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他更从未料想到他竟会以如此心境来体味她的成长,心中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般,各中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无以言表。他对自己道:“今后无论怎样,都不能再让胜男见到郁家任何人了!”

  刚拿定主意,却听到身后郁婉秀一声娇喊:“洪大哥!胜男!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

  宗泽定了定神,微笑着转身,想让现场气氛看起来轻松一点。他道:“哦,是阿秀,不好意思,胜男有点不舒服,所以。”

  郁镇南从郁婉秀身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朗声道:“胜男不舒服?郁某家中有现成的地方休息,洪老板何以舍近求远?”

  话虽说得客气,宗泽却已深感对方咄咄逼人。在胜男面前,他不好以硬碰硬,只好陪着笑脸道:“郁军长高朋满座,胜男不想打扰军长雅兴,故而不辞而别,如有得罪,还请郁军长多多包涵!”

  “呵呵呵!”郁镇南干笑了几声,道,“既然如此,郁某人就不送了。二位好走。”

  郁婉秀还想挽留,郁镇南对她喝道:“阿秀,跟我回去!”她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父亲走掉。

  宗泽与胜男不约而同对望一眼,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胜男突然问:“哥哥,我们就这么走了,二哥二嫂他们怎么办?”

  宗泽道:“他们这么大人了,自有分寸。不管他们了。我们先走吧!”

  第五章 收买

  洪宗保平日就喜攀龙附凤,如今见到如此多的上流人士,真真如鱼得水,应对自如。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猛然回头,却见一名兵士向他敬了个军礼,严肃地道:“洪先生,郁军长请你到书房一叙。”

  “哦!”听闻此言,宗保欢喜不已。若能攀上广东最大的一尊佛,那今后岂不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不是梦。他献媚地笑着,也未多想,便跟着那兵士走了进去。

  “郁军长!久仰久。”

  郁镇南骤然转身,那双阴沉的眼直直盯住他,直盯得人头皮发麻。宗保话说了半句,竟哽在喉中,不敢再多言。

  郁镇南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洪先生,听说,你和景宏走得很近,是吗。”他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疑问,根本早已成竹在胸。

  宗保不敢隐瞒,唯唯诺诺道:“是,小的全仰仗郁公子赏口饭吃。”

  “那之前过兵的消息,就是他告诉你的?”

  宗保冷汗涔涔,吞吞吐吐地道:“算,算是吧。”

  “算是?那究竟是不是?”郁镇南不由提高了音量。

  宗保急忙辩解道:“其实,其实全镇的人都在这样讲。郁公子,只是其中之一。所以,所以小的也不知道算不算。”

  郁镇南不觉笑了起来:“你反应倒挺快。只可惜,你的聪明用的不是地方。”

  宗保记起当日郁镇南那句“绝不轻饶”的承诺,腿下一软,向着郁镇南叩头道:“郁军长,小的知罪了,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马吧!”

  “你妹妹?你妹妹与我何干?”郁镇南故意问。

  “您不是。,这,我妹妹不是。”宗保一着急,这话竟怎么说也说不清了。他急中生智,遂又道:“我妹妹同郁小姐是同窗之谊啊!看在这个份上,请郁军长饶过小的吧!”

  郁镇南笑着摇摇头:“同窗之谊?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就凭这点关系,你竟想让我徇私,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宗保象个泄了气的皮球,哀叹道:“长官想怎么样,给句明白话吧!但凡小的做得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郁镇南哈哈笑起来:“果然识实务!好,郁某人要的就是这句话!你起来吧。咱们有话,好好说。”

  宗保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却不敢抬头,等待着郁镇南亮出他的心意。

  郁镇南幽幽地道:“你说,若你我做了姻亲,会怎么样呢?”

  宗保恍然大悟:“郁军长当真看上胜男啦?哎呀,这真是。这丫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她。”他后面长篇大论的赞叹还未说完,却被郁镇南打断。

  只听到郁镇南试探地问道:“胜男,真是你们亲妹妹?”

  提起此事,宗保心中的积怨登时涌上心头,不自觉恨恨道:“不是!她根本就是她娘带来的野种!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怀着野种嫁给我爹,自以为能瞒天过海,若不是我爹忠厚仁义,早将她扔进江里浸猪笼了!”

  “哦——”郁镇南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道,“那胜男的亲爹是。”

  “就是和我爹埋在一处的顾云飞!”

  郁镇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不语。

  宗保突然意识到什么,反问道:“郁军长是怎么看出端倪的?”

  郁镇南故作轻松地道:“我看你大哥对胜男,可不似一般的兄长那么简单。他一直未婚娶,难不成是为了将来迎娶胜男?”

  “哈!”宗保忍不住发笑道,“郁军长,这次您可真看走眼啦。洪宗泽心里头一直放不下的,是那个贱人!他几乎已经把胜男当作他与那贱人的亲生骨肉了,自然比一般的兄长更尽心。若是为了此事,你尽管放心,洪宗泽根本不喜欢胜男。”

  “那胜男呢?”

  “她么。她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都把洪宗泽当作亲哥哥呢。”

  郁镇南上前拍了拍宗保的肩,道:“如此,你的事就好办多啦。”

  宗保总算松了口气,急忙道:“多谢郁军长宽宏大量!”

  郁镇南突然正色道:“今日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半点泄露,郁某人的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宗保急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郁镇南点点头,说了声“去吧”,却又将他唤住。他提醒道:“景宏那边,你得替我多看着点呢。”

  宗保脑子转得极快,郁家父子不和的传闻在今日终得证实。他急忙摆正位置,坚定地站在了郁镇南这边,极尽忠诚地道:“郁军长放心!小的一定事无巨细,如实向军长汇报!”

  郁镇南满意地笑了笑,道:“行了,你可以走啦。”

  第六章 旗袍(一)

  春去夏来,一晃眼,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阴雨绵绵的天空,给这即将到来的离别更增添了几许愁绪。胜男呆坐在教室里,望着黑板,眼前却是茫然一片。

  几天前,严国谦父女再度来访,请求宗泽将筹集来的善款与他们的合并,一同交付教会妥善安排,却遭到了宗泽的拒绝。严国谦无法,只好退让一步,单请他相伴而行。如今世道不太平,匪祸尤甚,只要安全抵达灾区,便各走各路。宗泽这才应允,只是不放心留胜男一人在家,便委托严如芳加以照顾。

  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胜男心中好生牵挂。一想到哥哥不能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她便怅然若失。

  郁婉秀和张天一仍然保持着对她的冷漠。自那次宴会之后,郁镇南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他好象凭空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然而,没有消息有的时候更让人放心不下。因为她不能预见,下次倘若再遇到这个人,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惊心动魄。

  这天放学后,胜男没有回宿舍,独自一人撑着伞在街头游荡,心事满怀。听说最近匪祸成灾,也不知宗泽路上是否平安。

  一辆轿车突然飞快地驶过,污水溅得她一脸一身,才上身的一件新裙子被弄得污渍点点。她气愤不过,却又无可奈何。那车却出人意料地停住,倒开,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郁镇南微微探出头来:“胜男?”

  “郁叔叔?”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不好意思,把你衣裳弄脏了。”郁镇南打量了她一番,脑袋微微一偏,“去哪儿?上车,我送你。”

  “不必了。”她急忙应道,低头匆匆前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他能把自己往哪儿送?

  郁镇南的脸色愈发阴沉下来。他对那开车的勤务兵喝道:“杨得胜,你把这位小姐的衣裳弄脏了,现在人家不肯接受道歉,你说,怎么办?”

  那名叫杨得胜的勤务兵慌不迭地从车上下来,拦在胜男面前,拉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胜男有些意外。那天在郁府,他不是对自己说得很清楚,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吗?怎么现在又。她望向郁镇南,想得到确认。可他却不肯回望她,只是漠然地望着前方。

  又摆谱!胜男很是恼火,心道:“我又不是阿秀,干嘛要这么听你的话。”她绕开杨得胜,径自向前走去。

  杨得胜见状,急忙追上前去,挥舞着双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张被焦虑扭曲了的脸涨得通红。

  胜男恍然大悟:“你是哑巴?”

  杨得胜点点头,堆起的笑容中透着恳切与无奈。胜男心中不由泛起同情。她转身看了看郁镇南。他仍是漠然地望向别处,只是,现在手上多了一根烟。白色的烟雾从车窗飘出,好似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想怎么样呀!”胜男心中陡然增添了一份好奇。她略一思忖,终于向轿车走去。杨得胜唯唯诺诺地拉开车门。胜男深吸一口气,低头弯腰,坐了进去。

  雨伞滴滴答答,胜男脚边顿时聚积了一滩水。郁镇南扔了烟,接过伞,摆在了他身边的那扇门旁,并将自己座位后的一块毯子铺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举动让她吃惊不已。这个看上去如此冷漠的人,居然还能如此细心地对她照顾有加,她心中不由腾起一丝感动。眼前的他,象极了哥哥。是的,宗泽,她心目中唯一的哥哥,唯一的亲人。哥哥就是这样,虽然话不多,但对她的关怀却是无微不至。他的关爱,融入了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没有惊天动地,却叫人事事想来都觉温暖。

  “你去哪儿?”郁镇南望着她,平静地问。

  “我。”胜男竟口吃了。她吞吞吐吐地道,“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郁镇南眉稍略略一扬,“你在大街上走,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我,只是出来瞎逛逛。”胜男微笑着,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有心事?”他仍是这般咄咄逼人。

  胜男不想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将脑袋转向窗外,装作没听见。

  他宽容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带你去个地方。”

  胜男急忙道:“你把我放在前面街角就行了。我不想走得离学校太远。”

  “不会太远。”郁镇南从容地对杨得胜道,“开车。”

  他居然都不告诉他的司机他要去哪儿。胜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街边,看看他究竟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没过几分钟,车已稳稳停住。郁镇南先行下车,非常绅士地绕过车头,拉开她那边的车门。他撑着她的雨伞。那伞不大,他那高大的身躯在这把伞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魁梧。胜男低头抿嘴一笑,款款而出。他将几乎将全部的伞将她遮住,自己完全暴露在滂沱大雨之中。胜男心中不禁一暖。

  郁镇南带她来的,是一间公寓。这里闹中取静,好一处福地所在。胜男抬头看了看他,他微微一笑,打开了大门。

  “他不进来吗?”胜男看到杨得胜还留在车上,不由多问了一句。

  “你说呢?”郁镇南反问。

  胜男哼了一声,笑道:“也是,就算你请他进来,他也未必敢进来。”

  “那你敢进来吗?”他的语气中带着挑衅。

  胜男没有答话,昂然走了进去。

  郁镇南微笑着将钥匙塞进口袋,跟着走了进来。

  第七章 旗袍(二)

  这里的布置与郁府古香古色的传统风格迥然不同。一切的陈设,都流露着仿欧洲田园风格的痕迹,乳白色的家俱上配着花团锦簇的布艺装饰,朴实却不失典雅,简单又不乏高贵。胜男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整个人都跟着轻松了下来。

  “这是哪儿?”

  郁镇南听出了她的快乐,很快亦被她的快乐所感染。他微笑着道:“这是我的家。”

  “你的家?那上次那个。”

  “那个只不过是我名下的房产。阿秀兄妹俩住那儿,我很少回去的。”郁镇南大方地解释着。

  “为什么?”这下可引发了胜男那原本就非常强烈的好奇心,这世界上哪有不与自己同住的父母!

  郁镇南随性靠在沙发上,努了努嘴:“和他们住一起,不是很方便。”

  胜男略一思忖,她的脸倏地红了。她轻声道:“对你这种人来说,确实不方便。”

  “我这种人?”郁镇南笑道,“我是哪种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胜男只觉脸上热辣一片,再也不敢搭话了。

  靠墙而立的自鸣钟嘀嗒嘀嗒地兀自摆着,突然猛烈地敲响,当,当,当,当。胜男看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严如芳这个时候应该要回家了。她若看不到自己,还不知会惹来怎样的盘问。胜男不由急道:“我。我该走了。”

  郁镇南亦是一惊。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从容起身,拉住胜男的手,对她柔声道:“来。”

  胜男被他带入了卧室。他拉开大衣柜的柜门,里面赫然挂着十来件旗袍。

  胜男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不由惊恐万状。

  郁镇南看了看她,笑道:“别误会,这些都是我为阿秀准备的生日礼物,你们俩身形差不多,你随便选一件吧。我弄脏了你的衣裳,现在赔你一件,我们也算扯平了。”

  “可是,”胜男松了口气,却又喃喃道,“哥哥从来不让我穿旗袍的。”

  “为什么?“郁镇南似乎有些不相信。

  胜男摇摇头。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郁镇南闷闷地哼了一声,道:“我明白。他是害怕你长大,所以拒绝接受你长大。”

  “什么?”胜男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我哥哥,为什么害怕我长大?”

  郁镇南漠然道:“这个你可就得问他了。”说着,他转身退出,临出门又叮嘱道,“好好选,若这次选得不满意,可没有下次了。阿秀的生日很快就到了。”

  胜男呆立在衣柜前,心中矛盾之极。真的选一件吗?哥哥看到了会不会真的生气?可是,就连阿秀都可以穿旗袍,为什么我不能穿?那日哥哥也看到身着旗袍的阿秀了,倒也并未见他有何异议呢。抱着这一丝侥幸,面对这花花绿绿的诱惑,这个小姑娘终于把持不住,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件。

  郁镇南坐在大堂的沙发上,重新点上一只烟。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带这个小丫头来这里,为什么要送她旗袍。回想着她方才那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在判断着,自己是不是过份了?

  烟刚抽到一半,一种异样的感觉忽地涌上心头。他蓦然回头,只见胜男一袭白衣,端庄地站在卧室门口,迟疑地望着他,似乎在试探他的反应。他怔住了。眼前的女子,犹如出水芙蓉般清濯高贵,那件旗袍将她那发育得尚未成熟但已初现端倪的娇娆身躯衬托得愈发动人,既散发着女人的风情,又流露着少女的娇怯,叫人赞叹不已,回味无穷。

  胜男等待着他的动静,他却将心中的赞美全部隐藏起来,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转过头去,继续吸着他的烟。

  对于他的反应,胜男颇有些失望。她强忍住委屈的泪水,转身道:“我还是换了吧。”

  “穿着!”郁镇南突然冒出这句话,两人不禁都有些吃惊。他收起高傲的姿态,柔声对她道,“穿着,我请你,跳舞。”说着,他起身打开了留声机。

  音乐缓缓响起。胜男一步一步踱来,郁镇南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他这才伸出手,将她抱住。

  “知道该跳什么吗?”他问。

  “华尔兹。”她轻声答着,却很是沉着。

  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一个暗示,两人便随着音乐舞动起来。旋转,旋转。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之中,她忽然觉得这里好象不是这里,而这个男人也不是这个男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个雨夜,她就是这样和宗泽尽情地旋转着,欢笑着,宗泽也是这样紧紧地拥着她,深深地注视着她。她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哥哥。”

  郁镇南突然停了下来。胜男犹如从梦中惊醒般,急忙松开了他的手,匆匆转身而逃,砰地一声将自己锁在了那间卧室里。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匆匆换下那件旗袍,重新穿回自己那件灰蓝色的布褂子和黑色短裙,泪水骤然而至。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郁镇南是个很会给别人,也是给自己留颜面的人。见到胜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装作若无其事般,既不追问缘由,也不质疑对错,不等她开口,他便说道:“我送你回去。”

  胜男木然走出去,径自上了车。郁镇南跟着进来,重重关上门。杨得胜默然看了他们一眼,未等主子开口,他已将车发动起来。郁镇南什么也没说。车开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胜男知趣地下了车,那车便一溜烟从她身边驶过,随即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仿佛又回到了这个下午他们初遇的时刻。

  第八章 归来

  胜男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严如芳家中的。她怏怏不乐地关上大门,天井里低洼之处已积满雨水。雨点落下,跌入水坑,溅起一朵朵小水花,一个个水泡在水坑中漂浮着,不一会儿又消散得无影无踪。胜男倚着门,望着那些泡泡时隐时现,痴痴呆呆,空空落落。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好大的雨啊!”

  “所幸已经到家啦!”

  “哥哥!”胜男心中一动,还以为自己听错,转身一把拉开了门。

  严国谦正抬手准备敲门,门突然间打开,他倒吓了一跳,见到胜男,他不由笑道:“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啦?”

  胜男没有答话。她怔怔地望着严国谦身边的那个人,眼神中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忧郁。

  宗泽一身短打,还蓄了一脸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江湖人打扮,唯有那双眼睛是她熟悉的。她呆呆望住他,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见到胜男这副模样,宗泽不由笑道:“怎么,哥哥留了胡子,你就不认识啦?”说着,他抬起手亲昵地拍了拍妹妹的头。

  胜男却躲开了。她轻轻说了声“哥哥你回来啦”,转身向屋内跑去。

  宗泽颇感奇怪。严如芳闻声赶出来,见到宗泽,亦是一怔。

  宗泽来不及详说途中情形,急忙问道:“严先生,胜男怎么了?”

  严如芳看了他一眼,答道:“她这段时间一直就这样,魂不守舍的,许是牵挂你牵挂得紧。还好你回来的及时,能赶上她的毕业典礼。不然,我到时候还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呢。”

  宗泽感觉不太对劲。他不解地道:“可我已经回来了呀。我看看她去。严先生,有劳了。”说着,他将行李交给严如芳,迈开大步向着内屋走去。

  还未走进胜男的房间,宗泽已听到屋内嘤嘤哭声。他心下一紧,来不及敲门便冲了进去,见胜男伏在床上痛哭,不由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不住地安抚道:“胜男乖,哥哥不是回来了么。别哭了。乖。”

  胜男伏在他怀中,却哭得更厉害了。郁镇南说得并不全对,哥哥的确一直拿自己当孩子看待,但事实上,那个不愿接受她长大的人,正是她自己。为什么人一长大,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她小的时候,可以直言不讳她爱哥哥,爱得那么理直气壮;可现在,她对宗泽的亲近却有着无比的羞耻与恐惧。

  这种感觉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默默地独自承受。她更不敢想象,倘若宗泽知道自己内心所想,会是怎样的惊讶与痛苦。

  胜男慢慢止住哭,抬起了头。

  宗泽试探地问:“郁镇南,找过你吗?”

  胜男一愣,急忙摇头。她不敢告诉宗泽她与郁镇南见面的事,因为她不能保证,郁镇南是否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宗泽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轻声笑道:“那你还哭什么?”

  胜男咬着嘴唇,半晌才道:“你这副样子,吓到我了。”

  宗泽哈哈笑起来:“严校长说我的样子看起来太斯文,怕人家以为我们好欺负,所以帮我贴了假须装成彪形大汉的模样,这架式出门,想招惹我们的人也得三思而行了。想不到还真管用。”

  “假的?”胜男一愣,仔细打量着他,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见到她的笑容,宗泽总算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假意斥责道:“还笑!你一见面就哭个没完,我都忘了把这东西取下来了。快去帮哥哥打盆热水来,我已十多日未洗过脸了!”

  胜男急忙端来热水,用毛巾蘸着水,细细帮他将假须慢慢撕下。看到那张清秀的面庞重新出现在眼前,她方才觉得,哥哥是真的又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曾经的亲近感油然而生,令她倍觉温暖。这温暖,让她坦然了许多。

  去掉这累赘,宗泽只觉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他挽起袖子接过毛巾狠狠地洗着脸,绘声绘色地同她讲述着自己一路上的经历:“。总算是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胜男突然发现,他的胳膊上有几处瘀伤。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她紧张地问。

  宗泽看了看伤处,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几把斧头就想夺财害命。若不是我赶着想早去早回,万不会对他们下那么重的手。”

  胜男不禁后怕不已。她娇嗔道:“我只关心你呢,你倒关心起他们来了。”

  宗泽微微一笑:“到底是长大啦,知道关心哥哥啦。”

  胜男想起郁镇南的话,心下一动,试探地问:“哥哥,你希望我长大么?”

  宗泽却笑而不答。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径自走了出去,留下她一脸迷茫,满心惆怅。

  第九章 失踪

  师范学校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散会后,同学们相互写着赠言,依依惜别。宗泽同严如芳站在一处,远远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心下很是奇怪,为何张天一没有过来同胜男写赠言。

  张天一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招呼也未打,便径自走开。胜男不敢告诉宗泽张天一的遭遇,一方面是怕哥哥担心,另一方面,她始终都不相信郁镇南会对张家做出那种事情。

  胜男看看写得差不多了,走到宗泽身边,同严如芳道别。宗泽心道:怎的也不见郁婉秀?

  正想着,郁婉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倒叫他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冲她身后望了望。郁婉秀垂下眼皮道:“放心吧,我爹没跟着来。他有事外出了。”

  宗泽与胜男对望一眼,稍稍安下心来。郁婉秀道:“胜男,我有事想同你讲。”

  胜男不确定地望着她:“你说吧。”

  宗泽拢过来,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郁婉秀看了宗泽一眼,道:“洪大哥,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们要讲的是女孩子之间的事。”

  “哦!”宗泽涨红了脸。他看了看胜男,不自然地道,“那我,我上那边等你。”

  胜男点点头,同郁婉秀一前一后向小树林走去。

  宗泽远远地看着她们,只觉情形有些不对。郁婉秀似乎非常激动,对着胜男大喊着什么,指手划脚的,样子颇凶。胜男只是低着头不答话,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宗泽不由暗暗担起心来。一群学生说说笑笑着蜂拥而至,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们散去,宗泽惊讶地发现,郁婉秀和胜男都不见了。

  他急忙朝小树林跑去,一边大声唤着胜男的名字,一边四下寻找。可是,既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他恐胜男已去方才相约之地寻他,又急忙返回,可仍然不见妹妹的踪影。无奈之下,他找到了严国谦。严如芳听说此事,亦觉蹊跷。她安慰道:“会不会因为和郁婉秀发生争执,一气之下自己回家了?”

  宗泽急道:“没可能的!胜男不论再怎么生气,都不会扔下我不管!”

  严国谦道:“这样吧,你先回家看看情况,我们再派些教员在学校里找找,也许她现在只想躲在什么地方一个人静静,你这样找她,她听到也不会应你的。有消息我们马上通知你。”

  宗泽无奈,只好先回省城济世堂碰运气,并安排了几名伙计四下里打听。直到夜色降临,伙计们都返还来,依然没有消息,宗泽不由慌了神。他一口气跑到郁府,费了好些口舌才请出了郁婉秀。

  郁婉秀这次表现得很是冷漠,一改往日主动示好,绷着脸没好气地说道:“我也没同她讲什么,就争了两句,我就先走了。她去了哪儿,我可不知道。”说罢,转身就走。他想问清楚点,去被郁府的家丁拦住。

  宗泽无法,只好从郁府折回来。他又急又气,一时急血攻心,刚一进门,只觉喉头作痒,一团污血呕了出来。在此等候的严如芳见状,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宗泽迷迷糊糊地唤了声“胜男”,便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

  堂中的坐堂郎中急忙上前查看,又是掐人中,又是摁脚底,费了半天功夫,宗泽才慢慢缓过神来。郎中道:“大少爷,想必上次所中之毒并未全清,你还是多加休养保重身体要紧呀。说不定姑娘迟一些就回了。若她回来见你这样,岂不又让她着急?”

  听到这里,严如芳不由面露愧色。想来宗泽也是为己所累,她在这里等消息亦是无济于事,不如再回学校找找,兴许胜男现在想出来见人了呢。

  正打算着,门外一名伙计匆忙跑进来报道:“大少爷,外面有位郁少爷,说有要紧事找您,说是,说是关于胜男姑娘的!”

  宗泽急忙道:“快请进来!”他顾不上身体虚弱,换了件干净的衣裳便匆匆迎了出去。

  来人正是郁景宏。郁景宏上前焦急地道:“洪先生,对不住,胜男小姐这次被我们连累了!”

  第十章 绑架(一)

  此言一出,宗泽心中一紧,脚下虚浮,险些跌倒。严如芳急忙将他扶住,他却倔强地移开了她的手。他缓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对郁景宏道:“请郁先生书房详叙。”

  三人在书房坐定,郁景宏这才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字条,镇重地递给宗泽。宗泽看完,早已面无人色。

  郁景宏道:“信是一个小孩送来的,我看到妹妹无事,还以为人家恶作剧;后来听说你来寻过胜男,这才想到,胜男小姐与小妹年纪相仿,身形相似,又常在一处玩耍,兴许胜男小姐真被绑匪误绑了去!”

  严如芳乍听到“绑匪”二字,不由胆颤心惊。她担心地望着宗泽,心中竟一点主意都没了。

  “三千大洋。三千大洋。”宗泽喃喃着,怅然道,“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凑得了这许多。”他又问道,“还有别的字条吗?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在哪里交钱?我妹妹现在是死是活?”

  郁景宏道:“目前就此一张,也许后面的要求就要送来了。我已交待家人,只要一收到新的勒索,便立即送到济世堂来。依我看,洪先生这段时间不如想法子将赎金凑齐。这些亡命之徒,见不到钱,很可能会撕票的!”

  宗泽的眼中登时泛起了泪光。

  胜男的确是被绑架了。郁婉秀刚走,她的后脖梗被人重重一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她已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所幸手脚未绑,嘴也未封,只是脖子疼得厉害,扯得脑袋也剧痛难忍。

  她努力地回忆着今日发生之事,只觉不可思议。那时她正在同郁婉秀谈着话。

  郁婉秀眼中噙着泪水,恨恨地道:“洪胜男,亏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大哥,你还要将严如芳推给他!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胜男黯然道:“阿秀,我哥哥,不适合你。”

  郁婉秀嚷道:“什么叫不适合?你又怎知严如芳就适合?他们又没在一起生活过!”

  胜男道:“我哥哥喜静不喜动,而你生性活泼又爱热闹,我怕将来他会把你闷死。”

  郁婉秀不满道:“这有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怎么没见你闷死!”

  胜男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叹道:“那怎么一样!他是我哥哥!我对他,没有要求。而你不同,将来你会要求他做很多他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而他又不是一个喜欢迁就女人的人。成亲是一辈子的事,不是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开就分开的。你迟早会有一天觉得他无趣,与其这样,不如不要开始。”

  郁婉秀反问:“难道严如芳就没有要求吗?”

  胜男正色道:“有,但是严先生不会似你这般无理取闹。”

  “你说我无理取闹?!”郁婉秀气得眼泪直掉,“洪胜男,你太过份了!”

  胜男叹息一声,道:“算了吧,阿秀,我哥哥心中早有别人你不是不知道,难道你没看出来他一直以来只是在敷衍你吗。”

  郁婉秀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道:“何以见得他对严如芳就不是敷衍呢?!”

  胜男垂眼望着地上的青草,缓缓道:“他是我哥哥,他的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已滚滚而下,“或许,严先生在某些地方,和他心中的那个人很相似吧。”

  郁婉秀找不到更多的理由相驳,气得直跺脚:“才不是呢!就不是!你就是不想我同你哥哥好!你就是怕我跟你哥哥好了就抢了你的位置!你就是看不得我比你强!”

  胜男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辩,无奈地道:“你若定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郁婉秀冷笑两声,道:“洪胜男,别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爹真看上你了,所以千方百计阻止我同你大哥好!哼,我早就同你讲过,你若敢打我爹的主意,我同我娘亲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好自为知吧!”

  胜男气急败坏,正欲为自己辩解,可后面的记忆,除了一记闷棍,一阵剧痛,已不再清晰。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动脑筋,头就疼得厉害。

  “有没有人啊!”她大声哭喊着,“哥哥!哥哥!”

  回答她的,只有黑漆漆的沉默。

  她哭着哭着,竟靠着墙昏睡过去。再睁开眼时,眼前居然有了亮光。

  第十一章 绑架(二)

  这是一间封闭的屋子,但是门却是木头做的。那门做得不够精细,门缝颇大,光线毫不吝啬地从门缝中透进来,好似带给了她一线生机。胜男向光亮摸索而去,贴在缝上悄悄往外看。

  外面坐着三个男人。一人生得五大三粗,一人贼眉鼠眼,还有一人背对着他,看不见样貌如何。

  只听到背对着她的那人闷声闷气地问:“信送到了?”

  贼眉鼠眼随手拾了一张破纸片扇着风,微微喘着气道:“送到了!那小孩亲手送到姓郁的手上了!”

  “这么巧?”

  “你可别不信,就这么巧!那小孩把信交给看门人时,看门人看都没看就给扔了,老子当时还想着,他娘的姓郁的养的狗都这么拽,这次绑了他女儿算是给他提个醒!今后还敢这么嚣张不!”

  对方不耐烦地提醒道:“别扯远了!讲重点!”

  他连着“是”了几声,接着道:“郁镇南正巧坐车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那小孩倒挺机灵,看他的打份,知道他是个当官的,把信往他手上一塞就跑了。我亲眼看到郁镇南拆了信,鼻子都气歪了!”

  “哈哈哈!如今他的宝贝女儿在我们手上,他不多出点血,怎么对得起他自己?哈哈!”彪形大汉放声狂笑,仿佛大把的银票已在手中挥洒。

  听到三人议论,胜男只觉脑袋一炸。“三个天杀的蠢货,连人都抓错了,还指望发什么财?!”她拼命拍打着木门,大声喊道:“喂!你们抓错人啦!放我出去!我不是郁婉秀,我是洪胜男!”

  “她醒了?”一直背对着她的那个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胜男觉得他的眼睛很奇怪,好象有一只是假眼。

  “少来!”那彪形大汉喝骂道,“你以为老子是傻子,会信你的鬼话?”

  贼眉鼠眼奸笑道:“她还挺聪明,知道编这样的大话来骗我们。”

  胜男急道:“我不骗你们!是真的!我只是郁小姐的同学,当时郁小姐生气先走了,她刚走你们就绑了我,真的是你们弄错了!你们绑了我也没用啊!我又不是郁家小姐,他们才不会付赎金呢!”

  那彪形大汉有些动摇了,怀疑地问:“大哥,我们不会。真抓错了人吧?”

  他那独眼大哥沉默着,贼眉鼠眼反驳道:“不会错!怎么会错?那帮草包要绑的分明就是这丫头!就算真错了,这丫头与郁镇南的女儿走得这样近,想必郁家也不会不管!”

  一想到郁镇南那阴深冷漠的神情,胜男心中直发忖。那日,只因她一时错口喊了一声哥哥,他便黑了面止住舞步,一言不发地送她离开,便再也没有露过面,想必已是对她不再有兴趣。这次他会管她才怪!想不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做了郁婉秀的替死鬼,真是比窦娥还冤。郁家是指望不上了。更糟糕的是,宗泽对此还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发现自己失踪后,会是怎样一个慌乱。她急急地拍门道:“郁家是不会为我付赎金的。你们不就是要钱吗?哪,去找我哥哥吧,他是济世堂的老板,也有钱的!你们找他来赎我回去吧!求求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独眼怀疑地问:“济世堂?你哥哥是洪宗泽?”

  听到哥哥的大名,胜男不禁为之一振。她立即应道:“就是就是!我是洪胜男!不是郁小姐!”说着,她解下辫子上的一根蓝色丝带,从门缝里递了出去,道,“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就知道我真的在你们手上了!”

  彪形大汉将信将疑地接过丝带,脸上满是询问:“怎么办?”他压低声音道,“洪宗泽,我们。惹。”

  独眼打了个手势,不许他再说下去。他兀自沉默着,似乎想到了什么。

  鼠眼却狂笑道:“蠢丫头!老子跟你哥哥的旧帐还没算清呢!现在你在我们手里,事情岂不好办许多!到时候,老子要叫姓洪的从老子裤裆下象狗一样爬过去,求老子放了他的妹妹。哈哈!”

  听到这话,胜男心下凉了半截。想不到自己自作聪明,以为搬出哥哥可以脱身,却不料竟给哥哥也惹来了一身的麻烦。不知他们会怎么对付他呢!她心中一紧,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哭!哭你妈丧呢!”彪形大汉恶狠狠地骂着,扔了外衣,向里间走来。

  胜男吓得躲到一边,不知该如何应对。

  独眼喝问:“你想干什么?”

  彪形大汉道:“老子心里烦,正好拿她来替老子消消火!哭!哭你妈丧!”

  独眼追上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给了他几耳光,骂道:“你他娘的不想活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彪形大汉被打得发懵,嘟囔道:“她不就是洪宗泽的妹妹么!”

  独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个屁!我是觉得洪胜男这个名字很耳熟。她就是郁镇南的。”后半截话他没有说,只是使了个眼色。

  彪形大汉恍然大悟,激动地道:“如此,绑了她岂不比绑了郁小姐更值钱?!”

  独眼松了手,道:“你明白就好!郁镇南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若动了他的人,有钱拿都没命花!你发骚,到窑子里发去!少他娘的坏老子的事!”

  胜男方才明白,自己险些就要被这恶人糟蹋了。她不敢再哭,只好强忍泪水小声地啜泣着。

  独眼忽又喃喃说了声:“不对。”

  三人随即压低声音嘀嘀咕咕,不知在商议什么。

  门外突然传来悉簌之声,一人警惕地跑了出去,不一会便进来,低声道:“大哥,他来了!”

  第十二章 变数

  话说宗泽听完了郁景宏的话,反倒冷静了下来。绑匪既然还没有交待付钱的时间和地点,胜男应该暂无生命危险。三千大洋不是个小数目,他就算把济世堂所有分号的流水全部合并,一时间也凑不了这么多。他想了想,对郁景宏道:“多谢郁先生相告。事关重大,我必须同令尊大人商议商议。”

  “洪先生!”宗泽此举显然不在郁景宏意料之中,他急忙阻拦道,“此事还是不要惊动我父亲的好。”

  “为什么。”宗泽心中腾起一丝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

  郁景宏讪笑着,顿了顿,这才道:“虽然胜男小姐为郁家所累,但我想洪先生还是自行解决的好。要知道我爹可是个急性子,他若知道被绑的人是胜男小姐。”他将后面的话故意掐掉,弦外之音却是呼之欲出。

  宗泽知他在暗示郁镇南与胜男关系非比寻常,顿觉心虚,登时如芒刺背,又羞又恼。

  郁景宏趁机道:“洪先生应该不想此事闹大吧。这件事若传扬出去,洪小姐的清誉可就全毁了。”

  此言点破宗泽心中所虑,他不禁愁眉深锁,无言以对。

  郁景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在下所言听来无情,却是处处为着胜男小姐着想。绑匪既然开了价,必定会再次前来相告交易时间和地点。趁他们还没发现绑错了人,你还有机会,你若要找我爹理论,绑错人的消息一旦传到绑匪耳中,胜男小姐可就性命难保了啊!到时候,你后悔都晚了!”说罢,他得意地笑笑,飘然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宗泽心头突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转向严如芳询问道:“你怎么看?”

  严如芳有些受宠若惊。宗泽一向大男人得很,今次竟会征求她的意见,许是又一次验证了那句老话:旁观者清。

  严如芳略略思忖,仍是有些迟疑:“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这个郁景宏有些奇怪。好象他知道什么似的。”

  “没错。”宗泽嘘了口气,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严先生,麻烦你帮我联络各分号,先将铺面上的现银汇集起来,能凑多少是多少。我倒要看看那郁景宏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说着,他轻身出门,一路尾随着郁景宏而去。

  暮色沉沉,白日的余热已渐渐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焦灼,叫人忐忑难安。宗泽一路追赶,早已大汗淋漓。郁景宏却大摇大摆,径自回到了自己家中。宗泽很是疑惑,这小子究竟搞什么鬼?难道自己的感觉出错了?

  宗泽心有不甘,藏身在郁府外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名矮小精壮的汉子匆匆前来,看门人进院通报,不一会儿,郁景宏出门相迎,两人走到一旁的榕树下,那汉子俯耳低语,郁景宏脸色骤变,一把揪住了那汉子的衣领。

  那汉子显得十分慌张,不住地讨饶。郁景宏恨恨地松了手,一拳砸在墙壁之上,显然已是方寸大乱。

  宗泽见状,正欲上前抓住二人问个究竟,郁景宏却急冲冲向郁府走去。大门随即掩上,再无动静。宗泽心道:“算你跑得快!”他暗暗运功,悄然无息地跟在那汉子身后,出其不意上前扳住他的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摁倒在地。那汉子哇哇一顿乱叫,被宗泽一掌砍晕。宗泽将他翻过身来,借着依稀光亮仔细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怎么是他?!”

  胜男听到有人前来,不由大喜过望:“莫非真是哥哥来了?”她急忙拢过去透过门缝张望。只见那三名绑匪霍然起身相迎,拢上前去。进来的是一个男人,戴着黑色的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似故意不让人见到他的脸。

  独眼喝问道:“外面什么情况?”

  来人道:“大哥,咱们弄错了!这女学生不是郁镇南的女儿,是他的那个。”

  独眼打断他道:“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

  来人“哦”了一声,语气变得更加焦灼起来:“如今郁镇南已知道此事,正满世界地找咱们呢!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散了吧!”

  独眼在犹豫。

  贼眉鼠眼道:“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咱们真绑了郁镇南的女儿,他就不会满世界找咱们了?”

  彪形大汉也跟着嚷嚷:“就是!大哥,反正人我们已经绑来了,既然干了,总得捞点东西不可!”

  贼眉鼠眼继续道:“郁镇南对咱们不仁在先,就怪不得咱们对他不义了!逼急了老子,老子把他的女人先奸后杀,咱们拿不到钱,也叫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大礼帽急得张口结舌:“你,你们。”

  独眼大喝一声:“够了!都给老子闭嘴!听二哥怎么说!”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大礼帽道:“你们太不了解郁镇南了。我追随他多年,他的秉性我一清二楚。他一直怀疑这双儿女都非他亲生,只不过碍于颜面,他不肯承认罢了。我之所以要你们绑了郁婉秀,就是想着,郁镇南太好面子,这样的事他不屑多虑,加上我再从旁略加鼓动,他一定会拿钱了事。到时候就算他要报复,有我周旋,也保得了你们平安出逃。可你们却错绑了洪胜男来!你们知不知道,如今郁镇南心中最紧张的便是她!眼下整座广州城都被封锁了,咱们已是插翅难逃!若现在将洪胜男放回去,咱们尚有一线生机;若你们仍执迷不悟,说些什么鱼死网破的混话,不但你们难逃一死,二哥我也跟着完蛋!”

  话音刚落,却听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应:“讲得真好!如此精彩的安排,竟没派上用场!可惜呀,可惜!”

  第十三章 只身犯险

  胜男听到他们议论自己同郁镇南的事,早已又羞又气。忽然听到这把声音,她一个激灵拢到门缝前,仔细地向外张望着。难道,真是他来了?

  来人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踱入。他一身黄绿色的军装,黑色的皮带紧紧扎于腰间,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气宇轩昂;那凌厉的眼神,还有那不怒自威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三绑匪大惊失色,不约而同拉上枪栓对准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他从容地举起手,示意自己并未带任何武器。

  “你是郁镇南?”独眼上下打量着他,试探地问。

  “如假包换。”郁镇南轻松地笑了笑,自行找了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独眼看了一眼鼠眼,鼠眼向他点头确认。

  “钱带来了吗?”独眼问。

  郁镇南很是镇定地扫了三人一眼,霸气十足地问了一声:“人呢?”

  彪形大汉变得有些口吃:“在。在里屋。”

  郁镇南道:“我要先见到人。”

  独眼装腔作势地喝道:“先把钱交出来!我们看不到钱,绝不放人!”

  郁镇南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我真是一个人来的?这幢房子已经被我手下一个连的兵力包围了。我若有事,我保证你们出去后立马变成马蜂窝。”

  独眼看了看两个弟兄,见他们面露慌乱,不由缓和了语气道:“郁军长,大家有言在先,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如此做法,我们兄弟就算拿到钱也没命花了!”

  郁镇南呵呵一笑,道:“郁某能提着脑袋走到今天,凭的就是一个‘义’字。在下不过是先小人后君子。”

  独眼恨恨地道:“郁军长收了我们的货,却只给十分之一的钱,还说什么‘义’字!兄弟们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拿不到钱,我们绝不善罢甘休!若不是你不仁在前,兄弟也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

  听闻此言,郁镇南心中已然有数。他昂然道:“郁某同人做生意,从来都是细水长流,绝对不会干那一锤子的买卖。这件事,相信只是个误会。欠你们的钱,郁某自当如数奉还。大家出来走江湖,图的不过是个‘钱’字。钱,我是带来了。不过,我一定先见到人。你们若肯信我,这袋银元,都是你们的,我保证放你们全身而退,只一条,从此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咱们的交易,只好从此一笔勾销;你们若不信我,那我也没有办法。我一条命换你们三条,也算赚到了。”说罢,他翘起二郎腿,“吧嗒”一声点着了一支雪茄烟。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烈的烟味。可在胜男看来,这呛鼻的味道此刻却是如此亲切。她伏在门边,激动不已,险些就要脱口唤出声来。

  三绑匪相互使了个眼色,彪形大汉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向里屋,打开门。胜男急忙退到一边。彪形大汉冲她嚷道:“出来吧!”

  门外的光线此刻很是刺眼。胜男遮挡住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看到郁镇南,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委屈,眼中泪光闪动,人见犹怜。

  郁镇南站了起来。见她衣着完整,只是头发稍许有些凌乱,这才略略安心。他从腰后取出一大包钱袋,闷声扔在桌子上,道:“这是一百大洋,里面还有五百两银票,你们点点吧!”

  独眼拾起钱袋打开来瞧了瞧,将钱袋揣入怀中,这才道:“郁军长,多谢了!兄弟们如今撤了,还请郁军长指条明路!”

  郁镇南扔给他们三条白色的手帕,道:“你们将它绑在胳膊上,只管往西走。我的人看到白手帕,便不会为难你们。”

  “如此,多谢!后会无期!”独眼向郁镇南抱拳行礼,带着另外二人趁夜逃离,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胜男惊魂未定,呆呆地望着郁镇南,不知所措。

  郁镇南扔掉雪茄,向她快步走来,关切地问道:“胜男,你没事吧?”

  胜男惶恐地望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郁镇南正想说什么,突然一眼瞟见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大礼帽。他无比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又换了语气,调侃道:“唷,这位是谁呀?又是长衫又是礼帽的,很时髦啊!”

  大礼帽只好站起来,取下帽子,诚惶诚恐地唤了声:“郁。郁军长。”

  胜男惊讶地认出,这个人,竟然是郁镇南的那名司机,杨得胜。她不由失声叫道:“是你!你不是哑巴吗?”

  杨得胜又羞又悔地垂下头,不敢答话。

  郁镇南嘿嘿笑道:“胜男,他装哑巴装得倒真是挺象,只可惜,他没我装得象。”

  胜男不解地道:“你?你什么什么也装过哑巴?”

  郁镇南摆摆手,仍是一笑:“我不是装哑巴,我是装傻。”

  胜男会意,禁不住莞尔而笑。

  杨得胜方知自己一言一行早受他监视,一张脸惨无人色。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郁军长,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那关谁的事?”郁镇南一声喝问,惊得他一头扑倒在地上,不停地向他磕头求饶。

  “是。是。”杨得胜支支吾吾,冷汗涔涔,就是不敢说。

  郁镇南不再勉强,他冷笑一声,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受何人指使,现在只不过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若不肯把握,将来变了鬼可不要怨恨于我。”

  杨得胜哭哭啼啼:“我若说了真话,军长能饶了小的一命么!”

  郁镇南略一点头:“那要看你的真话,有多真了。”

  第十四章 案中案

  话说这边宗泽将那精壮汉子击晕后,将他拖向一处僻静的墙角,对着他一顿猛拍,将他拍醒。那人睁眼见到是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洪老板!”

  宗泽急忙捂住他的嘴,轻声喝道:“阿龙,你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不为难你;若你有半句虚言,休怪洪某人翻脸无情!”

  这个叫阿龙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何启德手下得力之人。当日宗泽请何启德帮忙送走那群学生时,阿龙也在场。他的出现,让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宗泽万不敢想象,何启德如何介入了绑架胜男的事情。

  阿龙点点头,宗泽这才松开了手,却立马点中了他腿上的穴位,他两条腿登时又酸又胀,动弹不得,更别说逃跑了。阿龙哀求道:“洪老板,这件事,洪二爷比我们知道得都清楚,你不如回去问他吧!”

  宗泽暗自吃惊,想不到连宗保也卷入了此事!他厉声道:“我回去自当问他!眼下我只问你!”

  阿龙无法,只好道:“洪老板,我说了实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何老板啊!”

  原来何启德竟不知此事。宗泽闻言,顿时略感轻松。但他不敢大意,正色道:“我应承你。你只管讲吧。”

  阿龙遂将整件事一一道来。

  原来,三日前,洪宗保突然找到他,请他帮忙做一件“买卖”。阿龙得知要绑的人是郁家大小姐,原本不想接此生意,可郁景宏亲自现身相求,称此事不过是另找法子同他父亲要点钱花,故而假装绑架他妹妹,还信誓旦旦,称此事绝不会秋后算帐,阿龙经不住利诱,终是答应下来。

  “你是说,是郁景宏要绑了自己的妹妹去勒索他父亲?”这等荒谬之事宗泽尚且头一次听闻,不确定地反问。

  阿龙无奈地道:“我也知这件事说出来没人会信。但我有证据。当日洪二爷给了我一张郁小姐的照片,叫我们依照片上的人去抓人。那照片现在还在我手上呢!”说着,他当真从怀中掏出一张相片来。

  宗泽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照片上面,根本不是郁婉秀,却是胜男!

  郁景宏,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阿龙见他神情异样,急忙道:“洪老板,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放过我吧!”

  宗泽知他尚且不知他们要绑的人其实是胜男,只好顺着话问道:“郁小姐人呢?”

  阿龙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惭愧,支支吾吾地道:“我们去晚了一步,正准备下手的时候,另一伙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抢先将郁小姐绑走了!我们跟了一段路,可后来跟丢了。”

  宗泽追问:“那郁景宏知道这事吗?”

  阿龙道:“他不知道,方才小的正是赶着去告诉他呢。”

  想不到此事竟然变成了案中之案。宗泽一时间别无他法,只好解了他的穴道,放他走掉。“洪宗保!”他忿忿地念着这个名字,一路向着济世堂快步走去,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即刻回佛山找他问个究竟。

  刚来到济世堂门口,严如芳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到他,她正欲上前询问,哪料身旁突然驶来一辆马车,宗泽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马车上的人一把拽上了车。严如芳大声唤着:“洪大哥!”追着马车跑出几十米,终是无望地大哭起来。

  城郊石屋内,杨得胜正颤颤惊惊地向着郁镇南交待自己的罪行。他近段日子赌场失意,输了不少钱,还借下了高利贷。为了还债,他私自将独眼的货款移走,并对独眼谎称是郁镇南嫌他们的货品质太次,只肯付这么多。独眼当然不肯罢休,天天纠缠着向他要帐。他无法,却在一次偶然中得知,郁景宏竟想绑了郁婉秀勒索郁镇南。他灵机一动,遂挑唆独眼也去绑了郁婉秀,得来赎金全部归他们,以抵货款。他想着,事后若有差池,将事情全部推在郁景宏身上即可一了百了。独眼一口答应,称他们其实早有此想法,甚至连郁小姐的照片都弄到手了。他哪知他们弄到手的竟是胜男的照片,这才有了这一出闹剧。

  杨得胜将事情经过全盘托出,整个人几欲虚脱。他颤颤微微地道:“郁,郁军长,事情就是这样,如有半句谎话,小的任凭军长发落!”

  郁镇南微微一笑,轻叹一声,道:“你没有说实话。”

  杨得胜以头抢地,朝天赌咒,声称自己在长官面前不敢讲大话。

  郁镇南被他吵得心烦,低喝道:“行了,你走吧。”

  杨得胜愣了愣神,心中揣度着他这话能信不能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看胜男,欲言又止。

  郁镇南道:“怎么?你还打算让我开车送你回去?”

  胜男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不敢!不敢!”杨得胜连连陪着不是,又指了指胳膊,道:“可是,这个,白手帕。”

  郁镇南冷冷道:“你若戴上白手帕,岂不公开承认你与那绑匪是一路的么。哼,我郁镇南的手下居然与绑匪沆瀣一气,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过,你若坚持,我也不拦你。”

  杨得胜听罢,急忙摆手,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胜男望着他的背影,无限悲哀地叹息道:“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过,当初张天一同我讲他家的遭遇时,我倒是一直不信是你所为。”

  郁镇南嘿嘿笑道:“能听到你这样讲,我很开心。知道吗,哪怕全世界都误会我,对我来说都不紧要,只是你不能误会我。”

  胜男望着他,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问。她怕他会说出令自己难堪的话,如此,她便更不知何去何从了。

  郁镇南似看穿她心思,直接道:“因为你若误会了我,我会很伤心。”

  胜男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禁笑了起来:“有多伤心?”

  郁镇南一本正经地道:“伤心至死。”

  胜男的脸倏地红了。她略略思忖,努力想把话题转移:“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杨得胜?”

  郁镇南邪魅地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胜男紧咬住下唇,不敢接话。

  郁镇南故意道:“你若要他生,他就生;你若要他死,他就活不到明天天明。”

  胜男被他这一迫,不由紧张万分:“你,你怎么要我决定。”

  郁镇南微微一笑:“因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胜男心下一动。方才他直指杨得胜没有讲真话,定然心中对那幕后人早有分数,她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若放了他,他会放过你么?”

  郁镇南没有立即答她,却盯住她的眼睛不放。

  她含羞垂下头:“怎么了。”

  郁镇南道:“这是你头一次关心我。”

  胜男垂下眼皮,泪水噙在眼中,摇摇欲坠。

  郁镇南趁势一把将她拥进怀中,。他的怀抱是陌生的,但这感觉却是熟悉的。曾几何时,无论她害怕,伤心,还是难过,只要投入哥哥的怀抱,那些不快乐便会被他的温暖融化掉。想到宗泽,她终于哭了出来。宗泽对于她,只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

  “胜男。胜男。”郁镇南的声音在颤抖。他缓缓托起她的下颌,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终于抑制不住动情地将她吻住。

  胜男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惊呆了。这是她的初吻。她竟一直不知道被人亲吻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她象被电击中般震撼,闭上眼睛,任凭他恣意掠取。

  郁镇南没有遭到反抗,有些意外,心中却欢喜不已。他没有想到,胜男这番反应,多半竟只是因为好奇。

  第十五章 争锋相对

  宗泽被人拉上马车,重重摔倒在车厢之中。他试图甩开抓住他的人,却被人死死摁住。刚一抬头,一人朝着他脸上狠踢一脚,他鼻子一耸,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宗泽大怒,正要发作,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想你妹妹平安归来,就乖乖听老子的话!”

  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名绑匪。宗泽不认识另外两个,独眼却是他的老熟人。早年他贩卖药材时在途中曾教训过这个土匪头目,他那只瞎掉的眼睛,正是拜他所赐。乍听到他的声音,宗泽不禁怒火中烧。想不到当年放他一马,却招来今日横祸,难道他真的应该如同大师伯顾云飞当年那样,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他运功护体,挣脱那两人的压制,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独眼喝问道:“我妹妹在哪?!”

  独眼道:“你放心,郁镇南早将她救走了!”

  此言一出,宗泽顿时心绪大乱,紧抓对方的手也松了下来。郁镇南,又是郁镇南!他又是如何知道胜男被绑的?宗泽不解地反问:“既然郁镇南已经放了你们,你们还抓我来做甚?”

  独眼趁机甩开他,忿然道:“郁镇南这老狐狸耍的什么把戏,老子心知肚明!他当着那丫头的面,不好大开杀戒,装模作样地给我们指了条生路,可事实上,他已在城门派有重兵把守,我们弟兄逃得出那间房子,却逃不出广州城!而今只要你送我们出城,老子与你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不然的话,老子现在就与你同归于尽!”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枚土制手雷。

  宗泽当然不肯与他玉石俱焚。眼下唯一令人心安的是,胜男的性命已无危险;不如将这群瘟神远远送走,以免除后患。想到这里,宗泽凛然道:“好,我送你们出去。不过,你要老老实实把整件事讲给我听,你们究竟为什么要绑郁镇南的女儿。”

  独眼同两名同伙相对望了望,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路之上,他将事情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只听得宗泽扼腕叹息。

  在夜色掩映下,宗泽领着这三个人复又回到济世堂。严如芳见到他,已是喜极而泣。他来不及安慰,命人拿来店内伙计的长衫叫那三人换上,自己则牵了一匹好马,一行人朝着城门飞速驶去。

  守门的兵士识得宗泽,笑着同他打招呼:“洪老板,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吗?”

  宗泽应了一声,道:“最近北方来了几个客人,赶着要收药材,我们不抓紧时间办,恐怕到时交不了货。洪某给各位长官添麻烦了!”说着,他递上了几块大洋。

  那兵士顿时眉开眼笑。他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平日里即便有此等好事,好处也都让他的长官收走了,自己只有干瞪眼的份。难得洪宗泽如此慷慨,他看也没多看,便挥手放行。

  宗泽一直将三人送出城外十余里地才作罢。双方就此分道扬镳。独眼由衷地道:“洪大哥,这是你第二次放过我。大恩大德,我罗文斌永世不忘!郁镇南走私文物的事儿,一直都是由他的儿子郁景宏出面打理。到时候就算东窗事发,他一样可以置身事外。想要动他不容易,洪大哥,你还是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宗泽略一点头,聊作答应。

  罗文斌又叮嘱道:“郁镇南心狠手黑,他若知道是你放走了我们弟兄,只怕会对你不利。洪大哥,你多保重!”

  宗泽道了声“多谢”,拱手相送。

  罗文斌这才同鼠眼他们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待三人离开,宗泽急忙调转马头向城内奔去。他心中惦记着胜男的处境。此刻她落在郁镇南手上,倒比落在绑匪手中更加让人不安。

  郁镇南还在忘情地吻着胜男。不知不觉中,他已将她男放倒在桌上,整个人也跟着压下来,紧贴着她,吻过一遍又一遍,却始终舍不得放手。

  胜男拘谨地躺在那里,双手护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的手不安份地伸入了她的裙子,她才奋力挣扎着推开他。郁镇南用力拉开她的手,死死摁在了桌上。他兴致已至,全然不顾身份,竟想在此一品芳泽。

  胜男挣扎无果,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郁镇南停住,怔怔地望着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对不起,我本不想这样的。”他喃喃说着,轻抚着她的头发,接着道,“胜男,嫁给我吧。”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胜男不知所措。她又惊又怕地望着他,身体都在跟着微微颤抖。郁镇南感觉到她的不安,冲她温柔地一笑,将稳稳她托起。“愿意吗?”他追问。

  胜男脑中一团乱麻,下意识地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呵呵。郁镇南开心地笑了。这个傻丫头。不知道总比不愿意强啊。他凑上前,想再度吻住她,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胜男红着眼,乞求道:“我要。我要回家。我哥哥他。”

  郁镇南轻叹一声,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

  坐到车中,胜男不自觉地向车门靠拢,故意离他坐得远远的。郁镇南只是笑笑,也不勉强。

  夜已深,街道上无甚行人,但听到一阵马蹄声,嗒嗒作响。进入城内,宗泽逐渐放慢了速度。天色太暗,他不敢骑得太快,以免伤人。正走着,身后突然一片亮光射来,汽车的轰鸣声和喇嘛声让马儿受惊,它扬起前蹄,仰天长嘶。宗泽紧握缰绳,夹紧马肚子,稳稳坐住,复又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慰,牵引着它移向路边。

  胜男听到马嘶声,心下一动,摇下玻璃窗,仔细辨认着,不由一声惊呼:“哥哥!是我哥哥!”

  郁镇南急忙叫停车。宗泽已认出这辆车正是郁镇南的专车。他跳下马来正准备上前问个究竟,却见胜男急冲冲从车内钻出,不禁欣喜若狂,上前一把抱住妹妹的肩膀,激动地唤道:“胜男!”

  胜男委屈地伏在他胸前大哭不止。

  郁镇南跟着下了车。宗泽见状,不方便询问详情,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多谢郁军长相救!大恩大德,宗泽永生不忘!”

  郁镇南知他心口不一,冷笑一声,道:“我并不是为了你才出手的。”

  宗泽被呛得说出不话来。方才独眼向他讲明了事情经过,他对郁镇南已是彻底凉了心。他看了看胜男,直接道:“胜男,我们走。”

  胜男略一点头,正欲上马,郁镇南阻拦道:“还是上车吧,坐车到底比骑马要舒服点。”

  胜男正要答话,宗泽已将她拦下,接口道:“我看还是不必了,郁军长事务繁忙,洪某不敢再添麻烦,请军长早些回去休息吧,胜男也很累了,我想这些天她亦不希望受到任何打扰。”

  胜男已听出了宗泽言语中的火药味儿,心中焦虑不安,急忙道:“哥哥我们走吧!”

  郁镇南知她想躲开自己,不觉有些失望。不过她的这种反应,倒底亦在他意料之中。他喊了声“等等”,从车内取出件斗篷,径自披在胜男身上,道:“夜了,小心着凉。”

  胜男听话地披上,低头垂目,轻声道谢。

  宗泽看在眼里,心中暗道不妙。不等郁镇南再发话,他已将胜男举上马,自己则牵着缰绳,拉着马儿迅速离开。

  郁镇南的车一直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替他们照亮前行的路。胜男不敢回头。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郁镇南。

  第十六章 表白

  在省城休息了几日后,宗泽便带着胜男返回了佛山。临行之前,他叮嘱知情人严守秘密,千万不能将胜男被绑架之事传出去。佛山不比广州,地窄人少,一点点花边新闻都会传得满天飞。若叫这班街坊知道胜男的事,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议论成什么样子。

  洪宗保在这件事后便失了踪。宗泽虽然恨他无耻,却仍然担心他的安危,也不知那郁景宏发现事情败露后会不会杀人灭口。他唯有吩咐各分店多派伙计出去寻找,不论怎样,他都不希望宗保出事。

  只是宗保媳妇日日哭闹,叫人好生烦闷。宗泽索性送她回了娘家,待有宗保消息,再接她回来不迟。

  胜男却象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闷在家中,也不同人说话,每日吃得少,哭得多,几天下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宗泽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更让他难过的是,胜男对他也变得疏远起来。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料定当日她与郁镇南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却不敢询问。眼见胜男越来越消沉,他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翠儿端着饭菜款款而来。刚要进屋,却被宗泽拦下。宗泽示意她不要出声,翠儿便悄悄退下了。宗泽端着盘子提步走进胜男的房间。

  胜男正侧卧在床上,面对着墙壁。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这样,不肯见人。她只道来的是翠儿,轻声道:“放下吧,我现在不想吃。”

  “胜男,是我。”

  听到哥哥的声音,她急忙盖上被单将自己遮住。宗泽坐在她身边,扯掉被单,将她一把抽起。她无处可逃,只好用手将脸遮住。

  宗泽急道:“胜男,看着我!”

  她不肯。他略一用力,将她的手拉开,她疼得叫了起来:“哥哥!”

  宗泽微微一笑:“还以为你永世不再理我了呢。”

  她却不笑:“我只想从此都不再有我这个人。”

  宗泽心中一紧,却仍装作无事人般,逗趣道:“那怎么行呢。哥哥若是没有了你,真不知还怎么活。”

  胜男心中一阵酸楚。她垂下头去,黯然道:“哥哥,你不是说过,我迟早会嫁人的么。”

  宗泽愣了愣神。他叹道:“是,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啊。”

  胜男咬着嘴唇,声音细得象蚂蚁:“郁。郁镇南,向我求婚了。”

  宗泽吃惊不浅。想不到事情竟然已发展到了这一步!他急急地反问道:“你答应他了?!”

  胜男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宗泽早已乱了方寸,追问道,“他逼你嫁给他?”

  “不是。”

  “那是什么?”

  “你别问了。求你了。”

  “胜男!”宗泽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犯傻呀!郁镇南他有妻室,又有儿有女,你嫁过去,那算什么!”

  “我知。”

  “那你为何不一口回绝他?”

  “我不知道。他对我真的很好。”

  “我对你不好吗?!”宗泽终于抑制不住吼了出来。

  胜男被他这一猛喝,惊得几乎忘了呼吸。宗泽方知自己失态,将她拥在怀中不住地安抚:“对不起,胜男,我。我不是。”

  胜男抬起头,深深望向他,突然捧住他的脸,学着当日郁镇南的样子,将他深情地吻住。

  那一刻,宗泽惊呆了。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张温润的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那份细腻,那份温存,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应着,捕捉着,他已失去了意识,失去了控制,托住她的头,自顾自地回吻住她。

  胜男却停了下来。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宗泽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时间羞愧万分,一把将她推开,凄然道:“胜男!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第十七章 告解(一)

  胜男不知道宗泽是如何消失在自己眼前的。他走的时候,一定充满了悲愤。待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作拥抱状,只是怀中已空无一人。那种最深的绝望从心底涌出,迅速弥漫到全身,将她彻底击倒。她软软地倒下,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这个世界,怎会变得如此荒唐?

  宗泽仓惶失措地逃出,一头躲进自己房中。他不敢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罪恶感象烈性毒药般侵蚀着他,折磨着他,叫他悔恨加交,无地自容。

  他终于明白胜男犹豫的原因了。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爱上了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仍然向他表明心意,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更可怕的是,他面对这样的表白,竟然不能自已。

  胜男是他一手带大,虽然她称自己是哥哥,可事实上他几乎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除了“她”,他从未对别的女人产生过任何非份之念。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与胜男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惶恐之下,他想到了逃离。

  阿福见到宗泽在收拾行李,不由好奇地问道:“大少爷,您这是要出门吗?”

  宗泽支支吾吾:“啊,是,我到铺上住几日。这些天伙计们出去寻宗保,人手不太够用。”

  阿福疑惑地“哦”了一声,正准备上前帮忙,却听到翠儿急切的呼喊:“大少爷,姑娘一个人出门去了!”

  “什么?”阿福惊呼一声,“姑娘不好好的在家歇着,出门干嘛?”

  翠儿看了宗泽一眼,吞吞吐吐道:“大少爷,您刚才,是不是跟姑娘说了些什么。”

  宗泽急忙搪塞道:“没。没有,我只是劝她要好好吃饭。”见他如此不慌不忙,翠儿和阿福不由交换了下眼色。宗泽已觉察出他们的不解,解释道:“胜男在家闷了这么多天,想必是出去透透气罢了。你们毋须如此紧张,她晚一点自己会回来的。”

  翠儿无法,应了一声,只得退下。

  阿福怀疑地瞪着宗泽,不肯离开。今次他的漠不关心,让他觉得非常之不可思议。宗泽万不能忍受这样的猜测,终于妥协道:“好吧。我这就出去瞧瞧。”

  他一路追过去,走过一条街,便看到了胜男的身影。她神情恍惚,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只是在一处卖云吞面的小摊上略略停了停,又接着向前走去。

  宗泽暗想,想必是饿了,身上又没带钱。他急忙赶上几步要了一碗云吞面,连同碗筷一齐买下,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跟上前去,正欲唤她,迎面一辆马车飞快驶过,差点撞上他。他急忙躲闪一边,再抬头时,却见一名修女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将胜男带走。

  那修女慈眉善目,正对胜男说着什么,胜男略一点头,两人便齐步向教堂走去。

  宗泽追上几步,却又停下。他看了看手中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叹了口气,转身折回家中。阿福迎上来,问:“找着姑娘啦?”

  宗泽将云吞面往他手上一塞,默然离开。

  胜男跟着那名年长的修女来到了教堂。教堂对她来讲并不陌生。郁婉秀是个不太虔诚的天主教徒,偶尔会带她到教堂做做礼拜。虽然胜男受宗泽影响,对宗教一直不太感兴趣,但她却非常喜欢教堂的氛围,尤其热爱唱诗班的音乐。

  镇上的教堂自比不上省城的气派,但风格却是一致。置身此地,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修女微笑着对她道:“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同神甫讲的。他会开解你,主会宽恕你。”

  胜男点点头,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没过几分钟,忏悔室里便出来了一个人。她四下里看看,判断无人再进,这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第十八章 告解(二)

  神甫在里面吟唱着:“神就是光,在他毫无黑暗。这是我们从主所听见,又报给你们的信息。我们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真理不在我们心里了;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神是灵,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你好,我的孩子,你有什么要向主说的,尽管说吧。”

  胜男双手合十,虔诚万分,话未出口,泪已簌簌而下:“神甫,我不是信徒,也能来忏悔吗?”

  “当然能。主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同样看待。”神甫安慰着。

  胜男应了一声,长长舒了口气:“我有罪。”

  “唔。”

  “有个男人,对我极好,前几日,他还向我求婚了。”

  “哦。那是件喜事啊。”

  “可是,可是我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你不爱他?”

  “我。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爱上了自己的哥哥。”

  “。”

  “神甫?”见对方没有回答,胜男以为自己已是罪大恶极,不由试探地问了一声。

  “唔。”神甫道,“接着讲吧。”

  胜男迟疑半刻,这才道:“我从小是哥哥带大的。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这个自然。”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对他的感觉,会慢慢发生变化。”

  “你是说,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情爱?”

  胜男咬住嘴唇,道:“应该是吧。我一直不想他成亲,也不想嫁人,只想守着哥哥过一辈子。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做不到。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仍然想嫁给他。”

  “哦。”

  “我吻了他。”

  “唔。那他呢?”

  “他。他很生气。他说我不能这么对他。”

  “他当然会生气,我的孩子。”

  “我有罪。神甫。”胜男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神甫在里面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已知道自己做错,你便趁早离开你的哥哥吧,如此便不会一错再错了。主会原谅你的,我的孩子。阿门。”

  胜男知道她的告解已经结束,只好擦掉泪水,颓然而出。迎面撞上一个人,竟是郁镇南!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那间忏悔室,结结巴巴地道:“你?。神甫?!”

  郁镇南叹息一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告解的。”

  胜男只觉天旋地转,无地自容,身子一颤,险些倒下。

  郁镇南将她扶住,道:“胜男,这不是你的错!”

  她虚弱地看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郁镇南一把将她抱进,拐了几拐,来到一处花园。这个花园虽然面积不大,却很是幽僻。他将她轻轻放在园中一条长椅上,自己也跟着坐下,深深望着她,无限怅然地道:“我不是故意听到你的秘密的。真的。”

  胜男想着方才说出她不能嫁给他,不由低头喃喃道:“对不起。我。”

  “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郁镇南勉强笑笑,“你方才提到我,证明你心中还是有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胜男心下感动不已,但她对这个男人却无以为报。

  郁镇南仰天长叹,象是下定了决心,终于说道:“胜男,告诉你一件事。我想,你若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胜男惊奇地问:“什么事?”

  郁镇南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洪宗泽不是你的亲哥哥。”

  “?”胜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郁镇南道:“他与洪宗保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和你却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娘当初是怀着你嫁给他爹的。你的亲生父亲,便是和你爹娘同葬一处的大师伯顾云飞。”

  “不。怎么可能。我。”惊诧之下,她竟然语无伦次。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郁镇南看了她一眼,黯然道,“我既已打算娶你,自然会将你的身世了解得清清楚楚。你若不信,只管回去问他。”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胜男不解地看着他。

  郁镇南凄然一笑,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如此痛苦。既然你爱的人不是我,你也不必为我曾提出的婚约而挂心。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胜男愣愣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郁镇南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找他吧。”

  胜男这才恍然大悟,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快步向外走去。

  郁镇南脸上的笑容在消散。一名精干的汉子从他身后闪身而出:“老爷!”

  郁镇南沉着脸,低声喝道:“看紧她。”

  那汉子应了一声,迅速追赶上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花园中。

  第十九章 追寻

  听了郁镇南的话,胜男将信将疑。她不得不重新整理着思绪。慢慢回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还有街坊曾经的指指点点,想来,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更何况,郁镇南根本没有必要骗她。方才他最后那番话,叫人听来伤感不已; 只是她今生,注定要辜负这个男人了。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回忆着同他的初识,他的戏弄,还有他的怜爱,他的热吻,心中不禁一阵哽咽。即便他有万般好,却不及宗泽在她心中半分重。

  她猛然回想起方才与宗泽亲吻的那一幕。他,分明是有反应的!是的,他是在回吻她,那一刻他下意识的反应,不正是因为他心中早知自己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么!想到这里,胜男的脸上红晕一片。她甚至有些兴奋。既然宗泽不是她的亲哥哥,她完全可以象郁婉秀或者严如芳那样爱他,追求他。倘若她就这样向宗泽挑明他们的关系,宗泽是否会抛开从前的束缚,坦然地接受她呢?

  胜男被自己的勇敢深深打动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

  “哥哥!”她大声喊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无人回应。

  胜男心下一沉,快步迈进大门,一眼瞧见桌上摆放的一碗云吞面。她上前试了试,尚有余温。想来方才她出门之时,他必在身后相随。她心中一暖。闻到面香,方觉腹中饥饿难耐,刚端起碗来,她却突然意识到,难道他亦撞见自己与郁镇南在一处了吗?手上一滑,碗筷砰然作响,跌得粉碎。

  “姑娘!”翠儿闻声赶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上前问道,“姑娘方才去哪里了?叫人担心了好一阵。”

  “我。”胜男会过神来,反问,“我哥哥呢?”

  翠儿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片边答:“大少爷出门了。阿福送他去了呢。”

  “出门了?”胜男喃喃道,“他去哪儿了?”

  “他没讲。”

  “几时回来?”

  “他也没讲。”

  胜男当即明白,宗泽这是故意在避开她。

  他甚至不给她机会澄清他与自己的非亲关系!既然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她难道不能爱他吗?当然能!可是,既然如此,他还在逃避什么?!

  阿福背负着药箱和行李,紧紧跟在宗泽身后。对于大少爷的反常举动,他亦深感莫名其妙。宗泽向他所说的托辞是,灾区如今瘟疫流行,他须前往治病救人。

  “不是才捐过款了么。”阿福不解地嘟囔。

  宗泽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临行之前,宗泽向他交待:“帮我好生照顾姑娘,看好这头家。我。兴许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返还。”

  阿福听话地点点头,卸下行囊交付于他。宗泽冲他惨然一笑。

  天边,夕阳已沉,斜辉脉脉。

  胜男呆坐窗前,垂泪不止。阿福回来见到她,心中不忍,上前唤了声:“姑娘。”

  胜男惊觉,见到是他,急忙擦去泪水,问道:“阿福,我哥哥去哪儿了?”

  阿福便将宗泽所讲一五一十又对她复述了一番。胜男听罢,突然向自己房中跑去。阿福见状不妙,急忙追过去道:“姑娘!你想做什么?”

  胜男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整理着衣裳。

  阿福道:“姑娘,小的知道姑娘打算,小的也知道劝不住姑娘。不过,姑娘一定要答应小的,让小的跟你一道去吧!”

  胜男看了他一眼,强忍心头欣喜,复又低下头去,道:“那你还不快去准备。”

  胜男与阿福一路转辗,所到之处,饿殍满地,尸横遍野,蝇虫飞舞,鼠蛇肆虐,其状惨不忍睹。一些存活下来的难民,面如菜色,衣衫褴褛,甚至衣不敝体,许多孩子就这样赤条条光着身子在垃圾中寻找着食物。

  初见之时,胜男心中难受,胃中却只觉恶心,接连吐了几日,茶饭不进,整个人如大病一场,骤然消瘦。

  阿福心下焦急万分。她虽不是候门千金,可也是大少爷呵护娇养惯的小姐,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只怕大少爷的人还未找到,她自己却先倒下了。这万一有个闪失,他如何向大少爷交待!

  胜男却倔强得紧。无论他怎么劝,她都坚持前行。阿福无法,只得加倍看护,心中却是暗自叹息。所幸路上尚算安全,未曾遇到打劫强夺之难,叫人略觉安慰。

  两人一个村一个村地寻找着,仍是一无所获。阿福道:“姑娘,这么多人,我看我们是找不到大少爷了。不如你快跟我回去吧!”

  胜男不依。她静静地坐下,沉思着。她亦觉得他们这样盲目不是办法。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对阿福道:“哥哥不是说,他要去治病救人么。我看到这里前来施药的,多是教会里的人,不如我们去问问他们,兴许会有线索。”

  阿福气恼地道:“我不跟洋毛子说话!”他的父母死在洋人枪下,独自逃亡来到南方,在街头流浪之时,被宗泽撞到捡了回来,也难怪他如此反应。

  胜男道:“你不去,我去。”说着,她略振精神,向一位神甫走去。

  阿福赌气没有跟上前去。过了一会儿,只见她欣喜若狂地跑来,对他大喊道:“阿福!找到了!我找到哥哥啦!他现在就在辛村,离我们只五里地啦!”

  正跑着,一辆军车突然从侧面开过,差点撞到她。随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阿福已飞身扑上,将胜男扑倒在地。车上下来一人,急切地问道:“伤到了吗?”

  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胜男推开阿福定睛一看:“郁叔叔?!”

  “胜男?”郁镇南亦是一怔,急忙将她扶起。

  “太巧了!”郁镇南眼中闪着欣喜,“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他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却充满了关怀。

  “呃——”胜男一时语塞。要告诉他事实,她于心不忍。

  阿福却口快,嚷嚷道:“我们姑娘是来找我们大少爷的!”

  胜男想拦,已晚矣。

  郁镇南尴尬地笑了笑,道:“人海茫茫,在这种地方想找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啊。”

  胜男道:“我已经打听到他的下落了。”

  “哦?那我送你们去。”郁镇南不容分说,将她带进了车内。

  阿福还想推辞,胜男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好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坐在司机旁,一路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视镜。郁镇南被他弄得十分不自在,同胜男闲谈了几句,便一言不发了。

  路面坎坷不平,一路走得很是辛苦。车勉强开到村口,已无路可走。郁镇南抱歉地笑笑,道:“只能送你们到这儿啦。胜男,多保重。”

  胜男下车,转身又问:“那你。几时回?”

  郁镇南眉头深锁,严肃地道:“疫情如此严重,我看一时半会儿我是回不去了。”

  “嗯,”胜男咬了咬唇,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郁镇南冲她笑笑。车掉了个头,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第二十章 心灰意冷

  胜男收起愁绪,打起精神向村里走去。阿福还在身旁嘟囔:“怎么到哪儿都有他!未免也太巧了吧!”

  胜男没有接话。她只是想,郁镇南既已接管岭南,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他岂能不来。也许,他也不想待在佛山,不想再撞见她吧。偏偏就有如此巧合之事。

  正想着,远远地已看到人群和穿梭于难民中的神职人员,那一身的黑袍十分打眼。宗泽那身土灰色长衫混在其中,更加打眼。

  胜男一眼看到宗泽,兴奋地跑上前去,大声呼唤着:“哥哥!哥哥!”

  然而,如此嘈杂又空旷的环境之下,宗泽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他此刻正聚精会神地替人扎着针灸,神情严肃。

  胜男兴冲冲地一路跑过去,眼见离他愈来愈近,她却突然停了下来。阿福追过来,正欲发问,却即刻闭了嘴。

  严如芳正站在宗泽身边,替他写着药方。见到宗泽汗水涔涔,她掏出手帕替他细细拭掉汗珠。他没有躲避,甚至还冲她笑了笑。那情形,两人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胜男立即转身道:“阿福我们走。”

  阿福忙道:“好不容易找着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胜男只是低头向前走。

  阿福替宗泽解释道:“说不定大少爷也是在这里刚巧碰上了严先生呢。姑娘你不是一直都盼望严先生做你大嫂的么,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胜男骤然停下,咬牙说道:“对,我应该开心的。”

  阿福心中稍安,却不料她竟象发了狂般,扔下行李箱,将里面的衣物抛得满地都是,遂又踩烂了箱子,似乎这样仍不解恨,她又将辫子上那对蓝色丝带狠狠扯下,远远扔出,披头散发地跑掉了。待他反应过来,她已跑得无影无踪。

  阿福急得扯起嗓子大喊:“姑娘!胜男!”

  乍听到“胜男”二字,宗泽神魂震荡,手上一颤,银针竟点到了自己手上。严如芳见状,关切地问:“洪大哥,怎么啦?”

  宗泽喃喃道:“我好象听到有人在喊胜男。”

  严如芳莞尔:“做哥哥的做到你这份上,也算难得。”

  宗泽尴尬地笑了笑,定了定神,正欲调整穴道,却见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心下一沉,急忙迎了上去。

  “方才是你在喊胜男吗?”宗泽焦急地问。

  阿福顾不上擦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住地点头。

  宗泽惊道:“她也来了?!”

  阿福仍是点头。

  “那她人呢?”

  阿福改摇头。

  “你。”宗泽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叫你好生照顾她,你居然。”

  严如芳劝道:“看他跑的。让他歇口气再问吧。”

  阿福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道:“她本来好好的,可看到严先生,突然就跑掉了。我。我也不知道。”

  严如芳吃惊地看了宗泽一眼,没有说话。

  宗泽面颊涨得通红。他对阿福道:“快带我去瞧瞧!”

  阿福将行李拜托严如芳看管,便领着宗泽来到他与胜男分手的地方。地面上一片狼藉。宗泽一件一件地将她扔掉的衣裳拾起,心中澎湃不已。这里的每一件衣裳背后,几乎都有一个故事,故事的里面,是他曾经的疼爱与她的娇美。

  阿福将胜男最后扔下的蓝丝带捡了回来,交到宗泽手中。宗泽的泪终是抑制不住淌了下来。

  “哥哥,你猜你这次送我的礼物之中,我最喜欢哪一件吗?”

  “哥哥猜不到。”

  “呵呵,我想你也猜不到。其实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对蓝丝带。”

  “为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蓝色吗。其实我也最喜欢蓝色。我要永远把它扎在辫子上,这样,我想你的时候看看它们,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宗泽默默将那对蓝丝带放入怀中,转身回走。

  阿福在他身后道:“大少爷,姑娘就是从这个方向跑掉的。我们现在追,兴许还能追得上。”

  宗泽却摇摇头:“算了!叫她一个人冷静下倒好。”

  阿福嗫嚅着:“可是我们。我们方才遇到了郁镇南。”

  宗泽不觉浑身一颤。他已然感觉到,胜男的出现与他和严如芳的偶遇,一定不是巧合;在他们的身后,一双无形的大手正企图控制他们的命运。他顿了顿,凛然道:“我这就去会会他。”

  第二十一章 定婚(一)

  暮色霭霭,暑气沉沉,空气中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郁镇南不由皱了皱眉。勤务兵丁冲殷情地奉上一枚口罩,他却摆摆手,拒绝了。其实,这气味对他来讲,再熟悉不过,它只意味着两个字:死亡。自从他十八岁那年从死人堆里爬出,这种腐臭之味便象绝症一样缠绕着他,任他如何清洗都洗不掉。

  他曾嫌恶过,痛苦过。可如今,他却庆幸不已。这噩梦般的气味令他牢牢记住,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搏回来的,他值得拥有这一切,更不能轻易失去这一切。他冷冷地望着眼前的惨象,对丁冲道:“我们走。”

  丁冲紧跟上前,象猎狗一样紧张地张望着。自从他取代了杨得胜的位置,他对郁镇南的忠诚已发挥到极致。他突然道:“长官,我好象看到了一个人。”

  郁镇南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好象?看到就是看到,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好象看到?你看到鬼了?”

  丁冲顿了顿,道:“是洪小姐。”

  郁镇南取笑道:“你不是才送走她吗?怎么,我惦记的女人,你小子也在惦记?”

  丁冲万不敢和长官开这样的玩笑,抬手指向前方:“长官你看。”

  郁镇南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无奈天色已暗,那张张人脸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已然无法辨认。

  见此法仍未奏效,丁冲索性拽着郁镇南向人群中走去。然而,当他们混进人群之中,胜男却不见了。丁冲急得抓耳挠腮,却说不出话来。郁镇南见状,知他所言当真,不由心急如焚。他顾不上威严,扯开嗓子向四面八方大声呼唤:“胜男!胜男!胜。”

  眼前的女子,已完全变了一个人。破烂的衣裙,流血的膝盖,散乱的头发,花黑的面庞,真不知她这一路跌过多少次,哭过多少回,才挨到这里。

  郁镇南满怀爱怜,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胜男如同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般,向他怀中直扑过来,大声哭喊着:“郁叔叔!”

  郁镇南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不住地安慰:“没找到你哥哥吗?”

  “。“

  “跟你一道的那个人呢?

  “。“

  “那你找到哥哥了?”

  “。”

  无论郁镇南问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痛哭。

  郁镇南已欣喜若狂。他一直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怀中的女子是如此绝望,而他深信,此刻,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

  他无比怜惜地拭去她的泪,却听到她哽咽着问:“你。上次的求婚,还作数吗?”

  “当然!”郁镇南激动地答,“当然作数!”

  胜男重新扑向他怀中,喃喃道:“我答应你。”

  她等着郁镇南的答复,他却沉默了。

  她悲凄地反问道:“你反悔了?”

  “不!”郁镇南深深望住她的眼睛,满眼都是阴郁,“我是在给你时间反悔。”

  “?”胜男仰望着他,脸上满是困惑。

  “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冲动才做出这个决定。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若嫁给我,从此心中便只得我一个!你做得到吗?”

  胜男泪如雨下。既然宗泽已做出了他的选择,她还有什么好说。她长长舒了口气,定然道:“我做得到。”

  郁镇南心头激荡,他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托起她的脸,深情地吻住她。

  胜男没有拒绝。她的心好痛,而他的吻,是抚平她心头伤痕最温柔的一剂药。她小心翼翼地松开口,迎接着他的侵入。他立即长驱直入,将她的舌牢牢裹住,又松开,一遍又一遍。他的吻是霸道的,让人不自觉便臣服于他,无法自拔。

  也许,他才是最爱我的人。胜男流着泪,将他抱得更紧了。

  第二十二章 定婚(二)

  郁镇南感受到这一细微的变化,心中窃喜不已。他离成功,已剩半步之遥。

  回到营房,郁镇南不顾疲惫,立即吩咐为胜男准备沐浴汤水。胜男颇为难堪。她早已把随身之物尽数扔掉,除去身上这套裙衫,已无他物。她羞怯地道:“可是,我没有换洗的衣裳。”

  郁镇南笑道:“穿我的吧。大是大了些,不过都是干净的。”

  胜男感激地冲他含泪一笑,郁镇南抚去她的泪水,拍了拍她的肩,这才退出。

  洗浴完毕,胜男穿上郁镇南为她准备的衣裳,却是一套半旧的军装。洁白色的衬衫搭配黄绿色的军裤,穿上之后,非但不觉突兀,反倒显出一派潇洒脱俗的气质。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出,却见郁镇南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愣。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感慨万千,轻轻唤了声:“郁叔叔。

  郁镇南转头,起身,扔掉了手中的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调侃道:“怎么,还叫郁叔叔?”

  胜男顿时羞得满脸通红。郁镇南呵呵一笑,加快步子走上前,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内,心疼地擦拭着她的头发,道:“头发没干就站在外面吹风,很容易着凉的。”

  “我说过多少次,女孩子这个时候脚不能着凉的,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宗泽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旋,她的泪水禁不住淌了下来,却怕他看到,赶紧垂下头,听话地坐下。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人浮想连连。

  郁镇南定了定神,倒来一杯热水,道:“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胜男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她根本不想再回忆那幕情景。

  郁镇南大方地一笑,安慰道:“不想说就不说。你不如早些休息吧。”

  胜男点点头,麻木地向里间走去。刚钻进被子,却见郁镇南也走了进来,她不由紧张地抓紧了被子,声音都在颤抖:“你。我。”

  郁镇南急忙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我只是想陪陪你,你睡着,我就走。”

  面对郁镇南无微不至的关怀,她的泪不禁又淌了出来。

  郁镇南温柔地抚去她的泪,道:“答应我,别再为无谓的人流泪了,好吗?”

  他的手真温暖。胜男点点头,努力冲他一笑。

  郁镇南笑笑,和衣在她身边躺下,仍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今日早些睡,明日之事明日再说。我哪也不去,就陪着你一个。好吗。”

  胜男翻身依偎在他怀中,低声道:“谢谢你,镇南。”

  郁镇南看不到她的脸,但他能想象,“镇南”这声呼唤之后,她用了多大的勇气。他长长舒了口气,她也跟着舒了口气,只是,她虽已止哭,却仍唏嘘不已。郁镇南摩挲着她的肩臂,不住地抚慰。

  渐渐地,她的声音沉了下去。郁镇南低头一看,她已睡着,眼角边还挂着大颗的泪珠。他几次都差点控制不住想即刻将她占为已有。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幸福,他便忍住了。他要完完全全得到她,得到她真心真意的情感。现在,离这个目标已经很近很近,几乎唾手可得,但终是还未得到。他望着那张在梦中已吻过无数次的面庞,欣然一笑。

  胜男醒来时,仍紧紧握着郁镇南的手。他一整夜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只为不惊醒她。她心下不由大为感动,急忙掀开被子盖在他身上。郁镇南被惊醒,看到这一幕,他不由笑了起来。胜男羞得满面通红。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同床共寝。

  郁镇南兴奋不已。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随即去解她的扣子。

  胜男轻轻摇摇头:“镇南,你若是真心对我,就等到成亲那天吧!我要堂堂正正做你的妻子。”

  郁镇南悻悻停手。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才道:“好,我等你。不过我不会等太久。今日开始我便去着手准备婚事,十日之内,我一定娶你过门!”

  第二十三章 对质(一)

  宗泽在营房之外坐了一宿。前夜他赶到郁镇南处,天色已晚,卫兵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持枪将他逼退。卫兵厉声喝道:“长官交待,今晚不见客,你他妈的再不滚,老子的枪可是不长眼睛的!”

  宗泽无法,只好退后一旁。他方才听到士兵们议论,说郁军长今日带回来了一个女人,心中早已焦急万分。他不能预料,胜男在如此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愚蠢的决定。他更害怕她落入郁镇南之手后,遭到胁迫,无能为力。他不敢离开,整夜在营房之外徘徊,甚至留意倾听,里面是否会传来女子呼救的声音。如若至此,他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冲进去保住胜男清白。

  然而,竟一夜无事。

  他开始怀疑郁镇南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并不是胜男。如果真是如此,胜男独自一人在外,岂不是更加危险。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想到这里,他振作精神,向着那卫兵迎面而去。

  那卫兵见到他,不由怒道:“你怎么还没走?”

  宗泽不由分说,上前一个擒拿手将他制服,缴了他的枪,厉声喝道:“带我去见郁镇南!不然,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他的冲动惊动了一群士兵。其中一人识得他,不由上前劝道:“洪老板,有话好好说!小的这就去禀报,千万不要伤了自己人啊!”

  宗泽怒目相视,喝道:“那你还不快去?”

  那士兵疾步入内,不一会儿便出来,恭敬地道:“洪老板,长官有请!”

  宗泽这才松了手,整了整衣衫,从容入内。

  那卫兵只觉手腕几乎断裂,痛得龇牙咧嘴,骂道:“他娘的,这小子好大的手劲!”

  那士兵上前拍了拍他的脑门道:“活该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

  “他就是郁军长昨天带回来的那妞的哥哥!军长未来的大舅哥你也敢得罪,还要不要命了?!”

  那卫兵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言。

  宗泽信步来到大厅,郁镇南笑脸相迎。

  与郁镇南打过多次交道,宗泽深知此人难对付,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妹妹呢?她是不是在你这里?!”

  郁镇南故作惊讶状:“你妹妹?哦,你是说胜男吧。呵呵,胜男是在我这里,不过,她不是你妹妹。”

  被他突然揭穿老底,宗泽不由大惊失色,却强作镇定地道:“你说的什么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郁镇南笑笑,道:“洪老板,胜男的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就不必再掩饰啦。实话同你说吧,胜男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是不会再回洪家的了。而且,她已答应同我成亲。你放心,虽然你与她非亲非故,但总算是养育了她一场。请柬到时我一定会送到。你若肯赏面赴宴,郁某感激不尽。若你不肯来,我想胜男也不会怪你的。”

  宗泽忍无可忍,厉声道:“胜男怎么会答应嫁给你!分明是你逼她的!”

  郁镇南道:“我从来不喜欢逼迫女人,尤其是我喜欢的女人。”

  宗泽忿忿道:“叫她出来!我要亲口问她!”

  郁镇南反问道:“你?凭什么?”

  宗泽大吼一声:“我是她哥哥!”

  “你不是。”胜男应了一声,款款而出。

  “胜男!”郁镇南急忙上前,将她拦住。

  胜男看了看他,平静地道:“你放心,我应承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只是想同他交待清楚。”

  第二十四章 对质(二)

  先前听阿福讲述路途艰辛,宗泽仍无法想象胜男的境况。如今与她对面而立,他的心象被人狠狠揪住,痛得令人窒息。胜男憔悴了许多,身形清减一圈,与从前那个充满朝气的女孩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那双原本清澈无比的眼睛,已被浓浓的忧郁覆盖,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又在一夜之间衰老。

  “胜男。”宗泽嗫嚅着,呆望着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胜男轻叹,眼中的泪水早已流尽,“我已经决定嫁给镇南啦。你走吧。”

  宗泽心痛不已。他叹道:“他是郁婉秀的父亲!比你足足大了一辈!”

  胜男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不过比你大三岁。”

  “是他逼迫你嫁给他的吗?!”宗泽强忍住泪水,大声质问。

  胜男却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若逼迫你娶我,你会娶我吗?”

  宗泽被她呛得说出不话来,胸中愤懑难平。她怎能当着郁镇南的面说出这番话来!

  胜男自知过份了点,遂又道:“哥哥,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感情的事,强迫是没有用的。我已经想通啦。你放心吧,我很清醒也很冷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宗泽还想解释:“胜男!其实我同严先生根本只是巧遇;如果你一定认为我与她有什么,那我也无话可说。”

  “算啦!”胜男轻叹道,“事已至此,亦无谓解释这么多。你心里面的人,是严先生也好,是李大哥也罢,都不关我事。我从此都不会再纠缠于你了。”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而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吗?!”宗泽终是忍不住吼了出来。

  胜男看了看郁镇南,随即凄然一笑:“那又怎么样。起码,他还肯为我做这些安排。”

  “。”宗泽只觉胸口一阵气闷,脑子发涨,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险些晕倒。他已明白她心意已决,不禁失声痛哭。只听他喃喃道:“胜男,你不能嫁给他。不能。”

  他从来没有这样在外人面前哭过。胜男心头酸楚难当,悲叹道:“哥哥,你不能太自私啦。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不许我去爱别人呢?”

  宗泽望着她,无言以对。

  胜男缓步移到他面前,从脖子上扯下那枚玉佩,交到他手中,道:“这块玉是洪家的传家之宝。如今我要嫁了,还给你吧。”说罢,她匆匆转身躲进内屋,再也不肯出来。

  郁镇南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宗泽捧着那块玉,心如刀绞。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成长,陪她欢笑,陪她流泪,想不到她竟然就这么离去,形同陌路。难道从前的温馨只因爱恨纠缠,便一笔勾销了么?

  他无计可施,竟扑通一声跪在郁镇南面前,苦苦哀求:“郁军长,我求你放过我妹妹吧!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郁镇南冷哼一声,道:“胜男虽然年轻,但她并不糊涂。她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更懂得进退。你不必多讲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个女人你居然低三下四跪低我面前,若不是看在你养育了胜男一场,我根本懒得理你。”

  宗泽只得站起。他明白,这件事已是无可挽回。

  第二十五章 相忘

  严如芳亦是一夜无眠。

  其实她与宗泽的相逢,纯属偶然。她不过趁着假期陪父亲出来游历,不料水灾过后瘟疫肆虐,严国谦父女义不容辞加入了救援行动,按照教会的安排,他们来到了辛村。宗泽到达这里时,他们已在此待了十来天。

  能在异乡遇到熟人,自然相近相亲。仅此而已。

  但严如芳明显感到,胜男这次的出走分明与自己有关。难道,她和宗泽的关系,并非普通兄妹。她不敢再往下想。辗转反侧了一夜,宗泽仍未返还,这让她焦急万分。第二日清早,她便到村口等候。

  坐了没多久,却见宗泽独自而归。他步履蹒跚,面如死灰,样子憔悴不堪。

  “洪大哥!”严如芳惊呼一声,跑上前去将他扶住。

  宗泽早已失魂落魄。

  初到灾区时,他只觉混乱无序,突然面对如此多的病人,他颇感茫然。毕竟,他远离这种漂泊的日子已经很久,一时间竟无从下手。他只有遇到一个帮一个,帮到一个算一个。

  过得几日,他看过的病人在他悉心调理下,病情渐渐有了好转。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他很快被教会注意到。一位神甫在第一时间邀请他前去相助,他便答应了,并按对方要求来到了疫情较为严重的辛村,不想竟在这里遇到了严如芳。

  现在想来,那神甫,十有八九是郁镇南安排过来的。他一定一直都在盯着胜男,暗中操纵着一批人,诱导胜男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怀抱。他不相信郁镇南真的喜欢上了胜男。因为喜欢一个人,只会让她幸福,决计不会搞出如此多的诡计。那么他对胜男,究竟是什么目的?!

  宗泽弱弱地看了严如芳一眼,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郁镇南巡视几日,见疫情有所控制,心中稍稍安定,便携胜男回到省城,将她带回了郁府。走到大门口,胜男却面露难色:“镇南,我想,我暂时还是不要住在这里的好。”

  “为什么?”郁镇南反问。

  “我。我不想见到阿秀和郁景宏。再说,我同你毕竟还未。现在便住在这里,怕招旁人风言风语。”胜男说着,低下头去,好象自己做了件见不得的丑事。

  郁镇南搂住她的肩,安慰道:“你放心,这些事,我早安排妥当。我们回来之前,我已派人让阿秀搬出去了。至于景宏,自上次绑架事发,他便逃得无影无踪。我正找他呢。不过你放心,我已加派了人手,绝对保你安全。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你更毋须挂心。现在,还有谁敢讲我郁镇南的是非?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着。

  胜男冲他感激地一笑。她亲昵地倚靠着他的胸膛,同他相依相偎走了进去。

  家中上下排成一排,恭敬地向他们问候着。

  望着这座气派非凡的大宅子,胜男突然问道:“你有什么交待?”

  郁镇南一愣:“交待什么?”

  胜男抿嘴笑道:“我只是想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什么我不应当去的地方。”

  郁镇南呵呵笑道:“如今你便是这里的女主人,有什么地方你去不得的?”

  胜男道:“我只不想撞破你的秘密。”

  郁镇南答得很是坦然:“我没有秘密。”

  胜男认真地反驳:“人怎么会没有秘密。”

  郁镇南笑道:“好,我说错了,应该是,我对你,没有秘密。”

  胜男欣然一笑。郁镇南的信任和殷勤,让她非常满足。宗泽的影子似乎在她心头渐渐散去。她暗自叹息着,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忘掉哥哥,忘掉曾经的一切。郁镇南,将是我崭新的开始。

  第二十六章 礼物

  是夜,胜男梳洗完毕,正准备就寝,却听到门外有人敲门。丫鬟喜儿回道:“姑娘已经睡下啦,有事明日再禀啦。”

  郁镇南在外面沉着嗓子道:“是我。”

  喜儿看了胜男一眼,胜男略一点头,她这才去打开门。

  郁镇南对喜儿笑道:“你到对姑娘忠心耿耿。”

  难得得到主人的称赞,喜儿不由笑道:“多谢老爷夸奖。老爷,奴婢先退下了。”

  郁镇南“唔”了一声,见她关了门,这才转向胜男,冲她神秘地一笑。

  胜男面带羞怯,垂下头去,柔声道:“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郁镇南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道:“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胜男的脸更红了。

  郁镇南不禁笑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伸出手,对她道:“来。”

  胜男顺从地握住他的手,他就势一带,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她娇嗔地捶了他几下,却又含羞贴近他的胸膛。他忍不住在她额上亲吻着。“胜男,”他喃喃道,“今生能有着你,真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胜男只是埋在他怀中,一言不发。郁镇南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倒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这样沉默着,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只觉彼此更加贴近,好似整个世界都已消逝,独剩他们两人,做着最后的祈愿。

  沉默半晌,郁镇南突然将胜男从怀中举出,道:“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哦?”胜男好奇地问,“你今晚来,就是为了送我这样东西?”

  郁镇南笑笑,从怀中取出一枚玲珑小巧的手枪,得意地道:“这把卢格手枪,产自德国,9MM口径,五十米内,杀伤力极强。这是我的随身之物,如今我将它送给你做防身之用。”

  胜男又惊又喜,道:“送给我?那你拿什么防身?”

  郁镇南道:“我还有一把呢。这支枪跟我跟得久了,有灵气的,所以专门送给你,希望你能沾上它的灵气,保你一生平安。”

  胜男从未见过真正的枪。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仔细地翻看着,赞叹不已,由衷地道了声:“多谢你!”

  郁镇南随即教她上膛,上退子弹,她倒学得快,摆弄几下,已是得心应手。郁镇南不由叹道:“真不愧是将门之女。若是当年你爹亦能配上这样的枪,我想,他都不至于死得那么惨。”

  胜男惊异地道:“你认识我爹?”

  郁镇南道:“我虽是后辈,但顾将军当年镇守镇南关,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岂有不知的道理。更何况,我的名字又是‘镇南’,所以印象更加深刻。只可惜,他当年虽然战胜了法国军队,最后却还是死在了八国联军之手。”

  听到父亲的故事,胜男的泪不由自主簌簌而下。

  郁镇南怜惜地抚去她的泪,道:“对不起,教你伤心了。”

  胜男重新伏到他胸前,柔声道:“镇南,不如你不要做这个军长了。我好怕,好怕你将来会同爹一样。”此言一出,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急忙道,“对不起,我不是诅咒你。只是。我真的好怕。”

  郁镇南将她紧紧抱住。他的目光变得冷峻而深遂。身逢乱世,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人在江湖,亦是身不由己,唯有坚持,才能保护他的所有,才算无愧自己的努力。他沉默片刻,突然定定地道:“我有分数的,你放心。”

  第二十七章 冲突(一)

  郁镇南一直坐在胜男床边,直到她睡着,才轻手轻脚地离去。这次他送枪给她,其实是有原因的。

  郁景宏潜逃已久,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虽然他已做足防御措施,却始终放心不下。倘若郁景宏被逼得走投无路,定会与他争个鱼死网破,他必须防止郁景宏狗急跳墙。他更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给他机会参与他的“生意”,不然,胜男亦不会受到牵连。

  几个时辰之前,他收到了郁景宏藏身的消息,尚在犹豫自己是否需要做得这么绝。方才胜男的担忧,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必须将他赶尽杀绝,否则,死的那个人,会是他。

  窗外,微风轻拂,树影摇曳,好一片宁静所在。郁镇南心中感慨万分。只有在胜男身边,他才能体味到这片刻的宁静。他深深舒了口气,替她掖好被单,起身离开。

  胜男醒来,却不见郁镇南,心下好生惆怅。喜儿安慰道:“姑娘,老爷离开前吩咐过,他已选了好些匹上好面料,今日城中最好的裁缝会来替姑娘量身订制嫁衣。姑娘你放心啦,老爷这么疼惜你,他好快就会返来的。”

  胜男略略心安,冲她点了点头。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胜男不由走出去想看个究竟。

  喜儿提醒道:“姑娘,老爷吩咐过,叫你千万不要走出这间屋,要是有什么意外,奴婢担当不起。”

  胜男道:“我只去瞧瞧,不会出去的。”

  喜儿无法,只得跟上前去,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刚来到花园,迎面竟撞上了郁婉秀。她身边,还有一位中年妇人,仍做晚清打扮,锦衣长裙,华丽不凡。见到她,那妇人目光闪烁,闪身到郁婉秀身后,极力回避。

  胜男不想见到她,转身便走。

  郁婉秀却大喝道:“洪胜男!你站住!”

  胜男不由停下脚步。喜儿急忙提醒道:“姑娘,你方才答应过我的!别惹事了,快回去吧!”

  胜男点点头,刚要迈步,却听到郁婉秀大喊道:“洪胜男!你不是要给我爹做小吗?怎么,如今见到大太太,就这么走了,你还有点规矩吗?就算我爹再宠你,郁家的规矩摆在这儿,亦容不得你放肆!”

  胜男不禁吃了一惊。这位妇人若真是郁镇南的妻子,年纪应与他相仿,可从她面容看来,似乎比郁镇南老了十岁。

  “阿秀,不要胡言乱语了,我们快走吧!”郁夫人拉了女儿的手,调头便走。

  “娘,你怕什么?你才是堂堂正正的郁夫人,如今这人贱人要抢你老公抢你财产抢你地位,你当然要出来赶她走才是!怎么反倒怕起她来?!”郁婉秀奋力挣脱母亲的手,转向胜男,愤愤道,“洪胜男,你不用太得意,我爹现在是宠你,但花无百日红,用不了多久,我爹还会看上比你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孩子,到那时,有你好看!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我爹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娶你,其实他是骗你的。郁家家规,族中男子皆不准纳妾,你想做小都做不了呢!你只能这样无名无份做他情妇罢了。到时候生下的孩子,跟你一样,是没爹没娘的野种!哈!想不到你们家这贱种倒遗传得长远,你娘是贱人,你现在是,将来你生的女孩一样是!”

  面对如此恶言,胜男忍无可忍,大声喝道:“住口!”

  第二十八章 冲突(二)

  郁婉秀却不肯善罢甘休。她瞪着两眼怒目相视,质问道:“我说错了吗?嗯?你娘本就是大着肚子嫁到洪家的,她肚子里的不就是你这个贱种么!难怪你不让我同洪大哥来往,原来你一早就想勾引我爹了。也对,要是洪大哥娶了我,你若再跟我爹,岂不是乱了法理。你倒是心思深沉呀,我怎么一早都没看出来?哦,我知了,是不是你现在也怀上了贱种,所以才这么着急要我爹娶你呀?怎么,这么不知丑的事你都做得出,你还不好意思将来大着肚子过门吗?”

  胜男只觉天旋地转。她死死按住胸口,努力平复心中的愤怒。不经意间,她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整个人不由紧张起来。那是昨夜郁镇南特意送给她的卢格手枪。她想都没多想,拔出枪稳稳对准了郁婉秀的脸:“住口,别逼我开枪。”那语气冷漠到连她自己都暗暗吃惊。

  其实,她不应该吃惊的。她是顾云飞的女儿,她身上流着他的血,注定她会继承他的狠。只是一直以来,在宗泽的呵护下,她的本性被深深掩盖。

  突遭变化,郁婉秀惊得后退两步,险些摔倒。但她很快会过神来,仍旧不依不饶地道:“你居然用枪指着我?!你懂不懂开枪的。”

  话未说完,胜男沉着地将子弹推上膛,反问道:“要不要试下?”

  郁夫人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她怔了半晌,这才挡在女儿前面,乞求道:“洪,洪姑娘!你千万别开枪啊!阿秀只是为了我,她乱讲的。你快把枪放下来呀!”

  “娘!”见到母亲如此低三下四,郁婉秀气愤难平,故意激她道:“你开枪啊!你有胆就开枪!你若杀了我,你想我爹会饶了你吗?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野种!”

  胜男只觉一阵窒息。她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漫骂,更不能忍受旁人如此侮辱自己的母亲。在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眼中,只剩郁婉秀那张可憎的脸,还有她那张喷着污言秽语的臭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只得一个念头,瞄准,瞄准。

  “啪!”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郁婉秀吓得瘫软在地。胜男被枪声惊醒,抬眼望去,却见郁镇南站在大门口,冲天空放了一枪。见她已分神,他匆匆收了枪,三步并作两步向她奔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胜男,把枪给我。”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惊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枪,不由“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郁镇南趁势将她手中的枪取下,对喜儿喝道:“送姑娘回房歇着!迟点我再来找你算帐!”

  喜儿吓得不轻,眼中泪光闪闪,却不敢违命,含泪应了声“是”,拉着胜男迅速离开。

  看到父亲没有安慰胜男,郁婉秀心中窃喜不已。她冲着胜男的背影呸了一声,恶狠狠地道:“贱人!还当你真长本事了呢!我吃定你不敢开枪!”话音刚落,她只觉太阳穴被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死死顶住,她斜眼一瞧,差点吓个半死。

  郁镇南正持枪抵着她的脑门,咬牙道:“她不敢,我敢!”

  “爹。”郁婉秀几近虚脱,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郁镇南拨动了枪栓,食指已紧紧贴在扳机之上。

  郁夫人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不住地哀求:“老爷!老爷!阿秀只是一时冲动,你放过她吧!你要娶这位姑娘我不阻你,你休了我吧!我同阿秀回乡下,永世都不来烦你啦!你放过她吧!”

  郁镇南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一脚将她踹开,喝道:“滚!我说过不许你到这里来!你不但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居然还同她一起来兴风作浪!你存心叫我难堪是吗?!哼,实话告诉你,你的好儿子,现在在我手上。我本不想赶尽杀绝,如今你们如此闹法,休怪我无情!你都算有福气,一对儿女都可以陪你上路!”话毕,枪口已转向她。

  第二十九章 血案

  “景宏。”郁夫人喃喃唤着儿子的名字,面如死灰。

  郁婉秀见状,扑在母亲身上将枪口挡住,放声大哭:“爹!你若要杀娘,就先杀了我!”

  郁镇南怒目圆睁:“你以为我舍不得吗?”

  郁夫人恍然醒幡,对着丈夫不住地叩头:“老爷,是我对不住你,但阿秀真的是你的女儿呀!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啊!”转眼间,她额前已是鲜血淋漓。

  郁婉秀不禁呆住了。之前,她曾隐约听说,哥哥之所以对父亲如此惧怕,是因为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但她一直都是不信的。如今这话从母亲嘴里亲口讲出,她方才明白,原来郁镇南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身世亦都持怀疑态度。在那一刻,她的心都碎了。

  她将母亲扶住,恶狠狠地瞪住郁镇南,凛然道:“娘,你别求他!为着那个贱人,他不顾夫妻情份,不顾父女恩情,如此忘情负义,老天爷都不会容他的!我们就算死,都要死得有尊严!郁镇南,你开枪吧!就算我真是你的女儿,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爹!”

  一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郁婉秀的脸上,她半个脸顿时又红又肿。

  郁镇南收回手,大喝一声:“来人,把那个畜生带进来!”

  传令兵得令,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几名士兵推搡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走了进来,随即将大门紧闭。

  郁夫人见状,悲切地唤了一声:“景宏。”

  郁景宏见到母亲脸上血泪交纵,边挣扎边大喊:“娘!娘!你怎么来了!他又欺负你了?!”

  郁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景宏!你到底又做了什么事啊!你快跟老爷赔罪吧!”

  郁景宏哭道:“娘,我知道他太多秘密,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了!”他遂又转向郁镇南,大声喝道:“姓郁的,你听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准你再为难我娘同我妹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郁夫人嚎啕不止,扑向儿子乞求道:“景宏!你就说句软话吧!没有了你娘可怎么活啊!”

  郁景宏却不肯低头。他道:“娘,我这次棋差一招,功败垂成,只怨自己技不如人。我都无话可说。但我绝对不会向他低头的!这些年来,他是如何对你的,又是如何对我的,你都应该好清楚!我这一生都在苟且偷生,我不想再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娘,你原谅我,你的养育之恩,景宏来世再报了!姓郁的!有种你今日就杀了我!你若不动手,我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好过一日!”

  空中再度响过一道枪声,子弹自郁景宏额头穿入,从后脑喷射出来,和着鲜血和脑浆,溅了满地。他象一尊被推到的石雕般直挺挺地倒下,那双眼睛仍然瞪得浑圆。

  郁夫人惊呆了。她痴痴地看看儿子,又望向郁镇南。她只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和枪口处冒出的青烟。“他真的开枪了。他真的开枪了。”她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整个人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哥哥!”郁婉秀悲凄地呼唤着,扑在郁景宏身上大哭不止。两名士兵上前将郁景宏的尸体拖走,地上现出一道血痕,其状惨不忍睹。

  郁镇南持枪重新指向郁婉秀,凶神恶煞般咆哮着:“滚!若再让我见到你们,你们一定没命!”

  第三十章 往事(一)

  胜男在房中听到又一声枪响,不觉惊呆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已隐隐感到,这一枪下,一定有人会丧命。但那个人,会是谁呢?郁夫人?还是阿秀?无论是谁,都是他的至亲至爱,她不敢想象,郁镇南会对其中任何一人下此毒手。

  喜儿早已魂飞魄散,跪在她面前哀号不已:“姑娘!姑娘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老爷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姑娘。”

  胜男惨然一笑,泪水已源源而下:“救你?。如果他真是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要了我的命。”

  门突然被人推开,两个女孩子不禁紧紧拥在了一起,惊恐万状地望着来人,不敢再发出半声动静。

  “喜儿,你出去先。”郁镇南声音黯哑无力,方才的杀戮,似乎已将他的精气消耗殆尽。他跌跌撞撞走进来,瘫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

  喜儿想走,却又担心胜男的安全,不由握紧了她的手。胜男将手抽出,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喜儿,你出去先了,我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喜儿无法,这才起身出去,轻轻掩上门。

  “来。”郁镇南复又伸出手来招唤着胜男。

  这次,胜男没有动。

  “胜男。”郁镇南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眼圈倏地红了。

  胜男抬头望向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杀了谁?”

  郁镇南长叹一声,道:“是郁景宏。”

  胜男颤声道:“他是你的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郁镇南喃喃道,“胜男,我以前的事,你根本一无所知。我原本不想跟你提,但今天,我想我必须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胜男擦去眼泪,定然道:“那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郁镇南顿了顿,这才道:“胜男,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不是觉得好奇怪,为什么我那一对儿女都如此怕我。”

  胜男应道:“是,我是觉得好奇怪。”

  郁镇南吸了吸鼻子,苦笑道:“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恨他们的娘亲。”

  “为什么?!”

  郁镇南眼前茫然一片,陷入了惨痛的回忆之中。

  光绪二十年,春。

  广州码头,人头攒动。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焦急地张望着。突然,其中一人兴奋地道:“来了来了!郁镇南在那儿呢!”

  众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郁镇南背着行囊匆匆赶来。大家不由松了口气,道:“镇南,就差你啦,快点呀,不要连累我们一班人都上不了船哪!”

  郁镇南抱歉地笑笑,道:“别提了,我差点就出不来呢。我爹娘死活都不同意我去日本,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别说了,快走吧,误了船期就麻烦了。”大家说笑着,一路向码头走去。

  刚刚走上甲板,岸边传来家仆阿狗的狂呼:“少爷!郁少爷!快回来啦!夫人她快不行啦!”

  郁镇南吃了一惊,奔向船弦边冲阿狗喊道:“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张臭嘴,居然咒我娘?看我回来不收拾你!”

  阿狗见到他,欣喜若狂,大叫道:“少爷,我没骗你啊!夫人听说你逃走了,当下就晕过去啦!大夫说她是中风哇!夫人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啦!你快回去瞧瞧吧!少爷,求你啦!”

  郁镇南大吃一惊,急忙下船。无奈船已起锚离岸,无法回头。

  “少爷!”阿狗在岸边声声呼唤,凄凉无比。

  郁镇南心急如焚。他本就是个孝子,听到母亲为他所累,一时情急,居然从船边一跃而下,跳入江中,奋力游向岸边。阿狗急忙下水相迎。郁镇南对船上的同伴大声喊道:“你们先去吧!我迟一些与你们汇合!”

  同伴无法,只得冲他点头挥手。

  望着船缓缓而去,郁镇南不禁怅然失神。他叹了口气,对阿狗道:“我们走。”

  阿狗雇了辆车,向家中飞驰而去。刚下马车,郁镇南已觉不对。家中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似乎在办喜事。他心中大喊不妙,正欲拔腿逃跑,却被一群人按住,强行拖入房中,换上了新郎的礼服。阿狗在旁边低声抽泣:“少爷,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才骗你的。我不这么做,夫人会打死我的!”

  郁镇南来不及骂他,又被那群人架走,来到大堂,同新娘行跪拜大礼。礼毕,他如同木偶般被人牵扯着,同新娘一齐进入泂房,随即被人反锁其中,任他喊破喉咙,亦无济于事。

  他折腾得累了,瘫坐在地上,后悔不迭。他是郁家长房长孙,又是长房中唯一的男丁,他的父亲认定唯有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途,其他都是邪门歪道,执意不准他留洋日本。他此次是砸烂了窗子逃出去与同学汇合的。他只是没有料到,为了将他拴住,他的父母居然会使出苦肉计骗他回来同这个陌生女人成亲。

  郁老夫人在门外听不到儿子的动静,不由慌了神,拍门道:“镇南,镇南!你没事吧?你不要怪娘,娘也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呀!如今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不为我同你爹想,为着你的妻子,你万不可行差踏错啊!”

  郁镇南看着这个端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憎恶。她居然麻木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了他是女人,他一早便扔了盖头,夺门而去,哪里会在这里受这等委屈!既然你受得起,那你就继续受下去吧!

  想到这里,他连新娘的盖头都未挑,便上床和衣而睡。他在心中暗道:“我看你能坐到几时!”

  第二日醒来,已近晌午。郁镇南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不得以睁开眼,却不见了新娘。他一骨碌起身,忽听到门外有人在讲话。一个陌生的女子吩咐着:“去准备些糕点来吧。少爷睡了这许久,估计该醒了。一会儿他起来,会肚饿的。”

  他不禁心中一动。既然她能在外面说话,那此刻这门应该没有锁。他急忙穿上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悄悄地等待着。果不其然,不多时,那女子推门而入,见床上无人,惊奇地“咦”了一声。

  趁着这个当口,郁镇南迅速冲出门外,不顾众人的呼唤,一口气跑出村口。他站在村边的小山坡上,回望着自己的故乡,不禁热泪盈眶。村子里已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混成一片,叫人心酸。

  “爹,娘,恕孩儿不孝!”他向着家园跪下,叩了三个头,这才远远地逃走。

  第三十一章 往事(二)

  初到日本之时,郁镇南所带的钱已所剩无几。他只好一面学习,一面想办法赚钱,一天做四份工,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终于完成了学业。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日本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结成盟会。众人相约,有朝一日,一定倾尽所能,为国家奉献终生。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叛徒出卖,他们的组织很快被朝廷密探所破,那次行动,朝廷秘密逮捕了近三十人,郁镇南亦在其中。他当时并未见得有多惊怕,只是想着家中父母就此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忍。临上刑场的那一刻,他落了泪。

  他身边一名同伴鄙夷地骂了他一句:“懦夫!”

  他正要辩解,却听到枪声大作,惨呼连连。他左胸被击中,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所幸子弹穿膛而过,离心脏只差半毫。待他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日。身旁的尸体已开始腐烂变质,散发着浓烈的腐臭。他的衣裳已被血水和尸水浸透,恶臭扑鼻。他强忍伤痛,从死人堆里爬出,身下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没有回头。这些曾经的盟友,前一秒都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变成冒着臭气的死尸,如此强烈的反差,令他已近崩溃。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断鼓励着自己向前爬,直至精疲力竭,复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

  朝廷鹰犬虽手段毒辣,但毕竟在别人的国土之上,他们本无权处死这批“乱党”,但上头的授意又不敢不从,于是,偷偷将“乱党”处死之后,他们便慌忙逃离。一次失踪二、三十来人,此案非同寻常,日本方面迫于各方压力,将此案压下,不了了之,方才给郁镇南留下一线生机。

  他被附近的村民救起,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才与盟会的人重新联络上。盟会知他从小习武,功夫超群,便将除奸的任务交给了他。告密者正是他的同乡陈友德。据报,陈友德已偷偷潜回中国,目前应该就在佛山老家。

  郁镇南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他要找出这个叛徒,要他血债血偿。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他不禁百感交集。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妻子,心中满是愧疚,当下决定回家探望。

  谁也不曾料想,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一幕惨景:以前的高宅大院,已被旁人所占,自己的家被挤到了一处简陋的杂院中,父亲早已去世,母亲已盲,而那个从未见过的妻子手中,竟然牵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这个孩子,正是郁景宏。

  如此变故,几乎将他击垮。

  “娘!”他跪在母亲面前,痛不欲生,“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郁母早已哭瞎了眼睛,她瞧不见儿子,却仍辨认得出他的声音。她二话不说,抡起拐杖便打。郁镇南阻拦不住,只好任她发泄。老人一时收不住手,竟将拐杖生生打断。

  “娘。”郁镇南轻唤着,扶住母亲,“娘我回来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帮我讨回公道?”郁母忿然道,“你气死了你父亲,让我成了寡妇,还说什么帮我讨回公道?!你能让你父亲起死回生吗?!”

  郁镇南痛不欲生。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冲动之举竟然会送父亲踏上黄泉之路。

  妻子手中的孩子不知怎地大哭起来。郁镇南吃惊地望向她,恶狠狠地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妻子只是哭,不敢答话。

  郁母听到他为难儿媳妇,不禁怒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是你的儿子!是我们郁家的长房长孙!若不是有了他,只怕你爹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要被族人占光了!”

  母亲遂将他走后情形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番,郁镇南方才知道,原来,自他逃走后,父亲忧郁成疾,没过多久便去世了。这个家,一直都是靠父亲支撑着的。母亲天性软弱,父亲一死,她便没了主张,族人欺他孤儿寡母,人丁单薄,强占了不少田产。若不是儿媳妇幸运地怀上了孩子,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怕他们这幢房产都会被占走。

  郁镇南只觉当头棒喝。他连这个女人的模样都没看清,怎么会同她生下儿子!这绿帽子不但非戴不可,还得戴得感恩戴德。如此讽刺,他一时之间有口难辩,不禁仰天大笑不止,直笑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郁母被他的反常吓坏了:“镇南!镇南你怎么啦!你别吓娘啊!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总算一家团圆!你若再离开这个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这一番连哄带迫,倒把郁镇南给震住了。他握着母亲的手,喃喃道:“娘,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

  是夜,郁镇南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在堂屋中打了地铺。郁母知他仍不肯与妻子同房,大声训斥了几句,他却仍是无动于衷。郁母无法,突然换了语气恳求道:“镇南,你到我房里来,我有事要同你讲。”

  郁镇南扶着母亲来到她的房间,在母亲的授意下,掩上门窗。郁母突然跪在他面前,哭着恳求道:“镇南,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景宏的确不是你的儿子,但是你不要怪家嫂,要怪就怪娘亲吧,是娘逼她这么做的!。”

  郁镇南大惊失色,急忙将母亲扶起,低声道:“娘,你有话慢慢讲,你方才说什么?你逼她。?”

  郁目擦了把眼泪,方才道:“自你走后,族人指你离经叛道,要将你踢出宗册,你父亲与他们争执无果,郁郁而终。他去世之后,族人欺我房无人继承,执意收回你父亲名下一切财产。我当时情急之下,谎称家嫂已有了身孕,如若诞下男丁,便是长房传人。他们这才答应,等孩子生下再做定夺。我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只好劝家嫂偷偷寻人打种,她开始是死活不依的,是我以死相逼,她才应允。总算她肚子争气,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为了掩人耳目,我用了药催生,他们算来算去,这个孩子都算是在你同她成亲之日所得。他们无话可讲,我们总算才保住了这幢房产和十来亩薄田,勉强糊口罢了!”

  郁镇南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郁母知他心软,接着劝道:“镇南,娘求你,原谅家嫂吧。她也是为了这个家。试问天下有哪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夫家愿意承受如此大辱啊!你如今好不容易返来,不要睡地铺了。好不好?算娘求你了。就算景宏。你这次都可以令她同你生下一个自己的骨肉嘛。人心都是肉长的。”

  郁镇南无法再违抗母亲的意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妻子的房间。

  他在家中待满一个月,最终独自出走。

  在一个并不黑的夜晚,陈友德人头落地。杀人者沉着地蘸着地上的血迹,写下四个大字:叛徒可耻。

  从此,佛山少了一个叫郁镇南的少年;而在不久的将来,广西多了一个叫郁镇南的将军。

  第三十二章 威胁

  房间内静谥一片,仿佛听得到人的呼吸。胜男默默注视着郁镇南,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郁镇南捧着她的脸,大拇指温柔地在她面上抚过,冲她凄然一笑,道:“我从此都不再相信任何人,我只信我自己。你知道吗,我曾经为了一匹马要了一个人的命。那个马夫顾着赌钱忘了替我的坐骑擦汗,不久它便死了。我当即拔枪打死了马夫,为它报仇。”他顿了顿,反问道,“你是不是也认为,在我眼里,人命居然不如畜生?”

  胜男轻轻啜泣着,幽幽地道:“也许被人出卖得多了,所以才觉得人还不如畜生忠心呢。”

  郁镇南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胜男被他看得心中发怵,紧张地反问:“怎么啦?”

  郁镇南柔声道:“这件事很多人都清楚,唯独你一人同情的是我而不是那个马夫。”

  胜男垂下眼睑:“或许我另类呢。”

  郁镇南立即道:“所以我喜欢你。”

  胜男情不自禁地伏进他怀中,哽咽道:“我竟不知,你曾经受过这么多苦。”

  郁镇南道:“受多少苦都不紧要,重要的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仍然支持我。”

  胜男强忍泪水,抬头道:“若我现在告诉你我要离开你呢?”

  “为什么?”郁镇南吃了一惊,紧紧扶住她的肩,眼中满是惊慌。

  胜男垂下头去,道:“因为你根本不能娶我。”

  “谁说的?!”郁镇南几乎在狂吼。

  胜男道:“阿秀什么都告诉我了。郁家族规,不准族中男子纳妾。”

  “笑话!”郁镇南打断她,“我何时讲过要你做妾?郁家族规?哼,族规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洪宗泽不一样违背族规祖制将你父母同他爹合葬一处吗?!”

  胜男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胜男,实话同你讲,我早已同那个名不副实的妻子写下休书,只是我娘不肯同意我休妻。现在她年事已高,又有病在身,如果我执意违命,恐怕会要了她的性命。你需知她若在我们成亲之前去世,我得守孝三年!三年之内都不得婚娶啊!你明白我的苦心吗?我只得先向我娘谎称纳妾。但我保证,我娘去世之后,我一定给你妻子名份!”

  胜男流泪不止:“你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你的妻子呢!”

  “对得起她?!”一提到他那所谓的妻子,郁镇南不禁怒容满面,“你以为她真是我娘所说,为了郁家甘愿自毁清白吗?!她根本就是怀着那个孽种嫁给我的!我原先亦信了娘的话,还真以为自己对她不起。可是,阿秀出世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是被这个女人骗了!她丝毫不疼惜阿秀,她甚至可以把原本属于阿秀的母乳喂给她的儿子!当我追问景宏的亲生父亲是谁,她竟然不回答!若真是打种而为,她完全可以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她不知道,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但是她没有,她甚至一直都在试图维护孩子的父亲!”

  郁镇南很是激动,胜男禁不住握住他的手,希望他稍作放松:“那你娘,不知道这件事吗?”

  郁镇南的眼中流露着难言的悲愤:“她知道。但她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她要我忍。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景宏的父亲居然就是陈友德!他与那贱人早已勾搭成奸,却不想我父母花了重金说服了她爹娘,将她娶进门来。他为了报复,竟然追我追到了日本,还混进了我们的盟会。为了致我于死地,他不惜出卖一干盟友,枉送了几十条人命!哈哈!真是老天有眼,非但没让我死成,还赏我手刃仇人!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嗯?你说?!你竟然要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离开我。你!”他目现凶光,似乎又回到那个阴郁深沉的躯壳之中。

  “镇南!”胜男被他这一喝,吓得大哭起来,“我不会离开你的了。不会了。”

  郁镇南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喃喃道:“不会就好。你听话,我就开心了。”

  第三十三章 死讯

  两人相依相偎,执手泣无言,竟一夜无眠。晨曦微露,清风拂来,昨夜恍如隔世。郁镇南略略调整姿势,松了松早已麻木不堪的胳膊,却仍不舍放手。

  胜男起身道:“我去打水来洗洗脸吧。一会儿让他们见到我们眼肿脸肿,还不知怎么想呢。”

  郁镇南却拉住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胜男立即噤声。门外似有人在窃窃私语。郁镇南轻轻拢到门口,突然打开门。

  还未看清来者何人,却听到扑通一声,喜儿含泪道:“老爷,老夫人昨夜。去了!”

  此言一出,犹如五雷轰顶,将郁镇南死死钉住。他愣了半晌,终于失声吼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喜儿身边跪着的,正是阿狗。他浑身如筛糠般颤栗着,不住地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昨夜不知怎的,小姐突然回来了!小的拦住她不让她见老夫人,她便在外面大哭大嚷,最后惊动了老夫人。小的要带老夫人进屋去,小姐却大声告诉老夫人说,说老爷刚刚开枪打死了大少爷。老夫人受不了刺激,就。就。”

  郁镇南火冒三丈,拔出枪来直抵阿狗的脑袋:“你凭什么就认为我受得了这个刺激?!”

  “镇南!”胜男惊呼一声,上前握住他的手,哭着恳求道,“别再枉送性命了!”

  郁镇南气愤难平,进退再三,终是收了枪。他咬牙道:“好,好。我不杀你。那个死丫头现在在哪里?!”

  阿狗哭道:“小的已将她拿下,等候老爷发落!”

  郁镇南狠踹一脚,咆哮着道:“等候我发落?!你叫我再去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吗?!”

  阿狗被他踢得直不起腰来,伏在地上哀嚎不止。

  郁镇南似乎仍不解气,上去还要踹他,却被胜男死死抱住。自她认识他以来,他从未象现在这般失去理智。她哀求道:“镇南,冷静点吧!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生气都于事无补啊!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又何必为难不相干的人呢。阿秀发起疯来,他们又怎么拦得住!你别在为难他啦。”

  郁镇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直恨得咬牙切齿。这件事,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从未设想过,阿秀竟如此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为了阻止他的婚礼,她居然能去气死自己的奶奶。

  胜男的拥抱,让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迎上她的目光,他心中充满了愧疚。他解开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松了口气,这才对喜儿喝道:“去准备早膳。我同姑娘吃完就回老宅。”

  胜男担心地望着他,怯怯地道:“你,打算如何处置阿秀?”

  郁镇南冷冷地道:“我不会轻饶了她!”

  胜男急忙劝慰道:“你千万别杀她啊!我。我不想你做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

  郁镇南脸上复又现出从前常常会出现的嘲笑:“想不到洪宗泽居然把顾云飞的女儿调教得如此善良。若是你爹在泉下有知,真不知他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

  胜男沉下脸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郁镇南道:“你知道你爹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可以为了救你娘,找回一个无辜的女孩冒充你娘亲,然后迫她去死,好让他人都以为死的那个是你娘;他更可以为了替你娘报仇,将自己的妻子和与她一同犯案的一班人等上上下下二十余人统统杀光。那可都是些手无寸铁的侍女啊!”

  “别说了。”胜男听得惊心动魄,潸然泪下。

  郁镇南叹息一声,道:“胜男,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爹当年所做的事,换作我,我一样会去做。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人。这个时代弱肉强食,我们唯有比敌人更狠更绝,才能保护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暴力不能解决一切事情。如果真是这样,你直接从我家抢我回来就是,用不着费尽心思安排那么多的事。”胜男说着,突然发觉自己讲漏了嘴,急忙打住。

  郁镇南气急败坏:“你真相信洪宗泽的话?!”

  胜男叹息道:“真真假假,我亦都无从知晓。哥哥他。”她顿了顿,改口道,“洪宗泽说过什么,你又做过什么,我都不介意,我只介意你现在是否真心待我。如果连你都只是作戏的话,那我真不知还能再去相信谁了。”

  郁镇南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不停地摩挲着她的秀发,柔声低语着:“信我,胜男,信我。”

  第三十四章 封口

  乡下老宅,灵堂早已布置下来,正后方墙壁上扎着花牌,灵桌后方正中央置着一座四周扎有黄色鲜花的遗像,黄白菊花、供果及供菜一一排开,中间放灵位,两旁置着一对白色大香烛,香炉袅袅,气氛悲凄。

  郁镇南刚一下车,便有下人献上孝服。他接过来,反问:“怎么只有一件?”

  那下人吞吞吐吐不敢答话。

  郁镇南喝道:“再拿一件来。”

  那下人却扑通跪下,对他道:“老爷,小的不敢!”

  “你不敢?”郁镇南托起他的脸,喝问,“你不敢什么?”

  老管家闻声赶来,沉着脸四下里看了看,正色道:“老爷,你不要为难他了。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老管家是阿狗的父亲,郁父生前的管家,一生都在为郁家尽忠尽责,就连郁镇南都得让他三分。

  郁镇南忍住气,道:“我现在要多一件孝服。”

  老管家死死盯着胜男,面露鄙夷,哼了一声,道:“老夫人临终前曾有交待,不准这个女人戴孝。死者为大,你的要求,恕难从命!”

  郁镇南刚要发作,却被胜男紧紧握住了手。他低头迎上她的目光,见她如此恳切,只好强忍不快,反问道:“那个贱人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

  老管家一字一句地答:“禀老爷,这间屋中,只有老夫人,夫人同小姐,至于那个 ‘贱人’,我是不识的,莫非老爷身旁的这位便是?”

  面对如此羞辱,胜男羞愧难当,恨不能即刻一走了之,远离这是非之地。但她忍住了。

  郁镇南使劲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他强忍怒火,冷语冰人:“林福根,你不要太嚣张。别以为你在郁家待了一辈子,就可以倚老卖老充我长辈。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清楚。你教唆我娘欺瞒我的事,我不过看在我爹的面上,一直没找你算帐。如今你看管不利,让那个死丫头回来气死我娘,你自己讲,你该不该死?既然你对我娘如此尽忠,我看我好应该成全你。”

  老管家却并不退缩:“老夫人的死我的确有责任。但是,若不是老爷不顾伦理德纲,为了纳妾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老夫人亦不会一命归西。”

  他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郁夫人的贴身丫鬟突然从外面跑进来,惊慌失措地道:“林伯,不好啦!夫人她。”

  老管家心中一凛,上前喝问:“快说!夫人她怎么啦?!”

  那丫鬟一眼看到郁镇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道:“夫。夫人她。吊颈啦!”

  胜男心中不忍,一头埋进郁镇南怀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老管家一声令下,率领一班家仆正欲前去救人,却听到郁镇南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

  老管家还想强,却见大门外忽然地闯进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将他们的去路拦住。老管家不由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郁镇南并不搭理,喝道:“把灵堂拆了!”

  众士兵得令,蜂拥上前,一转眼间,将才布置妥当的灵堂拆得七零八落。老管家痛哭流涕地骂道:“你这个不孝子!天打雷劈啊!”

  郁镇南突然声调一转,道:“天打雷劈的那个是你呀!谁说我娘死了?嗯?我如今带新妇来见婆婆,你们居然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嗯?再有谁乱讲,咒我娘死的,我日后定叫他全家陪葬!”

  第三十五章 惩罚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原来郁镇南此行,并非为了发丧,而是为了封锁消息。

  郁镇南冷傲地环视一周,众人早已噤若寒蝉。大祸临头,人人自危,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所有人都屈服了。郁镇南冷冰冰地望向阿狗,喝道:“把那个死丫头给我带出来!”

  阿狗颤颤惊惊应了一声,急忙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便将郁婉秀带了出来。

  郁婉秀胳膊被反绑着,嘴里还塞上了一块破布。她一路跌跌撞撞挣扎着走来,眼里满是仇恨。阿狗见势不妙,大声喝着让她跪下。她却不从,阿狗焦急万分,一脚踢在她腘窝,她支撑不住,终于跪倒,末了,还狠狠地瞪了阿狗一眼。阿狗知她一时不能理解自己的用心,也不与她多计较,低头退在一边。

  郁镇南踱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她面前,问道:“你还记得昨日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郁婉秀倔强地扭过头,不肯看他。

  郁镇南接着道:“我说过,若再让我见到你,你一定没命!”说着,他将她口中的破布扯了出来,“你还有什么话,尽快讲。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

  郁婉秀正欲破口大骂,阿狗却跟着跪了下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血书,哭着递给郁镇南,恳求道:“老爷,这是夫人的遗书。阿狗不识字,不知道夫人最后要同老爷说什么。但阿狗明白,夫人一定在求老爷放过小姐。俗语说,虎毒尚不食子,老爷,不管小姐做错了什么,看在夫人的份上,都求老爷饶了小姐一命吧!”

  郁婉秀乍听到“遗书”二字,不由惊呆了。她一把扯住阿狗的衣裳追问道:“狗叔你说什么?我娘她怎么啦?!她怎么会有遗书的?!”

  阿狗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镇南的脸在微微颤抖。他接过那张血书,略略看了一遍,随即掏出火柴将它烧掉。郁婉秀恸哭不已:“你凭什么烧了我娘的遗书?!凭什么?!”

  胜男在一旁,已瞧见血书的内容。原来,郁夫人为了力证郁婉秀的确是郁镇南的女儿,宁愿以死明志,以求保全女儿性命。胜男不禁为之动容,不知不觉中,她竟往后退了几步。

  郁镇南仰头望天,将泪水强逼回去。再看他时,他的眼中复又被阴鸷覆盖。他对阿狗喝道:“拿剪刀来!”

  阿狗不明道理,却又不敢违背,只好命小丫鬟取来剪刀呈上。

  郁镇南拾起剪刀,突然上前揪住郁婉秀的辫子,狠狠两刀下去,郁婉秀登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郁镇南扔了手中的断辫,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断发如断首,你与我恩怨已绝,从此各不相干。你既然不认我这个爹,我也不再认你作女儿。”他顿了顿,又道,“你娘本可以不死的,是你自作聪明害死了她。从今往后,你就到庵堂中清修,为你娘守灵。你犯下的过错,只能用你的一生去做补偿。”说罢,他转头对丁冲叮嘱道,“即刻送她走!没我的命令,不准她离开庵堂半步!”

  郁婉秀一路哭号着被强行拖走。经过胜男的时候,她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等她再有开口的机会,丁冲已将她的嘴重新塞上,带了出去。

  胜男早已惊得一身冷汗。郁镇南此番做法,终于令她松了口气。她含着泪望着郁婉秀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郁镇南上前复又搂住她的肩膀,缓和了语气对她轻声道:“我们走。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

  胜男坐在车中,望着远去的老宅,还有门外守卫的一群士兵,不由担心地问道:“你打算瞒到几时?”正值盛夏,若不尽快安排下葬,恐怕尸体会腐烂,到时候可是想瞒都瞒不住了。

  郁镇南闷哼一声,道:“等我同你成亲之后再算。”

  胜男垂头喃喃低语:“我们。是不是做得过份了点?”

  郁镇南闷闷地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第三十六章 告诫

  昨夜一宿无眠,清晨又惊闻变故,方才再一番惊心动魄,胜男已不堪其苦。眼见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她只觉浑身乏力,不一会儿,竟歪在郁镇南肩头沉沉睡去。直到车停下,她才醒来。

  “到家了?”她微微睁开眼,将醒未醒。

  郁镇南道:“还没呢。我看到前面有集市,想叫他们给你买点水果。你再歇会儿吧。”

  她摇摇头,冲他笑笑,道:“奔波了一天,我到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也好。”郁镇南下车,帮她拉开车门,“你想吃点什么?我们正好一起去买啊。”

  “好哇。”胜男冲他甜甜一笑,两人肩并着肩,一路走了过去。

  集市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叫卖声混着讨价还价的争执声,不绝于耳。两人边走边瞧,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位拎着一个大包的妇人,将她手中之物撞得满地都是。那妇人“呀”地大叫一声,急忙蹲下捡回。胜男心中过意不去,上前帮忙。郁镇南笑笑,将滚到远处的物什拾起。那妇人不住地道谢,倒叫胜男不好意思起来。

  突然,那妇人语调一变,用着标准的京片子在她耳边轻声道了一句:“夏祖善不可信。”随即,她又恢复成白话,连声道谢,接过郁镇南递来的东西,低头走开。

  胜男不禁懵了。这没头没脑的告诫,着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愣愣地望着那妇人的背影,只觉这背影似曾相识,可究竟在哪里见过,却当真没有了印象。

  郁镇南凑上前来问:“怎么啦?”

  “没。”她急忙掩饰着。方才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她甚至在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方才那位妇人为什么要用北方话来提醒她呢?她暗自思忖着。要知道,在这里,能听懂北方话的人并不多,就好似北方人能听懂广东话的亦是寥寥无几。若不是宗泽时常会同一些北方的客商来往,她自己也未必能听懂她方才的那句话。她不禁心下大奇:此人定是对我非常熟悉,才会以这种方式提醒我;又或者,她想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她与北方来的人有关?夏伯伯究竟有什么不可信?她茫然了。

  在她心目中,夏祖善是最贴近爹娘的长辈。虽然与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对洪家的关照和对她的疼爱,大家有目共睹。难道这其中,另有玄妙?

  见胜男若有所思,郁镇南好奇地问道:“在想什么呢?”

  胜男收回思绪,冲他笑笑,没有作答。

  郁镇南也没有追问。

  日子看似宁静下来,胜男却终日惶惶不安。她不能肯定宗泽是否收到了同样的警告。倘若他还蒙在鼓里,眼下最危险的人岂不正是他!虽然这个危险现在看来好似不存在,但这无形的威胁比明知大难临头带来的压力让人更加难以承受。

  她很想抽空回趟佛山将此事告诉宗泽,但她知道,郁镇南是绝对不会同意的。那直接去找夏伯伯问个明白吗?似乎又怕打草惊蛇。

  眼见婚期将至,她若不能快点弄清这件事,恐怕以后就更难有机会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夏祖善却不请自来。

  第三十七章 叫板

  郁镇南一向不大瞧得起夏祖善,这次见到他,却出乎意料地客气起来:“夏世伯,好久不见,身体安好?”

  夏祖善话中有话:“郁军长太客气了。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得郁军长一声世伯相称,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啊。”

  郁镇南并不介意,大度地笑道:“夏世伯,您是军中长辈,镇南理应尊老。再说,您以前是胜男阿爹的属下,本是长辈,胜男又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不论从哪方面算,我都好应该称你一声‘世伯’,你就不要再推唐了。”

  夏祖善也不客气,立即道:“既然如此,郁军长可别怪我倚老卖老。说句不中听的话,胜男是我世侄女,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哥哥,就是我同她最亲。若不是我听到传闻,我都不知道胜男要嫁人!这么大件事,居然没有一个人同我商量,你们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夏伯伯。”胜男急忙解释道,“你别生气啦。这件事原本就定得好仓促,镇南同我原打算明日亲自登门送请柬的,没想到你今天倒先来了。”

  郁镇南暗暗好笑,他几时准备亲自登这老东西的门送请柬了?想不到这小丫头讲起大话来倒一点不含糊,脸不变色心不跳,且颇具说服力,佩服,佩服。

  “是吗?”夏祖善将信将疑,扫了郁镇南一眼。

  郁镇南努了努嘴,回复了一个肯定的目光。

  夏祖善略带满意地唔了一声,这才道:“胜男,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只是宗泽之前阻拦,我才一直没有说。”

  胜男心中一紧:难道他想说的,正是那日那个妇人所提之事?但她不露声色,镇定地道:“什么事你说吧。”

  夏祖善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宗泽根本不是你的亲哥哥。”

  胜男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件事。她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哦?”夏祖善瞟了郁镇南一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拐弯抹角啦。不用我多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理应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讲,名节是多么重要!虽然现在时代不同,但事实上,世人脑中的传统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是你们这些年青人嚷嚷要变就能变的。如今你就这样无名无份地住在郁府,你知道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多难听吗?”

  胜男只觉惭愧不堪。她轻声道:“夏伯伯,镇南他。倒是守规矩的。”

  夏祖善气闷不已:“就算我信,天下人能信吗?”

  听到这里,郁镇南冷哼一声,放言道:“我只需向胜男,向我自己交待便是。天下人怎么想,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夏祖善哼哼道:“好!那我倒要问下你,胜男如今就住在你家,你将来又打算从何处迎娶她过门呢?”

  郁镇南冷笑一声,道:“这个就不必麻烦夏世伯费心啦!”

  “你!”夏祖善强忍住气,转向胜男,“胜男,夏伯伯一向最疼惜你。你爹娘不在了,我就是你最亲的人。如今你大了,要出阁了,你说,你是不是好应该让夏伯伯为你好好安排一下,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呢?你都不想今后被人背地里骂作下贱吧?!”

  老管家的辱骂犹在耳边回响。胜男心中一动,正要答应,却突然想起那句无来头的提醒,心中猛然一惊。夏祖善此番前来,究竟意欲何为?她犹犹疑疑,边想边道:“夏伯伯,其实这件事我早想过了。我打算成亲那天一大早返回洪家,镇南的花轿就在外面候着,待我打扮妥当就可以出门了,都没什么影响的。虽然洪家与我无亲无缘,但对我总算有养育之恩,我想我还是应该从洪家嫁出去,如此,就不必烦劳夏伯伯为我操心了。”

  郁镇南在一旁冷笑。

  夏祖善无法,只得悻悻告辞。

  胜男送他到大门口,夏祖善无限惋惜地望着她,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欲言又止。如果不是先前那个妇人的一句话,胜男一定会伤感不已。但此刻,她冷漠得让人觉得陌生了许多。

  夏祖善只留下了半句话:“你若得闲,应该回去看看宗仔。他现在,唉。”

  胜男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心下怅然若失。一转身,正好撞到郁镇南那阴沉的目光,只觉背上芒刺一片。

  郁镇南幽幽地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主意了?”

  第三十八章 失魂夜(一)

  一晃十多日过去,宗泽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自从在辛村晕倒,他的病情曾一度恶化,高烧不退,甚至有两次竟咳出血来。幸得严如芳殷情照顾,他才渐渐得以好转。只是偶尔仍会大咳不止。郎中来瞧过几次,查不出大碍,只道他忧虑成疾,每次不过说些宽心的话,开点清热解毒的方子罢了。

  如今回到家中,严如芳不便逗留太久,对阿福仔细吩咐完毕,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宗泽没了她的看管,索性放任,成日里豪饮不止。阿福劝说无果,只得由他去了。

  这日,阿福打扫完庭院,刚刚端上热茶,便听到大门外有人在敲门。

  “来啦!”他吆喝一声,颠颠地迎上前去。门一开,他不由愣住了。

  胜男冲他勉强一笑:“阿福。”复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郁镇南。

  阿福眨巴眨巴眼,傻呆呆地站在门口,直至胜男走进来,他才冒出一句:“姑娘,大少爷回来了。”

  胜男身子微微一颤。她挽紧了郁镇南的胳膊,平静地对他道:“我知道。我们正是来找他的。”

  郁镇南环顾四周,奇怪地问道:“你们大少爷人呢?”

  阿福没好气地道:“他?他成日里只知道饮酒,如今也不知倒在哪里去了。”

  胜男心下酸楚难当,泪水几欲滑落。上次夏祖善留下的那半句话,定是指的此事。

  郁镇南对她道:“你先回房歇着,我去找找看。”

  阿福拖长了声音不客气地提醒道:“对了,姑娘,明天就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吧?别怪小的没提醒你,新郎新娘成亲头一天见面不吉利的,我看姑娘你最好还是避嫌一点的好。”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够多了,他还在这里讲这种废话,郁镇南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忍住怒火,将话咽回腹中。

  阿福却不领情,依然喋碟不休:“姑娘,这些老话,都是有典故的,是所谓宁可信其有,。”

  “我知了!”胜男看了郁镇南一眼,急忙打断他,道,“我回来正是同哥哥商量这件事,你去吧。”

  阿福“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见他走远,郁镇南这才忿忿不平地道:“什么年月,奴才倒可以教训起主子来了?!”

  胜男劝道:“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话未落音,却见郁镇南的副官急匆匆跑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一番,郁镇南顿时面露难色。不等胜男发问,他已先开口:“胜男,我现在有事要办,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晚些再来找你。”

  胜男望着他的背影追问:“要等多久?”

  郁镇南头也不回地道:“也许两三个时辰,你放心,我多晚都会来接你的。”说着,他已钻入汽车,丁冲一踩油门,车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胜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向自己房中走去。

  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似乎随时迎接着她的归来。那部留声机擦得铮亮,连手纹印都没留下一处。胜男心中一动,上前打开了盖子,曾经熟悉的舞曲缓缓流淌出来,宁静幽远,恍如隔世。

  一抬眼,却见宗泽愣愣地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自己。那双眼依然郁郁寡欢,透着幽怨,叫人心酸不已。

  胜男轻轻叹息,唤了声:“哥哥。”

  宗泽醉眼迷离,脸颊绯红,手中还拎着一坛酒。“你。你回来啦。”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仰头一脖子,咕咚又是一大口。

  胜男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劝道:“哥哥,你病都没好全,别喝酒了!酒多伤身啊!”

  宗泽哈哈笑着,使劲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呼道:“无酒伤心哪!”

  胜男心头哽咽,想抢下酒坛,却被他用力推开,登时跌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此刻他正狂饮不止,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下手太重。

  “哥哥,前几日有人提醒我要提防夏伯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胜男想起这件要紧的事,强忍疼痛挣扎着站起,满脸忧心忡忡。

  “嗯?什么?提防夏伯伯。我知道。提防什么夏伯伯。”宗泽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她的话,脑子里一片空白。

  “哥哥,我明日就要嫁人啦。你如今醉成这般模样,明日如何送我出阁?”胜男强忍泪水,细声轻问。

  “你要嫁人啦。很好啊。没关系。我又不是第一次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了。”宗泽喃喃着转身,踉踉跄跄地向自己房中走去。

  胜男对他这无头无尾的话弄得莫明其妙,见他醉成这样,着实放心不下,径自尾随而去。

  第三十九章 失魂夜(二)

  宗泽推开自己的房门,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象棋,呵呵笑道:“李大哥,你又摆好了棋子,等我来下么?”说着,他已坐到桌边,重重地放下酒坛,大声道,“来,饮酒先!”

  等了半晌,他突然象个孩子般,小声赔着礼:“李大哥?你生气啦?怎么,你不钟意我叫你作李大哥么?那你是喜欢听我叫你小德子,还是喜欢听我叫你懿德呢?其实,叫李大哥挺好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的心意。我骗过了大师伯,更骗过了我爹。哈,哈哈。可惜,我却始终骗不了我自己。”

  他重重地向椅背靠去,仰望天空,脑海里涌现出顾云飞的身影。

  那时,顾云飞带着懿德刚刚找到自己和啸天他们,看着这群孩子,他很是苦闷。记得有一日,他独自一人拎了坛酒,偷偷找了个僻静之处狂饮不止。他当时很好奇。他的父亲几乎滴酒不沾。现在闻到酒香,他情不自禁地拢了过去,站在大师伯面前。顾云飞见到他,无奈地笑了笑,问道:“尝尝吗?”

  他先是摇头,却又很快地点点头。顾云飞招手叫他过来,他张开嘴,顾云飞便将酒坛抱起朝他口里倒了一些。初尝辛辣,他呛得直咳嗽。

  顾云飞笑道:“是男人就不准吐出来!”

  他只好强忍着将酒咽下

  “好喝吗?”

  他摇了摇头。

  顾云飞长叹:“苦酒一杯啊!”

  他不解地问:“既是苦的,你为何视酒如命?”

  顾云飞道:“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举杯浇愁愁更愁。”懿德不知什么时候拢了过来,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顾云飞没有作答,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兀自又喝了一大口酒,眯着眼,茫然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宗泽眯缝着眼,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李大哥!”宗泽喃喃自语着,“你要我好好照顾胜男,我没能做到。你叫我从此不再哭泣,我也没做到。我连这么简单一件事都做不到,我真是没用!。”

  “其实,你同爹成亲的那晚,我听到你在房里哭。那时我好想同你讲,如果爹不肯要你,我要你!可是我不敢说。我知道你心中仍然惦念着大师伯。你和大师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你爱的是他,为什么还要离开他?。早知如此,当初我不如不送你去大师伯那里,你也不会死。”

  “可是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责怪自己。如果我那时告诉你我的心意,你是否还会舍弃胜男舍弃我?。”

  宗泽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这十多年来忍在心中的泪水几乎在这一刻流尽。

  “你把我送你的那枚玉偑留在胜男身上,是想让我照顾她一生一世么。其实在我心里面,我一直都把胜男当成了我们的女儿。胜男是你留给我唯一的纪念,可是如今,我连这点纪念都要失去了。”

  他的声音越变越小,渐渐地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夜风吹进,带来些许凉意,宗泽不禁打了个冷颤。他缓缓抬起头来,不禁惊呆了。门口赫然站着一个人。只见他头戴黑色六方帽,帽准处镶着一颗蓝宝石,身穿绫罗缎长袍,手执一把折扇,挡在胸前轻轻扇着。在月光的笼罩之下,他看起来很是奇异,周身似乎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李大哥!”宗泽泪眼朦胧,动情地唤道,“真的是你吗?”

  那人点点头,将折扇别入腰后,张开双臂迎接着他。

  “李大哥!”宗泽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正欲抬手,却因分辨不出此刻的她是人是鬼,此情此景,是真是幻,一时间竟不敢触摸。她将他的手握住,缓缓送到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很凉,但却能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宗泽动情地捧住她的脸,早已泣不成声,“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这十几年来我几乎每晚都梦到你,想不到你到现在才肯来见我。”

  “宗仔。”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将他紧紧抱住。

  “我好想你。”宗泽喃喃着,“每次看到胜男,我总是在她身上寻找着你的影子。可惜她长得不象你。说着,他抬起头来,试图看清她的脸。可无论他如何努力睁大眼睛,他看到的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李大哥,我怎么,怎么看不清你啊。”

  “你喝了太多酒,怎么看得清呢。答应我,以后再不要这样喝酒了!”她温柔地抚着他的脸,柔声劝慰。

  “李大哥!”宗泽惭愧不已,“我,我对不起你。你把胜男托付给我,我却没有好好照顾到她。”

  她宽厚地安慰着:“傻仔!胜男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你怎么可能掌控她的未来。”

  “可是胜男她。”想到胜男的痴心一片,宗泽心中愧疚万分,“我辜负了她。”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泪光闪烁:“感情的事,怎可勉强。既然你不喜欢她,相信有朝一日她会明白的。将来,你有你的生活,她有她的生活,只要你们依然如从前般相亲相爱,就算不能相守一生又有何妨。你又何必坐困愁城,白白耗尽自己的青春年华!”

  “可我心里只得你一个!“宗泽紧握着她的手,终于说出了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宗仔。”她的泪水顺着脸庞缓缓滑落。

  第四十章 失魂夜(三)

  宗泽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她的泪,不经意间,碰掉了她的帽子。那满头秀发赫然现出,如当初所见一模一样。宗泽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知道其实你是喜欢我的。我小的时候那样欺负你,你都从来没生过我的气。”

  她情不自禁地扑进他怀中,啜泣不止。

  宗泽紧紧拥着她,心中满是酸楚的甜蜜。他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而今,他终于可以不顾一切地将她拥抱在怀中了。她是那样娇柔,小小的身躯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着,让人更生怜爱。他不由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她握住他的手,慢慢引向自己的领口。他随即碰到了她衣衫上的第一粒盘扣。他吃了一惊,猛然将手收回,惶恐不安地道:“不,不。我。我们不能这样。”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仰起头来,鼻头轻轻触到了他的脸。宗泽不禁浑身一颤,只觉怀中如同紧抱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幽香扑鼻,呵气如兰。只听到她轻声道:“宗仔,我欠你的,今日还你。”

  宗泽含泪不语,半晌,终于松开紧抱着她的手,转过身去,黯然泣道:“你不欠我。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怨不得任何人。”

  她没有再作声。待他再次转身面对她时,惊奇地发现,她已将衣衫尽数褪下。月光洒在她身上,圣洁如教堂中的壁画。

  他惊呼一声:“懿德!”,重新将她抱住。她埋在他怀中抽泣不止:“宗仔,放下这段情缘,我才可再度转世为人。你也不想。不想我永远留在这地狱受尽苦楚吧。”

  宗泽只觉心如刀绞。他捧起她的脸,终于鼓起勇气试探地吻向她的唇,她没有拒绝。他顿时如同受到莫大的鼓舞,将她拥在怀中热吻不已。这是他的爱人,为了她,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他原以为今生已无法再与她相见,可她竟然回来了,为着这段未了情缘,她甘愿冒险返回。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吻向她的脖子,滑向她的身体。

  她动情地回应着,不住地颤栗着。那是激动,亦或是愧疚?宗泽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此刻他只想真正拥有她,永远将她留在身边,再也不放她走了。

  她的肌肤是如此光滑细腻,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她的身体有如一颗巨大的磁铁,将他深深吸引。他沉浸在这样的欢愉之中,不能自拔。

  “懿德,真的要我吗?”他不自信地问。

  她点点头,搂住他的脖子。

  他温柔地拨开散在她额头的碎发,随即挺身而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向他猛烈袭来,只听到身下的女人惊喜地“哦”了一声,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将脸搁在她的肩头,亲昵地贴着她的脸,只感觉面上冰凉一片。那是她的泪。他抬起头来,细细地吻掉她的泪痕,一遍又一遍地动作着,让这种身体交融带来的愉悦冲洗着内心的不安与愧疚。

  “懿德。”他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变换着拥抱她的姿势,慢慢加快速度与力度。在那一瞬之间,从未有过的窒息让他恍惚起来,那聚集在心中数十年的苦闷与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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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十一章 悔之无及

  晨风轻拂着窗帘,温柔如昨夜的温存。宗泽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中,身上搭着一件薄被单。他下意识地摸向身边——身边已空无一人。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可昨夜的感觉却是那么真实。

  “放下这段情缘,我才可再度转世为人。今日了却心愿,你便找个如意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李懿德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他抬手挡住双眼,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这才起身。他木然坐在床边,愣了半晌,无意中看到,离他不远的书桌上摆着一碗醒酒汤,碗下压着一张纸。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头依然疼得厉害。他走上前去拿起纸条,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哥哥,我走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往后,不要再喝酒了。胜男上。另:前日有人告诉我说夏伯伯不可信,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小心点吧。”

  “胜男?!”宗泽脑子一嗡,紧退两步,跌跌撞撞扑到床上掀起被单,床单上赫然一团干涸的血迹。难道昨夜与他温存之人,竟然是她?!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他恍然醒悟,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叩响了房门。阿福在外面试探地问:“大少爷,你醒了吗?大少爷?”

  宗泽慌忙掩好被子,起身开门。阿福不曾防备,一掌拍到他脸上。这一耳光,算是将他彻底打醒。阿福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宗泽一把抓住他,喝问道:“姑娘呢?胜男是不是来过?!”

  阿福奇怪地看着他,道:“大少爷,难道您真的忘了?今儿是姑娘大喜的日子,昨天她回来说有事要同你商量,结果你醉得不省人事,一句话都没谈成。后来郁镇南来把她接走了。不过今儿一大早又过来了,说是一定要从洪家嫁到郁家去。昨夜您喝醉了,迎亲的队伍都来了,您还不知在哪儿呢。姑娘叫我们不要打扰您,她自己跟着喜婆上了花轿,眼下都快要抬到郁府了!”

  “胜男。胜男。”宗泽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松开阿福,向马厩奔去。阿福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不知所措,大嚷道:“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呀?!哎呀,这醒酒汤还没喝哪!”

  宗泽一路快马加鞭,向着郁府狂奔。那马儿吃痛,一口气竟跑出几里开外,过得一刻光景,他竟赶上了迎亲的队伍。在那一刻,他却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追上了,又能怎么样?他不可能将胜男再带回去。郁镇南,他惹不起。可是,昨夜。想到这里,他的心象撕裂般疼起来。他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了胜男的轿子。

  喜婆见到他,欢喜地道:“是舅老爷啊!您。”

  话未说完,宗泽已翻身下马将她推在一边,一把掀开了花轿的门帘。喜婆见势不妙,慌忙道:“舅老爷,使不得啊。”

  “胜男!”宗泽哪里肯听,捉住胜男的手便要拖她出轿。

  胜男却挣开了。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重新端坐,从容地对宗泽道:“哥哥,你醒啦。妹妹今天出嫁,多谢哥哥前来送行。”

  宗泽急道:“跟我出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胜男平静地道:“哥哥,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胜男不想听。”

  吹鼓手们都停了下来。街上人群纷纷驻足观望。喜婆见势不妙,在一旁叫道:“别停,别停呀!吹大声点!吹得越大声,郁老爷赏得越多!”

  吹鼓手们喜形于色,鼓起劲,又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

  宗泽趁势探身入轿,凑近胜男的耳边,轻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昨天。昨晚上那个,是不是你?”

  胜男蒙着头巾,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却仍是那般淡定:“哥哥说什么呢,胜男听不懂。”

  宗泽气得一把扯下她的盖头,这才看到,她早已泪流满面。

  “胜男。”宗泽愣住了。他抬手想去抚她的泪,她却侧身躲开。

  胜男接过头巾重新给自己盖上,强忍泪声,道:“哥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求你给妹妹留点颜面吧!”

  宗泽一把捉住她的手,急切地道:“我不准你嫁给别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以为昨夜那个人是我?”胜男反问。

  宗泽脑子被酒精麻痹得久了,竟一时语塞。

  胜男将手从他手中抽回。她叹了口气,道:“哥哥,一直以来,在我心目中,你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胆有识,有担当。但我没有想到,对待感情,你却是个懦夫。之前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一句解释都没有;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跑来阻止我出嫁。我若是娘,我都选我爹。”

  宗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得轿门的。待他醒悟过来,胜男早已随着人群远去,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忽然发现,他的心,空了。

  第三卷 惊变

  第一章 新婚(一)

  郁府上下,张灯结彩,门口一班吹鼓手卯足了劲演奏着,一派喜气洋洋。

  郁镇南早已等候多时。虽然他对西洋文化情有独钟,但为着胜男,他还是选择了传统的中式婚礼。他身着玄色长袍,大红的礼带斜肩而挎,常戴的军帽被黑色大礼帽代替,少了平日的冷峻,竟显出几分儒雅。

  见到花轿稳稳停下,他快步迎上前去,向喜婆打了个招呼,随口道:“一路还顺利吧?”

  喜婆连声道:“顺利顺利!恭喜郁老爷!。”

  吉祥话还没说完,他已示意她打住。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亲手掀起轿帘。

  “胜男!”

  听到他的呼唤,胜男款款抬起手。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小心地牵她出来,随即带入了汽车。婚礼仍然安排在省城举行,佛山的郁府,只是临时接新娘上车之用。不过,佛山的富绅们哪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纷纷送上豪礼,以示庆贺。郁镇南无法,只得安排在此再开一处酒席,他则同胜男一道向广州驶去。

  行礼,叩头,交拜,杯筹交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新房早已装饰一新,红红的盖头,燃烧的红烛,还有四处张贴的“囍”字,无一不透露着喜庆。胜男端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郁镇南的到来。此刻,她的心中很是宁静。

  昨夜,宗泽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隐密,她已无话可说。是啊,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个可怜的男人,为着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守着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恋,宁愿终身不娶,实在是太。蠢吗?她不想用这个字眼。因为宗泽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如若不然,他不可能将自己的生意做得如此兴旺。那么,应该是可悲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不再有任何埋怨与不解。她根本无法同一个死去的人去争什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原以为自己会辜负郁镇南的一番心意,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却还是遂了他的心愿。自己替母亲还上那笔情债,应该不算对不起他吧!她这样想。

  既然决定将自己同宗泽的事向郁镇南交待清楚,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怎样都好,她只求坦然。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她并不奢望郁镇南能象当年洪君扬包容自己的母亲那样包容她,只愿自己往后的忠贞能弥补这份遗憾。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郁镇南扶在门边定了定神,在一旁伺候的喜儿急忙上前扶住他,他却一撒手,喝了一声:“退下吧!”

  喜儿和喜婆相互交换着眼色,不敢多言,低头退去。

  郁镇南这才踱步而上,坐在了胜男身边。胜男看不到他的脸,心中犹豫不决,不知此时是否是她说话的时机。他不知在犹豫什么,抬起手,又放下,随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

  “胜男,你没哭吧?”郁镇南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我。我怎么会哭呢。”胜男小声答。

  郁镇南笑了:“那我掀盖头啦。我可不想看到你流泪。”

  “放心吧。”胜男轻轻答。

  郁镇南这才执起秤杆,撩起盖头。他看到了笑靥一张,如含苞待放的鲜花,招展惹人。他不禁笑逐颜开,深情地将她拥入怀中。

  胜男欣喜不已。不管他人说过什么,这一刻,她相信郁镇南待她是真的。她强忍泪水,娇嗔道:“你身上好大的酒气。”

  郁镇南笑道:“我不把酒泼到自己身上装醉,他们怎能放过我!如今娶到如花美眷恋,那些王八蛋嫉妒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就想把我灌醉,想叫我难成好事,我岂能让他们得逞!哈哈!”说着,他竟得意地大笑起来。

  胜男也跟着羞怯地一笑。她不忍扫兴,抬头道:“你将喜婆打发走了,剩下的仪式怎么办?”

  郁镇南起身摘下帽子,随手放在梳妆台上,道:“管它什么仪式不仪式!过了今晚,你就是我的妻子,任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的语气不重,更象在调侃,可在胜男听来,却如同一句极具威慑力的宣言。

  郁镇南兀自倒来两杯酒,递给她一杯,道:“胜男,喝了合卺酒,仪式就算完成。你满意了吧?”

  胜男接过酒杯,微微一笑,与他环扣着胳膊,仰头一饮而尽。那酒是凉的,可喝入腹中,却热辣一片,叫人心慌气紧,意乱情迷。胜男怕自己醉倒,急忙握住郁镇南的胳膊,急切地道:“镇南,我有话要同你讲。”

  郁镇南却用手指轻轻封住了她的嘴。他笑道:“今晚,只准你讲三个字,除此之外,你一句话也不许多说。”

  胜男微微一笑,强打精神问:“哪三个字。”

  郁镇南道:“我爱你。”

  胜男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郁镇南问:“你笑什么?”

  胜男道:“你怎么,象个孩子似的。”

  郁镇南亦跟着笑了起来,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上:“不肯说吗?”

  胜男抚着他的脸,舒了口气,道:“嗯,我爱你。我。”

  不等她再多说一个字,郁镇南已将她吻住。

  第二章 新婚(二)

  红烛毕毕剥剥,烛光不时地跳跃着,摇曳着,温柔地笼罩住整个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喘息,撩动起原始的情欲。

  郁镇南褪去胜男身上最后一件亵衣,不由发出惊喜的赞叹。身下的可人儿,肤如凝脂,白皙如玉,竟看不到一丝杂芜。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肌肤,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将她弄伤,他的手慢慢滑过胸膛,向着那处最隐蔽的地方探去。胜男不禁捉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笑:“我不会弄疼你的。不会。”

  奇妙的感觉一阵阵袭来,让她不知所措。原本想好的话,竟然在这一刻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觉整个人变得轻忽起来,情不自禁地轻唤着,在这无尽的动感之中,沉沦,再沉沦。郁镇南知时机已到,对她道:“胜男,我来啦。”

  不等她反应,他已奋力挺身,剧烈的疼痛传来,将方才的幻境打破,胜男惊叫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肩膀,顿时泪水涟涟。她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还是会如此的疼?郁镇南望着这张痛苦的脸,心中满是欣慰与满足。他放轻了力度,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每前进的一步,都如同车裂般煎熬。

  “你是我的了。是我的。是我的。”他喃喃着,已然抵达最深处。他温柔地旋转着,摩挲着,希望以此缓解她的痛苦。他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这次与从前都不同。那些女人只会一味地迎合他,讨好他,即使痛得死去活来,却不敢流露半分,还一个劲对他傻笑。那笑容真假,假得让他恶心,只会让他的动作更加粗暴,他要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报复那些并不真心待他的女人。

  但这次不同。她是真实的,她的痛,她的泪,都是如此真挚。被虚情假意包围得太久,他太需要真爱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项背,身子随着他的节奏还在一阵阵地颤栗,这颤栗让他兴奋,让他欣慰,让他斗志昂扬。他不觉加快了速度,带她一起抵达巅峰。

  郁镇南伏在胜男身上,仍是依依不舍地凝望着她。胜男娇喘未定,令他好生满足。

  “胜男,跟我说话。”他柔声道。

  “我爱你。我。爱。”胜男听话地重复着他只准许她说的那三个字,泪水已滚滚而下。

  郁镇南笑了起来,温柔地吻掉她的泪,道:“你知道吗,我方才不准你多说话,是因为我害怕。我好怕你会在最后一刻反悔。若真是那样,我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现在好啦,现在,就好啦!”

  胜男悄悄触摸到身下的床单。那片湿润告诉她,她流血了。虽然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的的确确仍然出血了。这意味着,郁镇南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胜男犹豫了。她在想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必要告诉他真相。也许,有的时候,人活得糊涂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不就够了么,为什么一定要揭开真相让他痛苦呢。她微笑着望着他,道:“你真傻。我既已应承嫁给你,就一定会陪你一生一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将我们分开,任何人。”

  第三章 迷梦(一)

  郁老夫人去世的消息,直到婚礼过去了一个月以后,才正式对外公布。郁老夫人生前笃信佛教,老管家林福根便按她的遗愿请来一班僧尼为她操度。

  胜男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郁镇南身边,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稍有不慎便引来众人的耻笑。乡下规矩甚多,多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偏偏灵堂之中全是僧众吟唱的靡靡之音,叫人听了莫名心烦。如此煎熬,真比上老夫子的国文课还叫人不堪忍受。

  郁镇南一眼看出她的焦虑,柔声安慰道:“胜男,你不如进屋里歇歇,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

  胜男心中感激他的体贴,却又怕旁人议论,低声道:“这样不好吧。”

  郁镇南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去。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如此凄凉场面,胜男不好面露笑容,只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感激。

  一个小丫鬟领着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这是郁镇南特意为他们而设的。这里原本是他的书房。老宅中,唯有这间房留给他的,是幸福的回忆,他不想触景生情,更不愿让胜男与他睡在那张他曾与另一个女人一起睡过的床上。

  胜男知他心意,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而且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唯一的爱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闭上眼甩甩头,似乎已将宗泽甩出了九宵云外。

  书房并不大,摆下一张床后,格局更显局促。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幽香,叫人神清气爽。胜男坐到床边,刚要脱鞋,那小丫鬟已蹲下来替她拔下鞋子。胜男急忙道:“我自己来行了!”

  小丫鬟却低着头道:“夫人,这本是奴婢份内之事,如果让别人看到夫人自己脱鞋,老管家该骂奴婢偷懒了。”

  胜男道:“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说,谁会知道。”

  小丫鬟却蓦地吐出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胜男无法,只好闭了嘴。那小丫鬟从床边的抽屉里取来一枚竹制小锤,轻轻在胜男腿上脚上敲打着。胜男只觉酸麻一片,却十分享受,不一会儿,睡意渐浓,眼睛亦跟着慢慢合上。只听到那小丫鬟轻声道:“夫人你好好歇着吧。晚一点奴婢再来叫您。”

  “嗯。”胜男应着,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那小丫鬟似在对什么人说着话,便再无动静了。

  朦胧之中,胜男听到有人在悄声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很陌生,又很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幻飘渺。她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可眼皮却象被人粘住,怎么也睁不开。

  只听到那把声音柔和地道:“胜男,别着急。方才薰香里下了迷药,你这会儿还迷住了心窍,自然睁不开眼。你不必看到我的模样。你只需知道我是谁就行了。”

  胜男心中一惊,想发问,却也问不出来。

  一双手轻柔地替她掖好被子,那声音接着道:“我是当年伺候你娘的丫鬟。你娘对我极好,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记得当年在京城,你爹娘本打算成亲的,可突然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你爹将我们这些下人一并遣散。我虽然不得不回到乡下,但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娘的情况。我好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重逢,亲自送她上花轿。但是,我等了十几年,却只等来了你爹娘去世的噩耗。这期间关于他们的传说不少,却没有一个令我觉得信服。后来我无意中遇到了当年宫里的老太监,才知道原来你爹娘的死,另有蹊跷。”

  胜男听得心惊肉跳,胸膛扑通扑通,跳得发疼。

  “没错,你爹是战死沙场,你娘是为他殉情自尽,但是,就算你爹不同洋人搏命,他仍然会不久于人世。他早已身中剧毒,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夏祖善!”

  第四章 迷梦(二)

  胜男终于听出了她的声音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当日在集市上提醒她说夏祖善不可信的那个妇人。她索性静下心来,听她讲个明白。

  那妇人继续道:“孩子,我没有骗你。这件事,我想就连洪宗泽都未必知晓。而我,也是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才推断出来的。当年,正是这个夏祖善把我买进了顾府。他是你爹的下属,因你爹救过他的命,他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就连你爹的饮食起居,他都亲历亲为。我曾经为着他的忠诚而感动,所以就算当时你爹老想在同你娘成亲前就打你娘的主意,我都依然原谅他,因为我觉得这个人虽然痞气十足,却能有夏祖善这样的人为他尽忠,那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是,我在一次无意之中,发现夏祖善偷偷往你爹喝的参茶中加东西。我被他看到,他当时还冲我一笑,解释说,说你爹一向讳疾忌医,他是按你娘出的主意,把药洒进参茶里才能哄得他喝下。”

  “你爹一向心高气傲,我顺着想下去,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便也没有追问过。可后来我慢慢发觉事情有些不妥。你爹虽然天天在喝药,身体却一天差过一天。别人也许难以察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爹武功极高,我记得那日他遣散我们的时候,拍碎了一张茶桌。如果换作以前,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但那天我分明看到,他运完气后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你娘医术高明,我跟着她的日子虽不长,但也学到一点东西。你爹脸上的那种青色,绝对不是因为生气,是否是中毒的体现,我那时也不敢确认。现在想来,是千真万确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民间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人离奇死亡的事情。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的症状与肺痨极为相似,往往会因为误诊延误病情。我便立即联想到你爹的症状,与这些人如出一辄。事实上这种毒几乎无药可治,就连你爹,虽然服过你娘亲手调制的解药,仍然回天无力。后来听说,这些人是某个地下帮会的帮众,被人下毒后,不得以为那个帮会卖命。”

  “我不知道你爹是否就属于这种情况。但我很肯定,夏祖善一定给你爹下了毒!”

  “当我听说了你的存在,便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爹娘的死因真相。直至今年清明前夕,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被洪宗泽带回了佛山。我想先拜祭下你爹娘再去找你,不想在路上遇到你们和夏祖善在一起。虽然我从未见过你,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你同你爹长得真象,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傲气。若不是怕夏祖善认出了我,我那时便打算同你相认了。”她说着,轻轻抚过胜男的脸,象在描绘一副精致的肖像。

  “可惜,夏祖善还是认出了我。我东躲西藏了一阵,等风声过了,再去寻你,却又发现你家四周都布下了眼线,不等我接近你,只怕我已被他手下杀掉了。我唯有默默寻找机会。我总想着,只要我不死,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将真相亲口告诉你。”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在集市上,居然让我看到你了。那时你身边的是郁镇南,相信夏祖善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所以我趁机上去故意撞到你,才有机会提醒你那句话。你现在明白了吗?”

  那妇人抚了抚胜男的头发,声音却哽咽起来:“只可惜我无法提醒洪宗泽。瞧他现在的病情,十有八、九是中了同你爹一样的毒啊!我虽然不明白夏祖善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但我想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洪宗泽虽然与我无亲无缘,但他将你养育成人,都算是我的恩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你若还关心你这个哥哥,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他才是!当年他跟着你娘学功夫,学暗器,肯定也学了不少药理,也许你娘曾教过他有关这种毒的解法也不一定呢。”

  胜男猛然睁开眼,只见灰色的长袍一闪,那妇人已跨过门槛,匆匆离去。胜男“啊”了一声,随即又晕了过去。

  第五章 迷梦(三)

  天色渐沉,大片大片的乌云闻风而汇,密布天空,似有暴雨来袭。

  坐了一整天,郁镇南只觉气闷难当。没有胜男在身边相陪,他总觉得象失了件要紧的东西,一直心神不宁。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已过酉时。

  阿狗见郁镇南冲自己招了招手,急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郁镇南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替我安排客人用膳。”

  阿狗见他要走,急忙问:“老爷和夫人呢?”

  郁镇南道:“送到我们房里来。”说着,他向众宾客行了礼,径自向里屋走去。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房内有动静,若隐若现的低吟和着轻微的碰撞,似乎有人在拼命挣扎。郁镇南心头一紧,拔出手枪,轻轻推开了门。

  眼前的情景令他大惊失色:胜男紧闭双眼,头发散乱,在床上扭成一团,被子早被她踢下床去,枕头亦歪在床缘,摇摇欲坠。

  “胜男!”郁镇南匆忙收了枪,向她扑去,狠狠掐住她的人中。过了半刻,胜男终于睁开了眼。

  “怎么啦?”郁镇南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胜男仍然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镇南一把将她抽起,靠在床架上,这下,她总算完全清醒了过来。

  “镇南!我。怎么啦?”胜男小心地问。

  “你还问我?”郁镇南又好气又好笑,“方才你的样子吓死人了!”

  胜男难堪地理了理头发,道:“是么。我刚才,刚才做了一个梦。好恐怖。”

  郁镇南笑道:“做梦而已,别放在心上了。快起来吧,一会儿他们送晚饭来了。”

  胜男勉强笑笑。她不敢将梦中的情形告诉他。因为,她方才梦到了宗泽,梦到他七孔流血,浑身是伤,如孤魂野鬼般向着她飘荡过来。所幸,郁镇南没有追问梦的内容。她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可眉间的皱纹却更深了。

  方才那妇人所说的一切,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叫人心惊胆颤,惶惶不安。最亲近的长辈,居然是杀害亲生父亲的凶手!而今他竟然还要害宗泽!这个世界,何时变得如此错乱起来?郁镇南看她看得这样紧,她又如何才能将此事告诉宗泽呢!

  她一时间愁眉不展,脑子里乱作一团,竟没了主意。

  不一会儿,下人呈上晚膳,一一摆开。胜男蓦然发现,上来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她的心再次被揪起。

  郁镇南笑眯眯地递上筷子:“来,吃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就不会这么闷了。”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伤害这样一个宠爱她的男人。通知宗泽的事,得另想法子了。她想。

  回到省城后,胜男给宗泽写了一封信,准备交到济世堂的罗掌柜手上,请他代为转交。眼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当的办法了。

  虽然她更想面对面同宗泽讲清楚,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想再见到他的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于是她迅速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打消。

  第六章 流言四起

  为了尽快将这封信送出去,胜男谎称要出去找份工作,不想整天待在家中这么无聊。她原以为郁镇南对自己百依百顺,这个要求,应该会得到满足;没想到,却被他一口回绝:“你是我的夫人,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要是叫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哪家的夫人不都一样,若你实在闲得慌,改日我叫人来陪你打打麻将好了。”

  颜面,又是颜面。在他眼中,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胜男赌气不再理他,却又无可奈何。她心中记挂着宗泽的安危,渐渐茶饭不思,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郁镇南只好稍稍作出让步,同意她出门闲逛,但同她约定好,每次出门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对胜男来说,已经足够。得到这个机会,她大喜过望。写给宗泽的信好好地藏在拎包里。哥哥的性命,全系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她不禁下意识地将包拢在了怀中。

  坐在人力车上,胜男只觉心中七上八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涌上心头,令人如坐针毡。来到济世堂所在的那条街,她惊讶地发现,济世堂的招牌已为回春堂所代替,店内格局统统翻新,就连伙计都换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禁暗暗吃惊,叫停车夫提前下了车,步入附近一家茶馆准备打听打听消息。

  刚坐定,胜男便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伙计道:“对了,这里原先不是有个济世堂的么,怎么一个月未见,竟找不到了?”

  伙计殷勤地倒满茶水,道:“小姐是外地来的吧,城中之人谁人不知,济世堂的老板把他在广州的这两家分号都卖给回春堂啦。”

  “卖了?为什么?”胜男不解地问。

  伙计神秘地一笑:“看你是个姑娘家,有些事,还是不要乱打听的好。”

  胜男会意,从拎包里取出几枚大洋交到他手中,对他微微一笑:“无所谓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之言,说说也无妨。”

  伙计欣喜地收了钱,这才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济世堂洪老板的妹妹,嫁给了郁镇南郁军长。洪老板原本就不答应这桩婚事,在他妹妹成亲当日,他甚至追到了迎亲的轿子里,想把他妹妹带回去呢。”

  胜男心中一酸,泪水几欲涌出。她急忙喝了口茶,接口道:“然后呢?”

  “当然是没带成啰。郁军长是谁,他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人家还有得拒绝吗?”小伙计撇撇嘴,“洪老板就此卖掉了这两家分号,发誓从此不踏进广州城半步。”

  胜男轻轻“哦”了一声,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小伙计又是神秘地一笑:“不过,这件事其中另有乾坤呢。”

  “怎么讲?”胜男强打精神,挑了挑眉。

  小伙计道:“这是看姑娘你出手大方,额外奉送的。”说着,他拢过来悄声道,“听人讲,洪老板的妹妹并不是他亲妹妹,他们两个一早就好上啦,只不过因为有兄妹的名义在此,暂时就没有公开;哪知半路杀出个郁镇南,他那个贪慕虚荣的妹妹呀,一心想攀高枝,洪老板便让他那妹妹一脚给踹啦。你说,他能不生气嘛!如今他成日里把自己关在家中不肯见人,生意也无人打理,我看呀,要照这样下去,佛山的济世堂关门都是迟早的事。不过也是,撞上这种事,换了谁都没脸再出来见人啦。啊!”

  话音未落,胜男一杯热茶狠狠泼到了他脸上,烫得他大呼小叫起来。

  “乱讲!”胜男怒斥,“你再敢胡说,小心天打雷劈!”说着,她快步走出了茶馆。

  “都叫你无事不要乱打听啦!好心好意告诉你了,还要骂人!装什么天真!”伙计还在身后骂骂咧咧。

  胜男不由加快了脚步。

  想不到现在流言蜚语传得如此不堪入耳,不知道郁镇南若得知这些谣传,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消郁镇南的怀疑,让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至于这封信,她想到了严如芳。

  第七章 相助

  看看怀表,还有半个时辰。若不把握这次机会,再有下次就难了。胜男随即另叫了一辆人力车,马不停蹄地向严府奔去。

  下得车来,她用力拍着大门,高声呼喊着:“严先生!”

  “谁呀?”严发芳在里面不客气地询问。

  “严先生,是我,胜男!”听到她的语气,胜男已知对方听出了她的声音,只好厚着脸皮回应。

  屋内却沉默了。胜男急道:“严先生,开门先,我有很要紧的事同你讲!”

  严如芳却答道:“郁夫人,我等村野鄙民,实在不敢高攀,郁夫人还是请回吧!”

  胜男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严如芳竟会如此冷嘲热讽,这样的伤害,远比被人谣传自己贪慕虚荣还叫人伤心。她强忍住泪,大声唤道:“严先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这都不紧要。我今天要同你说的,是关于哥哥的事。”

  严如芳即刻打断她道:“你哥哥的事关我什么事?!既是你哥哥的事,你自己同他去讲好了,不要把我扯进去。我不想再管你们洪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时间所剩无几。胜男哀求道:“严先生,求你了,郁镇南只给了我一个时辰,我若不按时回去,他。”

  严如芳冷笑道:“既然郁军长如此重视你,你还是安份守己,好自为知吧。”

  胜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想来方才那茶馆的伙计所言,严如芳也知得一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终是被她逼了回去。哭有什么用,除了示弱,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定了定神,倔强地道:“你若不出来,我就不走。”

  严如芳对了声“随你便。”,便再没有了动静。

  虽是初秋,白日的气温仍然偏高。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房前的树荫缩得极小,将胜男完全暴露在太阳下,不一会儿,她已大汗淋漓。

  但她别无选择。事关宗泽生死,她若亲自前往佛山相告,那这谣言恐怕永远都洗不清了。除了求神拜佛,她已别无他法。她几乎将自己知道的佛神全部求了一遍,祈求上苍能大发慈悲,令严如芳回心转意。

  直至傍晚,门才再度被打开。

  胜男急忙上前相迎。

  严如芳先是一愣,随即道:“你怎么还没走。”

  胜男恳切地道:“严先生!事关哥哥生死,求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吧!他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将信取出。

  严如芳方知她所求果真非同小可。她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把信收回去吧。就算给了我,他也看不了。”

  “为什么?”胜男不解地问。

  “为什么?”严如芳的眼圈泛红了,“我倒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出嫁那日,究竟对洪大哥说了些什么?”

  胜男只觉心头缩紧,喃喃道:“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只是叫他安心,毋须再牵挂我。”

  严如芳冷冷道:“真是这样吗?”

  胜男已觉大事不妙,急忙道:“严先生,是不是我哥哥出什么事了?”

  严如芳含泪道:“你现在还认他做你哥哥么!你出嫁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再没迈出过一步,什么人都不肯见。”

  胜男惊呆了:“怎么会这样。”

  严如芳揶揄道:“你到现在才知道?也是,如今成了有权有势的郁夫人,你这无足轻重的哥哥自然不会在放在心上,就算不小心遇到,恐怕都要绕道走呢!”

  胜男的泪水汹涌而至:“哥哥早已中了剧毒,他若连你也不肯见,那他就没得救了。”她手上一松,那封信象断了线的风筝,飘然坠落。

  “剧毒?什么毒?”严如芳不觉慌了神。

  胜男黯然道:“一言难尽啊。”

  “是上次因为我爹的事比武时被人下的毒?”严如芳的心顿时被揪起,一把抱住了她的肩。

  “不关你的事,是另外的人从旁下的毒。”胜男热泪盈眶,却不敢流下泪来。

  严如芳拾起信迅速看了一遍,边擦泪水边道:“不,洪大哥还有救!只要你肯去见他,他一定会见你的!走,我这就带你去见他!”说着,她捉住胜男的手便往外冲。

  胜男却挣脱了。

  严如芳反问:“你不想见他?”

  胜男垂泪不止:“见到又如何。徒添伤悲罢了。”

  严如芳缓了缓语气,走近她,轻声道:“胜男,我知道你不是洪大哥的亲妹妹。”

  想到方才茶馆伙计添油加醋的描述,胜男不禁又羞又急。

  严如芳看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早被人传开了。”

  胜男急忙作着解释:“我同哥哥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严如芳止住她,黯然道:“其实我同洪大哥,才真的是没什么。你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赌气嫁给郁镇南,那真是太不值得了。洪大哥他。”

  “严先生!”胜男打断她,哽咽道,“但是你并不知道,哥哥他心中另有所爱。那个人,是我娘。”

  “胜男!”得知真相,严如芳无限悲悯地抱住她,两人不禁相拥而泣。

  过了半晌,严如芳这才道:“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试试将这封信带给洪大哥。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会见我。他现在。唉。去不去探他,你自己再决定吧!”

  第八章 报答

  胜男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下人见到她,大气不敢出,只是不时惶恐不安地瞟她一眼,便垂下头去,从她身边迅速躲开,好似她是个染上麻风的病人,唯恐避之不及。

  胜男明白,自己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家,郁镇南之前一定已对着他们大发雷霆。唉,不知一会儿他会如何对我呢。所幸严先生总算答应帮我送信,哥哥他。胜男收回思绪,强打精神向大堂走去。

  大堂内,郁镇南怒容满面,焦灼不安地踱着步子。一名下人正在拾掇地上摔碎的茶盏。乍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过望去去,见到是胜男,那张紧绷的脸突然间放松下来,迈开大步迎上前去,对她展颜而笑:“胜男!你总算回来啦!你看你,说好一个时辰的,可天都黑透了你还没回来。”

  胜男禁不住一头扑进他怀中,忍了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崩堤而出。

  “对不起,镇南,我。刚才看到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郁镇南捧着她的脸柔声道:“傻丫头,我只不过埋怨他们没照看好你罢了,怎么会生你的气。”

  胜男颇受感动,伏在他怀中抽抽答答。

  郁镇南劝道:“别哭啦,回来就好。快洗把脸吧,我一直等着你回来吃饭呢。”说着,他立即吩咐下人准备上晚餐。

  胜男咬着筷子,试探地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

  郁镇南若无其事地笑笑:“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会很认真的听。但是如果你不想讲,我也不会迫你讲。一切都随你。”

  胜男只觉又想落泪。

  “胜男。”郁镇南拍拍她的手,“不如吃饭先。吃完饭,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嗯。”她端起碗,任凭泪水滴落碗中,和着米饭一齐吞下。

  两人沉默着吃完晚餐,胜男努力作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问:“你要送我什么?”

  郁镇南神秘地一笑,带她来到自己的书房。书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尊精美的瓷观音。看那釉资均匀细腻,人物表情庄严肃穆,色彩绚丽丰富,胜男不禁脱口称赞:“呀,真好看!”她上前持起这尊雕像,不禁好奇地问,“咦,这观音不拿净瓶,怎么抱着个孩子?”

  郁镇南笑道:“当然,这个是送子观音嘛。”

  听闻此言,胜男不觉面红耳赤。郁镇南的弦外之音她当然听得明,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更何况,现在风言风语传得如此离谱,若郁镇南听到这些话,会是怎样一个反应,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万不能有任何羁绊。

  想到这里,她心头酸酸的,怔了半晌,方才道:“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了很多很难听的话。”

  郁镇南轻轻慨叹:“现在的人想象力真是越来越丰富啦。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让你出去乱跑。算了,不必理会这些,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胜男一脸愕然:“你都听说啦?”

  郁镇南微微一笑:“那又怎么样,总之我是不信的。你想下,之前我一再叫你相信我,现在我岂有不信你的道理。”他轻轻吻向她的面庞,喃喃不已,“胜男,我若不信你,我还能信谁。”说着,他长长舒了口气。

  这份信任,彻底征服了她的心。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痛哭不止。她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这个如此信任她如此疼爱他的男人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伤心。

  “我该怎样弥补。”她问自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郁镇南趁机复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畔轻声道:“胜男,给我生个儿子吧!”

  刹那间,她脑中灵光闪动,一个念头顿时涌现。是啊,那就为他生个孩子吧!

  她吸了吸鼻子,含笑不语,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章 喜讯

  为排遣无聊,郁镇南请了几位政要官员的太太前来家中,陪胜男打麻将解闷。四个女人聚在一起,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碎。胜男倒是听得多说得少。郁镇南看在眼中,只觉还是自己的女人最好,又漂亮又有涵养;心中对那些所谓“俊杰”的轻蔑不禁又添几分。

  喜儿适时盛来几碗参汤。

  胜男客气地招呼着客人,自己刚喝进一口,忽觉胸闷胃涨,那参汤来未来得及下咽,便要吐出。她急忙用手帕掩住嘴匆匆跑了出去。

  当着外人的面,郁镇南不好表现得太过关切,只是打着圆场道:“最近内子老是这样,无精打采的,食欲也欠佳。我早说要她去看下医生,她又说没事。让各位夫人见笑了。来,我来陪陪各位,万不能扫了各位夫人的雅兴。”

  三位夫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人对他道:“郁军长,枉你是做过父亲的人了,怎么连夫人有喜都看不出来?”

  “有喜?”郁镇南又惊又喜,一时间竟辞不达意,“胜男,胜男从未对我提起过啊。”

  另一夫人道:“郁夫人年纪轻脸皮薄,这样的事,她怎么好意思同你讲呢,自然是等你自己先知先觉了。”

  “是啊是啊,”剩下的那位催促道,“郁军长还是去好好陪陪新夫人吧,牌嘛,什么时候打都行的啦!我们告辞啦!”

  郁镇南也不强留,同众人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向房内走去。

  “胜男!”推开门,却见胜男端坐在桌边。她刚漱了口,正细细地擦着嘴,见到他,她满脸含羞地垂下眼皮,起身为他倒茶。

  他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激动地道:“她们方才讲的,是真的吗?”

  胜男没有答话,可脸色却变得愈发红润了。

  郁镇南喜不自胜地将她搂在怀中,兴奋地道:“想不到这几日来你一直拒绝我,原来竟是。原来竟是为了他。”他欢喜地轻抚着她的小腹,恨不能立即感受到孩子的回应。

  “几个月啦?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真傻,竟没想到这么快。”郁镇南亲昵地吻着她的脸,深深自责。

  胜男娇羞地倚在他胸前,低声埋怨道:“什么几个月。我嫁给你才多久呢。”

  郁镇南一怔,随即自嘲地笑笑:“是我说错啦。你别多心才是。”

  胜男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们老家有风俗,胎儿不过三个月,是不能讲自己怀孕的。那日子只不过延迟了十天,我都不是很确定,所以想等着确定之后,再给你一个惊喜。”

  郁镇南开心不已:“现在知道也不错,也都是个惊喜呢。我这就安排人去请全广东最好的名医来,为你开几付安胎药。你就在家好好休养,哪里都不要去。嗯?”

  胜男轻轻笑了起来:“怀孕嘛,是女人都要经历的了,未见到人家丈夫似你这般紧张。现在西方都提倡生产前要多运动,生的时候才顺利呢。”

  郁镇南一本正经地道:“别信那些洋毛子,他们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就会到处乱讲。骗得你们这些小姑娘,对他们盲目崇拜。”

  这番话,同当日宗泽所言如出一辙,胜男心中一动,泪水登时盈满眼眶。她急忙伏进他怀中,喃喃道:“我哪有崇拜过洋毛子,我只崇拜你。”

  郁镇南闻言,不由呵呵笑起来。

  胜男又道:“迟点我就同喜儿一道去百草堂看下,买几付安胎药回来便是。你就不必请什么名医来啦。我不想弄得如此张扬。”

  “好,就依你。”郁镇南略一沉吟,微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谁叫现在你最大呢。”

  百草堂内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兴隆。胜男已诊过脉,正坐等伙计点药。无意中望向门外,却见宗泽正站在街道对面,怔怔地望着她。他目光呆滞,身形消瘦,相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她急忙转头回避,不敢再看第二眼。伙计拿来了药,殷勤地递给她,她接过药,垂下头,匆匆向郁府走去。直走出十几步开外,终是心中不忍,竟又回头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宗泽已没了踪影。

  “夫人看什么呢?”喜儿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胜男勉强笑了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唉,许是看错了吧。哥哥应该在佛山才对,怎么会在省城。她心一下阵失落,待稍稍定神,这才提起精神向家中走去。

  她哪里知道,待她走远,她身后一处墙角后闪出一个人,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前方拐角,仍然呆呆伫立,久久不肯离去。

  宗泽长长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将眼中的泪水逼回。方才见胜男上百草堂诊脉,他的心就被揪起。看她身形,似乎丰满了些,可她自小身体虚弱,这看似的丰满,还不知是否是浮肿。他放心不下,转身折进百草堂。

  那伙计并不认识他,他找了个借口支开小伙计,偷偷看了看胜男的药方,一时间神魂震荡,竟不知所措了。

  第十章 私会

  恰逢十五,胜男特意前往普云寺烧香拜佛,以保胎儿平安无事。这日求到一张下下签,她心中很是不悦。一名小沙弥见状,拢上前问道:“女施主是否有什么难事?”

  胜男抿嘴而笑,微微摇头。求签之事,本是虚无,她向来都是不信的。只是这张下下签,还是会让她心中有所纠结。

  小沙弥一眼瞟到她手中竹签,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女施主若想化解眼前的灾难,不如随我来,今日我寺有高人到访,可为女施主化灾解难。”

  听他这样讲,胜男只觉好笑。想来生活不易,他也不过是为自己赚点额外的体己,她便示意喜儿给他几个铜板打发了事。

  哪知那小沙弥却双手合什,不肯接钱:“出家人本不应贪图世俗富贵,女施主若有心请教,随我来便是。”

  胜男笑道:“如此,请小师傅引路。”

  喜儿正欲随着一道去,却被小沙弥相阻。他道:“那位高人有个怪脾气,不喜无关人等旁听。还请女施主谅解。”

  胜男只好对喜儿道:“你暂且在此等候吧。我去去就回。”

  “可是夫人。”喜儿不敢违她意,只好留在大殿中。

  小沙弥领着胜男转入内殿,来到一处厢房,轻轻敲了敲门,遂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她刚一步入,那小沙弥却将大门紧闭,退了出去。

  屋内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薰香。在别人看来,这味道刺鼻难闻,可对她而言,却是亲切无比。当日在宗泽身边时,每逢十五,宗泽都会在家中点燃艾草熏蒸除邪。那时候她常常持着冒着白烟的草杆满院子疯跑,说这烟气好似仙气,自己是仙女下凡,哥哥便在一旁快活地笑。往事如烟,如梦似幻啊。她心中怅惘一片,不觉轻轻叹息。

  内堂的门帘悄然掀起。

  “胜男。”宗泽在她身后轻声呼唤。

  “哥哥。”她猛然转身,泪水登时弥漫了双眼。

  宗泽大步上前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抚她的脸,手停在半空,却又放下。“他。对你还好吗?”宗泽嗫嚅着,似乎已含了泪声,“他有没有发现。”

  胜男迅速垂下眼睑,搪塞道:“我很好,你放心吧。”

  “哦。”宗泽心中酸楚难当,目光从她脸庞滑落,凝在一处,不动了。

  胜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腹部,脸颊不觉涨得通红。

  “这孩子。”

  “是郁镇南的。”

  宗泽刚开口,却立即被她打断,不觉更加难堪。

  “我知。不然你不会买安胎药。”他轻轻答着,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她,“他们给你开的方子,好是好,只是你生来体寒,他们下的凉药重了点,还是用这方子吧。”

  胜男心中一动,莫非那天在百草堂外,那个人真的是他?

  “哥哥。”她的泪扑簌而下,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偷偷抬眼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红润,并看不出中毒的迹象,想必严如芳已将她的信转到了他手中,她不禁关切地问道:“哥哥,你的毒,清了吗?”

  宗泽“嗯”了一声,道:“多谢你提醒。李大哥她。”他一时口快,竟仍改不了这称谓。胜男不觉掩住脸,不想让自己哭声出来。

  宗泽尴尬不已,改口道:“娘之前,的确教过我解读的方子,我照着喝了几副,果然好了许多。”

  胜男咬住下唇,轻轻道:“那,那就好啦,我就放心啦。”

  宗泽痴痴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胜男拭去眼角的泪痕,强作平静地道:“你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方子?”

  宗泽略一点头。

  胜男强忍住泪,低声道:“那,我先走啦。”话虽这样说,她却站着没动。

  宗泽满是哀怨地望着她,她亦如此。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对。他应该还有没说完的话,可为什么他却不肯再说了呢!

  两人默然相对,无语凝噎。她知道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崩溃。于是她毅然转身,拉开门。

  宗泽却抢先一步上前将门推上。

  胜男吃惊地望着他,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却突然拥她入怀,紧紧抱住她,将她的头死死摁在胸前,呜咽着唤着她的名字:“胜男。胜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又惊又喜。待她反应过来,亦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他的腰,伏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哥哥,带我走吧!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带我走吧。”

  宗泽却松了手:“不。”

  胜男身子一颤,抬起头呆呆望向他,拥紧他的双手无力地滑落。

  “是因为这孩子?”她泪眼婆娑,带着不解与困惑,“还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我娘?”

  宗泽自知方才失态,迅速收起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目光转瞬间变得冰冷起来:“随你怎么想。”说罢,他即刻转身,闪入门帘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哥哥!”

  胜男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早已失魂落魄。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击得灰飞烟灭。

  第十一章 要胁(一)

  宗泽戴着大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迅速离开了普云寺,登上马车,向着省城方向飞驰而去。他不敢告诉胜男,他此次踏上的,根本是一条不归路。

  事实上,他并非人们议论的那样,龟缩在佛山家中不敢出来见人,恰恰相反,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外面打点着,就连卖掉济世堂在省城的两家分号,亦都是他亲力亲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洪宗保。

  就在胜男出嫁当晚,久未露面的洪宗保突然回到家中,恳求他帮助自己逃离广东。

  “大哥!现在岭南全是郁镇南的天下,若连你都不肯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洪宗泽跪在宗泽面前放声大哭,“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大哥!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吗!”

  胜男的出嫁带来的悲伤尚未化解,宗泽脑子仍处在混沌之中,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如今胜男嫁了,你就是郁府的舅老爷,身价百倍,为什么要逃?”

  宗保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大哥!你清醒点吧!郁镇南是什么好人!他一早就知道胜男不是咱们亲妹妹,怎会将我放在眼中!如今兔死狐悲,我必须得走!”

  “你何时得罪郁镇南了?”宗泽仍是淡淡的语气。

  宗保道:“我哪里敢得罪他!只是,我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迟早不会放过我的!你可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

  宗泽不禁惊呆了。胜男落到这样一个冷面无情的人手上,还不知将来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你知道他什么事?”宗泽一把揪住了兄弟的衣领。

  宗保结结巴巴地道:“郁镇南不但走私烟草,更在倒卖文物。但他做得都相当干净,就算事发都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我猜,我和郁景宏都是他找的替罪羊。之前他通过我找何启德运货到香港,其实都运的是文物呢。我也是无意之中才发现的。但我当时想着干这个能赚大钱,一直都没当回事;后来胜男被绑架的事情,亦都牵扯到我头上,我一害怕,就躲起来了。哪知没过多久竟听说郁景宏死了!虽然没有确切消息说他是被郁镇南所杀,但是,除了他,谁敢对郁家大少爷下此黑手!大哥,我。”

  宗泽一双俊眼瞪得铮圆:“是你找何启德的人去绑架胜男的?!”

  宗保嗫嚅着双唇,终是垂头丧气地承认:“是。”

  “你这个畜生!”宗泽对着他狠踢一脚,破口大骂,“我爹怎么会有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儿子!”

  这一脚不轻,宗保伏在地上不住地哀声叫唤。宗泽仍不解气,上前又是几脚:“今日就当我清理门户,省得你玷污阿爹一世英名!”

  门突然被推开,宗保媳妇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伏在宗保身上大哭道:“大伯,大伯饶了相公吧!你就这一个弟弟了,要真杀了他,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宗泽心痛不已,只好收了腿,低声喝道:“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宗保不顾伤痛,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大哥,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一定要帮我离开广东!我若就这么出去,一定会没命的!”

  宗泽冷冷道:“路是自己选的,不是每条路都可以回头。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该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我,是不会帮你的了!”

  宗保不由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宗保媳妇却倏地站起,将门掩上。她对丈夫斥道:“宗保,是男人就别哭。我倒要看看,你大哥选了他的路,他又如何承担后果!”

  宗保果然止住了哭,不解地看看她,又看了看大哥。

  宗泽被这没来由的威胁怔住,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保媳妇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句话说得更好,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都是大伯你教过我的,我没有讲错吧?”

  宗泽心中一紧,竟不敢再斥。

  宗保媳妇见他脸色乍变,不由冷笑道:“大伯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弟妹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瞒你说,昨晚你跟胜男的好事,我都看到了。”

  第十二章 要胁(二)

  此言一出,宗泽脑子轰然作响,趔趄几步,几欲跌倒。他不停地嗫嚅着道:“我。昨晚是因为我喝醉。”

  眼见切中要害,宗保媳妇毫不留情地抢白道:“你当然这么讲啦!哼,不过也是,酒后乱性是你们男人最好的借口。你不想承担责任,我都很理解。但不知这件事若叫郁镇南知道了,你会怎么样,胜男又会怎么样哦?”

  “你。”宗泽无言以对,手中绿豆已然紧捏,呼之欲出;只是他脑中尚留一丝清醒,强忍悲痛没有发作。

  宗保媳妇得意地道:“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无意中撞见你们,这件事倒真就被你们瞒下啦!洪宗泽,你若敢杀人灭口,我不怕老实同你讲,你的丑事,我已经写在信里,明日一早我若回不到家中,我家里人就会帮我寄到报社去。到时候,叫众位街坊都看清楚,堂堂洪家大少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听到这里,宗保不觉暗暗叫苦。这个蠢女人,方才他还觉着她总算聪明了一回,怎么说着说着,又原形毕露了呢!她无论如何都不应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啊!她这点江湖经验,不过从说书人和文明戏那里得来,跟洪宗泽耍花样,岂不是班门弄斧!他太了解宗泽为人,知他一向将胜男看得比天还大,倘若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一怒之下连同岳父一家统统杀掉,那可就。

  看到宗泽那紧握的拳头,他心中早已惶恐不安,不由暗暗捏了捏媳妇的手,示意她不要迫得太紧。他咽了咽口水,仍是用了哀求的语气,向着宗泽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哥,俗话讲长兄如父。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大哥一手拉扯我长大。之前我是做错好多事,但是大哥,人无完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就连哥哥你不一样。”

  见宗泽瞪了他一眼,他急忙道:“大哥!我已知错了!我会改的!你信我吧!只要离开广东,我一定脚踏实地,好好做人。”

  说着,他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宗泽心中不忍,上前将他拦住。“罢了!你起来吧!先在家中避几日,等我安排好,就送你们走!”

  宗保夫妇大喜过望,齐声道谢,这才退回自己房中。

  这个世界清静了。

  宗泽不得不沉下心来,努力思考着对策。黑暗之中,人的心似乎突然间变得宁静起来。睁开眼与闭上眼时看到的都是一样,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深遂,但感觉却迥然不同。他反反复复地睁眼,闭眼,睁眼,闭眼,一遍又一遍地权衡着他的计划,就这样一直呆坐到天明。

  天刚亮,阿福已起身担水,扫地,但对昨夜的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宗泽亦没有告诉他,只是责令他从今日开始,洪府闭门谢客;济世堂的一切事务,亦由掌柜自行处理,不必前来过问;还有二少爷两夫妇回家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阿福虽不解,却仍一一照做。安顿好家中之事,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去为宗保铺路。

  此次离乡别井,尚不知何日才能踏上归途,若不将宗保夫妇安顿妥当,他们的嘴,他终是信不过。不得已之下,宗泽将省城的两间分号卖给了回春堂,想着以此为本,宗保后半生亦都有所保障。

  眼下北方局势不明,军阀混战不休,去了那边,他们两个外乡人亦不好生根;不如前往南洋,苦是苦点,但愿宗保能利用这笔钱做点小买卖,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拿定主意,他又去寻何启德相助,想找条稳妥的船送他们走。偏偏何启德染病在身,不便亲力亲为,只委托了他的一名属下帮忙。宗泽虽有微词,却也无可奈何。求人已属不易,他也不便再诸多挑剔。

  奔波了一月有余,他总算将宗保夫妇护送至香港,在那里平安登上了去南洋的大船。望着远去的轮船,他这一颗心这才算落下。

  他心中记挂着胜男,刚回到广州,却听到街头巷尾关于他同胜男的种种传言,心下大寒,唯恐自己的出现会让事态更加严重。故而那日在大街上撞到她,他都不敢现身直面。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佛山吃了闭门羹的严如芳竟会竟外地与他重逢。严如芳受胜男之托,将信交到他手上,他方才知道,害死大师伯的原来另有其人,而那个人,竟是自己一直视为亲人的夏叔叔。

  若不是他害得大师伯这样惨,李大哥怎会与他失之交臂。若是大师伯不死,李大哥怎会殉情自尽。胜男一介女流,武功全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指望她替爹娘报仇了!他脑子一热,横下心来,决意要找夏祖善报仇雪恨。

  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宗保已走,他再别无牵挂,只是胜男。无论如何,没有亲自同她见面,他始终放心不下。

  方才在普云寺,他分明是在同她诀别。可这个傻丫头竟然还指望自己能带她走。

  “我本想带你走的,可是那天你却执意要嫁给他。”宗泽在心中对她说,“如今我再无这个本事带你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第十三章 不归路(一)

  夏祖善的大宅在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外虽然喧喧攘攘,宅内却是静谥安详,亦是一处闹中取静的福地。他的起居一向很有规律,宗泽没有费多大气力,便已了然于心。

  若不是宗泽执意要将仇人带到西樵山,让他在顾云飞的面前以死谢罪,夏祖善早已人头落地。杀他并不难,但想要活捉,就不那么容易了。

  夏祖善本就是行伍出身,武功自是不凡,虽步入天命之年,风采却不减当年。近年来他在仕途少有作为,身边的安防却加强了不少。省内但凡有些名气的武师,无不拜在其门下,为他看门护院,他也乐得收容。

  要对付他,若用光明正大之法,恐怕难成大事。无奈之下,宗泽只好亲自配了迷药,伺机动手。

  这一日,正逢夏祖善的十三姨太生辰之喜,夏府内高朋满坐,甚是热闹,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护院都单摆一桌,一齐庆贺。

  宗泽自觉时机已到,小心翼翼地潜在夏祖善卧房前不远的一株大榕树上,只等他归来。

  一直捱到大半夜,夏祖善方才被人醉醺醺地架了回来。十三姨太在小声埋怨着什么,夏祖善只是搂着她呵呵笑。

  待二人进入房中,宗泽迅速纵身跃下,悄然无息地捱近窗子,将竹筒悄悄塞入窗纸,对着筒口轻轻吹气,不一会儿,里面的人便没了动静。他透过那小孔朝里望了望,见夏祖善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早已不知人事,急忙挑开窗户一跃而入,背起他沉着地向外走去。

  后院守门人早已被他制服,那人被捆在屋内的竹椅上,口中塞了布条,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背了夏祖善从容离去。在夜色掩映之下,宗泽运起轻功飞快地奔跑着,直至到了事先存放马车的地方,将夏祖善顺势扔进车厢捆结实了,这才拉起缰绳绝尘而去。

  来到西樵山脚,晨曦已微露,天边一抺鱼肚白,给苍茫大地凭添了一份肃杀。宗泽听到车厢内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回头挑起车帘。夏祖善见到他,亦是吃了一惊。

  宗泽淡淡地道:“夏叔叔,委屈你一阵,待会儿,我自会给你机会让你说个够。”

  夏祖善似明白了一切,随即沉默了。

  来到顾云飞的墓碑前,夏祖善昂然伫立。宗泽上前解开了他口中的布条。

  “胜男告诉我,你才是害死她爹的元凶。她虽不曾提起要为大师伯报仇,但是,我会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宗泽双臂背后,凝神提气,朗朗道来,话虽不多,却字字沉重。

  夏祖善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宗仔,你当真以为是我下毒害死了顾大哥?”

  宗泽凛然道:“胜男不会骗我。”

  “胜男自是不会骗你,但你能保证她不是受人蛊惑吗?”夏祖善质问。

  宗泽顿了顿,道:“好,我给你时间解释。你若能将我说服,我就饶过你。”

  “宗仔,你我根本就是同病相怜,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夏祖善做出一副不可理解的表情,期待着对方的妥协。

  宗泽却冷冷道:“我同你根本不一样!我不会象你,因爱成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夏祖善不再与他争辩,将目光投向墓碑,黯然道:“顾大哥,是,是我害了你。今日宗仔为你报仇,亦都好应该。但我还是希望宗仔能听我把话说完。”

  宗泽哽咽着,扭过头不去看他。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件事压在我心中很久啦。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心怀愧疚。顾大哥找到小德子之前,曾有过一个叫曼娘的女人。是我,是我将这个女人介绍给他认识的。如果不是我贪慕她的美丽,顾大哥也许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曼娘未能带走小德子,被迫自尽。为此,我曾对顾大哥有所怀疑,怀疑他为了得到小德子而杀了曼娘。后来当我得知他中毒的事,才发现原来曼娘竟是圣女教的堂主,她根本就是故意去结识顾大哥的。为着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宝藏,这帮女人不惜用‘女儿红’这种阴毒无比的毒药来控制顾大哥,迫使他为其效命。”

  “顾大哥知道我为此而愧疚,一直都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谅解。他将我视为他最信任的人,为着这份信任,我可以去为他杀人,可以去替他埋尸,更情愿一生一世跟着他做他的下人,都不愿离开他去做我的官。”

  “宗仔,我的确喜欢曼娘,就算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但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她是大哥的女人,我不能有半分妄想。我的命,是顾大哥救回来的;若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杀害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无人惩罚我,上天都不会放过我的!”

  夏祖善说得动情,脸上竟已老泪纵横。

  宗泽亦是泪流满面。他的心很乱,不知该相信谁。

  夏祖善又道:“当初小德子明明配出了解药,顾大哥喝下都好有效;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后来他竟然又会毒发。直到那天我同你兄妹二人一道扫墓碰巧遇到了一个人,这才将整件事想了个明白。我推断,顾大哥后来并不是毒发,而是又有人向他下了毒!”

  “是谁?”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夏祖善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就是洪宗保的亲娘,阿慧!”

  第十四章 不归路(二)

  宗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夏祖善将阿慧与顾云飞间的恩怨详述了一遍,宗泽方才醒悟。他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大师伯为了李大哥居然。居然会如此恨心。”

  夏祖善道:“我们原本都以为阿慧必死无疑,没想到她竟然被你爹救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她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圣女教的人了!”

  宗泽将信将疑。

  夏祖善见他面露疑色,坚定地道:“宗仔,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将所谓真相告诉胜男的女人,根本不是当年服侍小德子的如意姑娘,恰恰相反,她正是当年服侍阿慧的丫鬟阿桃。一定是郁镇南叫她这么做的,一定是!”

  “郁镇南?!”宗泽惊呆了。

  夏祖善恨恨地道:“没错,郁镇南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宗泽彻底傻眼了。

  夏祖善试探地道:“宗仔,郁镇南背地里做的什么生意,你应该都清楚吧?”

  宗泽略一点头。

  夏祖善叹道:“正因为如此,他自是不信天国宝藏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一直以来,他都在四处寻找顾大哥的后人。直到他撞到我,方才知道,原来胜男就在佛山。”

  宗泽咬牙道:“原来是你出卖了胜男!”

  “我也是被他迫得没有办法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落在他手上,若不将胜男供出,他就没命。想不到我又一次连累了顾大哥。”夏祖善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腮边,拭去泪水。

  宗泽道:“如此说来,郁镇南千方百计要得到胜男,完全是为了宝藏?”

  夏祖善流着泪,愧疚万分:“他认识胜男之前的确是,但认识她以后,我就不敢说啦。我从未见过郁镇南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为了将胜男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曾为顾大哥养过马的马夫都找来,询问当年所发生的一切。阿桃应该也在其中。自从我认出了阿桃后,唯恐她对你兄妹二人心怀不轨,又不便相告,一来怕惹你们惶恐,二来怕打草惊蛇,故而加派人手在你家附近留意,不让她有机会接近你们。她果然很是小心,在你家同济世堂附近出现了两三次,发觉有暗哨,方才作罢。想不到最终还是让她得手了!郁镇南始终不信,搭上这么多条性命的藏宝图竟只是一个障眼法。他还以为真正的藏宝图就文在胜男身上。”

  “荒谬!胜男身上根本没有。”宗泽忽然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打住。

  夏祖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惊道:“坊间传言你同胜男。难道是真的?!”

  宗泽目光闪烁,不敢正面应对。

  夏祖善万分惋惜地道:“我一早就看出胜男心意,可是你。唉!如今你亲手将她推进火坑,试问你将来有何颜面见她爹娘!”

  此言触及他隐痛,那口郁气埋在心底,经此一激,终是忍不住喷涌而出,宗泽只觉喉头一痒,哇地一声呕出一口乌血。

  夏祖善见状,上前握住他手腕脉门,不由惊道:“你竟中了女儿红?”

  宗泽擦去嘴角血腥,冷言道:“这毒不是你下的么。”

  夏祖善叹息不已:“宗仔,你用心想下,我若要害你,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你这毒,分明就是上次与那日本人比武时落下的,试问一下,除了郁镇南,又有谁能有机会接近那个日本人,并且在他的刀上下毒呢!”

  宗泽恍然一惊。

  夏祖善接着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当初郁镇南要你一定打赢武田藤,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并不在赌钱,而是志在铲除武田藤。不管武田打不打得赢你,他已在武田的刀上下了毒,武田胜你,是胜之不武;输你,是技不如人,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失败者,一定会被遣送回国。而郁镇南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

  “因为这武田藤一根筋,不肯同郁镇南合作走私文物。他若不走,日本那边的市场便无利可图。”

  “。”宗泽黯然不语。他沉思片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夏祖善黯然道:“因为,我一直都在同他‘合作’。”他顿了顿,又道,“我猜他故意叫阿桃告诉胜男那些话,正是为了借你的手来除掉我。我知道他这么多事,被他干掉亦都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借你这把刀。”

  宗泽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终是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宗仔,你。”夏祖善很是意外。

  宗泽吐出浊气,昂然道:“我信你,你走吧!”

  夏祖善站起身来刚要道谢,整个人突然一颤,随即如冰封般呆立不动,只剩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前方。

  一个念头在宗泽脑海中闪现,他惊得一跃而起,上前将夏祖善扶住。星光之下,锋利的刀尖透过他的胸膛,闪着冷冷寒光。鲜血顺着刀锋淌出,凝于刀尖,一滴滴落下,血丝拉得奇长。再看他身后,那匕首只剩木柄留于体外,其力道之大,绝非一般杀手所为。

  “夏叔叔!”宗泽失声唤着,然而夏祖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宗泽悲痛万分。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么多年来,夏祖善一直为自己的错误耿耿于怀,想不到,他最后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只听得耳边“嗖”地一声,劲风贴面而过,又一暗器向着自己袭来。宗泽闪身躲开,一抬手,随身而带的绿豆带着暗劲飞出,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随即是一阵悉簌的脚步声。

  见对方要逃,宗泽迎着叫声追赶过去。无奈那杀手轻功不凡,几个腾跃后,竟不知所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血迹,相信对方必有一眼不保。

  宗泽暗自叹息,只怪自己考虑不周,郁镇南早已布下这个陷阱,他却一脚陷了进去,还连累了于他有恩的夏祖善。一想到胜男身陷囹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痛不欲生,禁不住仰天发出困兽般的怒吼:“郁——镇——南——!”

  第十五章 揭疮(一)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年之中,唯有秋日的空气最为清新。一想到即将为人父,郁镇南便喜不自胜。

  为着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他原本不打算在近期内大开杀戒;但夏祖善最近越来越过份,他已是忍无可忍。早在自己同胜男成亲之前,这老匹夫便跳出来试图阻止这场婚事,令到他大为不满;如今他顺利娶回胜男,夏祖善倒当真倚老卖老,俨然一副老丈人的驾式,甚至还在他的“生意”上大做手脚,这就怨不得人心狠手黑了。他将阿桃这副牌打出,只等坐看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只可惜,他派去的杀手不但没能连同洪宗泽一齐除掉,反而被他打瞎了左眼,倒真叫他遗憾了一阵。那杀手在追踪途中尚且跟丢了一段路程,他尚不明确夏祖善究竟同洪宗泽泄露了多少秘密。不过,现在,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秘密,都将随着洪宗泽的逃亡而永远不为人知。

  夏祖善横死于洪君扬的墓碑之前,而夏府后院看门人直指当晚正是洪家大少洪宗泽绑走了老爷,所有证据都指此事与洪宗泽有关,通缉洪宗泽的布告遍布全城,甚至贴到了佛山。在此阵势之下,除了逃亡,洪宗泽已无路可走。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要你远离胜男,你的性命,我可以不要。

  郁镇南将夏祖善之死同洪宗泽失踪的消息统统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泄露给胜男。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近段日子以来,胜男一直乖乖在家中修养,令他十分满意。每次见到她安详地抚着那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满是慈爱满是期待的神情,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聆听孩子的动静,尽管此刻他什么也听不到。

  每当他贴近胜男的肚子,胜男都会轻抚他的脸,象个小母亲般轻轻呵护着他。这种温暖,只有在他孩提之时,倚在母亲跟前才会感觉得到。如今旧梦重拾,更令他倍觉温馨。他是如此渴望着能与心爱的女人养育这件属于他们俩的珍宝,以至于胜男竟会吃醋地抱怨,将来孩子出世后,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不会,当然不会。”他很肯定地答她。

  每到这时,胜男必会满足地微笑,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将眼中的忧郁与绝望深深埋藏。

  就在这大宅之外,还有一个人,正抬头仰望着这片蓝天,发出深深叹息:胜男,你何时才会出门见我。

  宗泽早已褪下长衫,换上满是补丁的短打,那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已变得凌乱不堪,全然成了一个污浊邋遢的流浪汉。

  他已在郁府守了近一个月,可胜男却始终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难道说, 上次他与胜男在普云寺相见之事,已被郁镇南察觉?那胜男岂不是。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可看到郁府的下人药材果品的往府内运送,他又觉得郁镇南不太可能对胜男怎么样。如今胜男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再冷酷无情,亦都不会亲手葬送自己的亲生骨肉吧!想到这里,他唯有强打精神,继续等待。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胜男走,远远逃离郁镇南这个疯狂的魔鬼。至于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视如己出。宗泽紧握拳头,对自己说:“爹能做到的,我一样能。”

  这一日,郁府突然有客到访。宗泽眯缝的双眼骤然睁圆,一颗心忽地被提起,竟不知所措了。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洪宗保!

  他怎么回来了?他来做甚么?做甚么?!

  第十六章 揭疮(二)

  郁镇南听闻洪宗保求见,亦是一怔。自胜男被绑之事后,这个人失踪了好些时日,怎么今日无端现身了?真是不知死活。他眼睛仍盯着书,头也不抬地对下人道:“不见。”

  那下人看了看胜男,凑近他耳边悄声道:“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老爷,是,是关于夫人的。”

  “哦?”郁镇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好,叫他到偏厅等我。”

  下人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胜男好奇地问:“谁呀?”

  郁镇南随口道:“一个远房亲戚,话不定是来要钱的。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胜男微微一笑,欠身道:“我要不要见下?”

  郁镇南上前摁住她的肩,柔声道:“不必啦。郁夫人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胜男欣然一笑,也不作坚持。

  洪宗保在偏厅,焦虑不安地搓着手。下人端来茶杯,他接过之时,手竟然都在颤抖。郁镇南进门之前略略观察了一番,心中已然有数。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声喝道:“洪宗保,你找我有何贵干哪?”

  宗保端着茶杯刚要送到嘴边,被他这一吼,惊得差点失了茶盏。“郁。郁军长。”他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讨好地道,“听说我妹妹有喜,小的,小的特来给军长道贺的。”

  “道贺?”郁镇南无比厌恶地瞟了这猥琐小人一眼,故意道,“怎么不见你的贺礼?”

  “这。我。”宗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郁镇南心中暗自好笑,决定先发制人。他猛然又是一喝:“洪宗保!你好大的胆子!上次绑架胜男的事我已不再追究,想不到今次你居然同你大哥一起杀害了夏祖善!别以为你我亲戚一场我就会徇私枉法,如今你自动送上门来,休怪我不讲情面!来人!”

  几名家丁应声而入,当真要绑人。

  洪宗保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郁军长,小的没有杀过人,小的今日才从香港回来,刚刚才听说洪宗泽的事,这件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不关你事?那关胜男什么事?”郁镇南故意道。

  宗保急道:“这件事关系到军长的体面,我。”说着,他看了看四周,就此打住。

  郁镇南使了个眼色,众家丁迅速退下。他道:“好,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个,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事关系到我的体面。”

  宗保咽了咽口水,道:“我讲出来,军长能给什么好处?”

  郁镇南轻蔑地笑道:“你果然还是只认钱!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件事,是你主动要讲的,我没有求过你,所以,一厘钱的好处都没有。讲是不讲,你自己想清楚吧。”

  宗保呆住了。他早知郁镇南不好对付,想不到他竟会出此一招。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自己的老婆现在还在高利荣的手中,他若不能及时还钱,不但老婆没命,自己一样完蛋。

  他咬牙道:“好,我讲给你听,至于这个消息值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郁镇南点上一支烟,作了个随意的手势。

  宗保道:“是关于胜男和洪宗泽的。”

  话未说完,郁镇南倒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你竟想以坊间传闻来讹我。哼,浪费我时间。”

  说着,他提步正欲出门,却听到宗保在身后高声叫道:“胜男肚子里的,根本就是洪宗泽的孽种!”

  第十七章 揭疮(三)

  郁镇南倏地停下脚步,脑中轰然作响,整张脸登时全无人色。

  “你再讲多一遍?!”他扔了烟,上前一把揪住了宗保的衣领。

  见他终于动怒,宗保倒得意起来。他冷笑道:“郁军长,钱呢?只要见到钱,我就将一切一五一十全讲给你知。没钱,你就等着给这野种当爹吧。”

  郁镇南逐渐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成亲以来,胜男一直循规蹈矩,就算上次在普云寺同宗泽见过面,她都依然安分守己,未越过雷池半步,怎么会。

  他剑眉倒竖,怒目相向:“你敢骗我?”

  宗保道:“郁军长,您是什么人,若我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会讲这样的话,难道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郁镇南怒气冲天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宗保瞅准时机,接着道:“这件事说来也巧。胜男出嫁前一晚,我老婆正好回家帮我拿几件换洗的衣裳,结果竟被她看到,洪宗泽同胜男。”

  “乱讲!”郁镇南怒不可遏,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恨恨地骂道,“乱讲!你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胜男跟我时,明明见了红。”

  宗保吃痛,捂着脸嘟囔道:“见红就是黄花闺女?她随便藏点胭脂水在身上,一样见红!这点小把戏,是女人都懂的啦!”

  “可是大夫说孩子不过才一个多月。”郁镇南明显把持不住了。

  “大夫说的能有多准?胜男若要诚心瞒你,她难道不会买通大夫?”宗保仍咄咄逼人。

  这下倒真把郁镇南给说懵了。难道,那夜,她的痛亦都是装出来的?不,不会,不会的,表情可以装,身体却装不了。他分明感觉到她的颤抖与恐惧,那是女人面临第一次时通常都会出现的状态。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了反应。

  宗保见状,得意地道:“当时胜男女扮男装,穿着前清的长袍马褂,我老婆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才明白,她是在假扮一个人。”

  “谁。”郁镇南的声音显然变得有气无力。

  宗保神秘地一笑:“就是她的亲娘,李懿德。”

  郁镇南又是一惊。

  “你想不到吧!”宗保道,“胜男估计就是那晚才知道洪宗泽原来一直喜欢的是这个贱人,所以才会扮成她的模样去。”

  “住口!”郁镇南抡起胳膊,宗保不觉吓得退后几步,不敢再言。

  郁镇南稳了稳神,这才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言这孩子就是洪宗泽的。”

  宗保接口道:“对,但那也不能断言它就是你的呀!”

  “。”郁镇南彻底无语,象被人揭了老底的惯犯,踉跄几步,重重坐到椅子上,掩住面庞。

  当初选定成亲的那个日子,本就是他早已安排好的,想着洞房花烛之夜后便能传来喜讯,没料到竟被旁人捷足先登。他越想越恼,心中那股怒气直冲脑门,脸上已然涨得一片通红。

  宗保见状,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郁军长,你看,这个消息,值多少大洋?”

  郁镇南将那阴鸷犀利的眼光投向他,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不会的,这只老狐狸当然猜得出我既然有胆来,就会早有防范,他最要面子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搞到自己身败名裂。”

  洪宗保在心中反复盘算的时候,郁镇南开口了。

  “阿贵,带舅老爷去帐房取一千大洋的银票。”

  下人阿贵应了一声,对洪宗保道:“舅老爷,这边请。”

  宗保总算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笑追颜开:“郁军长客气,客气!小的保证,以后不会再来骚扰军长!小的告辞!”

  郁镇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懒得再看多一眼。

  宗泽紧张地在大门外守候着,忽见宗保眉开眼笑地从郁府中出来,他当即明白,胜男被他出卖了。

  “这个畜生!”宗泽腮边青筋暴现,只恨得咬牙切齿。他紧握拳头迎上去,正欲痛揍他一番,却见他迎面一人快步向他撞去。他心中暗叫不妙,正待冲上,那人已撞到了宗保。宗保眼睛突然瞪大,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下汩汩而出,他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血沫从口鼻子喷涌而出,其状惨不忍睹。路人受到惊吓,一时间尖叫声,口哨声乱作一团。

  “宗保!”宗泽狂呼一声,正欲冲上前去,却被一人死死拉住。他猛然回头,不禁呆住了。

  第十八章 施暴

  拉住他的人,竟是严如芳。

  严如芳含泪劝道:“洪大哥,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你若冲出去,一定没命!快,跟我来!”

  宗泽无法,回头再看看宗保,他已不在动弹,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悲凉。郁镇南对他痛下杀手,不知胜男会不会。严如芳死死拉住他往里拽,他无法,只得跟着她去了。

  两人专拣僻静的小巷穿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后门,严如芳掏出钥匙打开锁,示意宗泽进去。

  进去之后,宗泽方才发现,这里正是当初严国谦藏匿那群学生的地方。

  “这是我爹专门租的一处安全屋,他说,如今你捅出这么大漏子,必须尽快离开广东。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严如芳从衣柜中抱出床褥替他铺好,又叮嘱道,“你暂且就在这里待着,我爹安排好路线之前,我每天都会来送饭,你千万不要再出去了。”

  宗泽点点头,木然坐下,忽又站起:“可是胜男。”

  “你还惦记着她?”严如芳没好气地道,“若不是她硬要我给你带那封信,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宗泽黯然道:“不关她的事,她也是被人骗了。要怪,只怪我自己一时冲动,考虑不周。”

  严如芳奇道:“她被人骗了?夏祖善不是毒害她爹的凶手?”

  宗泽默然不语,眼中泪光莹莹。

  严如芳见状,不由叹息道:“事已至此,你也毋须自责。遇到这样的事,换了谁,一样都会冲动的。”

  宗泽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这才低沉着嗓子道了声:“多谢!”

  严如芳担心地望了他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那看似冰封冷漠的眼光里,包藏着的却是熊熊怒火,这怒火,不但会将仇人吞噬,迟早也会吞了他自己。

  得知宗保死讯,郁镇南心中那口恶气却始终消不掉。他怒火中烧,向着胜男的房间直冲进来。他并非不能包容,他恨的是,这个女人居然瞒了自己这么久。这说明什么?这不正说明,她对宗泽余情未了吗?

  还没走到房门前,屋子里已传来胜男同丫鬟们的说笑声。郁镇南陡然推开门,众人不觉一怔。郁镇南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胜男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她却很清楚,他这是冲自己来的。她镇定地示意几名丫鬟退下,这才倒了一杯茶,款款递上。

  她的冷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郁镇南勃然大怒,抬手将茶杯打翻,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声喝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居然骗了我这么久!我倒真没看出来,你的心思是如此之深!”他一使劲,一把将她扔到了床上。

  胜男这一下摔得不清,惊恐之下,她辩解道:“镇南,我没有骗过你啊!”

  郁镇南如发狂的狼般扑上去压住她,恨恨地道:“还说没骗我?!你同我成亲前晚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估不到你居然耍花样叫我相信你同我是第一次!我生平最恨什么人你知道吗?我最恨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的人!郁景宏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是不是忘了?!”

  胜男哭道:“没忘。但我没有耍过花样。我以为你知道。”

  郁镇南道:“没耍花样?那些血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胜男被他掐得几欲昏厥。她断断续续道:“我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郁镇南恨恨道:“不知道是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今天就叫你知道。”说着,他凶神恶煞般扯开她的衣衫。

  胜男尖叫一声:“不——”

  遭到她的拒绝,郁镇南更加光火。他喝道:“不?我是你的丈夫,你居然对我说不?你还想着洪宗泽是吗?你还想为他守身如玉?嗯?”

  胜男悲切地哀求:“不——不是。”

  郁镇南捂住了她的嘴。他现在不想听任何解释。对他来讲,事实已摆在眼前,什么解释都是多余。

  他恣意挺身而入,狠狠动作着,每一下都顶入她最深处,令她痛不欲生。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枕边已润湿一片。他却不再怜惜。从前的温存,此刻如同酷刑,胜男扭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再出声,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

  一滴冰凉的东西却滴在了她的脸上。她吃惊地望向他,竟发现,他在流泪。她心头缩紧,有苦难言。她抬手想替他擦去泪水,他却躲开了。他用更猛烈的动作告诉她,他并未原谅她。

  胜男只觉腹中一阵剧痛,直痛得她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郁镇南冷冷道:“又不是第一次,还痛?还有什么可痛?!”

  胜男哀求道:“孩子。孩子有事。”

  郁镇南冷笑道:“你惊孩子有事?这孩子究竟是姓郁的还是姓洪的?!”

  胜男急得放声大哭:“这孩子是你的!镇南你相信我,我真的没骗你!”

  郁镇南道:“只一天之隔,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胜男脸色惨白,额上的汗珠越积越密,娇弱的身躯阵阵颤栗着,原本红润的唇已苍白一片。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成亲之前我食过药的。孩子是上个月才有的。”

  郁镇南不禁怔住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看了看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鲜血正从她身下快速蔓延,床单上已然殷红一片。

  郁镇南象被雷击中般,惊呆了。待他清醒过来,不由慌了神,随手抓来被子替她止血。那血却如同崩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任他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胜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强忍着剧痛恳求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第十九章 痛失骨肉

  艾草在墙角里默默地燃烧,缕缕清烟缓缓腾起,轻慢地升向空中,在屋子里随性弥漫。这熟悉的味道,好似来自另一个国度。

  在那里,有一座大花园,花园里面种的唯一的花,是芭蕉,其余的地方都被药匾占据。一个高大俊秀的男人正翻晒着竹匾中的药材,含笑不语。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正在背药书的小姑娘。

  小姑娘摇头晃脑,不情不愿地背诵着,一张小嘴嘟得老高。那个男人不时地提醒着她背错的地方,亲昵地拍着她的脑袋,无奈地叹息着:“你如此不用功,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你娘的一半。”

  “哥哥。”胜男缓缓睁开眼睛。郁镇南的脸顿时闯入眼帘。他探过身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悔恨:“胜男。对不起。孩子。孩子没了。”话未说完,他已抽泣不止。

  “哦。”她弱弱地应了一声,抬手向自己的腹部探去。这里面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与梦想;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的泪水汹涌而至,“现在。你满意了。”

  “胜男。”郁镇南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你之前食过药!若不是洪宗保从中挑拨,我怎么会。”话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

  胜男喃喃道:“你口口声声说信我,可旁人一句话,便可令你丧失心智。”

  “胜男,对不起,对不起。”除了道歉,郁镇南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胜男却惨然而笑:“你说得对,我是骗了你。但我原本是打算同你讲清楚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启齿。但我高估了你对我的感情。我原以为,原以为就算将来有一天你知道真相,生气归生气,但你还是会原谅我。但我想不到。”

  “我原谅你!”郁镇南脱口而出,紧紧抱着她的肩,近乎哀求,“求你也原谅我吧!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吧!”

  “忘掉一切?你不会原谅我的。”胜男将手从他手中奋力抽出,“这件事就象一根倒刺扎在你心上,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勾起你的痛处;你又何必勉强自己,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不会,不会的,我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会再拿这件事出来伤你。”郁镇南指天赌咒。

  胜男哽咽着,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你不是说不想我骗你吗。那好,我就告诉你实话,其实这么久以来,无论你怎么对我好,我都无法忘掉哥哥。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甚至将你想象成他。当初答应嫁给你,本就是一时意气用事,只不过我不肯承认罢了。我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信守当初同你订下的诺言,才可以继续维系这场婚姻。若不是为着你的大度和信任,我不会改变主意,停了药,一心一意为你生儿育女。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这孩子是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的胸膛大起大伏,委屈,悲愤,痛苦,绝望,齐齐涌上心头,教人无力抵抗。她缓缓从枕下取出一件小小的衣裳,在手中细细摩挲。

  郁镇南见状,早已悲痛欲绝。

  胜男突然道:“拿火盆来。”

  郁镇南惊道:“你要火盆做什么?”

  胜男呜咽着:“我要把这衣裳,给我的孩子送过去。”

  见她这般光景,郁镇南心中不忍,只好扭头吩咐道:“快拿火盆来!”

  不一会儿,火盆端至床边,里面的木炭正熊熊燃烧着,不时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胜男艰难地撑起身子,将已做好的几件小衣裳一一扔进火堆,房间里顿时烟熏火燎,呛得人直咳嗽。

  胜男望见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早已心如死灰。鲜血不停地从体内涌出,她只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虚弱得连说话的气力都快要消失了。

  如此,倒好,就这样流尽最后一滴血,干干净净离开这红尘俗世,真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缓缓闭上眼。心中主意既已拿定,整个人都解脱了。

  第二十章 半途而废

  转眼间,宗泽在这间小院子里已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胜男,每到夜晚,更会噩梦连连,往往惊出一身冷汗后,便再也睡不着,只能呆坐捱到天光。几天下来,他似乎苍老了许多,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深陷眼窝,形容枯槁无神,光泽的头发亦变得晦涩起来。

  “洪大哥!”这天傍晚,严如芳兴冲冲地赶来,不但带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更有一个好消息,“我爹已经托人找到了一条可靠的路线,今晚就送你走!”

  “去哪边。”宗泽淡淡地问。

  严如芳略一迟疑,这才道:“是。去法国,做劳工。”

  “法国。”宗泽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一走,何时才能返还。”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严如芳知道他还惦记着胜男,不由劝道:“洪大哥,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你想救胜男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如先暂时避下风头,救人的事,再想办法啦!”

  宗泽鼻尖一耸,泪水汹涌而至。

  严如芳想了想,安慰道:“如今胜男身怀有孕,难道叫她粗身大肚的跟着你亡命天涯么?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两条命。想来郁镇南看在孩子份上,亦都不会多为难她。”

  “我知。”宗泽背过身去擦掉泪水,“今晚我就走,替我多谢你父亲。”

  严如芳点点头,取出篮中饭菜,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来,快趁热吃吧!这一走,还不知下一顿在哪里呢。”说着,她自己却又伤感起来。

  宗泽拾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悄然滴入碗中,被他毫不犹豫地拨入口中吞掉,似已将所有悲伤统统埋葬。

  夜已深。宗泽按严如芳所给的地址来到郊外一处小树林边,静静地等候着。离约定的时间大概晚了七、八分钟,这才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见到他,并不停车,只是放缓了速度,低声问道:“走吗?”

  “走。”宗泽答。

  “是谁叫你在这里等的?”

  “是权哥。”宗泽按严如芳所教报上名字。

  车夫一摆头:“上车。”

  宗泽跟上几步,跃上车头,掀开门帘一看,里面已然坐了不少人。但大家似乎都没有让出座位给他的意思。他默然不语,瞅准一个小小的空地,一屁股挤了进去。两边的人无法,试着挤他,却挤不动,只好各自让了让。

  身边的男子鄙夷地抱怨道:“穿长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要去做劳工——”

  宗泽瞟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那男子身旁的同伴见状,立即附和道:“人家是大少爷嘛,当然穿长衫啦。不过大少爷都要去做劳工的话,那他一定就是个败家子啦。把家败光了,没办法,只好同我们一样啰。”

  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来劲:“败家子?那不是烟鬼就是赌鬼啦。搞不好还惹了花柳上身呢。”

  “呀,快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说着,两人夸张地往旁边挤了挤,随即爆发出放肆的狂笑。

  门口坐着的两名汉子厉声喝道:“你们讲完没有?”

  宗泽暗想,这两人定是护送他们上船的打手。他懒得搭理他们,径自双臂抱胸,闭上眼,聊作小憩。

  一人嘟囔道:“我们看看气氛这么沉重,开个玩笑嘛。”

  门口的一名打手答:“开玩笑行,但是故意惹是惹非就不行!再有谁多讲一句,我就扔他下车!”

  另一名打手却笑了笑:“森哥,何必这么认真呢。喂,阿唐,再接着讲华师长的韵事呀。方才讲到哪里啦?”

  黑暗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立即接口道:“是是是,汉哥爱听这个,阿唐你就快讲吧。”

  “好咧!话说华师长被那八姨太灌得晕晕乎乎。”那个叫阿唐的人刚要开讲,却又被另一人打断:“华师长的故事都讲过几百遍了,有没有新鲜点的?”

  阿唐道:“新鲜?要多新鲜?”

  那人道:“华师长已经被赶走了,你当然敢讲他的故事啦。有本事你就讲讲郁镇南的故事给我们听!”

  阿唐道:“那有什么不敢讲!反正老子要去法兰西啦,怕什么。难道那郁镇南还把我从法兰西抓回来杀头不成?”

  众人哄笑道:“那你快讲啊!”

  阿唐清了清嗓子,如说书人般,将郁镇南如何同胜男相识,又如何娶得美人归,添油加醋地乱讲了一通,只听得人血脉贲张。在他的描绘中,胜男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妖媚荡妇,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尤物。

  宗泽不想惹事,拳头几握几松,终是忍住了。

  阿唐突然话峰一转:“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洪胜男同洪宗泽有染之事,终是被郁镇南知晓,他一怒之下对洪胜男大打出手,结果洪胜男小产了。胎儿下来一看,郁镇南才明白自己被骗啦。若是照坊间所传,这孩子是洪胜男与洪宗泽的孽种,那就应该有三个月大,是男是女都可以分清了;可那胎儿还未成形,不过一两个月的样子。”

  “那郁镇南岂不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一人接腔。

  “就是嘛!洪胜男遭此大辱,一心求死呢。她不但不肯食药,连饭都不肯吃。再这样下去,就算不饿死,都会流血流死。郁镇南无法,只好请了西洋大夫来家中替她打止血针。”

  “哇,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止血针?”

  “西洋大夫的药,你们不懂的。”阿唐故弄玄虚。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令在坐的人不觉一惊。

  阿唐道:“那西洋大夫知道郁镇南不愿事情泄露出去,一回到家就吓得带着老婆孩子跑了。是他家的下人讲给我听的。千真万确呢!”

  宗泽霍然起身,向车门走去。

  门口两名打手急忙将他拦住:“你想干什么?!”

  “我要下车。”宗泽从容地道。

  “下车?”森哥正欲动手,却被汉哥一把拉住。

  汉哥道:“下就下啰。到时候后悔可别怪我们。”

  宗泽纵身跃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森哥不解地道:“干嘛放他走?”

  汉哥道:“你没认出来吗?”

  “什么?”

  “他就是洪宗泽!”

  “你认识他?”

  “现在满大街都是通辑他的布告,我怎么会认不出呢!阿权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把这个麻烦人物带上!让他走了倒好,大家省心,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

  第二十一章 逃出生天

  郁府上下一片肃杀,笼罩在死亡的阴影当中,人人自危。

  喜儿在厨房守着灶上的粥,声声叹息。夫人虽已打过止血针,可血依然没有完全止住。她已三日三夜粒米未进,身体虚弱不堪。之前老爷请来最信得过的老郎中为夫人查过脉,老郎中都摇头说已尽人事,请老爷准备后事,那夫人岂不是已无药可救了?她年纪轻轻,想不到竟这样送了命。唉,人世间的悲喜竟只在一念之间。倘若老爷能冷静点,早点请他来号脉,兴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正出神,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来不及叫出声,已被那人死死箍住。只听来人低声喝道:“胜男在哪间房,带我去。我现在松手,你不准出声;若你敢乱叫,我即刻要你的命!听明白了吗?”

  喜儿点点头,那人果然放了手。她回头一看,不禁惊奇地道:“你。你是洪宗泽?”

  宗泽亦是一怔。但他还是点头承认。喜儿喜极而泣,禁不住拉起他的胳膊道:“舅老爷,快去看看夫人吧,再晚一步,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宗泽心中一紧,却不知她是否是个圈套。

  喜儿道:“夫人就在里面正中间那间点了灯的屋子里,老爷一直守在她身边陪他。舅老爷若要见夫人,先得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引老爷出来才行。来,你跟我来,你先在外面躲着,我去引开老爷。”说着,她便往外冲。

  宗泽却喝道:“站住。”

  喜儿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他意思,不由急道:“你惊我去叫老爷来抓你?夫人现在搞成这样,你以为我舍得眼睁睁看着她死吗?你不信我就算了!”

  宗泽面露愧疚,抱拳作揖道:“是我枉做小人,对不起姑娘。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依你。”

  郁镇南正守在胜男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口中喃喃不绝:“胜男,我求你,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这样惩罚自己了好么。”

  胜男只是轻轻扭过头去不肯看他。她现在已经连将手抽出的气力都没有了。

  “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能原谅我。”郁镇南掩住脸抽泣着。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家丁急忙冲出,四处查探。不一会儿,门外一人报道:“老爷,是喜儿被人打晕了。我们同来人交了手,他好象。”

  “好象什么?”郁镇南喝问。

  那人答:“好象是洪宗泽。”

  郁镇南倏地起身,推门而出:“人呢?”

  “不知道。他跟我们过了几招,就闪身不见了。”

  “饭桶!”郁镇南甩了那人一耳光,大喝道,“多找些人在这里守着,其余的人,跟我来!”

  胜男迷迷糊糊之中,乍听到洪宗泽的名字,眼珠不觉飞快地转动着,想睁开,却是有心无力,心中不禁万分焦急:哥哥,你来做什么。

  “胜男。”声声呼唤,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她的手随即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包在掌心,那暖流瞬间转遍全身,那熟悉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她一个激灵,竟睁开了眼。

  “哥哥。”闯入她眼帘的,果然是宗泽的脸。她激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泪水已扑簌而下。

  “诶。”宗泽含泪应着,一把将她抱起,“我这就带你走!”

  她却摇摇头:“我们。走不掉的。郁镇南,不会放过我们的。”

  宗泽将脸紧贴在她的脸庞上,坚定地道:“要死一起死!”说着,他已抱着她走出了房间。门外几名大汉东倒西歪,早已不省人事。

  “洪宗泽!”身后传来郁镇南的怒喝,“放下她!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宗泽只是将胜男略略掂了掂,继续向前从容迈步。

  胜男突然将他抱得更紧了。他明白,此刻郁镇南一定已持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他看了看她,安详地道:“胜男,别怕。就算是死,我也要同你在一起。”说着,他竟坐了下来,将她抱起坐在自己怀中,口对口喂给她一粒药丸。

  她脸上不禁一片愕然。

  他含泪抚着她的脸,道:“胜男,哥哥没用,带不走你。一会儿有颗子弹会穿透我的脑袋,血和脑浆会迸到你的脸上。不过你不用害怕,吞下那颗药丸,它会让你没有任何痛苦。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死能死在一起,我都觉得好满足了。你呢?”

  “我也是。”胜男无力地应了一声,泪水早已噙满眼眶。

  宗泽将她复又拥在怀中,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胜男含着药,紧紧握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望着这张朝思夜想的脸庞,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幕,如当头棒喝,郁镇南只觉胸闷气短,几欲晕厥。那只持枪的胳膊抬起又放下,又抬起,又放下。几乎气到疯狂。

  “罢了!”他终将枪收了回去,象个彻底战败的将军,昂起孤傲的头,凄然道:“你们走吧。从此以后,都别再叫我再见到你们!”

  第二十二章 奇药

  此言一出,身后的家丁不由面面相觑。宗泽亦甚觉不可思议。他绝不相信,这个把颜面看得比天还重的人会如此大度地放过他们。他看了看胜男,眼神中带着诧异与询问,征求着她的意见。

  胜男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却充满了期望。那是他不忍再伤害的期望。哪怕这一站起,便会遭到乱枪扫射,他也要试一试。

  宗泽沉着地站了起来。身后寂静无声。他顿了顿,还是转身看了郁镇南一眼。郁镇南显得很是镇定,双手空空,随意地放在身体两侧,那双阴冷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宗泽对胜男道:“我们走。”说着,抱着她从容离去。

  星光依稀,夜色迷蒙。黑暗之中的建筑,宛如形状各异的鬼怪,虎视眈眈地盯紧夜行人。迈出郁府大门,宗泽突然间有些恍然。他本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不料会有这样的结局,一时间不由感慨万千。他抱着胜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哥哥。”胜男在怀中轻唤。

  “嗯。”宗泽应着,停下来望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胜男虚弱地道:“哥哥,你累了,歇歇吧。”

  见她腮边仍鼓着一个大包,宗泽不禁微微一笑:“胜男,把药吞了吧。”

  “嗯?”胜男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惶恐地望着他,泪水顿时弥漫了双眼。

  宗泽随意坐到一户人家的门墩上,将她斜靠在自己胸前,解释道:“这颗是止血的奇药,快吞了吧。”

  胜男方才明白,宗泽之前之所以说那是颗毒药,正是为了骗自己吃下它。他竟宁愿豁出性命也要保住她的命!她感动不已,听话地将药丸咽下,禁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嘤嘤而泣:“你怎么能这样。你若死了,我怎么能活。”

  宗泽将手伸入她那头秀发之中,发丝轻轻在指尖滑过,叫人心中涌起柔情片片。

  胜男无意中望到墙上的一处布告,内容她虽看不清楚,可那画像,分明就是洪宗泽。她很是镇惊:“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泽略略抬头看了看,轻轻叹道:“郁镇南欲借我之手除掉夏叔叔,你我都被他骗啦。毒害大师伯的人并不是他。”

  “那是谁?”那颗药丸落肚,她的精神明显好起来,虽然仍是有气无力。

  “是宗保的亲娘。”

  “是夏伯伯告诉你的?”

  “对。”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骗你?”

  “因为,他已经死啦,被郁镇南派人杀害了。”

  “。”胜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可能的,镇,郁镇南不会如此丧心病狂。”

  “他能如此对你,还说他不会丧心病狂?宗保知道我们的事,跑去找他讹钱,他连宗保也都杀了!”想到宗保临死前的惨状,宗泽的声音都在颤抖,他一口气将郁镇南为何定要娶她为妻的内情一一道来,直讲得义愤填膺。

  胜男无力地垂下头去,心中满是内疚。她从未料想过,自己的一时冲动竟会给旁人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若不是想让宗泽后悔一辈子,她不会赌气嫁给郁镇南。

  宗泽缓了缓语气,道:“胜男,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我,天亮之后,我都不知再该前往何方。你跟着我。”

  胜男轻轻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

  “哥哥,你方才不是说过,要死一起死么。这可是我听到的最真挚的誓言。不管明天如何,我只要在你身边。”

  “好。”宗泽应着,奋力将她抱起,朝着前方大步向前。远方的天空,一丝曙光正穿透云层,向着大地投洒下来。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二十三章 承诺

  民国五年,立春。

  新年刚过,春的气息已悄然而至。久违的阳光终于绽放出笑容,一扫往日的阴霾。对于生活在岭南的人们来说,去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有的地方居然出现了霜冻。趁这日阳光灿烂,女人们兴冲冲地抱着棉被晾晒,小小的庭院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胜男在屋内见到,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抱了被褥出来,却发现所有的地方全都被人占满,就连自家门前的那根晾衣绳上,亦都晒上了别人的被子。她满是恳求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希望被子的主人能看到她,将东西收走。可等了半晌,这床被却无人认领。

  “请问,这是谁的被子?麻烦收下好吗?这是我们家晾衣裳的地方。”胜男怯怯地提醒。

  众人停下来,齐齐瞪着她,好象她是个天外来客。

  “这是谁的。”胜男继续提醒,却遭来一阵哄笑,便再也没有人搭理她了。

  胜男的脸微微搐着,心头一阵委屈。她知道,这里的人不喜欢她。

  早在三个多月前,宗泽带着她搬到这里时,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就不喜欢她。她太漂亮了,漂亮到这里的男人都对她心存遐想,无缘无故的都要同她搭讪几句;她太受宠了,她的丈夫将所有事务全部包揽,白日出去到码头做苦力,晚上回来还要为她煮饭洗脚。

  这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起早贪黑,为了生计在家中辛勤劳作,为什么独独她可以坐享其成?她们看不出她有多漂亮,看不出她有多高贵,当然不服气。见到她,她们便会在背后嘀咕,闲言碎语,叫人听得心烦意乱。

  “别理她们。”宗泽说,“她们那是嫉妒你。无用的人才会嫉妒,她们知道同你相比一无是处,所以只能嫉妒。”

  她听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见无人承认,胜男只好搬出几把椅子,将被子小心地搭在椅上摊开。

  一名妇人象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般,突然高声道:“哟,李阿嫂,你同李大哥,一人睡一床被子的么?”

  来到新界,宗泽早已化名李泽。只要存够去南洋的船票,他就会带胜男离开。虽然他们对外已以夫妻相称,但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为胜男熬药调养,从未近过她身。想不到这竟会成为他人取笑的把柄。

  胜男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躲到屋内,不再露面。

  那妇人讨了个没趣,唠唠叨叨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众人这才散了。

  胜男却紧张起来。她突然间很想知道,宗泽这次舍身相救,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爱,还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李大哥”。

  是夜,她故意没有为宗泽准备地铺,而是将被子平铺,自己钻进去后,尽量往墙壁方向靠,留出更多的地方。宗泽收拾完毕进来,见到这般光景,先是一怔,随即明她心意,不觉微微一笑。

  她面露娇怯,拉了被子半掩住脸,默默地等待着。他跟着上来,小心翼翼地进入被子,挨在她身边,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大气不敢出。

  “哥哥。”她轻轻唤。

  “嗯?”他转头望向她。

  胜男勇敢地回望着他,突然道:“抱抱我。”

  他腼腆地笑了笑,抬起胳膊,胜男趁势枕在他胳膊之上,倚在他身边。

  两人沉默片刻,宗泽突然道:“胜男,你知道吗,你是我接生出来的呢。”说着,他长长舒了口气。

  她不禁轻笑:“你又不是接生婆,娘怎么会让你去帮她。”

  “娘之前就发觉胎位不正,估计着到时候可能会难产。所以她一早就交待我,万一出事,应该如何处理。”

  她鼻子酸酸的,心中亦酸酸的:“那她不觉得难为情吗?她为什么不告诉你爹,要他帮忙接生?”

  “因为她知道,若到时候果真出事,阿爹只会救她,不会管孩子的。”

  “为什么?”

  “大多数男人都这样想了,如果孩子是女孩,就更不会去救的了,何况那都不是自己的。”

  “那她找你帮手,是因为你会为了救孩子而放弃母亲?”

  “她知道我会两个都救。”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她就是知道。”

  她哽咽了:“嗯,要不怎么说,她是红颜知己呢。”

  宗泽听出了泪声,一把捧住了她的脸:“胜男,别哭,听我讲完。”

  她轻轻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宗泽不觉将她搂得更紧了:“知道吗,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对生儿育女,有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我不明白,既然大师伯那么爱李大哥,为什么要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令她痛不欲生,甚至几乎丧命。我总觉得,男人若真的爱一个女子,就应该象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守礼守节,将感情深藏心中,只要见到对方开心,自己觉得开心就她,为何一定要结成夫妇,让女人受孕育生产之苦呢。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想你长大,只想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守着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是,我却估不到,情爱这个东西,是我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就心慌意乱,想靠近你,又怕靠近你。每当你伏在我怀中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想去吻你。”

  “就象现在这样?”

  “嗯?。对,就象现在这样。”他喃喃着,已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的泪顿时涌了出来:“你不嫌弃我吗?”

  他微微一笑,从脖了上摘下那枚家传的玉佩,重新系到她脖子上,幽幽地道:“若这玉牌被坏人抢走,又失而复得,你会因为它被坏人戴过而不要它吗?”

  “哥哥!”她紧紧拥着他,禁不住嚎啕大哭。

  “别哭,胜男,别哭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哭的了。”他缓缓挺进,温柔地动作着,将她的手紧握在手中,送到唇边细细地吻着。他深情凝望着她,好似在欣赏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哥哥,你真傻。对女人而言,能为她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她最大幸福的。”她含着泪对他笑。

  “是,有了你之后,我才明白,但现在明白都不算太迟。”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我的钱已经攒得差不多啦。再过十来日,我们就可以去南洋。到了那里,我就同你成亲。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第二十四章 访客

  这一日,二人在家中清点积蓄,眼见所得已足够买船票,不由喜出望外。宗泽叮嘱了几句,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胜男满心欢喜地收拾着行装。一想到即刻就能离开这里,与宗泽双宿双栖,整个人就象重获自由的小鸟般舒展放松。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宗泽,放下衣衫,口中娇嗔着:“哥哥,你又忘了什么?”

  打开门,闯入眼帘的,却是一身黄绿色的军装。她惊惶地抬头,正迎上那双阴鸷冷漠的眼。

  “郁镇南!”

  惊惶之余,她急忙关门,却被他死死抵住。郁镇南没有费多大气力,便挤进门来,顺手将门死死关上。

  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胜男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除了呆立原地,她已无任何反应。

  郁镇南倒显得很是从容。

  “不请我坐坐吗?”他问。

  她不吭声,只是恨恨地盯着他。

  他轻轻叹息着,自己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点上一只烟,眯缝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道:“洪宗泽去买船票啦?”

  胜男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这个人,不,这个恶魔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过他们。他们的行踪,早已在他掌控之中,而且他一定早有预谋,不然不会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想干什么。”她稳了稳神,退到桌边,悄悄将缝纫包里放着的那把剪刀握在了手中。

  郁镇南弹了弹烟灰,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接你回家。”

  “不。”她立即拒绝。

  郁镇南看了她一眼,提醒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必须跟我回去。”

  “不,我是洪宗泽的妻子,嫁给你之前,我就是他的人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中的剪刀握得更紧了。

  此言一出,直指郁镇南痛处。他霍然起身向她逼近,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住口!从今以后,我不准你再提这件事!”话音刚落,他已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抑令人窒息。

  她禁不住亮出剪刀向他扎去,他却早有防备,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奋力夺下剪刀,扔出老远。

  “你不是说过放我们走的么。现在怎么又反悔。”无望之下,她痛哭不止。

  “洪宗泽果然有两下子,当真把你救活了。”他冷笑着,托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看,比起以前,你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说着,竟俯身要去吻她。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手向着他的脸狠狠扇去。这次他没有躲,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红红的手掌印。两人登时都怔住了。

  “胜男,你就这么讨厌我?!”他终于爆发,死死揪扯住她的头发,她竟不能再动弹半分。

  “你不是说,能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一个女人大的幸福么。”他的眼圈倏地红了,“之前你不是要为我生孩子的么。”

  一想到那可怜的孩子,胜男心头酸楚难当,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郁镇南收起悲痛,冷冷道:“我听说,当日洪宗泽并没打算同你一起死,他给你的那颗,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止血药。既然他这么重视你,我想你也不会想他因为你而英年早逝吧,嗯?”

  胜男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知他素来说到做到,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镇南。这个世界上好女子多得是,为何你一定要我呢。我根本不知什么藏宝图,我爹娘也没有将藏宝图烙在我身上。一切只不过是我曾外公的障眼法。你留我在身边亦都没用了,我求你,放过我吧。”

  “你竟以为我是为了那藏宝图才娶你的?”郁镇南恨得咬牙切齿,“知道我之前为什么放你们走吗?!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本可以杀了洪宗泽一了百了,但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你因此而恨我一辈子!我不是行尸走肉,不是冷血无情,我也是个人,我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但我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忘不了洪宗泽。既然你不领情,我唯有让洪宗泽彻底消失!得不到你的心,那我就要你的人!你若肯乖乖同我回去,洪宗泽的命,我可以不要!但如果你执意不从,洪宗泽,我一定会杀,至于你,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好好考虑清楚吧!”

  第二十五章 诀别

  码头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宗泽背着行囊,紧紧握着胜男的手,生怕一个人潮涌来,便会将他们冲散。

  经过两天焦急的等待,他们终于如愿所偿登上了下南洋的大船。两人在船舱内坐定,目光交错间,胜男倒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宗泽很快发现她的不妥,关切地问:“胜男,怎么啦?”

  她垂下眼睑,轻声道:“我怕。坐海船会晕船。”

  宗泽安慰道:“没事的,适应一阵就好啦。我已经准备了一点陈皮,一会儿你不舒服了可以吃点压压恶心。”说着,他象变戏法一样从衣兜里取出一包陈皮来。

  “哥哥。”她眼窝一热,却迅速将泪收起。

  “嗯?”

  “我有点口渴。”她勉强冲他笑笑。

  “哦!”宗泽急忙起身取出水杯,“你等等,我这就去倒点热水来。”

  不时地有人登船,船舱内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不堪。宗泽费了好大的劲才讨到热水,好不容易挤回座位,却惊讶地发现,胜男并不在位置上。眼见快要开船了,她去哪了?他急忙向旁人打听,可并没有人留意到胜男的去向。

  也许她透不过气来,上甲板了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向着甲板挤去。眼前混乱一片,许多没有买到座位票的人,都涌上了甲板。要想在这里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他不禁慌了神,扯开嗓子大声呼唤着:“胜男!胜男!”

  慌乱之中,却见码头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拾阶而上,离他远去,而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那是。那是郁镇南!

  “胜男!”宗泽一声惊呼,急忙向船舷挤去。

  胜男背对着他,不停地在同郁镇南说着什么。他虽看不到她的脸,却也知她一定是受了郁镇南的胁迫。他心下大乱,拼了命地挤着,喊着,却被涌来的人群堵了回去。

  汽笛长鸣,铁锚升起,船缓缓离开了码头。胜男再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迎上了宗泽的目光。

  “胜男!”宗泽心下大骇,大声唤着,直呼得声嘶力竭,“回来!快回来!”无奈他的声音被汽笛声掩盖,胜男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郁镇南阴沉着脸,提醒道:“胜男,继续走。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胜男深提一口气,早已泪如泉涌。不会忘,她永远都不会忘。

  那日他趁宗泽外出之时前来威胁,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因为爱她才会为她做这么多事,可一转脸,却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本来,为着宗泽那句“要死一起死”的宣言,她不肯妥协,可他最后一句话却彻底击垮了她。

  他说:“洪宗保已经死啦。若洪宗泽亦因你而死,难道你想让洪家断子绝孙么?”

  是啊,当初她母亲的出现,已经将洪家害得家破人亡,难道她如今亦要步母亲后尘,害得洪家从此绝后吗!就算宗泽肯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能心安,犹疑再三,终是答应了郁镇南的要求。只不过,她亦提出了一个要求,郁镇南不能加害宗泽。她会骗宗泽上船,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在南洋重新开始。郁镇南当然明她苦心,欣然应允。

  胜男强忍悲痛,不敢再看他第二眼,急匆匆转身,禁不住嚎啕大哭。

  郁镇南刚要安抚,却听到人群惊呼:“有人跳船啦!”

  胜男惊诧不已,急忙回头,却见宗泽已纵身跳入海中,不顾一切地向着岸边游来。虽已过立春,那海水却依然寒冷透骨。宗泽在海水中时起时伏,不断挣扎,却仍不肯放弃。

  胜男早已肝肠寸断,正欲跑过去迎他,却见一群士兵提枪赶来,向着海中的宗泽开枪射击。子弹在他面前呼啸而过,跌落在他周围的海水之中,激起朵朵浪花。

  “别开枪!”胜男惊呼,“别开枪!”

  无人理会她的恳求,枪声一阵连着一阵,岸边的人群早已吓得乱作一团。再看海面,宗泽被子弹逼在原地,象棵浮萍无助地漂浮着,海浪不时向他袭来,将他淹没,他却又顽强地挣扎着露出水面。

  “哥哥!”她急忙转向郁镇南,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镇南,我已答应跟你走啦!求你放过哥哥吧,放过他吧!”

  郁镇南脸色铁青,迟疑片刻,终于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枪声随即停止。

  船上已有水手放下救生圈。众人向着宗泽高呼:“快上来,快上来!”

  枪声虽已停,那群士兵却仍留在岸边,严阵以待。只要他稍往前,便会有子弹飞来将他逼回。

  胜男跪在地上不住地向着他叩头:“哥哥!求你!上船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胜男。”宗泽明白,她这是在向自己做着最后的道别。他木然抓住了救生圈,船上的人一鼓作气将他拉了上去。再看岸边,胜男已不知所踪。

  “胜男,胜男。”

  第二十六章 激怒

  甲板上,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名好心的水手拿来了毯子,替宗泽包在身上取暖。他安慰道:“大哥,想开些啦,是女人都会选个好归宿了,谁又真的愿意跟你去南洋受苦。”

  宗泽紧裹着毯子,瑟瑟发抖,口中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轻唤:“胜男,胜男。”

  那水手见状,摇头叹息,遣散了人群,将他送回舱内。宗泽一眼望见他特意为胜男准备的那包陈皮,依然好端端地放在床上,压抑在内心的巨大悲痛终于爆发了出来,他禁不住上前捧着那包陈皮失声恸哭。

  早在他买回船票的那天,他已然察觉到胜男有些不对,但她没有声张,他也不便多问。就在昨天晚上,同她缠绵过后,他照例按揉着她的小腹,试图将体内的残余排出,可她却伸手将他拦住。

  他们早有约定,孩子的事,等到了南洋安顿下来后,再慢慢打算。胜男当时明明是同意的。可这次,她突然反悔了。她死死护着腹部,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恳求着:“哥哥,别。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他只当她尚未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复原,想不到这竟是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她早已知道将会与自己天各一方,所以才抱着这一丝希望,希望就此能拥有他的骨肉,聊作全部的寄托。

  多么明显的渴求啊!他早该料想到这一切的可能,可偏偏。更叫人揪心的是,即便他想到了,又能怎么样?郁镇南有枪,而他,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人抢走,却束手无策。

  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此。

  “胜男,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我们不是讲好了,要死一起死的。,要死,一起死啊。”

  前夜一场小雨,天空仍然阴沉晦涩,海面雾蒙蒙一片,那船很快只剩一轮轮廓,随即消失在视野之中。胜男呆呆伫立,遥望着远去的轮船,掩面痛哭。这一别,只怕今生今世难再相见。她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将要如何捱过;而宗泽没有了她,又会如何饱受煎熬。

  郁镇南走到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劝道:“胜男,别哭了。”

  她渐渐止住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凛然道:“我已应承你留下,你亦都必须履行你的承诺。若我哥哥有任何意外,我绝对不会苟且偷生。我说到做到,不信的话,你尽管试下。”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不肯再看他第二眼。

  郁镇南被哽得说不出话来。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扬起手来又想掌捆。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满眼都是鄙夷。他受不了这种鄙视,再三忍让,终是收了手。胜男冷哼一声,昂然转身;那嘴角现出的耻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感情,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

  回到广州,天已黑透。坐了一天的车,二人早已疲惫不堪。郁镇南下车,大度地帮胜男拉开车门,想抱她出来,她却冷面相拒,宁愿拖着早已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也不肯让他碰她一根手指。

  喜儿见状,急忙迎上前去,将胜男扶住。

  郁镇南颇为难堪,他装作无事人般脱了军帽,随意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心中却很是气闷。

  胜男一路向内院走去,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昂首向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郁镇南不由大为光火。

  胜男道:“我到客房去睡。喜儿,帮我收拾收拾。”

  喜儿看了看郁镇南,不敢答应。郁镇南吼了声:“滚!”她急忙行礼退下,再也不敢出来了。

  郁镇南挡在胜男面前,强忍不快,问道:“胜男,你究竟要气我气到几时?难道这辈子你都不肯再接受我了?”

  胜男抬起眼皮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郁镇南被彻底激怒,连扯带拽地将她拖进房间,一把扔在了床上,同当日之举如出一辙。

  胜男猝不及防,撞到了床角,嘴角边顿时渗出鲜血。她伏在床上惨笑道:“这些日子以来,宗泽夜夜同我在一起,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你若再让我失去这个孩子,我一定叫你填命!”

  “你。”郁镇南扑上去狠狠捏住她的脸,抚去她额前的乱发,咬牙道,“胜男,我本不想再勉强你。你不要迫我。”

  第二十七章 凌辱

  夜凉如水,一弯残月挂于天际,洒下冰冷清辉,照得大地一片惨白。

  胜男侧卧在床上,茫然睁着双眼,想哭,泪水却早已流尽。这一晚,她所受到的羞辱,是她这辈子都难以磨灭的噩梦。

  郁镇南恨恨地扔开她,对着门大声道:“进来吧!”

  “是,郁老爷!”一个男人应了一声,一群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的人突然冲进房间,同时进来的,还有一张“床”。

  那床窄得不能再窄,几乎只能刚刚容下一个人的身体,两边还挂着高高的铁架子,看起来更象刑具。这群人不由分说将她抬上那张“床”死死绑住,扯掉她的亵衣,并将她的腿分得大开,按在那高高的铁架子之上紧紧绑住。女人最隐蔽的地方,此刻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遗。

  这些人就象是群冷血动物,任凭她如何挣扎呼救,都无动于衷。

  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的空隙中乍现。郁镇南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冷漠地望着她,一动也不动,好象在欣赏一场残酷的表演。

  “堵上她的嘴。”他突然命令。

  一块布条很快塞入了她口中。

  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跌在枕边,迅速渗入枕巾。很快,枕巾上便湿成一片。

  这就是她所谓的丈夫。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告知,一个男人突然将手指伸入她体内,细细地摸索。进入的那一刻带来的刺痛尚且可以忍受,可被人恣意轻薄侮辱带来的身心催残,早已令她痛不欲生。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胸腹急剧地起伏。那人急忙按住她的肚腹,不许她乱动。

  男人的手指终于出来了。周围的人在忙碌着。

  很快,一个冰凉而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下身,慢慢伸了进去;接着,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搅拌,剥夺,强烈的痛感再次传来,有如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对他做什么。恐惧占满整个心灵,她绝望地睁大双眼,向着空中无声地呼唤:“哥哥!快来救救我。”

  整个过程,郁镇南只是冷眼旁观,由始至终再没讲过一句话。

  “郁镇南,我不会原谅你的,今生今世,我都会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

  她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怒火很快烧干了眼泪。她恨恨地盯着他的眼,复仇之光在眼眸中闪烁,与她四目交错中,郁镇南不禁不寒而栗。

  “是你迫我的。”他在心中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那名男子收好一切,替她拉上被子掩盖住身体,这才上前毕恭毕敬地对郁镇南道:“郁老爷,我已检查完毕,夫人没有怀孕,但昨天她确实行过房。不过请郁老爷放心,我已为她做了清宫处理,应该没问题的。夫人只要多休养几日,下次月事之后,一切就都正常了。”

  郁镇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男子接着道:“郁老爷放心,我们都有我们的职业操守,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外泄。”

  郁镇南这才闷闷地“唔”了一声。

  男子行了礼,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开。

  郁镇南缓缓站起,来到“床”边为她逐一松绑。

  她双眼无神,茫然望天,早已失去了任何反应。

  “夫人没有怀孕。夫人没有怀孕。夫人没有怀孕。”

  她的脑中,只被这句话完全占据,其他一切,都是空白。

  她最后的希望已然破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对她如此绝情,竟连一丝念想也不许她留下?

  郁镇南将她复又抱上床,取出了她口中的布条,心疼地托起她的脸,轻轻吻着,在她耳畔轻言细语:“胜男,你听到了,你没有怀孕,你还是我的,还是我的。”

  第二十八章 南洋落难(一)

  茫茫大洋,蔚蓝平静。海风裹挟着咸腥,迎面吹来,叫人不觉眉头微蹙。前方已经隐隐看到陆地。对船上这群饱受风浪之苦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许多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宗泽默默站在甲板上,背着行囊,向着北方望去,甲板上的欢呼雀跃似乎根本与他无关。他要回去,他一定会回去。他要去找胜男,胜男是他的,从她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注定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将她抢走,任何人。

  他打起精神,跟随下船的人流向前走着。码头边早有招工的工头摆摊设点,吆喝不断。宗泽跟着拢过去,很快被工头点中,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带篷卡车。

  想着即将赚大钱,工友们一路攀谈,兴奋不已。

  宗泽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车所驶路线越来越荒僻,拐过几个弯后,竟开进了一个山谷。

  工友们先是安静了一阵,但很快有人开始反抗,拼命地敲打着驾驶室的铁皮:“停车!快停车!你们要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啊?!”

  卡车停了下来。工头从车上跳下,攀上卡车铁棚,手持铁棒对着栅栏使劲敲打,将所有人彻底镇住。

  工头傲然道:“吵什么吵!你们以为这里遍地黄金,随处可捡呀?!不出力,哪里赚得到钱?!一会儿到了地方,都给我放老实点!大家都是中国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谁要想逃跑,子弹可是不长眼的!打死了也就罢了,要是打伤了,哼,就等着喂野狗吧!”

  此话一出,非但没有起到威慑的作用,反而激怒了众人。大家顿觉上当受骗,纷纷起来指责工头无耻;更有甚者,隔着栅栏竟要动手。

  那工头反应倒快,避开拳头,出招对付,反将那人的胳膊拧断。那人痛苦地呻吟着倒下,在场之人不禁怔住了。

  宗泽没有作声,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工头虎视眈眈地扫了众人一眼,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老子是岭南莫家拳的传人,跟老子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再有谁吵,下次拧断的可不是胳膊,是脖子!”说着,还抬手往自己的颈项处比划了两下。

  众人随即噤声。

  工头跳下车,大摇大摆地回到驾驶室,卡车卡卡卡地启动,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

  断手之人斜靠在栅栏边,无人理睬。宗泽看了看众人,悲哀地发现,他们眼中非但没有一丝同情,反倒有些兴灾乐祸,庆幸着自己没有如此冲动;更有甚者,面带怒容,好象他们有此劫难,倒是因为这个人造成的。

  宗泽叹了口气,起身向他走去。刚一离开,他的位置迅速被人占下,只为坐得更宽敞一些。他没有理会,扶住那人的胳膊对他道:“你信我吗?”

  那人一愣:“信你什么?”话音刚落,只听得咔嚓一下,他一声惨叫,痛得脸色煞白。

  宗泽道:“你的胳膊接上了。”说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只看了那两人一眼,那两人不敢多言,急忙将方才占多的位置还给他坐。他不客气地坐下,随即闭目养神。

  栅栏边的那人试着动了动胳膊,不觉惊呼:“好了,真的接上去了诶!”他急忙走到宗泽面前向他道谢:“这位大哥,多谢你!兄弟姓黎,叫黎泰,是韶关人。敢问大哥。”

  宗泽仍是闭着眼,淡淡地道:“萍水相逢,不必多礼。”

  黎泰无法,只好向他拱了拱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南洋落难(二)

  卡车载着这群人来到山谷深处停下。众人逐一下车,方才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一处矿场。

  矿场四周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每隔五步便有一人持枪把守。一名打手牵着一只猎狗凶神恶煞般瞪着他们,好似他们欠了他八辈子的赌债。就连这畜生亦都面露凶相,吡牙咧嘴,耀武扬威地发出恐怖的低吼。

  按照工头的要求,众人排列成队,依次进入,报名,体检,换衫,入住。宿舍不过是个简易工棚,削竹而建,顶上铺了点茅草,几十人睡在一间棚中,又热又闷,还不时有蚊虫叮咬,这群人不禁叫苦连天。

  黎泰碰巧睡在宗泽的旁边。他欣喜地道:“咦,李大哥,我们真是有缘分哪!想不到居然分到了一间工棚。”

  宗泽看也不看他,闷闷地道:“你怎知我姓李?”

  黎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方才你去报名的时候,我听到的。”

  宗泽的确仍用了“李泽”这个化名,他看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道:“五十多人都住同一间工棚,你同这五十多人,都好有缘分。”

  黎泰听出讽刺之意,却一点也不计较,讪笑着道:“李大哥真会讲笑。”

  宗泽见他仍未有走的意思,只好不客气地道:“你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说着,他自顾自地仰头躺下,不再理睬于他。

  黎泰却凑上前来,悄声道:“李大哥,你是不是想到逃走的办法啦?”

  宗泽猛一睁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呢!”

  黎泰却笑道:“如果没有猜错,登船之日跳海追老婆的那个就是你吧!”

  “。”宗泽不动声色,侧过身以背示人。

  他却毫不介意。

  “李大哥,”他作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愤然道,“那些当官的平日里只知道欺男霸女,坏事做尽!李大嫂被他捉去,还不知会糟蹋成什么样子。”

  宗泽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住口!你再出一声,我要你的命!”

  黎泰被掐得说不出话来。

  宗泽恨恨瞪了他一眼,终是松开了手。

  黎泰急忙道:“李大哥你别误会!小弟只是想同你合作,一起离开这里啊!我根本是被人骗来的!只因同乡来信说这里钱好赚,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女人玩,我娘把家里仅有的几亩地全卖了给我当盘缠,想不到却是来挖矿!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他们根本没打算放我们回去!若我们累死了病死了,他们只会将我们扔到山谷里喂野狗!我不能死,不能死的!阿莉还等着我回去同她成亲呢!”说着,他竟呜呜地哭起来。

  宗泽当然知他所言非虚。进来之时,他早已闻到空气中腐尸的恶臭,只是没有讲出来罢了。但这里守卫森严,想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他不是不肯帮忙,只是连自己都毫无把握的事,他不能应承他人。

  见宗泽仍然一言不发,黎泰还想再劝,却被宗泽做手势制止。

  宗泽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要走你是你的事,不关我事。若你再敢来骚扰我,我就把你要逃走的打算告诉工头,叫他现在就拖你出去喂狗。”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再轻易相信别人了。逃走这种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个黎泰,一张口就将自己的底全部交待出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今后对他自要多加提防,免得他坏事。

  他在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就势躺下,再也不理睬对方。

  黎泰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走开。

  第三十章 意外相逢(一)

  印尼出产锡矿。大大小小的矿场散落在群岛之上,大多为荷兰人和英国人所开。矿场环境非常艰苦,不但作业条件恶劣,生活条件亦极为简陋,矿工可谓九死一生。一听说哪里又开了新矿,当地人闻风而逃,矿场主便骗来华工为其卖命。

  宗泽每日跟随工友下井采矿,直至深夜才得出来,回到工棚,洗漱全免,躺下就能睡着。几个月下来,他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人命。极度疲劳消磨了人的欲望,却消不掉他找回胜男的决心。他一直都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尽管这机会看起来,是如此渺茫。

  这一日,适逢矿主爱德华先生的生辰。为了表示自己的仁慈,这一天矿工不但提前结束工作,更为他们安排了“特别节目”。

  这所谓的特别节目,其实就是嫖妓。矿上不时会安排妓女入场,为工人提供服务,名为人性化,实为再次剥夺。这些妓寮本为矿主所有,每个月矿工花在她们身上的大把银子,最后还是回到了矿主的腰包。

  听闻有这等好事,工友们个个兴奋不已,取了钱银便匆匆忙忙赶去排队。

  宗泽对此毫无兴趣。偌大个工棚只剩下他一个,更显凄清。他索性趁此机会出去查探防卫漏洞。

  经过妓寮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焦急地盯着房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下意思轻握拳头掩住口鼻,低头从众人身后走过。就在这时,一名妓女推门送客,无意中见到这个不排队的男人,她突然象被雷击中般,竟当场呆住。

  “大伯!”

  这声呼唤远远传来,宗泽没有停下脚步,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只见宗保媳妇张文惠正站在客房门前,向他张望。

  “二嫂?!”宗泽吃惊不浅,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钱呢?那些钱呢?!

  见自己没有认错人,张文惠发狂般向他跑来,却被赶来的打手拉了回去。那凄厉的呼唤在夜空中回荡,如渴望还魂的鬼魅哀号。

  宗泽见状,亦朝她奔去,上前几掌便将拉扯她的打手打翻在地。

  更多的人涌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妓女也抢?”

  “着急也得排队呀,我们都等了老半天啦。”

  工友们指指点点,纷纷埋怨。

  工头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举起枪托便朝宗泽砸来。宗泽不想惹事,只得硬承了这一下,当即被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工头厉声喝道:“谁在今天搞事,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就是跟爱德华先生过不去!你,从今日开始,工钱减半!若还有谁再敢搞事,即刻拖出去,喂野狗!”

  众人急忙散了。几名打手将张文惠拉起,朝木房拖去。

  “下一个是谁?”一打手高声吆喝。

  一名工友正欲上前,却听到宗泽道:“我,我包她整夜。”说着,他已无事人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打手喝道:“小子,包整夜很贵的!给不起钱,就别在这里瞎搅和!”

  宗泽将这几月所得统统交出,昂然道:“够了吗?”

  打手瞥了他一眼,道:“挨了打还要包整夜?不要命了?”

  宗泽虎着脸,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那打手收了钱,不好再为难他,推开门放他进去,随即对其他人喝道:“去别处排吧去别处排吧,这个疯子包整夜啦!走吧走吧走吧!”

  其余工友抱怨无果,只能作罢。

  第三十一章 意外相逢(二)

  宗泽进入房内,见到床上一片狼藉,心下酸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文惠难堪之极,急忙上前略略收拾了一番,这才倚着床边坐下,咬着嘴唇轻声道:“大伯,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相公呢?”

  宗泽含泪深吸一口气,道:“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想到之前在佛山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张文惠不禁又羞又悔,捂着脸道:“只怪相公不争气,劣性难改,来到这里不久,他便原形毕露,整日往赌馆烟馆里泡,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他花的呀!我劝他他也不听,没过多久,那笔钱就被他败光了。我劝他收手,他却一定要去赌馆翻本,结果欠了高利荣一身债。高利荣将我捉去,逼他还钱,说如果他到期不还钱,就将我卖到妓院。相公只好借钱买了船票回去,可没想到,我一直等到现在,他都没回来,而你却在这里。是不是相公回去后根本没找你?还是他故意扔下我不管了。”她说得凄苦,不住地落泪。

  宗泽更是悲愤难当。他递给她一条手帕,深深叹了口气,道:“宗保没有扔下你不管。他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出事了。他找不到我,拿不到钱,便跑去找郁镇南讹钱,结果,被郁镇南派人,杀了。”

  张文惠惊呆了。她跪在宗泽面前,扑在他怀中大哭不止:“不,不会的,相公不会死的!他不会那么蠢,好不容易逃走了,怎么会再去找郁镇南的?!”

  宗泽的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却什么都不能做!宗保,宗保他居然拿我同胜男的事向郁镇南讹钱。胜男被他害得生不如死。我本来是带胜男一起来南洋的,想不到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郁镇南,还是将她抢走了。”

  两人相拥而泣,各自为着各自失去的爱人,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却又怕哭声惊动了门外的打手,只能拼命压抑,唏嘘不已。

  “大伯,我知道是我错。我不该将你同胜男的事告诉相公,不然他不会铤而走险。他不去找郁镇南,就不会丧命。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带我走吧!我一天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张文惠仰起头,脸上早已泪痕交纵,眼中的乞求让人无法拒绝。

  “二嫂!你暂且先忍耐些时吧,待我想办法脱身后,一定带你走!你起来先!”明知这样说很残忍,他却不得不这样讲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时才有逃脱的机会。

  张文惠默默地流着泪,轻轻松开了紧抱着他胳膊的双手,绝望地垂下头去,低声道:“我知道啦。大伯,谢谢你肯来见我。”说着,她缓缓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宗泽惊呼着,拉起被单将她包住。

  张文惠满是凄楚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大伯,我没用,嫁到洪家这么多年,也没能替洪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宗保就这么去了。今晚过后,你我还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就当我为洪家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二嫂。”宗泽抱住她,将她拥在怀中,痛哭不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胜男的苦心。她一定是看到宗保已不在人世,怕郁镇南赶尽杀绝,才会离开自己。“你怎么这么傻。”他哽咽着,心中却在呼唤另一个名字,“胜男,你怎么这么傻。”

  哭过一阵,宗泽托起她的脸,用袖子拭去她的泪,柔声道:“二嫂,你是我洪家的媳妇,就是我的亲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若将来再遇到好人家,我一定同嫁妹妹一样,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张文惠感动不已,扑向他怀中恸哭不止。

  宗泽压低声音忍住泪,接着又道:“我现在化名叫李泽,你千万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郁镇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要是万一让他找到,就算我们逃得出这矿场,也逃不出南洋。你记住了吗?”

  张文惠点点头。

  拂晓已至,门外打手开始敲门:“起来啦起来啦!要上工啦!折腾了一晚,还没够啊?!”

  张文惠不禁惊恐万状,死死捉住了他的衣裳,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嗫嚅着唤道:“大伯。”

  宗泽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走啦!你一定要多保重!信我!一定要信我!”说着,他已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望着他那削瘦的背影,想着昨夜温暖的拥抱,张文惠心中涌起无限希望。她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能将她从这苦海中解救出来。因为,他是洪宗泽。

  第三十二章 拳击(一)

  宗泽为了同妓女共度一宵而花掉全部积蓄的事,很快在矿场中传开。工友们先只是背地里议论,后来就算当着他的面,也变得毫无顾忌。挖苦,嘲笑,他都可以忍受。但他没想到的是,莫工头果然说到做到,这个月下来,果真只发了他一半的工钱。

  照这样下去,下次张文惠再来时,他已攒不到足够的钱再去包整夜。虽然这一晚并不能解决什么,但不管怎么样,能减轻她一分痛苦是一分,哪怕就让她踏踏实实睡一晚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决定忍气吞声,向工头道歉,以求恢复正常的工钱。

  工棚内,一群打手正在打纸牌。莫工头穿着一身玄色丝绸质地的褂子,故意把袖子卷得老高,以展示他胳膊上那令人生畏的肌肉。他斜叼着烟,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傲慢地道:“小子,现在开窍啦?”

  宗泽谦卑地拱手抱拳:“小的知错,一切但凭莫师傅发落,还望莫师傅气消之后,能恢复我的工钱。”

  莫工头冷哼一声,道:“老子说过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啦!不过呢,想要多赚点钱,我这里倒有条门路,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走。”

  宗泽明知是圈套,亦只能咬牙道:“请莫师傅指教。”

  莫工头略一沉吟,他身边的打手知趣地退了出去。见四下里再无他人,他方才道:“哪,据我所知,各矿场之间,每晚都会有一场拳术比赛,是签生死状的。打死打伤,都无人负责。但是来钱又快又多,一场拳不论输赢都有十块银元,打赢另外有赏。你想不想去试下?”

  “每晚?”宗泽心中一动,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离开矿场么!

  他急忙道:“多谢莫师傅提点!小的愿意去试一试!”

  莫工头微笑着点头赞许:“好,有勇气,有胆识,我很欣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试归试,但是所有新手第一场是没有保底的那十块银元的,只有打赢了,那十块钱才会连同奖赏一齐发下。若第一场就输,你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去了。”

  “我明白。”宗泽果断地应道,“一切听从莫师傅安排。”

  当天夜晚,宗泽就被提前叫上了井。其余人等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发半句牢骚。宗泽很是激动。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赢。想要离开这里,打拳赛是眼下唯一的途径。一会儿一定要好好留意离开的路线,记清每个环节,才好打算在何时何地逃脱最为保险。

  宗泽被人上了手铐和脚镣,送上了一辆吉普车。莫工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坐在后排,左右各坐了一名打手。

  莫工头吐出一口浓烟,对他道:“今晚同你打的,是一个泰国人,之前赢了十五场,输三场。他的泰拳很厉害,一会儿你可要当心点。要是被他踢中裤裆,你们李家从此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宗泽不解地道:“既然是比赛,难道还能使这种阴损招?”

  莫工头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是武林高手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啊?人家那是搏命呢!不把对手打到爬不起来就不为赢!管你用什么招,赢就是赢!打赢才能有钱赚!记住我的话,一辈子都有用!”

  宗泽佯装感激地道了声“多谢莫师傅指点”,心中却在暗暗叫苦。他不想出手伤人,但现在看来,这场拳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已别无选择。

  第三十三章 拳击(二)

  吉普车开了约摸半个钟头方才停下。

  宗泽沿路所见,仍是绵绵不绝的山脉。看来他们兜兜转转,依然没有离开山谷。他的心情顿时跌至谷底,惆怅不已。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花园洋房,在夜色之中,白色的墙面透着淡淡的蓝晕,更添一份神秘色彩。宗泽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莫工头身后,从侧门而入。守门人冲莫工头略一点头,闪身放行,看来莫工头对此已经相当熟络。

  隐隐有西洋音乐传来,正是当日同胜男在房中起舞时的舞曲《蓝色多瑙河》。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宗泽强忍悲痛,昂然跟上前去。

  莫工头领着他进入了地下室。里面早已人声鼎沸。台下正席坐着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散席上则是黄种人。台上两名拳手正在做着殊死搏斗。一人身穿中式马褂,一人却只穿了条短裤。看招式,马褂似乎是蔡李佛的传承,而短裤则看不出名堂;虽然他打得毫无章法,可出拳速度迅猛,脚法凌厉,马褂虽有攻有守,却被他的猛烈进攻打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莫工头低声道:“这个就是泰拳,凶狠毒辣,招式包括头撞,口咬,拳打,脚踢,蹬踹,扫绊,肘击,膝顶,肩抵,臂撞,推拽,抓捏,压打,摔跤等无所不有。全身任何部位,可用则用,是一种用于实战的拳术。一会儿同你比的,是这个人的师兄。你小心点吧。”

  宗泽紧张地注视着台面,心中为马褂暗自捏把冷汗。果不其然,十来个回合后,他已被短裤打翻在地,鲜血喷了满地,眼见活不成了。

  短裤极为嚣张地伸出中指,用着生硬的中国话喝道:“中国功夫,哼!”

  之前同那日本人武田藤较量之时,亦未见那个蛮横的日本人如此目中无人,宗泽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区区弹丸小国竟都敢恣意嘲笑国人,想我中华泱泱大国,何日才能强大?!

  莫工头抬手向裁判示意。裁判会意,吹了口哨,用英文大声道:“下一场,由泰国的基朗对中国的李泽!”

  两名打手卸下了宗泽的镣铐。宗泽略略活动着手腕,向着擂台稳步走去。基朗亦是赤膊上阵,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现出黝黑的皮肤和发达的肌肉。宗泽行礼时,却遭来了哄笑。他面容本就清秀,加上身材削瘦,看上去更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两人往台上一站,谁胜谁负,似乎早已一目了然。

  两人各就各位,面对面站好。裁判哨声刚吹响,基朗先发制人,侧身一脚向宗泽袭来。宗泽出掌相挡,刚躲过这一腿,基朗另外一腿已朝着他面门凌空飞来。他急忙闪身躲避,跳出一米开外,与对手拉开距离。

  基朗接连扑空,不禁恼羞成怒,大叫着向他扑去,拳来脚往,招招向着他的要害袭去。宗泽却只是尽力护住身体,不停地闪避。台下观众只当他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禁嘘声一片。莫工头双臂环抱,面色凝重。

  却不知宗泽向来讲求知已知彼。为保持体力,他不想多作进攻,只待摸清对方路数后,伺机反攻,一招克敌。他很快看出了对手的破绽。此人脚法虽猛,腰马却并不沉稳,尤其换腿之时,露出一个大空档,极易攻破。他瞧准机会,避开他的腿劲,朝那人作支撑而用的右腿膝盖出其不意猛踢一脚。只听得喀嚓一声,对方小腿已断,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台面,跌得鲜血满面。

  裁判连数数声,那人挣扎着站起,却因右腿剧痛,又咚地倒了下去,抱着受伤的腿惨叫不已。

  在场观众惊诧莫名。他们有的甚至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明明宗泽落在了下风,怎么突然对手却倒下了。

  宗泽沉着地抱拳行礼,款款走下擂台。

  莫工头冲他赞许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钱袋扔给他。他倒出来数了数,竟有二十块。

  莫工头道:“好好打!以后只要赢,会比今天所得多得多!”

  第三十四章 柳暗花明(一)

  既然参加拳赛仍然不能离开这山谷,宗泽对拳赛的兴趣淡了很多。但他很清楚,自答应莫工头参赛的那刻起,他已没有后路可退。得罪了工头,等于是自寻死路。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渐渐知道,一共有十来个矿场参加了拳赛,都是由各矿场的工头牵头,挑选出体格强健的矿工进行比试,台下的观众则是各矿主,社会名流富绅及一些略有盈余的小康之家。除了生意上的来往,他们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赌钱。只要大热倒灶,就会有人一夜暴富。

  他已连续一个月未输一场,打破了这里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一场打完,他的赏金已涨到了八十块。

  想到张文惠,他心中稍感欣慰,就算浑身上下已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这一日,莫工头暗中叮嘱他,下一场比赛一定要输。他方才明白,自己即将变身为那个倒灶的大热了。看来打假拳并不是华师长之流才会用到的手段;洋人自命清高,亦不过如此。

  这次的对手,亦是一名中国人。宗泽暗想,就算是输也是输给中国人,不算丢人;只希望对方看在同胞的份上,下手不要太重,只要适可而止,到时候他假装爬不起来便是。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名同胞下手比任何人都重,拳拳必杀,招招夺命,可他只要一还手,裁判就会吹哨暂停,莫工头便会拢过来向他使眼色。他知道,不但莫工头下了重注赌他输, 就连矿主爱德华也投了不少注。他若不顺着他们的意思,就算自己在台上打赢,回到矿场只怕会被人生生打死。

  无奈之下,他只好委曲求全。毕竟,在台上独对一人要容易得多。

  不等对方再出重拳,他巧妙地借了对方一招,就势摔倒在台上,看起来似乎中了对方狠狠一腿,实际上他已用手挡住了要害部位,并无大碍。

  就算是作戏,也得将功夫做足。

  裁判在数数。宗泽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番,终是没能站起。哨声响起,一切都结束了。

  两名打手上前照旧给他戴上镣铐,正欲拖了他离开,却听到观众席上传来一声大喝:“慢着!这场比赛有问题,我不相信李泽会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纷纷附和,都觉宗泽此次失利太过突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宗泽抬起头望过去,不禁惊呆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突然失踪的日本武士武田藤!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爱德华见势不妙,向裁判使了个眼色。裁判会意,傲慢地回应道:“这位先生,请你不要胡搅蛮缠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可争辩的。同英国人做对的人,决不会有好下场!”

  武田藤却毫不示弱地冷笑道:“不是我同英国人做对,是他们同我做对。谁同我做对,谁就是同大日本帝国做对。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有这个胆量!”

  这二愣子还是二杆子气十足,宗泽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见他把这件事抬高到了另一个层次,裁判倒被他唬住,张口结舌,无法招架。莫工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手示意手下将宗泽带走了事,却被武田藤拦住。

  莫工头将烟从嘴里抽出,不屑地啐了他一口唾沫,道:“胜负已决,就算是你日本天皇也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少在这里找事!”

  武田藤大怒,身后十来名武士将莫工头一行团团围住,另一帮武士也将那名得胜的中国拳手围住,不准他们离开。三方当下剑拔弩张,空气几近凝固。

  碍于他的日本人身份,又是这里的大买家,爱德华不敢造次,忍气吞声道:“武田先生,你究竟要怎么样?”

  第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二)

  见对方露怯,武田藤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昂然道:“两个选择给你们。其一,把这个李泽交给我,这场比赛,我愿赌服输;其二,你们可以不交人,但是,今天的比赛成绩,一笔勾销,所有赌注必须全部退还。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段话稍有些长,他的翻译罗罗嗦嗦讲了好半天,爱德华方才听懂。他一直用中国话同对方交涉,不知是否是为了让宗泽能听得明白。

  宗泽不解其意,但眼下,他的这个要求,显然是自己脱身的最好途径。他心潮澎湃,紧张地望着爱德华,不知他会做出何种选择。

  爱德华与另一名洋鬼子凑拢低声交谈着,似在商议。过了一会儿,他这才道:“对不起,这两个选择,我都不会选。来人!”他突然高喝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应声闯入,虎视眈眈地对准武田藤等人。

  “武田先生,虽然你是客人,但是,你今天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你的权力范围。我有权将你驱逐出境。”爱德华很是得意。

  武田藤却不慌不忙。他手下的那班武士迅速拔出手枪,与英军对峙。爱德华没料到他居然敢带枪入内,不觉慌了神。

  武田藤道:“爱德华先生,既然你不肯做出选择,那我就替你选吧!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你要开枪,请便。我们大日本武士是不怕死的!一命换一命,看谁换得过谁!”

  爱德华果然怂了。在他们的理念之中,这种换命行为是愚蠢而疯狂的,他们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英军士兵目瞪口呆,虽然仍持枪相向,却不敢妄动。

  日本人吃定英国人不敢同他们赌命,将宗泽从莫工头手中抢出,下了他的镣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竟无人敢拦。

  宗泽暗想,日本野心勃勃,如今连英国人都不放在眼中,终有一天,他们会将魔爪伸向我中华。却不知到时候,中华大地又将陷入怎样的凄苦境地!

  武田藤将宗泽带入自己在此的一间专用客房。他专门命两名随从在门口守候,这才对宗泽道:“洪先生!多日不见,你怎会沦落至此?”

  宗泽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如此留我,究竟所谓何事?”

  武田藤微笑道:“很简单。上次你我一战,未分胜负,在下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同阁下约好再战之期,却不料接到上头的调令,这个心愿一直无法得偿。今日却在此相遇,我看这一定是上苍给了我一个机会,你一定要同我完成这场对决!”

  宗泽苦笑道:“武田先生,洪某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你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相信那日刀上之毒,是我所下?”武田藤不禁又急又怒。

  宗泽忙道:“洪某绝非此意。只是阁下此番将我强行留下,那爱德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输赢不过是过眼云烟,阁下不必为了这点虚荣而误了正事,因为我与英国人闹翻,恐怕是得不偿失啊。”

  武田藤却道:“洪先生,对习武之人来讲,追求绝世武功,自是毕生愿望。能与高手过招,才是证明自己最好的途径。我并不是一定要赢你,只是想证明自己。”

  宗泽由衷地道:“武田先生不愧是一代宗师,光明磊落,不似某些人,机关用尽。”

  “你是说,郁镇南?”武田藤忍不住反问。

  宗泽咬牙道:“我洪家家破人亡,全都是拜他所赐!”

  武田藤亦黯然道:“亏我之前将他当做至交,想不到为了一己私利,他竟然连我都出卖!”

  两人各自感慨,不胜唏嘘。

  武田藤见宗泽毫无斗志,不觉话锋一转,道:“洪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赢了我,我一定放你一条生路;爱德华那边,我自会向他交等。但如果你死在我的刀下,那只能怪你自己学艺不精,与他人无怨。”

  宗泽心下一动:“此话当真?”

  武田藤正色道:“绝无半句虚言!”

  宗泽凛然道:“如此,希望先生多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爱德华的妓寮中有一女子名叫张文惠,是我弟妇。我要你也救她出来!”

  武田藤略一迟疑,道:“这个好办,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第三十六章 决斗

  宗泽住在武田藤的驿馆内,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晃十余日过去,其间爱德华曾派人前来要过一两次人,均被武田挡了回去。宗泽归心似箭,唯恐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待瘀伤稍退,便向武田藤提出比武的要求。

  武田藤倒是个直性子,这场比试他亦已盼望多时,宗泽一提出,他便欣然同意。这一日,他领着宗泽驱车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谷。放眼望去,谷中野草丛生,人迹罕至,若要进行一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结果的比武,这里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武田藤下车时,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宗泽心中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只听到武田藤朗声道:“洪先生,上次阁下提到的那个女人我已替你赎出来,希望这一战,你能全力以赴。在下真的很希望能与真正的高手过招。”说着,他将包袱卸下,从怀中取出一对峨嵋刺扔给他,“这个是我回国后专门打造的一对,为了研究它,我下了不少功夫,今天正好来验证验证。来吧,出招吧!”

  宗泽沉着地接住双刺,心潮起伏。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胜男同李懿德的脸交替呈现在他脑海中,盈盈笑语,言犹在耳。想起当日在马车之上,他抱着幼小的胜男,握着那块玉佩,向着李懿德郑重地立下重誓,他的眼睛不禁又潮湿了。

  “胜男,我答应过你娘要好好照顾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峨嵋刺在手中飞快地旋转着,舞成一片银花。武田藤高举着武士刀,一声大吼,向着宗泽冲了过去。

  刀光剑影之下,两人已是拼尽全力。宗泽有了峨嵋刺在手,如虎添翼,武田藤虽然来势凶猛,但宗泽招式凌厉,变化莫测,几十个回合下来,武田已渐落下风,身上衣衫被挑得破烂不堪,好几处已渗出鲜血。再看宗泽,他身上亦被划破了几道血口,所幸都是皮外伤。

  宗泽瞧准他空档,持刺点中武田手腕穴道,他的武士刀竟从手中飞了出去。武田藤又羞又躁,竟大吼着扑上前去,欲以空手对白刃。

  宗泽只好扔了峨嵋刺,继续与他周旋。两人拳来脚往,一时间难分伯仲。在矿场的这几个月超负荷的劳累,宗泽已渐感体力不支。他索性将峨嵋刺的招式化于掌中,挑勾刺拨之下,借着巧劲猛然发力,竟将武田藤远远打出圈外。

  武田藤心中赞叹不已,面露愧色,悻悻地道:“洪先生武功融汇贯通,在下输了!输得心悦诚服!”

  宗泽收了招,拾起地上的峨嵋刺,上前将他扶起,顺手将峨嵋刺交还于他。武田藤接过双刺,略一迟疑,却朝着自己的胸部扎去。待拔出来,他胸口上已然一处血窟窿,鲜血溅了满身。宗泽不禁大惊:“你这是为何?!”

  武田藤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洪先生,对不起,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那位姑娘我尚可拿钱去赎,可是你,无论我出什么条件,英国人都不肯放人。我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他们威胁说,若我再不放你出来,他们就要动用外交关系遣送我出境。为了完成心愿,我被迫答应他们,和你决斗结束后便押送你回矿场。现在,你快走吧!那包袱里有换洗的衣裳和一些银元,你带上它,快点走!张文惠就藏在圣玛丽大道上的祥和客栈里。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那里去。走!快走!”

  宗泽急道:“我走了,你如何同他们交待?”

  武田藤道:“放心,我就说你将我打伤,负罪逃走了。”

  宗泽万没有想到,救他的竟会是日本人。他一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朝着武田藤深深跪拜,这才拾起包袱,远远逃走。

  第三十七章 又起硝烟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整个广州城似一个大蒸笼,闷热潮湿,令人几欲窒息。胜男懒懒倚在竹躺椅上,茫然睁着双眼,目光透过榕树茂密的树叶,投向湛蓝的天空,呆呆出神。

  这俱躯体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她的灵魂早已随着宗泽的离开而飘散,如深秋的落叶四处零落。只是,这身体多活一日,宗泽便可多得一日平安,这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郁镇南此刻正俯卧在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个月下来,他不分昼夜恣意放纵,已将身体彻底摧垮。他转过头来望向胜男,眼中流露着无法言喻的悲愤。这个女人,这个唯一令他心暖,令他心动,令他想与之厮守一生的女人,如今已成了个活死人,任凭他如何去爱,她都毫无反应。

  看着身下的女人象死人般瞪着空洞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永远都没有焦点的方向,他便气愤难平,加快力度与速度,以此来作为惩罚。但现在,这种惩罚已变得毫无作用。除了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会因此而痛苦得扭曲变形,她连一声都不肯哼出来。

  “胜男,你的心竟是铁打的么。”他虚弱得连发问都变成了慨叹。

  胜男斜靠在竹躺椅上,不动声色地按揉着小腹。她要把他留在她体内的一切统统赶出去。今生今世,除了宗泽,她不会再为第二个男人延续生命,更何况是这个恶魔。

  “长官!”门外突然传来丁冲焦急的声音。

  “什么事?”郁镇南声音黯淡嘶哑,全无当日飒爽豪情。

  丁冲道:“长官,出事了!”

  郁镇南不觉一惊,急忙翻身起来,穿好衣裳打开门。

  丁冲见到胜男,尴尬地行了礼,这才道:“在这里讲,还是去书房?”

  郁镇南看了胜男一眼,道:“就在这里讲罢。”

  胜男一动不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是眼睛间或微扇,算是一个眨眼,算是她还活着。

  丁冲亦顾不上许多,恨恨地道:“长官,陈远祥这兔崽子,吃里扒外,居然和姓肖的狼狈为奸,如今他们已经打到从化,眼看就要逼近广州城啦!”

  “什么?!”郁镇南吃惊不浅。陈远祥是他麾下最得意的将领,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兵,若不是得到自己这个伯乐的赏识,将他破格提拔为连长,他能一路顺畅地坐到师长的位置吗?想不到这个白眼儿狼得陇望蜀,居然想打他军长的主意,真是不自量力!

  他强打精神,对丁冲喝道:“跟我走!我要叫这群小人知道,我郁镇南,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辜负我的人,一定要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经过胜男身边时,他顿了顿。其实此刻他心中很是惶恐。叛军来得突然,又离城如此之近,他心中根本毫无把握能将此次叛乱摆平。枪林弹雨中,哪次不是九死一生。也许,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他希望这个女人能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他就算死亦能瞑目了。可是她仍然无动于衷。

  郁镇南内心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面对她的冷漠,那颗心已然被击得粉碎。只是,这心碎,却了无痕迹。他昂然抬起头,从她身边默默走过,没有回头。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想。

  第三十八章 家变

  郁镇南一走十余日,音讯全无;城外的炮火声倒是越来越近了。城内的气氛空前紧张,为避战祸,人们纷纷逃离家园;大街小巷,满是逃难的人群。

  胜男困在郁府内,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一天,她突然发现家中有些反常,不但没有人再往她房间里送晚饭,连喜儿都不见了踪影。

  “喜儿!”她腹中饥饿,忍不住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只好亲自走出了房间。虽已是黄昏,阳光依然有些刺眼。她惊讶地发现,郁府上下忙碌一片,下人们正在搬着东西,家俱,摆饰,就连那个被郁镇南遗弃的送子观音也被人抱走了。

  人们从她面前经过,走得理走气壮,旁若无人。在这群人中,她发现了喜儿的身影。喜儿见到她,脸上一红,却仍是低着头,从她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

  “喜儿!”她忍不住唤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

  喜儿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这还用问么,你自己看不到的吗!”

  胜男将她拦住,急道:“你们这么做,不怕老爷回来责罚么?”

  喜儿将眼珠一翻,冷冷哼了一声,道:“老爷?老爷如今吃了败仗,生死不明。再过几日,这广州城就该归肖司令接管啦。我们若不把值钱的东西先拿走,到时候别说这宅子,就连你都会被肖司令所占。识相的话,你也快收拾几件物什,赶紧逃吧!”

  胜男惊呆了。在她的心目中,郁镇南根本就是个不可战胜的恶魔,她从来不敢想象,这个所向披靡的人也会有一败涂地的时候。那一瞬间,她心中对他的同情油然而生,泪水噙在眼眶,声音都在颤抖:“老爷平日待你们不薄,如今他有难了,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听了这话,喜儿不禁恼羞成怒:“洪胜男,你少在这里扮清高了,你不是跟着洪大少爷走了吗,为什么还回来?哼,你不一样是为了郁镇南的钱!亏我当初还帮洪少爷救你离开。现在你反倒帮郁镇南说话了,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说着,她重重地甩开胜男,抱紧手中的古董花瓶,向前走去。

  “住手。”望着穿梭的人群,胜男强忍泪水喝了一声。

  无人理会。

  “我叫你们住手!”她不觉提高了音量。下人们抬头看了看她,木然转身,只当无事发生。

  胜男忍无可忍,冲回房间掏出郁镇南送给她的那把手枪,拉上枪栓,对着天空抠响了扳机。这下,人群终于停了下来。胜男将手枪对准其中一人,喝道:“把东西放下,滚!”

  一名下人欺她年轻,冷笑一声道:“洪胜男,郁镇南得势的时候,我们得称你一声郁夫人,可现在他都不知道给大炮炸成几块了,你还想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有枪了不起啊?我们这么多人,你只一把枪,打得过来吗?”

  听他这样讲,众人顿觉有理,不由松了口气,齐声附和着,取笑着,提起脚步继续他们的抢夺。

  胜男眉头一扬,毫不示弱地道:“是,有枪是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枪里还有五发子弹,我就可以要你们五条人命!你们谁这么大公无私,愿意牺牲自己性命成全他人?嗯?你吗?!”说着,黑洞洞的枪口已然对准了这个人。

  当日郁婉秀对她恶语相加之时,她曾不顾一切地拔枪相向,若不是郁镇南及时赶到,郁婉秀恐怕已成她枪下冤魂。这个女人,骨子里有种难以预计的邪气,她当真发起狠来,倒真不可小觑。

  他不禁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夫。夫人。有话,好好说。”

  胜男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道:“东西放下,你,滚。”

  那人当然不肯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自己所为毕竟理亏,只好乖乖将手中之物放下,不甘心地退到了一边。

  胜男又将枪指向另一人:“是不是要我一个一个地劝,你们才肯走呢?”

  众人沉默着,迟疑着,既不肯放弃,又不敢强行离开。双方对峙着,胜男不觉紧张起来。这个时候,胜在气势,拖得越久,她的威慑力便会越小。到时候,倘若他们一拥而上将枪抢走,恐怕她的性命都将难保。

  果不其然,人群中一人喝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女流之辈吗?她有枪有什么了不起!一定会打中吗?”

  胜男还没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一个健硕的身影已向她扑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抠动了扳机,以求自卫。那人身子一晃,鲜血溅了她一脸一身,轰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第三十九章 九死一生

  这突如其来的血案令在场之人震惊不已,众人目光齐齐投向胜男,心中的恐惧转瞬间化为悲愤,大吼着向着她扑去,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胜男脸色乌青,一动不动地举着枪,瞄准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流淌在她血液中的刚强与勇气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她绝不能容忍这群背信弃义的小人得逞。郁镇南固然该死,却还轮不到他们造反。

  她正欲抠动扳机,又一声枪响划破长空。她不觉愣了愣神儿。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一枪并非从她手中打出,丁冲已带着一队人持枪冲了进来,将郁府上下团团围住。

  “妈的,东西放下!都给老子滚!”丁冲持枪顶了顶头上那顶血迹斑斑的军帽,发狠道,“你们这群王八蛋,趁军长不在欺负一个女人?!你们还是不是人哪?!”

  这群人哪里见过这阵势,纷纷扔了手中物什抱头鼠窜。

  胜男却不敢放松。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知道他们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抢劫的!她将枪对准了丁冲,双唇哆嗦着,喃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夫人!”丁冲双膝下跪,对着她叩头道,“夫人误会小的了!是军长,军长他。快不行了。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郁镇南快死了?。”胜男喃喃重复着,似五雷轰顶般,整个人如痴如傻,呆呆伫立原地,半晌作声不得。

  丁冲恐她不肯相见,哭着恳求道:“夫人!求你了!军长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一直都在唤你的名字。你也不想他死都闭不了眼吧!”

  胜男鼻子一酸,泪水跟着滚落下来。这个恶魔终是要去了,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她深吸了口气,方才道:“等等,我拿点东西。”说着,她径自回到房间,不一会儿便出来,从容地道:“带我去见你们军长吧。”

  丁冲喜不自胜,抹掉眼泪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扛在肩头。众兵士见状,亦跟着迅速退下。门外早停着十几匹马。看来,这些都是骑兵连的人。胜男来不及细想,已被丁冲扔到了马背上。他随即翻身上来,道了声“得罪了”,一手抱紧她,一手持起缰绳,朝着城外飞奔而去。身后十几名士兵亦跟了上来。

  一行人来到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前方才停下。丁冲将胜男接下马来,对她道:“军长就在里面。”

  胜男强打精神,脚步却是如此沉重。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郁镇南的那一刻,她还是惊得跌坐于地,哭喊着爬过去,扑在了他的身旁。

  一颗炮弹在离郁镇南不过两米开外处爆炸,不但夺去了他的左腿,更夺去了他的左眼,胸腹上亦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渗透了绷带,垫在身下的枯草早已血痕累累。

  胜男扑上前去,却不知该碰他哪处才不会弄疼他。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跑出破庙,掩面恸哭。

  在场的士兵不禁跟着掉下了眼泪。

  哭过一阵,胜男努力止住泪,对丁冲道:“就只剩你们了么?”

  丁冲略一点头,喉头一阵哽咽,没有接话。

  胜男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丁冲不解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胜男道:“镇南。多谢你们舍命相救。这点钱,是我的一番心意。虽然比起我丈夫的命,这点钱根本微不足道,但我只有这么多了。你将这些钱分给弟兄们,大家散了吧!”

  丁冲执意不肯收钱,冷面相拒:“夫人太小看我们了!我们弟兄跟随军长出生入死,重的是情义,不是钱!”

  胜男急忙道:“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将这些钱给你们了!”

  丁冲不觉一怔。

  胜男顿了顿,解释道:“眼下肖司令一定在四处找我们。现在我们这么多人,又有马,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他们找到,不如化整为零,混入难民中,倒容易脱身了。我会带军长走的。大家各自拿了银两,回家的回家,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只是今后都别再踏入行伍,不要泄露军长的去向!拜托各位了!”说着,她向着丁冲深深行了个大礼。

  丁冲一把将她搀住。胜男所言不无道理,他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来救郁镇南。他忍住泪,对胜男道:“夫人既然一片苦心,我们就将钱收下啦!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会去完成!”

  胜男道:“我的确还要请丁兄弟再去跑一趟。”说着,她凑近他的耳畔,对他悄声道,“请速去佛山,将洪府的管家阿福接到这里来!”

  丁冲得令,迅速分下银票,将众人遣散,随即上马,向着佛山飞奔而去。

  拥挤的破庙顿时清静了。

  “镇南。”胜男跪在郁镇南身边,轻唤着,泪水如崩堤般涌出。

  郁镇南似乎有所感应,喉咙里努力发出模糊的回应,那只稍微能动的右手在地上措索着。胜男一把握住了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镇南,你感觉到了吗。你一定不能死。不能。”

  第四十章 欺侮(一)

  秋风萧瑟,带来丝丝寒意。小镇郊外,傍着一棵铺天盖地的榕树,支起了一间棚房,棚房边斜插着一枚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树下几张竹椅,几张小几,茶碗和茶壶,和着江水滔滔,更显平静。

  对郁镇南来说,能活下来,已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那日阿福被丁冲接到破庙之后,见到他伤势如此严重,亦是吃惊不浅。所幸他有备而来,替他清理了伤口后,敷上止血白药,又熬了消炎止痛的汤药一并灌下,调养了七、八日,他竟渐渐有了起色。

  待他稍能移动,阿福又雇了马车将胜男同他一并接回了佛山老家。洪家发生了这么多事,直至家破人亡,多得他忠心耿耿,苦苦支撑,才算保住了济世堂,保住了洪家大宅。只是洪家在佛山,再无往日风光。

  过得月余,郁镇南已渐痊愈。阿福为他做了一个轮椅代步,胜男为他做了一个眼罩遮住空空的左眼眶。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成了瘸腿的独眼,这极大的落差,令人无语凝噎。自他苏醒过来,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胜男也不勉强。每日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从无半句怨言。但他明白,她不过是在可怜他。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除了慨叹“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他实在是无话可说。自己戎马一生,竟会在人生最春风得意之时遭遇如此惨败,不但被手下人出卖,连家中的下人都敢趁机做乱。为什么他做人竟做得如此失败!

  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更不愿被心爱的女人怜悯。几次三番,他挣扎着要离开洪家,都被阿福背了回来。

  胜男似乎终于明白到他的心意,一个月前,她向阿福辞行,带着他来到了这里。这个小镇并不繁华,但山青水秀,民风朴实,算得上一处世外桃源。她向镇里租了这块地,依着这棵榕树建了间简易的茶馆,镇上的人闲来无事,也都会来帮衬生意。

  日子就这样安定下来。此刻,郁镇南正坐在轮椅上,怔怔地望向前方,满心惆怅。天气转凉,来喝茶的人也渐渐少了。茶馆的生意差了许多。胜男一脸茫然地守在摊头,守着一壶热水发呆。

  “林大嫂!”这声轻佻的呼喝,令这夫妇二人顿时紧张起来。

  “是龙三爷!请坐!”胜男努力挤出笑容,起身相迎。

  郁镇南的脸色愈发阴沉了。这个龙三,乃是当地一霸,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自从他与胜男搬到此地,他便千方百计地打着胜男的主意。胜男为了少惹事,一直极力忍让,只要不出格,让他摸摸脸拉拉手,也就罢了。

  可她的忍让换来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变本加厉。龙三见到郁镇南这般境况,哪里会将他放在眼中。他已打听过,这夫妇二人无依无靠,适逢战乱流落至此,他根本不用再有所顾忌。纳胜男做他第八房姨太太,已成为他最新目标。至于她那个瘸腿的丈夫,他若识相,拿钱摆平;若不识相,直接扔江里喂鱼。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大摇大摆地向着茶馆走来。

  第四十一章 欺侮(二)

  “林大嫂,生意不怎么样嘛。”龙三挤着一双鼠眼,色迷迷地打量着胜男,目光在她胸上臀上扫来扫去。

  胜男笑笑,拎着水壶过来冲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就势掀起了她的衣袖。

  “啧啧,”他忍不住赞叹,“胳膊都这么白,那身上一定更白啦。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下,看是不是真的比胳膊还白!”

  胜男只有装傻:“龙三爷又讲笑啦。”

  “诶,不是讲笑,我很认真的。”龙三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大拇指还在她手背磨蹭着。

  胜男厌恶地抽出手来,脸上却陪着笑脸:“三爷请慢用。”

  龙三看了郁镇南一眼,道:“你相公又瘸又瞎,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难道打算就这样守着他过一辈子?不如跟三爷回去做我的八姨太吧,保管你吃好的穿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

  郁镇南双手紧握成拳,骨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紧咬牙关,腮边现出道道青筋,却苦于腿脚不便,不能发作。

  胜男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只当他胡言乱语,不与计较。

  龙三却伸手将她抱住,强行搂在怀中,发怒道:“三爷同你讲话呢!你笑是什么意思?”

  胜男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龙三托起她的下巴,轻佻地道:“爷看得上你,肯收你作妾,是你的福气!要是换了别人,爷一早就拖上床了事!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哪!这么俊俏的小脸,若打坏了,爷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郁镇南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拄着双拐上前揪住他胳膊,一把将他拉开,迎面就是一拳。龙三猝不及防,生生挨了这一拳,鼻子顿时开了花。见自己吃了亏,他哇呀呀大吼着,张牙舞爪便向郁镇南扑来。

  龙三身上本就有些功夫,郁镇南行动不便,三拳两脚便被他打翻在地。龙三为报那一拳之恨,竟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

  有道是人怕打脸树怕剥皮。这样打法,疼痛倒是其次,给人带来的侮辱却是毁灭性的。

  胜男跪在地上哭号着哀求:“别打啦!三爷,求你别打啦!”

  可她越求,龙三越打得欢。

  “你心疼啦?这种废物有什么心疼的?打死了他,你改嫁给我,三爷保你夜夜欢愉!。”龙三突然间停了手。

  郁镇南突然掏出枪来,直抵着他的额头,他急忙抬手作投降状,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的会有枪。”

  郁镇南怒火中烧,喀哒一声拉开保险。

  龙三倒底是个人物,在这危急时刻,竟仍然很是镇定:“林大哥,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我若真被你打死了,官府一定会拉你去填命,到时候剩下林大嫂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算我不欺负她,还有别人照样会欺负她。”

  郁镇南不觉一怔。趁着他犹豫之际,龙三突然一掌砍到他手腕,郁镇南吃痛,那枪竟被砍得跌落在地。龙三趁机拾起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郁镇南惊呆了。枪林弹雨他都挺了过来,想不到如今竟会丧命于无名鼠辈。

  龙三狰狞着一张脸,耻笑道:“怕啦?你也知道怕么?还从来没有人敢用枪指老子的脑袋!你又瘸又瞎的,活在这世上还不是受苦,不如早点送你去西天享福!”说着,手指已向扳机伸去。

  郁镇南只当自己必死无疑,下意识闭上了眼。只听得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飞溅了到他脸上。他睁眼一瞧,已是面如死灰。

  胜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大石头,没头没脑地向着龙三的脑袋砸去。他脑浆迸裂,当场死亡。她却唯恐他没有断气,竟举起石头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龙三的脑袋,就象个被砸扁的血葫芦,血水和着脑浆流了一地,即便看惯战场上惨景,郁镇南仍是惊骇不已。

  “胜男!胜男!够了!他已经死了!”看到近乎发狂的妻子,郁镇南终于失声喊了出来。

  胜男举起的手忽地放下,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四十二章 冷血冷心

  郁镇南心惊胆颤,挣扎着爬到妻子身边,撑起身子,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抚着她的肩,不住地安慰:“胜男,没事了!他不会再来欺负你了。没事了。”

  胜男恍然惊醒,将他推了个趔趄。她口中喃喃不绝:“不,还没完,还没完。我一定不能有事,我们一定不能有事。”她两眼发直,仿若鬼魅附身。

  只见她抖抖索索地将龙三的衣裳剥了下来,包住他那惨不忍睹的脑袋,拽住他的双脚往茶馆里拖。

  刚走出几步,却见龙三家的一名下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惊恐地瞪大了眼,却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龙三家里人寻他不着,便打发了他前来,不想竟让他撞上这一幕惨剧。

  胜男不由狂喝一声:“开枪!快开枪!打死他!打死他!”

  郁镇南惊呆了。他万万想象不到,这个原本善良娇柔的女人竟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枪在手中颤抖,却始终抠不动扳机。

  那名下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转身没命地逃走。

  很不幸,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想活下来,真的很难。

  胜男重重撒手,龙三的尸体“咚”地摔在地上,那本就砸成稀烂的头颅从脖子上折断,只因尚连着皮肉,没有滚落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夺过郁镇南手中的枪,凝神屏息,朝着那人的背影“砰”地一声,抠响了扳机。子弹穿胸而过,那人应声趴下,便再无半点气息。

  胜男一鼓作气,上前把他的尸体一并拖回,随即打开油瓶,将平日炒小菜而备的菜油尽数倒在二人身上,一把火将这二人连同茶馆烧了个精光。

  郁镇南趴在地上,目睹这一切,满脸错愕。悲痛裹挟着愧疚,向他齐齐袭来,叫人不寒而栗。胜男推着轮椅走来,将他扶起。熊熊烈火印红了她的脸。她表情木然,仿佛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

  “我们走吧。这里,不能待了。”她说。

  回到家中,天色已完全沉了下来。胜男打了水替丈夫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这才顾得上自己。

  她精神紧绷,几近崩溃。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她几乎不敢再回想任何细节。她舀了一盆水,将脸埋进水中,想好好冷静冷静。直到气息用尽,她这才喘着粗气抬起头来。

  门外,郁镇南透过门缝,担心地注视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第一次杀人,最难过的便是自己这一关。他很明白胜男的感受,但是,除了内疚,他帮不上任何忙。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只要他果断一点,结果了龙三的性命,她就不会用石头砸死他;只要他听话开枪,她就不会抢过手机,再杀第二人。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任他再作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他呆呆地望着她,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胜男已解开衣衫,从容地抹擦着颈项和身上的血迹。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看情形,胎儿至少已近四个月。从他苏醒到现在,他一直未近她身,她又常穿着宽松的衣衫,这三个月来,他居然丝毫没发现她的变化。

  郁镇南心头颤抖,双唇不住地哆嗦着,想唤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禁不住掩面痛哭。原来,她一直没有放弃他,竟是为了这个孩子!

  哭声惊动了屋中的人。胜男急忙穿上衣衫冲了出来。见他如此,她已然明白了一切,轻叹一口气,含泪道:“镇南,别哭了。”

  郁镇南早已泣不成声:“你有了孩子。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如果我一早知道,就不会弄成这样。”

  胜男平静地道:“我也是在你走之后才发现有了它。老天爷真会同我开玩笑。我一心想为哥哥生儿育女,却总是怀不上;我想同你一刀两断,却一而再地为你怀孕。你放心,我没事,反正,我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你说什么?!”郁镇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胜男凄然一笑,道:“还记得我同你讲过,郁府的下人趁你兵败,强抢家中的东西吗。当时,我为了阻止他们,用你当初送我的手枪,打死了阿贵。”

  “胜男。”郁镇南想握她的手,却迟疑着不敢碰她。

  她似看透他心意,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肚腹上,对他道:“现在孩子已经会动了。你感觉得到吗?”

  郁镇南轻抚着她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上去亲吻。

  只听到胜男幽幽地道:“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象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娘。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们一定不会有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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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十一章 悔之无及

  晨风轻拂着窗帘,温柔如昨夜的温存。宗泽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中,身上搭着一件薄被单。他下意识地摸向身边——身边已空无一人。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可昨夜的感觉却是那么真实。

  “放下这段情缘,我才可再度转世为人。今日了却心愿,你便找个如意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李懿德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响。他抬手挡住双眼,泪水再次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也不知躺了多久,他这才起身。他木然坐在床边,愣了半晌,无意中看到,离他不远的书桌上摆着一碗醒酒汤,碗下压着一张纸。他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头依然疼得厉害。他走上前去拿起纸条,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哥哥,我走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往后,不要再喝酒了。胜男上。另:前日有人告诉我说夏伯伯不可信,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小心点吧。”

  “胜男?!”宗泽脑子一嗡,紧退两步,跌跌撞撞扑到床上掀起被单,床单上赫然一团干涸的血迹。难道昨夜与他温存之人,竟然是她?!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他恍然醒悟,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际,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叩响了房门。阿福在外面试探地问:“大少爷,你醒了吗?大少爷?”

  宗泽慌忙掩好被子,起身开门。阿福不曾防备,一掌拍到他脸上。这一耳光,算是将他彻底打醒。阿福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宗泽一把抓住他,喝问道:“姑娘呢?胜男是不是来过?!”

  阿福奇怪地看着他,道:“大少爷,难道您真的忘了?今儿是姑娘大喜的日子,昨天她回来说有事要同你商量,结果你醉得不省人事,一句话都没谈成。后来郁镇南来把她接走了。不过今儿一大早又过来了,说是一定要从洪家嫁到郁家去。昨夜您喝醉了,迎亲的队伍都来了,您还不知在哪儿呢。姑娘叫我们不要打扰您,她自己跟着喜婆上了花轿,眼下都快要抬到郁府了!”

  “胜男。胜男。”宗泽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松开阿福,向马厩奔去。阿福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不知所措,大嚷道:“大少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呀?!哎呀,这醒酒汤还没喝哪!”

  宗泽一路快马加鞭,向着郁府狂奔。那马儿吃痛,一口气竟跑出几里开外,过得一刻光景,他竟赶上了迎亲的队伍。在那一刻,他却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追上了,又能怎么样?他不可能将胜男再带回去。郁镇南,他惹不起。可是,昨夜。想到这里,他的心象撕裂般疼起来。他鼓起勇气,冲上前,拦住了胜男的轿子。

  喜婆见到他,欢喜地道:“是舅老爷啊!您。”

  话未说完,宗泽已翻身下马将她推在一边,一把掀开了花轿的门帘。喜婆见势不妙,慌忙道:“舅老爷,使不得啊。”

  “胜男!”宗泽哪里肯听,捉住胜男的手便要拖她出轿。

  胜男却挣开了。

  她整理着自己的衣裳,重新端坐,从容地对宗泽道:“哥哥,你醒啦。妹妹今天出嫁,多谢哥哥前来送行。”

  宗泽急道:“跟我出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胜男平静地道:“哥哥,要说的话早就说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胜男不想听。”

  吹鼓手们都停了下来。街上人群纷纷驻足观望。喜婆见势不妙,在一旁叫道:“别停,别停呀!吹大声点!吹得越大声,郁老爷赏得越多!”

  吹鼓手们喜形于色,鼓起劲,又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

  宗泽趁势探身入轿,凑近胜男的耳边,轻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昨天。昨晚上那个,是不是你?”

  胜男蒙着头巾,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却仍是那般淡定:“哥哥说什么呢,胜男听不懂。”

  宗泽气得一把扯下她的盖头,这才看到,她早已泪流满面。

  “胜男。”宗泽愣住了。他抬手想去抚她的泪,她却侧身躲开。

  胜男接过头巾重新给自己盖上,强忍泪声,道:“哥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求你给妹妹留点颜面吧!”

  宗泽一把捉住她的手,急切地道:“我不准你嫁给别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以为昨夜那个人是我?”胜男反问。

  宗泽脑子被酒精麻痹得久了,竟一时语塞。

  胜男将手从他手中抽回。她叹了口气,道:“哥哥,一直以来,在我心目中,你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胆有识,有担当。但我没有想到,对待感情,你却是个懦夫。之前你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掉,一句解释都没有;现在却莫名其妙地跑来阻止我出嫁。我若是娘,我都选我爹。”

  宗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得轿门的。待他醒悟过来,胜男早已随着人群远去,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忽然发现,他的心,空了。

  第三卷 惊变

  第一章 新婚(一)

  郁府上下,张灯结彩,门口一班吹鼓手卯足了劲演奏着,一派喜气洋洋。

  郁镇南早已等候多时。虽然他对西洋文化情有独钟,但为着胜男,他还是选择了传统的中式婚礼。他身着玄色长袍,大红的礼带斜肩而挎,常戴的军帽被黑色大礼帽代替,少了平日的冷峻,竟显出几分儒雅。

  见到花轿稳稳停下,他快步迎上前去,向喜婆打了个招呼,随口道:“一路还顺利吧?”

  喜婆连声道:“顺利顺利!恭喜郁老爷!。”

  吉祥话还没说完,他已示意她打住。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亲手掀起轿帘。

  “胜男!”

  听到他的呼唤,胜男款款抬起手。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小心地牵她出来,随即带入了汽车。婚礼仍然安排在省城举行,佛山的郁府,只是临时接新娘上车之用。不过,佛山的富绅们哪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纷纷送上豪礼,以示庆贺。郁镇南无法,只得安排在此再开一处酒席,他则同胜男一道向广州驶去。

  行礼,叩头,交拜,杯筹交错,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新房早已装饰一新,红红的盖头,燃烧的红烛,还有四处张贴的“囍”字,无一不透露着喜庆。胜男端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待着郁镇南的到来。此刻,她的心中很是宁静。

  昨夜,宗泽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隐密,她已无话可说。是啊,她还能怎么样呢。这个可怜的男人,为着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守着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恋,宁愿终身不娶,实在是太。蠢吗?她不想用这个字眼。因为宗泽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如若不然,他不可能将自己的生意做得如此兴旺。那么,应该是可悲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中不再有任何埋怨与不解。她根本无法同一个死去的人去争什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原以为自己会辜负郁镇南的一番心意,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却还是遂了他的心愿。自己替母亲还上那笔情债,应该不算对不起他吧!她这样想。

  既然决定将自己同宗泽的事向郁镇南交待清楚,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怎样都好,她只求坦然。毕竟,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她并不奢望郁镇南能象当年洪君扬包容自己的母亲那样包容她,只愿自己往后的忠贞能弥补这份遗憾。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郁镇南扶在门边定了定神,在一旁伺候的喜儿急忙上前扶住他,他却一撒手,喝了一声:“退下吧!”

  喜儿和喜婆相互交换着眼色,不敢多言,低头退去。

  郁镇南这才踱步而上,坐在了胜男身边。胜男看不到他的脸,心中犹豫不决,不知此时是否是她说话的时机。他不知在犹豫什么,抬起手,又放下,随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着。

  “胜男,你没哭吧?”郁镇南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我。我怎么会哭呢。”胜男小声答。

  郁镇南笑了:“那我掀盖头啦。我可不想看到你流泪。”

  “放心吧。”胜男轻轻答。

  郁镇南这才执起秤杆,撩起盖头。他看到了笑靥一张,如含苞待放的鲜花,招展惹人。他不禁笑逐颜开,深情地将她拥入怀中。

  胜男欣喜不已。不管他人说过什么,这一刻,她相信郁镇南待她是真的。她强忍泪水,娇嗔道:“你身上好大的酒气。”

  郁镇南笑道:“我不把酒泼到自己身上装醉,他们怎能放过我!如今娶到如花美眷恋,那些王八蛋嫉妒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就想把我灌醉,想叫我难成好事,我岂能让他们得逞!哈哈!”说着,他竟得意地大笑起来。

  胜男也跟着羞怯地一笑。她不忍扫兴,抬头道:“你将喜婆打发走了,剩下的仪式怎么办?”

  郁镇南起身摘下帽子,随手放在梳妆台上,道:“管它什么仪式不仪式!过了今晚,你就是我的妻子,任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他的语气不重,更象在调侃,可在胜男听来,却如同一句极具威慑力的宣言。

  郁镇南兀自倒来两杯酒,递给她一杯,道:“胜男,喝了合卺酒,仪式就算完成。你满意了吧?”

  胜男接过酒杯,微微一笑,与他环扣着胳膊,仰头一饮而尽。那酒是凉的,可喝入腹中,却热辣一片,叫人心慌气紧,意乱情迷。胜男怕自己醉倒,急忙握住郁镇南的胳膊,急切地道:“镇南,我有话要同你讲。”

  郁镇南却用手指轻轻封住了她的嘴。他笑道:“今晚,只准你讲三个字,除此之外,你一句话也不许多说。”

  胜男微微一笑,强打精神问:“哪三个字。”

  郁镇南道:“我爱你。”

  胜男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郁镇南问:“你笑什么?”

  胜男道:“你怎么,象个孩子似的。”

  郁镇南亦跟着笑了起来,轻轻将她放倒在床上:“不肯说吗?”

  胜男抚着他的脸,舒了口气,道:“嗯,我爱你。我。”

  不等她再多说一个字,郁镇南已将她吻住。

  第二章 新婚(二)

  红烛毕毕剥剥,烛光不时地跳跃着,摇曳着,温柔地笼罩住整个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喘息,撩动起原始的情欲。

  郁镇南褪去胜男身上最后一件亵衣,不由发出惊喜的赞叹。身下的可人儿,肤如凝脂,白皙如玉,竟看不到一丝杂芜。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肌肤,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将她弄伤,他的手慢慢滑过胸膛,向着那处最隐蔽的地方探去。胜男不禁捉住了他的手。他微微一笑:“我不会弄疼你的。不会。”

  奇妙的感觉一阵阵袭来,让她不知所措。原本想好的话,竟然在这一刻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觉整个人变得轻忽起来,情不自禁地轻唤着,在这无尽的动感之中,沉沦,再沉沦。郁镇南知时机已到,对她道:“胜男,我来啦。”

  不等她反应,他已奋力挺身,剧烈的疼痛传来,将方才的幻境打破,胜男惊叫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肩膀,顿时泪水涟涟。她已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还是会如此的疼?郁镇南望着这张痛苦的脸,心中满是欣慰与满足。他放轻了力度,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每前进的一步,都如同车裂般煎熬。

  “你是我的了。是我的。是我的。”他喃喃着,已然抵达最深处。他温柔地旋转着,摩挲着,希望以此缓解她的痛苦。他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惊叹不已。这次与从前都不同。那些女人只会一味地迎合他,讨好他,即使痛得死去活来,却不敢流露半分,还一个劲对他傻笑。那笑容真假,假得让他恶心,只会让他的动作更加粗暴,他要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报复那些并不真心待他的女人。

  但这次不同。她是真实的,她的痛,她的泪,都是如此真挚。被虚情假意包围得太久,他太需要真爱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项背,身子随着他的节奏还在一阵阵地颤栗,这颤栗让他兴奋,让他欣慰,让他斗志昂扬。他不觉加快了速度,带她一起抵达巅峰。

  郁镇南伏在胜男身上,仍是依依不舍地凝望着她。胜男娇喘未定,令他好生满足。

  “胜男,跟我说话。”他柔声道。

  “我爱你。我。爱。”胜男听话地重复着他只准许她说的那三个字,泪水已滚滚而下。

  郁镇南笑了起来,温柔地吻掉她的泪,道:“你知道吗,我方才不准你多说话,是因为我害怕。我好怕你会在最后一刻反悔。若真是那样,我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现在好啦,现在,就好啦!”

  胜男悄悄触摸到身下的床单。那片湿润告诉她,她流血了。虽然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的的确确仍然出血了。这意味着,郁镇南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胜男犹豫了。她在想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必要告诉他真相。也许,有的时候,人活得糊涂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不就够了么,为什么一定要揭开真相让他痛苦呢。她微笑着望着他,道:“你真傻。我既已应承嫁给你,就一定会陪你一生一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将我们分开,任何人。”

  第三章 迷梦(一)

  郁老夫人去世的消息,直到婚礼过去了一个月以后,才正式对外公布。郁老夫人生前笃信佛教,老管家林福根便按她的遗愿请来一班僧尼为她操度。

  胜男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郁镇南身边,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稍有不慎便引来众人的耻笑。乡下规矩甚多,多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偏偏灵堂之中全是僧众吟唱的靡靡之音,叫人听了莫名心烦。如此煎熬,真比上老夫子的国文课还叫人不堪忍受。

  郁镇南一眼看出她的焦虑,柔声安慰道:“胜男,你不如进屋里歇歇,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

  胜男心中感激他的体贴,却又怕旁人议论,低声道:“这样不好吧。”

  郁镇南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去。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如此凄凉场面,胜男不好面露笑容,只得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感激。

  一个小丫鬟领着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这是郁镇南特意为他们而设的。这里原本是他的书房。老宅中,唯有这间房留给他的,是幸福的回忆,他不想触景生情,更不愿让胜男与他睡在那张他曾与另一个女人一起睡过的床上。

  胜男知他心意,心中百感交集。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而且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唯一的爱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闭上眼甩甩头,似乎已将宗泽甩出了九宵云外。

  书房并不大,摆下一张床后,格局更显局促。空气中飘着若隐若现的幽香,叫人神清气爽。胜男坐到床边,刚要脱鞋,那小丫鬟已蹲下来替她拔下鞋子。胜男急忙道:“我自己来行了!”

  小丫鬟却低着头道:“夫人,这本是奴婢份内之事,如果让别人看到夫人自己脱鞋,老管家该骂奴婢偷懒了。”

  胜男道:“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说,谁会知道。”

  小丫鬟却蓦地吐出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胜男无法,只好闭了嘴。那小丫鬟从床边的抽屉里取来一枚竹制小锤,轻轻在胜男腿上脚上敲打着。胜男只觉酸麻一片,却十分享受,不一会儿,睡意渐浓,眼睛亦跟着慢慢合上。只听到那小丫鬟轻声道:“夫人你好好歇着吧。晚一点奴婢再来叫您。”

  “嗯。”胜男应着,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那小丫鬟似在对什么人说着话,便再无动静了。

  朦胧之中,胜男听到有人在悄声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很陌生,又很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幻飘渺。她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可眼皮却象被人粘住,怎么也睁不开。

  只听到那把声音柔和地道:“胜男,别着急。方才薰香里下了迷药,你这会儿还迷住了心窍,自然睁不开眼。你不必看到我的模样。你只需知道我是谁就行了。”

  胜男心中一惊,想发问,却也问不出来。

  一双手轻柔地替她掖好被子,那声音接着道:“我是当年伺候你娘的丫鬟。你娘对我极好,我们名为主仆,实为姐妹。记得当年在京城,你爹娘本打算成亲的,可突然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你爹将我们这些下人一并遣散。我虽然不得不回到乡下,但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娘的情况。我好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她重逢,亲自送她上花轿。但是,我等了十几年,却只等来了你爹娘去世的噩耗。这期间关于他们的传说不少,却没有一个令我觉得信服。后来我无意中遇到了当年宫里的老太监,才知道原来你爹娘的死,另有蹊跷。”

  胜男听得心惊肉跳,胸膛扑通扑通,跳得发疼。

  “没错,你爹是战死沙场,你娘是为他殉情自尽,但是,就算你爹不同洋人搏命,他仍然会不久于人世。他早已身中剧毒,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夏祖善!”

  第四章 迷梦(二)

  胜男终于听出了她的声音了。没错,这个人,就是当日在集市上提醒她说夏祖善不可信的那个妇人。她索性静下心来,听她讲个明白。

  那妇人继续道:“孩子,我没有骗你。这件事,我想就连洪宗泽都未必知晓。而我,也是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才推断出来的。当年,正是这个夏祖善把我买进了顾府。他是你爹的下属,因你爹救过他的命,他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就连你爹的饮食起居,他都亲历亲为。我曾经为着他的忠诚而感动,所以就算当时你爹老想在同你娘成亲前就打你娘的主意,我都依然原谅他,因为我觉得这个人虽然痞气十足,却能有夏祖善这样的人为他尽忠,那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是,我在一次无意之中,发现夏祖善偷偷往你爹喝的参茶中加东西。我被他看到,他当时还冲我一笑,解释说,说你爹一向讳疾忌医,他是按你娘出的主意,把药洒进参茶里才能哄得他喝下。”

  “你爹一向心高气傲,我顺着想下去,倒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便也没有追问过。可后来我慢慢发觉事情有些不妥。你爹虽然天天在喝药,身体却一天差过一天。别人也许难以察觉,但我看得很清楚。你爹武功极高,我记得那日他遣散我们的时候,拍碎了一张茶桌。如果换作以前,这点小事根本不在话下,但那天我分明看到,他运完气后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你娘医术高明,我跟着她的日子虽不长,但也学到一点东西。你爹脸上的那种青色,绝对不是因为生气,是否是中毒的体现,我那时也不敢确认。现在想来,是千真万确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民间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人离奇死亡的事情。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的症状与肺痨极为相似,往往会因为误诊延误病情。我便立即联想到你爹的症状,与这些人如出一辄。事实上这种毒几乎无药可治,就连你爹,虽然服过你娘亲手调制的解药,仍然回天无力。后来听说,这些人是某个地下帮会的帮众,被人下毒后,不得以为那个帮会卖命。”

  “我不知道你爹是否就属于这种情况。但我很肯定,夏祖善一定给你爹下了毒!”

  “当我听说了你的存在,便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我一定要告诉你你爹娘的死因真相。直至今年清明前夕,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就被洪宗泽带回了佛山。我想先拜祭下你爹娘再去找你,不想在路上遇到你们和夏祖善在一起。虽然我从未见过你,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你。你同你爹长得真象,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傲气。若不是怕夏祖善认出了我,我那时便打算同你相认了。”她说着,轻轻抚过胜男的脸,象在描绘一副精致的肖像。

  “可惜,夏祖善还是认出了我。我东躲西藏了一阵,等风声过了,再去寻你,却又发现你家四周都布下了眼线,不等我接近你,只怕我已被他手下杀掉了。我唯有默默寻找机会。我总想着,只要我不死,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将真相亲口告诉你。”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在集市上,居然让我看到你了。那时你身边的是郁镇南,相信夏祖善的人不敢跟得太近。所以我趁机上去故意撞到你,才有机会提醒你那句话。你现在明白了吗?”

  那妇人抚了抚胜男的头发,声音却哽咽起来:“只可惜我无法提醒洪宗泽。瞧他现在的病情,十有八、九是中了同你爹一样的毒啊!我虽然不明白夏祖善为什么要对他下手,但我想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洪宗泽虽然与我无亲无缘,但他将你养育成人,都算是我的恩人。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找你的。你若还关心你这个哥哥,一定要想办法通知他才是!当年他跟着你娘学功夫,学暗器,肯定也学了不少药理,也许你娘曾教过他有关这种毒的解法也不一定呢。”

  胜男猛然睁开眼,只见灰色的长袍一闪,那妇人已跨过门槛,匆匆离去。胜男“啊”了一声,随即又晕了过去。

  第五章 迷梦(三)

  天色渐沉,大片大片的乌云闻风而汇,密布天空,似有暴雨来袭。

  坐了一整天,郁镇南只觉气闷难当。没有胜男在身边相陪,他总觉得象失了件要紧的东西,一直心神不宁。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已过酉时。

  阿狗见郁镇南冲自己招了招手,急忙跑过去,毕恭毕敬地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郁镇南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替我安排客人用膳。”

  阿狗见他要走,急忙问:“老爷和夫人呢?”

  郁镇南道:“送到我们房里来。”说着,他向众宾客行了礼,径自向里屋走去。

  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房内有动静,若隐若现的低吟和着轻微的碰撞,似乎有人在拼命挣扎。郁镇南心头一紧,拔出手枪,轻轻推开了门。

  眼前的情景令他大惊失色:胜男紧闭双眼,头发散乱,在床上扭成一团,被子早被她踢下床去,枕头亦歪在床缘,摇摇欲坠。

  “胜男!”郁镇南匆忙收了枪,向她扑去,狠狠掐住她的人中。过了半刻,胜男终于睁开了眼。

  “怎么啦?”郁镇南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胜男仍然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镇南一把将她抽起,靠在床架上,这下,她总算完全清醒了过来。

  “镇南!我。怎么啦?”胜男小心地问。

  “你还问我?”郁镇南又好气又好笑,“方才你的样子吓死人了!”

  胜男难堪地理了理头发,道:“是么。我刚才,刚才做了一个梦。好恐怖。”

  郁镇南笑道:“做梦而已,别放在心上了。快起来吧,一会儿他们送晚饭来了。”

  胜男勉强笑笑。她不敢将梦中的情形告诉他。因为,她方才梦到了宗泽,梦到他七孔流血,浑身是伤,如孤魂野鬼般向着她飘荡过来。所幸,郁镇南没有追问梦的内容。她不禁稍稍松了口气,可眉间的皱纹却更深了。

  方才那妇人所说的一切,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叫人心惊胆颤,惶惶不安。最亲近的长辈,居然是杀害亲生父亲的凶手!而今他竟然还要害宗泽!这个世界,何时变得如此错乱起来?郁镇南看她看得这样紧,她又如何才能将此事告诉宗泽呢!

  她一时间愁眉不展,脑子里乱作一团,竟没了主意。

  不一会儿,下人呈上晚膳,一一摆开。胜男蓦然发现,上来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她的心再次被揪起。

  郁镇南笑眯眯地递上筷子:“来,吃完了,我陪你出去走走,就不会这么闷了。”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伤害这样一个宠爱她的男人。通知宗泽的事,得另想法子了。她想。

  回到省城后,胜男给宗泽写了一封信,准备交到济世堂的罗掌柜手上,请他代为转交。眼下,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当的办法了。

  虽然她更想面对面同宗泽讲清楚,但她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想再见到他的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于是她迅速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打消。

  第六章 流言四起

  为了尽快将这封信送出去,胜男谎称要出去找份工作,不想整天待在家中这么无聊。她原以为郁镇南对自己百依百顺,这个要求,应该会得到满足;没想到,却被他一口回绝:“你是我的夫人,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要是叫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哪家的夫人不都一样,若你实在闲得慌,改日我叫人来陪你打打麻将好了。”

  颜面,又是颜面。在他眼中,颜面比什么都重要。

  胜男赌气不再理他,却又无可奈何。她心中记挂着宗泽的安危,渐渐茶饭不思,几天下来,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郁镇南只好稍稍作出让步,同意她出门闲逛,但同她约定好,每次出门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对胜男来说,已经足够。得到这个机会,她大喜过望。写给宗泽的信好好地藏在拎包里。哥哥的性命,全系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她不禁下意识地将包拢在了怀中。

  坐在人力车上,胜男只觉心中七上八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涌上心头,令人如坐针毡。来到济世堂所在的那条街,她惊讶地发现,济世堂的招牌已为回春堂所代替,店内格局统统翻新,就连伙计都换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禁暗暗吃惊,叫停车夫提前下了车,步入附近一家茶馆准备打听打听消息。

  刚坐定,胜男便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伙计道:“对了,这里原先不是有个济世堂的么,怎么一个月未见,竟找不到了?”

  伙计殷勤地倒满茶水,道:“小姐是外地来的吧,城中之人谁人不知,济世堂的老板把他在广州的这两家分号都卖给回春堂啦。”

  “卖了?为什么?”胜男不解地问。

  伙计神秘地一笑:“看你是个姑娘家,有些事,还是不要乱打听的好。”

  胜男会意,从拎包里取出几枚大洋交到他手中,对他微微一笑:“无所谓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之言,说说也无妨。”

  伙计欣喜地收了钱,这才压低声音道:“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济世堂洪老板的妹妹,嫁给了郁镇南郁军长。洪老板原本就不答应这桩婚事,在他妹妹成亲当日,他甚至追到了迎亲的轿子里,想把他妹妹带回去呢。”

  胜男心中一酸,泪水几欲涌出。她急忙喝了口茶,接口道:“然后呢?”

  “当然是没带成啰。郁军长是谁,他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人家还有得拒绝吗?”小伙计撇撇嘴,“洪老板就此卖掉了这两家分号,发誓从此不踏进广州城半步。”

  胜男轻轻“哦”了一声,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小伙计又是神秘地一笑:“不过,这件事其中另有乾坤呢。”

  “怎么讲?”胜男强打精神,挑了挑眉。

  小伙计道:“这是看姑娘你出手大方,额外奉送的。”说着,他拢过来悄声道,“听人讲,洪老板的妹妹并不是他亲妹妹,他们两个一早就好上啦,只不过因为有兄妹的名义在此,暂时就没有公开;哪知半路杀出个郁镇南,他那个贪慕虚荣的妹妹呀,一心想攀高枝,洪老板便让他那妹妹一脚给踹啦。你说,他能不生气嘛!如今他成日里把自己关在家中不肯见人,生意也无人打理,我看呀,要照这样下去,佛山的济世堂关门都是迟早的事。不过也是,撞上这种事,换了谁都没脸再出来见人啦。啊!”

  话音未落,胜男一杯热茶狠狠泼到了他脸上,烫得他大呼小叫起来。

  “乱讲!”胜男怒斥,“你再敢胡说,小心天打雷劈!”说着,她快步走出了茶馆。

  “都叫你无事不要乱打听啦!好心好意告诉你了,还要骂人!装什么天真!”伙计还在身后骂骂咧咧。

  胜男不由加快了脚步。

  想不到现在流言蜚语传得如此不堪入耳,不知道郁镇南若得知这些谣传,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消郁镇南的怀疑,让所有谣言不攻自破。

  至于这封信,她想到了严如芳。

  第七章 相助

  看看怀表,还有半个时辰。若不把握这次机会,再有下次就难了。胜男随即另叫了一辆人力车,马不停蹄地向严府奔去。

  下得车来,她用力拍着大门,高声呼喊着:“严先生!”

  “谁呀?”严发芳在里面不客气地询问。

  “严先生,是我,胜男!”听到她的语气,胜男已知对方听出了她的声音,只好厚着脸皮回应。

  屋内却沉默了。胜男急道:“严先生,开门先,我有很要紧的事同你讲!”

  严如芳却答道:“郁夫人,我等村野鄙民,实在不敢高攀,郁夫人还是请回吧!”

  胜男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严如芳竟会如此冷嘲热讽,这样的伤害,远比被人谣传自己贪慕虚荣还叫人伤心。她强忍住泪,大声唤道:“严先生,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这都不紧要。我今天要同你说的,是关于哥哥的事。”

  严如芳即刻打断她道:“你哥哥的事关我什么事?!既是你哥哥的事,你自己同他去讲好了,不要把我扯进去。我不想再管你们洪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时间所剩无几。胜男哀求道:“严先生,求你了,郁镇南只给了我一个时辰,我若不按时回去,他。”

  严如芳冷笑道:“既然郁军长如此重视你,你还是安份守己,好自为知吧。”

  胜男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想来方才那茶馆的伙计所言,严如芳也知得一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终是被她逼了回去。哭有什么用,除了示弱,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定了定神,倔强地道:“你若不出来,我就不走。”

  严如芳对了声“随你便。”,便再没有了动静。

  虽是初秋,白日的气温仍然偏高。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房前的树荫缩得极小,将胜男完全暴露在太阳下,不一会儿,她已大汗淋漓。

  但她别无选择。事关宗泽生死,她若亲自前往佛山相告,那这谣言恐怕永远都洗不清了。除了求神拜佛,她已别无他法。她几乎将自己知道的佛神全部求了一遍,祈求上苍能大发慈悲,令严如芳回心转意。

  直至傍晚,门才再度被打开。

  胜男急忙上前相迎。

  严如芳先是一愣,随即道:“你怎么还没走。”

  胜男恳切地道:“严先生!事关哥哥生死,求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他吧!他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从包里小心翼翼地将信取出。

  严如芳方知她所求果真非同小可。她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把信收回去吧。就算给了我,他也看不了。”

  “为什么?”胜男不解地问。

  “为什么?”严如芳的眼圈泛红了,“我倒很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出嫁那日,究竟对洪大哥说了些什么?”

  胜男只觉心头缩紧,喃喃道:“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只是叫他安心,毋须再牵挂我。”

  严如芳冷冷道:“真是这样吗?”

  胜男已觉大事不妙,急忙道:“严先生,是不是我哥哥出什么事了?”

  严如芳含泪道:“你现在还认他做你哥哥么!你出嫁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再没迈出过一步,什么人都不肯见。”

  胜男惊呆了:“怎么会这样。”

  严如芳揶揄道:“你到现在才知道?也是,如今成了有权有势的郁夫人,你这无足轻重的哥哥自然不会在放在心上,就算不小心遇到,恐怕都要绕道走呢!”

  胜男的泪水汹涌而至:“哥哥早已中了剧毒,他若连你也不肯见,那他就没得救了。”她手上一松,那封信象断了线的风筝,飘然坠落。

  “剧毒?什么毒?”严如芳不觉慌了神。

  胜男黯然道:“一言难尽啊。”

  “是上次因为我爹的事比武时被人下的毒?”严如芳的心顿时被揪起,一把抱住了她的肩。

  “不关你的事,是另外的人从旁下的毒。”胜男热泪盈眶,却不敢流下泪来。

  严如芳拾起信迅速看了一遍,边擦泪水边道:“不,洪大哥还有救!只要你肯去见他,他一定会见你的!走,我这就带你去见他!”说着,她捉住胜男的手便往外冲。

  胜男却挣脱了。

  严如芳反问:“你不想见他?”

  胜男垂泪不止:“见到又如何。徒添伤悲罢了。”

  严如芳缓了缓语气,走近她,轻声道:“胜男,我知道你不是洪大哥的亲妹妹。”

  想到方才茶馆伙计添油加醋的描述,胜男不禁又羞又急。

  严如芳看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早被人传开了。”

  胜男急忙作着解释:“我同哥哥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严如芳止住她,黯然道:“其实我同洪大哥,才真的是没什么。你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赌气嫁给郁镇南,那真是太不值得了。洪大哥他。”

  “严先生!”胜男打断她,哽咽道,“但是你并不知道,哥哥他心中另有所爱。那个人,是我娘。”

  “胜男!”得知真相,严如芳无限悲悯地抱住她,两人不禁相拥而泣。

  过了半晌,严如芳这才道:“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试试将这封信带给洪大哥。但我不能保证他一定会见我。他现在。唉。去不去探他,你自己再决定吧!”

  第八章 报答

  胜男回到家中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下人见到她,大气不敢出,只是不时惶恐不安地瞟她一眼,便垂下头去,从她身边迅速躲开,好似她是个染上麻风的病人,唯恐避之不及。

  胜男明白,自己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回家,郁镇南之前一定已对着他们大发雷霆。唉,不知一会儿他会如何对我呢。所幸严先生总算答应帮我送信,哥哥他。胜男收回思绪,强打精神向大堂走去。

  大堂内,郁镇南怒容满面,焦灼不安地踱着步子。一名下人正在拾掇地上摔碎的茶盏。乍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过望去去,见到是胜男,那张紧绷的脸突然间放松下来,迈开大步迎上前去,对她展颜而笑:“胜男!你总算回来啦!你看你,说好一个时辰的,可天都黑透了你还没回来。”

  胜男禁不住一头扑进他怀中,忍了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崩堤而出。

  “对不起,镇南,我。刚才看到他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郁镇南捧着她的脸柔声道:“傻丫头,我只不过埋怨他们没照看好你罢了,怎么会生你的气。”

  胜男颇受感动,伏在他怀中抽抽答答。

  郁镇南劝道:“别哭啦,回来就好。快洗把脸吧,我一直等着你回来吃饭呢。”说着,他立即吩咐下人准备上晚餐。

  胜男咬着筷子,试探地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

  郁镇南若无其事地笑笑:“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会很认真的听。但是如果你不想讲,我也不会迫你讲。一切都随你。”

  胜男只觉又想落泪。

  “胜男。”郁镇南拍拍她的手,“不如吃饭先。吃完饭,我有样东西送给你。”

  “嗯。”她端起碗,任凭泪水滴落碗中,和着米饭一齐吞下。

  两人沉默着吃完晚餐,胜男努力作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问:“你要送我什么?”

  郁镇南神秘地一笑,带她来到自己的书房。书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尊精美的瓷观音。看那釉资均匀细腻,人物表情庄严肃穆,色彩绚丽丰富,胜男不禁脱口称赞:“呀,真好看!”她上前持起这尊雕像,不禁好奇地问,“咦,这观音不拿净瓶,怎么抱着个孩子?”

  郁镇南笑道:“当然,这个是送子观音嘛。”

  听闻此言,胜男不觉面红耳赤。郁镇南的弦外之音她当然听得明,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更何况,现在风言风语传得如此离谱,若郁镇南听到这些话,会是怎样一个反应,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万不能有任何羁绊。

  想到这里,她心头酸酸的,怔了半晌,方才道:“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了很多很难听的话。”

  郁镇南轻轻慨叹:“现在的人想象力真是越来越丰富啦。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让你出去乱跑。算了,不必理会这些,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胜男一脸愕然:“你都听说啦?”

  郁镇南微微一笑:“那又怎么样,总之我是不信的。你想下,之前我一再叫你相信我,现在我岂有不信你的道理。”他轻轻吻向她的面庞,喃喃不已,“胜男,我若不信你,我还能信谁。”说着,他长长舒了口气。

  这份信任,彻底征服了她的心。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那宽阔的胸膛上痛哭不止。她不敢想象,倘若有一天这个如此信任她如此疼爱他的男人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失望与伤心。

  “我该怎样弥补。”她问自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郁镇南趁机复将她拥入怀中,附在她耳畔轻声道:“胜男,给我生个儿子吧!”

  刹那间,她脑中灵光闪动,一个念头顿时涌现。是啊,那就为他生个孩子吧!

  她吸了吸鼻子,含笑不语,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章 喜讯

  为排遣无聊,郁镇南请了几位政要官员的太太前来家中,陪胜男打麻将解闷。四个女人聚在一起,不过是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碎。胜男倒是听得多说得少。郁镇南看在眼中,只觉还是自己的女人最好,又漂亮又有涵养;心中对那些所谓“俊杰”的轻蔑不禁又添几分。

  喜儿适时盛来几碗参汤。

  胜男客气地招呼着客人,自己刚喝进一口,忽觉胸闷胃涨,那参汤来未来得及下咽,便要吐出。她急忙用手帕掩住嘴匆匆跑了出去。

  当着外人的面,郁镇南不好表现得太过关切,只是打着圆场道:“最近内子老是这样,无精打采的,食欲也欠佳。我早说要她去看下医生,她又说没事。让各位夫人见笑了。来,我来陪陪各位,万不能扫了各位夫人的雅兴。”

  三位夫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人对他道:“郁军长,枉你是做过父亲的人了,怎么连夫人有喜都看不出来?”

  “有喜?”郁镇南又惊又喜,一时间竟辞不达意,“胜男,胜男从未对我提起过啊。”

  另一夫人道:“郁夫人年纪轻脸皮薄,这样的事,她怎么好意思同你讲呢,自然是等你自己先知先觉了。”

  “是啊是啊,”剩下的那位催促道,“郁军长还是去好好陪陪新夫人吧,牌嘛,什么时候打都行的啦!我们告辞啦!”

  郁镇南也不强留,同众人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向房内走去。

  “胜男!”推开门,却见胜男端坐在桌边。她刚漱了口,正细细地擦着嘴,见到他,她满脸含羞地垂下眼皮,起身为他倒茶。

  他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激动地道:“她们方才讲的,是真的吗?”

  胜男没有答话,可脸色却变得愈发红润了。

  郁镇南喜不自胜地将她搂在怀中,兴奋地道:“想不到这几日来你一直拒绝我,原来竟是。原来竟是为了他。”他欢喜地轻抚着她的小腹,恨不能立即感受到孩子的回应。

  “几个月啦?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真傻,竟没想到这么快。”郁镇南亲昵地吻着她的脸,深深自责。

  胜男娇羞地倚在他胸前,低声埋怨道:“什么几个月。我嫁给你才多久呢。”

  郁镇南一怔,随即自嘲地笑笑:“是我说错啦。你别多心才是。”

  胜男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我们老家有风俗,胎儿不过三个月,是不能讲自己怀孕的。那日子只不过延迟了十天,我都不是很确定,所以想等着确定之后,再给你一个惊喜。”

  郁镇南开心不已:“现在知道也不错,也都是个惊喜呢。我这就安排人去请全广东最好的名医来,为你开几付安胎药。你就在家好好休养,哪里都不要去。嗯?”

  胜男轻轻笑了起来:“怀孕嘛,是女人都要经历的了,未见到人家丈夫似你这般紧张。现在西方都提倡生产前要多运动,生的时候才顺利呢。”

  郁镇南一本正经地道:“别信那些洋毛子,他们一天到晚正事不做,就会到处乱讲。骗得你们这些小姑娘,对他们盲目崇拜。”

  这番话,同当日宗泽所言如出一辙,胜男心中一动,泪水登时盈满眼眶。她急忙伏进他怀中,喃喃道:“我哪有崇拜过洋毛子,我只崇拜你。”

  郁镇南闻言,不由呵呵笑起来。

  胜男又道:“迟点我就同喜儿一道去百草堂看下,买几付安胎药回来便是。你就不必请什么名医来啦。我不想弄得如此张扬。”

  “好,就依你。”郁镇南略一沉吟,微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谁叫现在你最大呢。”

  百草堂内人来人往,生意很是兴隆。胜男已诊过脉,正坐等伙计点药。无意中望向门外,却见宗泽正站在街道对面,怔怔地望着她。他目光呆滞,身形消瘦,相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她急忙转头回避,不敢再看第二眼。伙计拿来了药,殷勤地递给她,她接过药,垂下头,匆匆向郁府走去。直走出十几步开外,终是心中不忍,竟又回头张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宗泽已没了踪影。

  “夫人看什么呢?”喜儿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胜男勉强笑了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唉,许是看错了吧。哥哥应该在佛山才对,怎么会在省城。她心一下阵失落,待稍稍定神,这才提起精神向家中走去。

  她哪里知道,待她走远,她身后一处墙角后闪出一个人,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前方拐角,仍然呆呆伫立,久久不肯离去。

  宗泽长长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将眼中的泪水逼回。方才见胜男上百草堂诊脉,他的心就被揪起。看她身形,似乎丰满了些,可她自小身体虚弱,这看似的丰满,还不知是否是浮肿。他放心不下,转身折进百草堂。

  那伙计并不认识他,他找了个借口支开小伙计,偷偷看了看胜男的药方,一时间神魂震荡,竟不知所措了。

  第十章 私会

  恰逢十五,胜男特意前往普云寺烧香拜佛,以保胎儿平安无事。这日求到一张下下签,她心中很是不悦。一名小沙弥见状,拢上前问道:“女施主是否有什么难事?”

  胜男抿嘴而笑,微微摇头。求签之事,本是虚无,她向来都是不信的。只是这张下下签,还是会让她心中有所纠结。

  小沙弥一眼瞟到她手中竹签,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女施主若想化解眼前的灾难,不如随我来,今日我寺有高人到访,可为女施主化灾解难。”

  听他这样讲,胜男只觉好笑。想来生活不易,他也不过是为自己赚点额外的体己,她便示意喜儿给他几个铜板打发了事。

  哪知那小沙弥却双手合什,不肯接钱:“出家人本不应贪图世俗富贵,女施主若有心请教,随我来便是。”

  胜男笑道:“如此,请小师傅引路。”

  喜儿正欲随着一道去,却被小沙弥相阻。他道:“那位高人有个怪脾气,不喜无关人等旁听。还请女施主谅解。”

  胜男只好对喜儿道:“你暂且在此等候吧。我去去就回。”

  “可是夫人。”喜儿不敢违她意,只好留在大殿中。

  小沙弥领着胜男转入内殿,来到一处厢房,轻轻敲了敲门,遂推开门,示意她进去。她刚一步入,那小沙弥却将大门紧闭,退了出去。

  屋内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薰香。在别人看来,这味道刺鼻难闻,可对她而言,却是亲切无比。当日在宗泽身边时,每逢十五,宗泽都会在家中点燃艾草熏蒸除邪。那时候她常常持着冒着白烟的草杆满院子疯跑,说这烟气好似仙气,自己是仙女下凡,哥哥便在一旁快活地笑。往事如烟,如梦似幻啊。她心中怅惘一片,不觉轻轻叹息。

  内堂的门帘悄然掀起。

  “胜男。”宗泽在她身后轻声呼唤。

  “哥哥。”她猛然转身,泪水登时弥漫了双眼。

  宗泽大步上前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抚她的脸,手停在半空,却又放下。“他。对你还好吗?”宗泽嗫嚅着,似乎已含了泪声,“他有没有发现。”

  胜男迅速垂下眼睑,搪塞道:“我很好,你放心吧。”

  “哦。”宗泽心中酸楚难当,目光从她脸庞滑落,凝在一处,不动了。

  胜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腹部,脸颊不觉涨得通红。

  “这孩子。”

  “是郁镇南的。”

  宗泽刚开口,却立即被她打断,不觉更加难堪。

  “我知。不然你不会买安胎药。”他轻轻答着,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递给她,“他们给你开的方子,好是好,只是你生来体寒,他们下的凉药重了点,还是用这方子吧。”

  胜男心中一动,莫非那天在百草堂外,那个人真的是他?

  “哥哥。”她的泪扑簌而下,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偷偷抬眼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红润,并看不出中毒的迹象,想必严如芳已将她的信转到了他手中,她不禁关切地问道:“哥哥,你的毒,清了吗?”

  宗泽“嗯”了一声,道:“多谢你提醒。李大哥她。”他一时口快,竟仍改不了这称谓。胜男不觉掩住脸,不想让自己哭声出来。

  宗泽尴尬不已,改口道:“娘之前,的确教过我解读的方子,我照着喝了几副,果然好了许多。”

  胜男咬住下唇,轻轻道:“那,那就好啦,我就放心啦。”

  宗泽痴痴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胜男拭去眼角的泪痕,强作平静地道:“你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方子?”

  宗泽略一点头。

  胜男强忍住泪,低声道:“那,我先走啦。”话虽这样说,她却站着没动。

  宗泽满是哀怨地望着她,她亦如此。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对。他应该还有没说完的话,可为什么他却不肯再说了呢!

  两人默然相对,无语凝噎。她知道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崩溃。于是她毅然转身,拉开门。

  宗泽却抢先一步上前将门推上。

  胜男吃惊地望着他,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却突然拥她入怀,紧紧抱住她,将她的头死死摁在胸前,呜咽着唤着她的名字:“胜男。胜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又惊又喜。待她反应过来,亦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他的腰,伏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哥哥,带我走吧!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带我走吧。”

  宗泽却松了手:“不。”

  胜男身子一颤,抬起头呆呆望向他,拥紧他的双手无力地滑落。

  “是因为这孩子?”她泪眼婆娑,带着不解与困惑,“还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我娘?”

  宗泽自知方才失态,迅速收起那魂不守舍的模样,目光转瞬间变得冰冷起来:“随你怎么想。”说罢,他即刻转身,闪入门帘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哥哥!”

  胜男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早已失魂落魄。她心中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被击得灰飞烟灭。

  第十一章 要胁(一)

  宗泽戴着大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迅速离开了普云寺,登上马车,向着省城方向飞驰而去。他不敢告诉胜男,他此次踏上的,根本是一条不归路。

  事实上,他并非人们议论的那样,龟缩在佛山家中不敢出来见人,恰恰相反,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外面打点着,就连卖掉济世堂在省城的两家分号,亦都是他亲力亲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洪宗保。

  就在胜男出嫁当晚,久未露面的洪宗保突然回到家中,恳求他帮助自己逃离广东。

  “大哥!现在岭南全是郁镇南的天下,若连你都不肯帮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洪宗泽跪在宗泽面前放声大哭,“你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大哥!难道你真的忍心见死不救吗!”

  胜男的出嫁带来的悲伤尚未化解,宗泽脑子仍处在混沌之中,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道:“如今胜男嫁了,你就是郁府的舅老爷,身价百倍,为什么要逃?”

  宗保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大哥!你清醒点吧!郁镇南是什么好人!他一早就知道胜男不是咱们亲妹妹,怎会将我放在眼中!如今兔死狐悲,我必须得走!”

  “你何时得罪郁镇南了?”宗泽仍是淡淡的语气。

  宗保道:“我哪里敢得罪他!只是,我知道他太多的事,他迟早不会放过我的!你可知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了!”

  宗泽不禁惊呆了。胜男落到这样一个冷面无情的人手上,还不知将来会是怎样一个下场!

  “你知道他什么事?”宗泽一把揪住了兄弟的衣领。

  宗保结结巴巴地道:“郁镇南不但走私烟草,更在倒卖文物。但他做得都相当干净,就算事发都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我猜,我和郁景宏都是他找的替罪羊。之前他通过我找何启德运货到香港,其实都运的是文物呢。我也是无意之中才发现的。但我当时想着干这个能赚大钱,一直都没当回事;后来胜男被绑架的事情,亦都牵扯到我头上,我一害怕,就躲起来了。哪知没过多久竟听说郁景宏死了!虽然没有确切消息说他是被郁镇南所杀,但是,除了他,谁敢对郁家大少爷下此黑手!大哥,我。”

  宗泽一双俊眼瞪得铮圆:“是你找何启德的人去绑架胜男的?!”

  宗保嗫嚅着双唇,终是垂头丧气地承认:“是。”

  “你这个畜生!”宗泽对着他狠踢一脚,破口大骂,“我爹怎么会有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儿子!”

  这一脚不轻,宗保伏在地上不住地哀声叫唤。宗泽仍不解气,上前又是几脚:“今日就当我清理门户,省得你玷污阿爹一世英名!”

  门突然被推开,宗保媳妇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伏在宗保身上大哭道:“大伯,大伯饶了相公吧!你就这一个弟弟了,要真杀了他,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他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宗泽心痛不已,只好收了腿,低声喝道:“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

  宗保不顾伤痛,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大哥,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一定要帮我离开广东!我若就这么出去,一定会没命的!”

  宗泽冷冷道:“路是自己选的,不是每条路都可以回头。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该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我,是不会帮你的了!”

  宗保不由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宗保媳妇却倏地站起,将门掩上。她对丈夫斥道:“宗保,是男人就别哭。我倒要看看,你大哥选了他的路,他又如何承担后果!”

  宗保果然止住了哭,不解地看看她,又看了看大哥。

  宗泽被这没来由的威胁怔住,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保媳妇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有句话说得真好,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句话说得更好,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两句话,都是大伯你教过我的,我没有讲错吧?”

  宗泽心中一紧,竟不敢再斥。

  宗保媳妇见他脸色乍变,不由冷笑道:“大伯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弟妹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瞒你说,昨晚你跟胜男的好事,我都看到了。”

  第十二章 要胁(二)

  此言一出,宗泽脑子轰然作响,趔趄几步,几欲跌倒。他不停地嗫嚅着道:“我。昨晚是因为我喝醉。”

  眼见切中要害,宗保媳妇毫不留情地抢白道:“你当然这么讲啦!哼,不过也是,酒后乱性是你们男人最好的借口。你不想承担责任,我都很理解。但不知这件事若叫郁镇南知道了,你会怎么样,胜男又会怎么样哦?”

  “你。”宗泽无言以对,手中绿豆已然紧捏,呼之欲出;只是他脑中尚留一丝清醒,强忍悲痛没有发作。

  宗保媳妇得意地道:“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无意中撞见你们,这件事倒真就被你们瞒下啦!洪宗泽,你若敢杀人灭口,我不怕老实同你讲,你的丑事,我已经写在信里,明日一早我若回不到家中,我家里人就会帮我寄到报社去。到时候,叫众位街坊都看清楚,堂堂洪家大少是怎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听到这里,宗保不觉暗暗叫苦。这个蠢女人,方才他还觉着她总算聪明了一回,怎么说着说着,又原形毕露了呢!她无论如何都不应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啊!她这点江湖经验,不过从说书人和文明戏那里得来,跟洪宗泽耍花样,岂不是班门弄斧!他太了解宗泽为人,知他一向将胜男看得比天还大,倘若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一怒之下连同岳父一家统统杀掉,那可就。

  看到宗泽那紧握的拳头,他心中早已惶恐不安,不由暗暗捏了捏媳妇的手,示意她不要迫得太紧。他咽了咽口水,仍是用了哀求的语气,向着宗泽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哥,俗话讲长兄如父。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大哥一手拉扯我长大。之前我是做错好多事,但是大哥,人无完人,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就连哥哥你不一样。”

  见宗泽瞪了他一眼,他急忙道:“大哥!我已知错了!我会改的!你信我吧!只要离开广东,我一定脚踏实地,好好做人。”

  说着,他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淋漓。

  宗泽心中不忍,上前将他拦住。“罢了!你起来吧!先在家中避几日,等我安排好,就送你们走!”

  宗保夫妇大喜过望,齐声道谢,这才退回自己房中。

  这个世界清静了。

  宗泽不得不沉下心来,努力思考着对策。黑暗之中,人的心似乎突然间变得宁静起来。睁开眼与闭上眼时看到的都是一样,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深遂,但感觉却迥然不同。他反反复复地睁眼,闭眼,睁眼,闭眼,一遍又一遍地权衡着他的计划,就这样一直呆坐到天明。

  天刚亮,阿福已起身担水,扫地,但对昨夜的威胁,他却浑然不觉。宗泽亦没有告诉他,只是责令他从今日开始,洪府闭门谢客;济世堂的一切事务,亦由掌柜自行处理,不必前来过问;还有二少爷两夫妇回家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阿福虽不解,却仍一一照做。安顿好家中之事,他便马不停蹄地前去为宗保铺路。

  此次离乡别井,尚不知何日才能踏上归途,若不将宗保夫妇安顿妥当,他们的嘴,他终是信不过。不得已之下,宗泽将省城的两间分号卖给了回春堂,想着以此为本,宗保后半生亦都有所保障。

  眼下北方局势不明,军阀混战不休,去了那边,他们两个外乡人亦不好生根;不如前往南洋,苦是苦点,但愿宗保能利用这笔钱做点小买卖,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拿定主意,他又去寻何启德相助,想找条稳妥的船送他们走。偏偏何启德染病在身,不便亲力亲为,只委托了他的一名属下帮忙。宗泽虽有微词,却也无可奈何。求人已属不易,他也不便再诸多挑剔。

  奔波了一月有余,他总算将宗保夫妇护送至香港,在那里平安登上了去南洋的大船。望着远去的轮船,他这一颗心这才算落下。

  他心中记挂着胜男,刚回到广州,却听到街头巷尾关于他同胜男的种种传言,心下大寒,唯恐自己的出现会让事态更加严重。故而那日在大街上撞到她,他都不敢现身直面。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佛山吃了闭门羹的严如芳竟会竟外地与他重逢。严如芳受胜男之托,将信交到他手上,他方才知道,害死大师伯的原来另有其人,而那个人,竟是自己一直视为亲人的夏叔叔。

  若不是他害得大师伯这样惨,李大哥怎会与他失之交臂。若是大师伯不死,李大哥怎会殉情自尽。胜男一介女流,武功全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指望她替爹娘报仇了!他脑子一热,横下心来,决意要找夏祖善报仇雪恨。

  此去定是凶多吉少。宗保已走,他再别无牵挂,只是胜男。无论如何,没有亲自同她见面,他始终放心不下。

  方才在普云寺,他分明是在同她诀别。可这个傻丫头竟然还指望自己能带她走。

  “我本想带你走的,可是那天你却执意要嫁给他。”宗泽在心中对她说,“如今我再无这个本事带你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第十三章 不归路(一)

  夏祖善的大宅在城东最繁华的街道上。门外虽然喧喧攘攘,宅内却是静谥安详,亦是一处闹中取静的福地。他的起居一向很有规律,宗泽没有费多大气力,便已了然于心。

  若不是宗泽执意要将仇人带到西樵山,让他在顾云飞的面前以死谢罪,夏祖善早已人头落地。杀他并不难,但想要活捉,就不那么容易了。

  夏祖善本就是行伍出身,武功自是不凡,虽步入天命之年,风采却不减当年。近年来他在仕途少有作为,身边的安防却加强了不少。省内但凡有些名气的武师,无不拜在其门下,为他看门护院,他也乐得收容。

  要对付他,若用光明正大之法,恐怕难成大事。无奈之下,宗泽只好亲自配了迷药,伺机动手。

  这一日,正逢夏祖善的十三姨太生辰之喜,夏府内高朋满坐,甚是热闹,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护院都单摆一桌,一齐庆贺。

  宗泽自觉时机已到,小心翼翼地潜在夏祖善卧房前不远的一株大榕树上,只等他归来。

  一直捱到大半夜,夏祖善方才被人醉醺醺地架了回来。十三姨太在小声埋怨着什么,夏祖善只是搂着她呵呵笑。

  待二人进入房中,宗泽迅速纵身跃下,悄然无息地捱近窗子,将竹筒悄悄塞入窗纸,对着筒口轻轻吹气,不一会儿,里面的人便没了动静。他透过那小孔朝里望了望,见夏祖善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早已不知人事,急忙挑开窗户一跃而入,背起他沉着地向外走去。

  后院守门人早已被他制服,那人被捆在屋内的竹椅上,口中塞了布条,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背了夏祖善从容离去。在夜色掩映之下,宗泽运起轻功飞快地奔跑着,直至到了事先存放马车的地方,将夏祖善顺势扔进车厢捆结实了,这才拉起缰绳绝尘而去。

  来到西樵山脚,晨曦已微露,天边一抺鱼肚白,给苍茫大地凭添了一份肃杀。宗泽听到车厢内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回头挑起车帘。夏祖善见到他,亦是吃了一惊。

  宗泽淡淡地道:“夏叔叔,委屈你一阵,待会儿,我自会给你机会让你说个够。”

  夏祖善似明白了一切,随即沉默了。

  来到顾云飞的墓碑前,夏祖善昂然伫立。宗泽上前解开了他口中的布条。

  “胜男告诉我,你才是害死她爹的元凶。她虽不曾提起要为大师伯报仇,但是,我会帮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吧。”宗泽双臂背后,凝神提气,朗朗道来,话虽不多,却字字沉重。

  夏祖善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宗仔,你当真以为是我下毒害死了顾大哥?”

  宗泽凛然道:“胜男不会骗我。”

  “胜男自是不会骗你,但你能保证她不是受人蛊惑吗?”夏祖善质问。

  宗泽顿了顿,道:“好,我给你时间解释。你若能将我说服,我就饶过你。”

  “宗仔,你我根本就是同病相怜,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夏祖善做出一副不可理解的表情,期待着对方的妥协。

  宗泽却冷冷道:“我同你根本不一样!我不会象你,因爱成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夏祖善不再与他争辩,将目光投向墓碑,黯然道:“顾大哥,是,是我害了你。今日宗仔为你报仇,亦都好应该。但我还是希望宗仔能听我把话说完。”

  宗泽哽咽着,扭过头不去看他。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件事压在我心中很久啦。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心怀愧疚。顾大哥找到小德子之前,曾有过一个叫曼娘的女人。是我,是我将这个女人介绍给他认识的。如果不是我贪慕她的美丽,顾大哥也许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曼娘未能带走小德子,被迫自尽。为此,我曾对顾大哥有所怀疑,怀疑他为了得到小德子而杀了曼娘。后来当我得知他中毒的事,才发现原来曼娘竟是圣女教的堂主,她根本就是故意去结识顾大哥的。为着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宝藏,这帮女人不惜用‘女儿红’这种阴毒无比的毒药来控制顾大哥,迫使他为其效命。”

  “顾大哥知道我为此而愧疚,一直都用他的方式表达他的谅解。他将我视为他最信任的人,为着这份信任,我可以去为他杀人,可以去替他埋尸,更情愿一生一世跟着他做他的下人,都不愿离开他去做我的官。”

  “宗仔,我的确喜欢曼娘,就算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但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她是大哥的女人,我不能有半分妄想。我的命,是顾大哥救回来的;若为了一个女人,就去杀害我的救命恩人,就算无人惩罚我,上天都不会放过我的!”

  夏祖善说得动情,脸上竟已老泪纵横。

  宗泽亦是泪流满面。他的心很乱,不知该相信谁。

  夏祖善又道:“当初小德子明明配出了解药,顾大哥喝下都好有效;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后来他竟然又会毒发。直到那天我同你兄妹二人一道扫墓碰巧遇到了一个人,这才将整件事想了个明白。我推断,顾大哥后来并不是毒发,而是又有人向他下了毒!”

  “是谁?”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夏祖善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就是洪宗保的亲娘,阿慧!”

  第十四章 不归路(二)

  宗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夏祖善将阿慧与顾云飞间的恩怨详述了一遍,宗泽方才醒悟。他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大师伯为了李大哥居然。居然会如此恨心。”

  夏祖善道:“我们原本都以为阿慧必死无疑,没想到她竟然被你爹救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她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圣女教的人了!”

  宗泽将信将疑。

  夏祖善见他面露疑色,坚定地道:“宗仔,我真的没有骗你。那个将所谓真相告诉胜男的女人,根本不是当年服侍小德子的如意姑娘,恰恰相反,她正是当年服侍阿慧的丫鬟阿桃。一定是郁镇南叫她这么做的,一定是!”

  “郁镇南?!”宗泽惊呆了。

  夏祖善恨恨地道:“没错,郁镇南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宗泽彻底傻眼了。

  夏祖善试探地道:“宗仔,郁镇南背地里做的什么生意,你应该都清楚吧?”

  宗泽略一点头。

  夏祖善叹道:“正因为如此,他自是不信天国宝藏之事乃是子虚乌有,一直以来,他都在四处寻找顾大哥的后人。直到他撞到我,方才知道,原来胜男就在佛山。”

  宗泽咬牙道:“原来是你出卖了胜男!”

  “我也是被他迫得没有办法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落在他手上,若不将胜男供出,他就没命。想不到我又一次连累了顾大哥。”夏祖善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腮边,拭去泪水。

  宗泽道:“如此说来,郁镇南千方百计要得到胜男,完全是为了宝藏?”

  夏祖善流着泪,愧疚万分:“他认识胜男之前的确是,但认识她以后,我就不敢说啦。我从未见过郁镇南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为了将胜男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曾为顾大哥养过马的马夫都找来,询问当年所发生的一切。阿桃应该也在其中。自从我认出了阿桃后,唯恐她对你兄妹二人心怀不轨,又不便相告,一来怕惹你们惶恐,二来怕打草惊蛇,故而加派人手在你家附近留意,不让她有机会接近你们。她果然很是小心,在你家同济世堂附近出现了两三次,发觉有暗哨,方才作罢。想不到最终还是让她得手了!郁镇南始终不信,搭上这么多条性命的藏宝图竟只是一个障眼法。他还以为真正的藏宝图就文在胜男身上。”

  “荒谬!胜男身上根本没有。”宗泽忽然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打住。

  夏祖善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惊道:“坊间传言你同胜男。难道是真的?!”

  宗泽目光闪烁,不敢正面应对。

  夏祖善万分惋惜地道:“我一早就看出胜男心意,可是你。唉!如今你亲手将她推进火坑,试问你将来有何颜面见她爹娘!”

  此言触及他隐痛,那口郁气埋在心底,经此一激,终是忍不住喷涌而出,宗泽只觉喉头一痒,哇地一声呕出一口乌血。

  夏祖善见状,上前握住他手腕脉门,不由惊道:“你竟中了女儿红?”

  宗泽擦去嘴角血腥,冷言道:“这毒不是你下的么。”

  夏祖善叹息不已:“宗仔,你用心想下,我若要害你,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你这毒,分明就是上次与那日本人比武时落下的,试问一下,除了郁镇南,又有谁能有机会接近那个日本人,并且在他的刀上下毒呢!”

  宗泽恍然一惊。

  夏祖善接着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当初郁镇南要你一定打赢武田藤,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并不在赌钱,而是志在铲除武田藤。不管武田打不打得赢你,他已在武田的刀上下了毒,武田胜你,是胜之不武;输你,是技不如人,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失败者,一定会被遣送回国。而郁镇南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为什么?”

  “因为这武田藤一根筋,不肯同郁镇南合作走私文物。他若不走,日本那边的市场便无利可图。”

  “。”宗泽黯然不语。他沉思片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夏祖善黯然道:“因为,我一直都在同他‘合作’。”他顿了顿,又道,“我猜他故意叫阿桃告诉胜男那些话,正是为了借你的手来除掉我。我知道他这么多事,被他干掉亦都是迟早的事。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借你这把刀。”

  宗泽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终是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绳子。

  “宗仔,你。”夏祖善很是意外。

  宗泽吐出浊气,昂然道:“我信你,你走吧!”

  夏祖善站起身来刚要道谢,整个人突然一颤,随即如冰封般呆立不动,只剩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望着前方。

  一个念头在宗泽脑海中闪现,他惊得一跃而起,上前将夏祖善扶住。星光之下,锋利的刀尖透过他的胸膛,闪着冷冷寒光。鲜血顺着刀锋淌出,凝于刀尖,一滴滴落下,血丝拉得奇长。再看他身后,那匕首只剩木柄留于体外,其力道之大,绝非一般杀手所为。

  “夏叔叔!”宗泽失声唤着,然而夏祖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宗泽悲痛万分。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么多年来,夏祖善一直为自己的错误耿耿于怀,想不到,他最后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只听得耳边“嗖”地一声,劲风贴面而过,又一暗器向着自己袭来。宗泽闪身躲开,一抬手,随身而带的绿豆带着暗劲飞出,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随即是一阵悉簌的脚步声。

  见对方要逃,宗泽迎着叫声追赶过去。无奈那杀手轻功不凡,几个腾跃后,竟不知所踪。地上只留下一串串血迹,相信对方必有一眼不保。

  宗泽暗自叹息,只怪自己考虑不周,郁镇南早已布下这个陷阱,他却一脚陷了进去,还连累了于他有恩的夏祖善。一想到胜男身陷囹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痛不欲生,禁不住仰天发出困兽般的怒吼:“郁——镇——南——!”

  第十五章 揭疮(一)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年之中,唯有秋日的空气最为清新。一想到即将为人父,郁镇南便喜不自胜。

  为着给未出世的孩子积福,他原本不打算在近期内大开杀戒;但夏祖善最近越来越过份,他已是忍无可忍。早在自己同胜男成亲之前,这老匹夫便跳出来试图阻止这场婚事,令到他大为不满;如今他顺利娶回胜男,夏祖善倒当真倚老卖老,俨然一副老丈人的驾式,甚至还在他的“生意”上大做手脚,这就怨不得人心狠手黑了。他将阿桃这副牌打出,只等坐看一出一箭双雕的好戏。

  只可惜,他派去的杀手不但没能连同洪宗泽一齐除掉,反而被他打瞎了左眼,倒真叫他遗憾了一阵。那杀手在追踪途中尚且跟丢了一段路程,他尚不明确夏祖善究竟同洪宗泽泄露了多少秘密。不过,现在,这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秘密,都将随着洪宗泽的逃亡而永远不为人知。

  夏祖善横死于洪君扬的墓碑之前,而夏府后院看门人直指当晚正是洪家大少洪宗泽绑走了老爷,所有证据都指此事与洪宗泽有关,通缉洪宗泽的布告遍布全城,甚至贴到了佛山。在此阵势之下,除了逃亡,洪宗泽已无路可走。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要你远离胜男,你的性命,我可以不要。

  郁镇南将夏祖善之死同洪宗泽失踪的消息统统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泄露给胜男。现在是非常时期,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有一分一毫的闪失。

  近段日子以来,胜男一直乖乖在家中修养,令他十分满意。每次见到她安详地抚着那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满是慈爱满是期待的神情,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聆听孩子的动静,尽管此刻他什么也听不到。

  每当他贴近胜男的肚子,胜男都会轻抚他的脸,象个小母亲般轻轻呵护着他。这种温暖,只有在他孩提之时,倚在母亲跟前才会感觉得到。如今旧梦重拾,更令他倍觉温馨。他是如此渴望着能与心爱的女人养育这件属于他们俩的珍宝,以至于胜男竟会吃醋地抱怨,将来孩子出世后,会不会就把我忘了?

  “不会,当然不会。”他很肯定地答她。

  每到这时,胜男必会满足地微笑,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将眼中的忧郁与绝望深深埋藏。

  就在这大宅之外,还有一个人,正抬头仰望着这片蓝天,发出深深叹息:胜男,你何时才会出门见我。

  宗泽早已褪下长衫,换上满是补丁的短打,那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已变得凌乱不堪,全然成了一个污浊邋遢的流浪汉。

  他已在郁府守了近一个月,可胜男却始终没有再迈出大门一步。难道说, 上次他与胜男在普云寺相见之事,已被郁镇南察觉?那胜男岂不是。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可看到郁府的下人药材果品的往府内运送,他又觉得郁镇南不太可能对胜男怎么样。如今胜男正怀着他的孩子,他再冷酷无情,亦都不会亲手葬送自己的亲生骨肉吧!想到这里,他唯有强打精神,继续等待。

  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带胜男走,远远逃离郁镇南这个疯狂的魔鬼。至于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视如己出。宗泽紧握拳头,对自己说:“爹能做到的,我一样能。”

  这一日,郁府突然有客到访。宗泽眯缝的双眼骤然睁圆,一颗心忽地被提起,竟不知所措了。来者不是别人,却是洪宗保!

  他怎么回来了?他来做甚么?做甚么?!

  第十六章 揭疮(二)

  郁镇南听闻洪宗保求见,亦是一怔。自胜男被绑之事后,这个人失踪了好些时日,怎么今日无端现身了?真是不知死活。他眼睛仍盯着书,头也不抬地对下人道:“不见。”

  那下人看了看胜男,凑近他耳边悄声道:“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老爷,是,是关于夫人的。”

  “哦?”郁镇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好,叫他到偏厅等我。”

  下人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胜男好奇地问:“谁呀?”

  郁镇南随口道:“一个远房亲戚,话不定是来要钱的。我这就去打发他走。”

  胜男微微一笑,欠身道:“我要不要见下?”

  郁镇南上前摁住她的肩,柔声道:“不必啦。郁夫人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胜男欣然一笑,也不作坚持。

  洪宗保在偏厅,焦虑不安地搓着手。下人端来茶杯,他接过之时,手竟然都在颤抖。郁镇南进门之前略略观察了一番,心中已然有数。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大声喝道:“洪宗保,你找我有何贵干哪?”

  宗保端着茶杯刚要送到嘴边,被他这一吼,惊得差点失了茶盏。“郁。郁军长。”他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讨好地道,“听说我妹妹有喜,小的,小的特来给军长道贺的。”

  “道贺?”郁镇南无比厌恶地瞟了这猥琐小人一眼,故意道,“怎么不见你的贺礼?”

  “这。我。”宗保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郁镇南心中暗自好笑,决定先发制人。他猛然又是一喝:“洪宗保!你好大的胆子!上次绑架胜男的事我已不再追究,想不到今次你居然同你大哥一起杀害了夏祖善!别以为你我亲戚一场我就会徇私枉法,如今你自动送上门来,休怪我不讲情面!来人!”

  几名家丁应声而入,当真要绑人。

  洪宗保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郁军长,小的没有杀过人,小的今日才从香港回来,刚刚才听说洪宗泽的事,这件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不关你事?那关胜男什么事?”郁镇南故意道。

  宗保急道:“这件事关系到军长的体面,我。”说着,他看了看四周,就此打住。

  郁镇南使了个眼色,众家丁迅速退下。他道:“好,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俩个,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事关系到我的体面。”

  宗保咽了咽口水,道:“我讲出来,军长能给什么好处?”

  郁镇南轻蔑地笑道:“你果然还是只认钱!我不妨老实告诉你,这件事,是你主动要讲的,我没有求过你,所以,一厘钱的好处都没有。讲是不讲,你自己想清楚吧。”

  宗保呆住了。他早知郁镇南不好对付,想不到他竟会出此一招。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自己的老婆现在还在高利荣的手中,他若不能及时还钱,不但老婆没命,自己一样完蛋。

  他咬牙道:“好,我讲给你听,至于这个消息值多少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郁镇南点上一支烟,作了个随意的手势。

  宗保道:“是关于胜男和洪宗泽的。”

  话未说完,郁镇南倒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你竟想以坊间传闻来讹我。哼,浪费我时间。”

  说着,他提步正欲出门,却听到宗保在身后高声叫道:“胜男肚子里的,根本就是洪宗泽的孽种!”

  第十七章 揭疮(三)

  郁镇南倏地停下脚步,脑中轰然作响,整张脸登时全无人色。

  “你再讲多一遍?!”他扔了烟,上前一把揪住了宗保的衣领。

  见他终于动怒,宗保倒得意起来。他冷笑道:“郁军长,钱呢?只要见到钱,我就将一切一五一十全讲给你知。没钱,你就等着给这野种当爹吧。”

  郁镇南逐渐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他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成亲以来,胜男一直循规蹈矩,就算上次在普云寺同宗泽见过面,她都依然安分守己,未越过雷池半步,怎么会。

  他剑眉倒竖,怒目相向:“你敢骗我?”

  宗保道:“郁军长,您是什么人,若我没有真凭实据,怎么会讲这样的话,难道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郁镇南怒气冲天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宗保瞅准时机,接着道:“这件事说来也巧。胜男出嫁前一晚,我老婆正好回家帮我拿几件换洗的衣裳,结果竟被她看到,洪宗泽同胜男。”

  “乱讲!”郁镇南怒不可遏,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恨恨地骂道,“乱讲!你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胜男跟我时,明明见了红。”

  宗保吃痛,捂着脸嘟囔道:“见红就是黄花闺女?她随便藏点胭脂水在身上,一样见红!这点小把戏,是女人都懂的啦!”

  “可是大夫说孩子不过才一个多月。”郁镇南明显把持不住了。

  “大夫说的能有多准?胜男若要诚心瞒你,她难道不会买通大夫?”宗保仍咄咄逼人。

  这下倒真把郁镇南给说懵了。难道,那夜,她的痛亦都是装出来的?不,不会,不会的,表情可以装,身体却装不了。他分明感觉到她的颤抖与恐惧,那是女人面临第一次时通常都会出现的状态。他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了反应。

  宗保见状,得意地道:“当时胜男女扮男装,穿着前清的长袍马褂,我老婆还以为看花了眼。后来才明白,她是在假扮一个人。”

  “谁。”郁镇南的声音显然变得有气无力。

  宗保神秘地一笑:“就是她的亲娘,李懿德。”

  郁镇南又是一惊。

  “你想不到吧!”宗保道,“胜男估计就是那晚才知道洪宗泽原来一直喜欢的是这个贱人,所以才会扮成她的模样去。”

  “住口!”郁镇南抡起胳膊,宗保不觉吓得退后几步,不敢再言。

  郁镇南稳了稳神,这才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断言这孩子就是洪宗泽的。”

  宗保接口道:“对,但那也不能断言它就是你的呀!”

  “。”郁镇南彻底无语,象被人揭了老底的惯犯,踉跄几步,重重坐到椅子上,掩住面庞。

  当初选定成亲的那个日子,本就是他早已安排好的,想着洞房花烛之夜后便能传来喜讯,没料到竟被旁人捷足先登。他越想越恼,心中那股怒气直冲脑门,脸上已然涨得一片通红。

  宗保见状,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郁军长,你看,这个消息,值多少大洋?”

  郁镇南将那阴鸷犀利的眼光投向他,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不会的,这只老狐狸当然猜得出我既然有胆来,就会早有防范,他最要面子的人,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搞到自己身败名裂。”

  洪宗保在心中反复盘算的时候,郁镇南开口了。

  “阿贵,带舅老爷去帐房取一千大洋的银票。”

  下人阿贵应了一声,对洪宗保道:“舅老爷,这边请。”

  宗保总算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笑追颜开:“郁军长客气,客气!小的保证,以后不会再来骚扰军长!小的告辞!”

  郁镇南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懒得再看多一眼。

  宗泽紧张地在大门外守候着,忽见宗保眉开眼笑地从郁府中出来,他当即明白,胜男被他出卖了。

  “这个畜生!”宗泽腮边青筋暴现,只恨得咬牙切齿。他紧握拳头迎上去,正欲痛揍他一番,却见他迎面一人快步向他撞去。他心中暗叫不妙,正待冲上,那人已撞到了宗保。宗保眼睛突然瞪大,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头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下汩汩而出,他蜷缩着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血沫从口鼻子喷涌而出,其状惨不忍睹。路人受到惊吓,一时间尖叫声,口哨声乱作一团。

  “宗保!”宗泽狂呼一声,正欲冲上前去,却被一人死死拉住。他猛然回头,不禁呆住了。

  第十八章 施暴

  拉住他的人,竟是严如芳。

  严如芳含泪劝道:“洪大哥,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你,你若冲出去,一定没命!快,跟我来!”

  宗泽无法,回头再看看宗保,他已不在动弹,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悲凉。郁镇南对他痛下杀手,不知胜男会不会。严如芳死死拉住他往里拽,他无法,只得跟着她去了。

  两人专拣僻静的小巷穿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后门,严如芳掏出钥匙打开锁,示意宗泽进去。

  进去之后,宗泽方才发现,这里正是当初严国谦藏匿那群学生的地方。

  “这是我爹专门租的一处安全屋,他说,如今你捅出这么大漏子,必须尽快离开广东。多待一日,就多一分危险。”严如芳从衣柜中抱出床褥替他铺好,又叮嘱道,“你暂且就在这里待着,我爹安排好路线之前,我每天都会来送饭,你千万不要再出去了。”

  宗泽点点头,木然坐下,忽又站起:“可是胜男。”

  “你还惦记着她?”严如芳没好气地道,“若不是她硬要我给你带那封信,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宗泽黯然道:“不关她的事,她也是被人骗了。要怪,只怪我自己一时冲动,考虑不周。”

  严如芳奇道:“她被人骗了?夏祖善不是毒害她爹的凶手?”

  宗泽默然不语,眼中泪光莹莹。

  严如芳见状,不由叹息道:“事已至此,你也毋须自责。遇到这样的事,换了谁,一样都会冲动的。”

  宗泽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这才低沉着嗓子道了声:“多谢!”

  严如芳担心地望了他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神情,那看似冰封冷漠的眼光里,包藏着的却是熊熊怒火,这怒火,不但会将仇人吞噬,迟早也会吞了他自己。

  得知宗保死讯,郁镇南心中那口恶气却始终消不掉。他怒火中烧,向着胜男的房间直冲进来。他并非不能包容,他恨的是,这个女人居然瞒了自己这么久。这说明什么?这不正说明,她对宗泽余情未了吗?

  还没走到房门前,屋子里已传来胜男同丫鬟们的说笑声。郁镇南陡然推开门,众人不觉一怔。郁镇南大喝一声:“都给我滚!”

  胜男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她却很清楚,他这是冲自己来的。她镇定地示意几名丫鬟退下,这才倒了一杯茶,款款递上。

  她的冷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郁镇南勃然大怒,抬手将茶杯打翻,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声喝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居然骗了我这么久!我倒真没看出来,你的心思是如此之深!”他一使劲,一把将她扔到了床上。

  胜男这一下摔得不清,惊恐之下,她辩解道:“镇南,我没有骗过你啊!”

  郁镇南如发狂的狼般扑上去压住她,恨恨地道:“还说没骗我?!你同我成亲前晚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估不到你居然耍花样叫我相信你同我是第一次!我生平最恨什么人你知道吗?我最恨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的人!郁景宏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是不是忘了?!”

  胜男哭道:“没忘。但我没有耍过花样。我以为你知道。”

  郁镇南道:“没耍花样?那些血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胜男被他掐得几欲昏厥。她断断续续道:“我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郁镇南恨恨道:“不知道是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今天就叫你知道。”说着,他凶神恶煞般扯开她的衣衫。

  胜男尖叫一声:“不——”

  遭到她的拒绝,郁镇南更加光火。他喝道:“不?我是你的丈夫,你居然对我说不?你还想着洪宗泽是吗?你还想为他守身如玉?嗯?”

  胜男悲切地哀求:“不——不是。”

  郁镇南捂住了她的嘴。他现在不想听任何解释。对他来讲,事实已摆在眼前,什么解释都是多余。

  他恣意挺身而入,狠狠动作着,每一下都顶入她最深处,令她痛不欲生。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枕边已润湿一片。他却不再怜惜。从前的温存,此刻如同酷刑,胜男扭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再出声,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

  一滴冰凉的东西却滴在了她的脸上。她吃惊地望向他,竟发现,他在流泪。她心头缩紧,有苦难言。她抬手想替他擦去泪水,他却躲开了。他用更猛烈的动作告诉她,他并未原谅她。

  胜男只觉腹中一阵剧痛,直痛得她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郁镇南冷冷道:“又不是第一次,还痛?还有什么可痛?!”

  胜男哀求道:“孩子。孩子有事。”

  郁镇南冷笑道:“你惊孩子有事?这孩子究竟是姓郁的还是姓洪的?!”

  胜男急得放声大哭:“这孩子是你的!镇南你相信我,我真的没骗你!”

  郁镇南道:“只一天之隔,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胜男脸色惨白,额上的汗珠越积越密,娇弱的身躯阵阵颤栗着,原本红润的唇已苍白一片。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成亲之前我食过药的。孩子是上个月才有的。”

  郁镇南不禁怔住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看了看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鲜血正从她身下快速蔓延,床单上已然殷红一片。

  郁镇南象被雷击中般,惊呆了。待他清醒过来,不由慌了神,随手抓来被子替她止血。那血却如同崩了堤坝的洪水汹涌而出,任他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胜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强忍着剧痛恳求道:“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第十九章 痛失骨肉

  艾草在墙角里默默地燃烧,缕缕清烟缓缓腾起,轻慢地升向空中,在屋子里随性弥漫。这熟悉的味道,好似来自另一个国度。

  在那里,有一座大花园,花园里面种的唯一的花,是芭蕉,其余的地方都被药匾占据。一个高大俊秀的男人正翻晒着竹匾中的药材,含笑不语。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正在背药书的小姑娘。

  小姑娘摇头晃脑,不情不愿地背诵着,一张小嘴嘟得老高。那个男人不时地提醒着她背错的地方,亲昵地拍着她的脑袋,无奈地叹息着:“你如此不用功,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你娘的一半。”

  “哥哥。”胜男缓缓睁开眼睛。郁镇南的脸顿时闯入眼帘。他探过身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悔恨:“胜男。对不起。孩子。孩子没了。”话未说完,他已抽泣不止。

  “哦。”她弱弱地应了一声,抬手向自己的腹部探去。这里面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与梦想;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的泪水汹涌而至,“现在。你满意了。”

  “胜男。”郁镇南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你之前食过药!若不是洪宗保从中挑拨,我怎么会。”话未说完,他已泣不成声。

  胜男喃喃道:“你口口声声说信我,可旁人一句话,便可令你丧失心智。”

  “胜男,对不起,对不起。”除了道歉,郁镇南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胜男却惨然而笑:“你说得对,我是骗了你。但我原本是打算同你讲清楚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启齿。但我高估了你对我的感情。我原以为,原以为就算将来有一天你知道真相,生气归生气,但你还是会原谅我。但我想不到。”

  “我原谅你!”郁镇南脱口而出,紧紧抱着她的肩,近乎哀求,“求你也原谅我吧!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吧!”

  “忘掉一切?你不会原谅我的。”胜男将手从他手中奋力抽出,“这件事就象一根倒刺扎在你心上,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勾起你的痛处;你又何必勉强自己,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不会,不会的,我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会再拿这件事出来伤你。”郁镇南指天赌咒。

  胜男哽咽着,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你不是说不想我骗你吗。那好,我就告诉你实话,其实这么久以来,无论你怎么对我好,我都无法忘掉哥哥。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甚至将你想象成他。当初答应嫁给你,本就是一时意气用事,只不过我不肯承认罢了。我只有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信守当初同你订下的诺言,才可以继续维系这场婚姻。若不是为着你的大度和信任,我不会改变主意,停了药,一心一意为你生儿育女。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这孩子是我留下来的唯一理由,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的胸膛大起大伏,委屈,悲愤,痛苦,绝望,齐齐涌上心头,教人无力抵抗。她缓缓从枕下取出一件小小的衣裳,在手中细细摩挲。

  郁镇南见状,早已悲痛欲绝。

  胜男突然道:“拿火盆来。”

  郁镇南惊道:“你要火盆做什么?”

  胜男呜咽着:“我要把这衣裳,给我的孩子送过去。”

  见她这般光景,郁镇南心中不忍,只好扭头吩咐道:“快拿火盆来!”

  不一会儿,火盆端至床边,里面的木炭正熊熊燃烧着,不时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胜男艰难地撑起身子,将已做好的几件小衣裳一一扔进火堆,房间里顿时烟熏火燎,呛得人直咳嗽。

  胜男望见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早已心如死灰。鲜血不停地从体内涌出,她只觉自己越来越虚弱,虚弱得连说话的气力都快要消失了。

  如此,倒好,就这样流尽最后一滴血,干干净净离开这红尘俗世,真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缓缓闭上眼。心中主意既已拿定,整个人都解脱了。

  第二十章 半途而废

  转眼间,宗泽在这间小院子里已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胜男,每到夜晚,更会噩梦连连,往往惊出一身冷汗后,便再也睡不着,只能呆坐捱到天光。几天下来,他似乎苍老了许多,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深陷眼窝,形容枯槁无神,光泽的头发亦变得晦涩起来。

  “洪大哥!”这天傍晚,严如芳兴冲冲地赶来,不但带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更有一个好消息,“我爹已经托人找到了一条可靠的路线,今晚就送你走!”

  “去哪边。”宗泽淡淡地问。

  严如芳略一迟疑,这才道:“是。去法国,做劳工。”

  “法国。”宗泽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一走,何时才能返还。”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严如芳知道他还惦记着胜男,不由劝道:“洪大哥,现在外面风声这么紧,你想救胜男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如先暂时避下风头,救人的事,再想办法啦!”

  宗泽鼻尖一耸,泪水汹涌而至。

  严如芳想了想,安慰道:“如今胜男身怀有孕,难道叫她粗身大肚的跟着你亡命天涯么?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两条命。想来郁镇南看在孩子份上,亦都不会多为难她。”

  “我知。”宗泽背过身去擦掉泪水,“今晚我就走,替我多谢你父亲。”

  严如芳点点头,取出篮中饭菜,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来,快趁热吃吧!这一走,还不知下一顿在哪里呢。”说着,她自己却又伤感起来。

  宗泽拾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悄然滴入碗中,被他毫不犹豫地拨入口中吞掉,似已将所有悲伤统统埋葬。

  夜已深。宗泽按严如芳所给的地址来到郊外一处小树林边,静静地等候着。离约定的时间大概晚了七、八分钟,这才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见到他,并不停车,只是放缓了速度,低声问道:“走吗?”

  “走。”宗泽答。

  “是谁叫你在这里等的?”

  “是权哥。”宗泽按严如芳所教报上名字。

  车夫一摆头:“上车。”

  宗泽跟上几步,跃上车头,掀开门帘一看,里面已然坐了不少人。但大家似乎都没有让出座位给他的意思。他默然不语,瞅准一个小小的空地,一屁股挤了进去。两边的人无法,试着挤他,却挤不动,只好各自让了让。

  身边的男子鄙夷地抱怨道:“穿长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要去做劳工——”

  宗泽瞟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那男子身旁的同伴见状,立即附和道:“人家是大少爷嘛,当然穿长衫啦。不过大少爷都要去做劳工的话,那他一定就是个败家子啦。把家败光了,没办法,只好同我们一样啰。”

  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来劲:“败家子?那不是烟鬼就是赌鬼啦。搞不好还惹了花柳上身呢。”

  “呀,快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说着,两人夸张地往旁边挤了挤,随即爆发出放肆的狂笑。

  门口坐着的两名汉子厉声喝道:“你们讲完没有?”

  宗泽暗想,这两人定是护送他们上船的打手。他懒得搭理他们,径自双臂抱胸,闭上眼,聊作小憩。

  一人嘟囔道:“我们看看气氛这么沉重,开个玩笑嘛。”

  门口的一名打手答:“开玩笑行,但是故意惹是惹非就不行!再有谁多讲一句,我就扔他下车!”

  另一名打手却笑了笑:“森哥,何必这么认真呢。喂,阿唐,再接着讲华师长的韵事呀。方才讲到哪里啦?”

  黑暗之中,一个男人的声音立即接口道:“是是是,汉哥爱听这个,阿唐你就快讲吧。”

  “好咧!话说华师长被那八姨太灌得晕晕乎乎。”那个叫阿唐的人刚要开讲,却又被另一人打断:“华师长的故事都讲过几百遍了,有没有新鲜点的?”

  阿唐道:“新鲜?要多新鲜?”

  那人道:“华师长已经被赶走了,你当然敢讲他的故事啦。有本事你就讲讲郁镇南的故事给我们听!”

  阿唐道:“那有什么不敢讲!反正老子要去法兰西啦,怕什么。难道那郁镇南还把我从法兰西抓回来杀头不成?”

  众人哄笑道:“那你快讲啊!”

  阿唐清了清嗓子,如说书人般,将郁镇南如何同胜男相识,又如何娶得美人归,添油加醋地乱讲了一通,只听得人血脉贲张。在他的描绘中,胜男已经成了一个十足的妖媚荡妇,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尤物。

  宗泽不想惹事,拳头几握几松,终是忍住了。

  阿唐突然话峰一转:“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洪胜男同洪宗泽有染之事,终是被郁镇南知晓,他一怒之下对洪胜男大打出手,结果洪胜男小产了。胎儿下来一看,郁镇南才明白自己被骗啦。若是照坊间所传,这孩子是洪胜男与洪宗泽的孽种,那就应该有三个月大,是男是女都可以分清了;可那胎儿还未成形,不过一两个月的样子。”

  “那郁镇南岂不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一人接腔。

  “就是嘛!洪胜男遭此大辱,一心求死呢。她不但不肯食药,连饭都不肯吃。再这样下去,就算不饿死,都会流血流死。郁镇南无法,只好请了西洋大夫来家中替她打止血针。”

  “哇,是不是真的?还有什么止血针?”

  “西洋大夫的药,你们不懂的。”阿唐故弄玄虚。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令在坐的人不觉一惊。

  阿唐道:“那西洋大夫知道郁镇南不愿事情泄露出去,一回到家就吓得带着老婆孩子跑了。是他家的下人讲给我听的。千真万确呢!”

  宗泽霍然起身,向车门走去。

  门口两名打手急忙将他拦住:“你想干什么?!”

  “我要下车。”宗泽从容地道。

  “下车?”森哥正欲动手,却被汉哥一把拉住。

  汉哥道:“下就下啰。到时候后悔可别怪我们。”

  宗泽纵身跃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森哥不解地道:“干嘛放他走?”

  汉哥道:“你没认出来吗?”

  “什么?”

  “他就是洪宗泽!”

  “你认识他?”

  “现在满大街都是通辑他的布告,我怎么会认不出呢!阿权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把这个麻烦人物带上!让他走了倒好,大家省心,省得到时候连累我们!”

  第二十一章 逃出生天

  郁府上下一片肃杀,笼罩在死亡的阴影当中,人人自危。

  喜儿在厨房守着灶上的粥,声声叹息。夫人虽已打过止血针,可血依然没有完全止住。她已三日三夜粒米未进,身体虚弱不堪。之前老爷请来最信得过的老郎中为夫人查过脉,老郎中都摇头说已尽人事,请老爷准备后事,那夫人岂不是已无药可救了?她年纪轻轻,想不到竟这样送了命。唉,人世间的悲喜竟只在一念之间。倘若老爷能冷静点,早点请他来号脉,兴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

  正出神,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她来不及叫出声,已被那人死死箍住。只听来人低声喝道:“胜男在哪间房,带我去。我现在松手,你不准出声;若你敢乱叫,我即刻要你的命!听明白了吗?”

  喜儿点点头,那人果然放了手。她回头一看,不禁惊奇地道:“你。你是洪宗泽?”

  宗泽亦是一怔。但他还是点头承认。喜儿喜极而泣,禁不住拉起他的胳膊道:“舅老爷,快去看看夫人吧,再晚一步,恐怕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宗泽心中一紧,却不知她是否是个圈套。

  喜儿道:“夫人就在里面正中间那间点了灯的屋子里,老爷一直守在她身边陪他。舅老爷若要见夫人,先得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引老爷出来才行。来,你跟我来,你先在外面躲着,我去引开老爷。”说着,她便往外冲。

  宗泽却喝道:“站住。”

  喜儿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他意思,不由急道:“你惊我去叫老爷来抓你?夫人现在搞成这样,你以为我舍得眼睁睁看着她死吗?你不信我就算了!”

  宗泽面露愧疚,抱拳作揖道:“是我枉做小人,对不起姑娘。你要我怎么做,我都依你。”

  郁镇南正守在胜男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口中喃喃不绝:“胜男,我求你,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这样惩罚自己了好么。”

  胜男只是轻轻扭过头去不肯看他。她现在已经连将手抽出的气力都没有了。

  “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能原谅我。”郁镇南掩住脸抽泣着。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家丁急忙冲出,四处查探。不一会儿,门外一人报道:“老爷,是喜儿被人打晕了。我们同来人交了手,他好象。”

  “好象什么?”郁镇南喝问。

  那人答:“好象是洪宗泽。”

  郁镇南倏地起身,推门而出:“人呢?”

  “不知道。他跟我们过了几招,就闪身不见了。”

  “饭桶!”郁镇南甩了那人一耳光,大喝道,“多找些人在这里守着,其余的人,跟我来!”

  胜男迷迷糊糊之中,乍听到洪宗泽的名字,眼珠不觉飞快地转动着,想睁开,却是有心无力,心中不禁万分焦急:哥哥,你来做什么。

  “胜男。”声声呼唤,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她的手随即被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紧紧包在掌心,那暖流瞬间转遍全身,那熟悉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她一个激灵,竟睁开了眼。

  “哥哥。”闯入她眼帘的,果然是宗泽的脸。她激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泪水已扑簌而下。

  “诶。”宗泽含泪应着,一把将她抱起,“我这就带你走!”

  她却摇摇头:“我们。走不掉的。郁镇南,不会放过我们的。”

  宗泽将脸紧贴在她的脸庞上,坚定地道:“要死一起死!”说着,他已抱着她走出了房间。门外几名大汉东倒西歪,早已不省人事。

  “洪宗泽!”身后传来郁镇南的怒喝,“放下她!不然我一枪打死你!”

  宗泽只是将胜男略略掂了掂,继续向前从容迈步。

  胜男突然将他抱得更紧了。他明白,此刻郁镇南一定已持枪对准了他的脑袋。他看了看她,安详地道:“胜男,别怕。就算是死,我也要同你在一起。”说着,他竟坐了下来,将她抱起坐在自己怀中,口对口喂给她一粒药丸。

  她脸上不禁一片愕然。

  他含泪抚着她的脸,道:“胜男,哥哥没用,带不走你。一会儿有颗子弹会穿透我的脑袋,血和脑浆会迸到你的脸上。不过你不用害怕,吞下那颗药丸,它会让你没有任何痛苦。今生今世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死能死在一起,我都觉得好满足了。你呢?”

  “我也是。”胜男无力地应了一声,泪水早已噙满眼眶。

  宗泽将她复又拥在怀中,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胜男含着药,紧紧握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望着这张朝思夜想的脸庞,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幕,如当头棒喝,郁镇南只觉胸闷气短,几欲晕厥。那只持枪的胳膊抬起又放下,又抬起,又放下。几乎气到疯狂。

  “罢了!”他终将枪收了回去,象个彻底战败的将军,昂起孤傲的头,凄然道:“你们走吧。从此以后,都别再叫我再见到你们!”

  第二十二章 奇药

  此言一出,身后的家丁不由面面相觑。宗泽亦甚觉不可思议。他绝不相信,这个把颜面看得比天还重的人会如此大度地放过他们。他看了看胜男,眼神中带着诧异与询问,征求着她的意见。

  胜男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却充满了期望。那是他不忍再伤害的期望。哪怕这一站起,便会遭到乱枪扫射,他也要试一试。

  宗泽沉着地站了起来。身后寂静无声。他顿了顿,还是转身看了郁镇南一眼。郁镇南显得很是镇定,双手空空,随意地放在身体两侧,那双阴冷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宗泽对胜男道:“我们走。”说着,抱着她从容离去。

  星光依稀,夜色迷蒙。黑暗之中的建筑,宛如形状各异的鬼怪,虎视眈眈地盯紧夜行人。迈出郁府大门,宗泽突然间有些恍然。他本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不料会有这样的结局,一时间不由感慨万千。他抱着胜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哥哥。”胜男在怀中轻唤。

  “嗯。”宗泽应着,停下来望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胜男虚弱地道:“哥哥,你累了,歇歇吧。”

  见她腮边仍鼓着一个大包,宗泽不禁微微一笑:“胜男,把药吞了吧。”

  “嗯?”胜男惊异地睁大了眼睛,惶恐地望着他,泪水顿时弥漫了双眼。

  宗泽随意坐到一户人家的门墩上,将她斜靠在自己胸前,解释道:“这颗是止血的奇药,快吞了吧。”

  胜男方才明白,宗泽之前之所以说那是颗毒药,正是为了骗自己吃下它。他竟宁愿豁出性命也要保住她的命!她感动不已,听话地将药丸咽下,禁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嘤嘤而泣:“你怎么能这样。你若死了,我怎么能活。”

  宗泽将手伸入她那头秀发之中,发丝轻轻在指尖滑过,叫人心中涌起柔情片片。

  胜男无意中望到墙上的一处布告,内容她虽看不清楚,可那画像,分明就是洪宗泽。她很是镇惊:“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宗泽略略抬头看了看,轻轻叹道:“郁镇南欲借我之手除掉夏叔叔,你我都被他骗啦。毒害大师伯的人并不是他。”

  “那是谁?”那颗药丸落肚,她的精神明显好起来,虽然仍是有气无力。

  “是宗保的亲娘。”

  “是夏伯伯告诉你的?”

  “对。”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骗你?”

  “因为,他已经死啦,被郁镇南派人杀害了。”

  “。”胜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可能的,镇,郁镇南不会如此丧心病狂。”

  “他能如此对你,还说他不会丧心病狂?宗保知道我们的事,跑去找他讹钱,他连宗保也都杀了!”想到宗保临死前的惨状,宗泽的声音都在颤抖,他一口气将郁镇南为何定要娶她为妻的内情一一道来,直讲得义愤填膺。

  胜男无力地垂下头去,心中满是内疚。她从未料想过,自己的一时冲动竟会给旁人带来如此巨大的痛苦。若不是想让宗泽后悔一辈子,她不会赌气嫁给郁镇南。

  宗泽缓了缓语气,道:“胜男,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我,天亮之后,我都不知再该前往何方。你跟着我。”

  胜男轻轻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

  “哥哥,你方才不是说过,要死一起死么。这可是我听到的最真挚的誓言。不管明天如何,我只要在你身边。”

  “好。”宗泽应着,奋力将她抱起,朝着前方大步向前。远方的天空,一丝曙光正穿透云层,向着大地投洒下来。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第二十三章 承诺

  民国五年,立春。

  新年刚过,春的气息已悄然而至。久违的阳光终于绽放出笑容,一扫往日的阴霾。对于生活在岭南的人们来说,去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有的地方居然出现了霜冻。趁这日阳光灿烂,女人们兴冲冲地抱着棉被晾晒,小小的庭院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胜男在屋内见到,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抱了被褥出来,却发现所有的地方全都被人占满,就连自家门前的那根晾衣绳上,亦都晒上了别人的被子。她满是恳求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希望被子的主人能看到她,将东西收走。可等了半晌,这床被却无人认领。

  “请问,这是谁的被子?麻烦收下好吗?这是我们家晾衣裳的地方。”胜男怯怯地提醒。

  众人停下来,齐齐瞪着她,好象她是个天外来客。

  “这是谁的。”胜男继续提醒,却遭来一阵哄笑,便再也没有人搭理她了。

  胜男的脸微微搐着,心头一阵委屈。她知道,这里的人不喜欢她。

  早在三个多月前,宗泽带着她搬到这里时,这个院子里的女人就不喜欢她。她太漂亮了,漂亮到这里的男人都对她心存遐想,无缘无故的都要同她搭讪几句;她太受宠了,她的丈夫将所有事务全部包揽,白日出去到码头做苦力,晚上回来还要为她煮饭洗脚。

  这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起早贪黑,为了生计在家中辛勤劳作,为什么独独她可以坐享其成?她们看不出她有多漂亮,看不出她有多高贵,当然不服气。见到她,她们便会在背后嘀咕,闲言碎语,叫人听得心烦意乱。

  “别理她们。”宗泽说,“她们那是嫉妒你。无用的人才会嫉妒,她们知道同你相比一无是处,所以只能嫉妒。”

  她听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见无人承认,胜男只好搬出几把椅子,将被子小心地搭在椅上摊开。

  一名妇人象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般,突然高声道:“哟,李阿嫂,你同李大哥,一人睡一床被子的么?”

  来到新界,宗泽早已化名李泽。只要存够去南洋的船票,他就会带胜男离开。虽然他们对外已以夫妻相称,但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为胜男熬药调养,从未近过她身。想不到这竟会成为他人取笑的把柄。

  胜男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躲到屋内,不再露面。

  那妇人讨了个没趣,唠唠叨叨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众人这才散了。

  胜男却紧张起来。她突然间很想知道,宗泽这次舍身相救,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爱,还是为了自己的母亲,“李大哥”。

  是夜,她故意没有为宗泽准备地铺,而是将被子平铺,自己钻进去后,尽量往墙壁方向靠,留出更多的地方。宗泽收拾完毕进来,见到这般光景,先是一怔,随即明她心意,不觉微微一笑。

  她面露娇怯,拉了被子半掩住脸,默默地等待着。他跟着上来,小心翼翼地进入被子,挨在她身边,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大气不敢出。

  “哥哥。”她轻轻唤。

  “嗯?”他转头望向她。

  胜男勇敢地回望着他,突然道:“抱抱我。”

  他腼腆地笑了笑,抬起胳膊,胜男趁势枕在他胳膊之上,倚在他身边。

  两人沉默片刻,宗泽突然道:“胜男,你知道吗,你是我接生出来的呢。”说着,他长长舒了口气。

  她不禁轻笑:“你又不是接生婆,娘怎么会让你去帮她。”

  “娘之前就发觉胎位不正,估计着到时候可能会难产。所以她一早就交待我,万一出事,应该如何处理。”

  她鼻子酸酸的,心中亦酸酸的:“那她不觉得难为情吗?她为什么不告诉你爹,要他帮忙接生?”

  “因为她知道,若到时候果真出事,阿爹只会救她,不会管孩子的。”

  “为什么?”

  “大多数男人都这样想了,如果孩子是女孩,就更不会去救的了,何况那都不是自己的。”

  “那她找你帮手,是因为你会为了救孩子而放弃母亲?”

  “她知道我会两个都救。”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她就是知道。”

  她哽咽了:“嗯,要不怎么说,她是红颜知己呢。”

  宗泽听出了泪声,一把捧住了她的脸:“胜男,别哭,听我讲完。”

  她轻轻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宗泽不觉将她搂得更紧了:“知道吗,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对生儿育女,有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我不明白,既然大师伯那么爱李大哥,为什么要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令她痛不欲生,甚至几乎丧命。我总觉得,男人若真的爱一个女子,就应该象哥哥对待妹妹那样,守礼守节,将感情深藏心中,只要见到对方开心,自己觉得开心就她,为何一定要结成夫妇,让女人受孕育生产之苦呢。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想你长大,只想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守着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是,我却估不到,情爱这个东西,是我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就心慌意乱,想靠近你,又怕靠近你。每当你伏在我怀中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想去吻你。”

  “就象现在这样?”

  “嗯?。对,就象现在这样。”他喃喃着,已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的泪顿时涌了出来:“你不嫌弃我吗?”

  他微微一笑,从脖了上摘下那枚家传的玉佩,重新系到她脖子上,幽幽地道:“若这玉牌被坏人抢走,又失而复得,你会因为它被坏人戴过而不要它吗?”

  “哥哥!”她紧紧拥着他,禁不住嚎啕大哭。

  “别哭,胜男,别哭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不会再让你哭的了。”他缓缓挺进,温柔地动作着,将她的手紧握在手中,送到唇边细细地吻着。他深情凝望着她,好似在欣赏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哥哥,你真傻。对女人而言,能为她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她最大幸福的。”她含着泪对他笑。

  “是,有了你之后,我才明白,但现在明白都不算太迟。”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我的钱已经攒得差不多啦。再过十来日,我们就可以去南洋。到了那里,我就同你成亲。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第二十四章 访客

  这一日,二人在家中清点积蓄,眼见所得已足够买船票,不由喜出望外。宗泽叮嘱了几句,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胜男满心欢喜地收拾着行装。一想到即刻就能离开这里,与宗泽双宿双栖,整个人就象重获自由的小鸟般舒展放松。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宗泽,放下衣衫,口中娇嗔着:“哥哥,你又忘了什么?”

  打开门,闯入眼帘的,却是一身黄绿色的军装。她惊惶地抬头,正迎上那双阴鸷冷漠的眼。

  “郁镇南!”

  惊惶之余,她急忙关门,却被他死死抵住。郁镇南没有费多大气力,便挤进门来,顺手将门死死关上。

  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胜男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除了呆立原地,她已无任何反应。

  郁镇南倒显得很是从容。

  “不请我坐坐吗?”他问。

  她不吭声,只是恨恨地盯着他。

  他轻轻叹息着,自己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点上一只烟,眯缝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道:“洪宗泽去买船票啦?”

  胜男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这个人,不,这个恶魔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过他们。他们的行踪,早已在他掌控之中,而且他一定早有预谋,不然不会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

  “你想干什么。”她稳了稳神,退到桌边,悄悄将缝纫包里放着的那把剪刀握在了手中。

  郁镇南弹了弹烟灰,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接你回家。”

  “不。”她立即拒绝。

  郁镇南看了她一眼,提醒道:“不管怎么样,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必须跟我回去。”

  “不,我是洪宗泽的妻子,嫁给你之前,我就是他的人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手中的剪刀握得更紧了。

  此言一出,直指郁镇南痛处。他霍然起身向她逼近,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住口!从今以后,我不准你再提这件事!”话音刚落,他已然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抑令人窒息。

  她禁不住亮出剪刀向他扎去,他却早有防备,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奋力夺下剪刀,扔出老远。

  “你不是说过放我们走的么。现在怎么又反悔。”无望之下,她痛哭不止。

  “洪宗泽果然有两下子,当真把你救活了。”他冷笑着,托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看,比起以前,你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说着,竟俯身要去吻她。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手向着他的脸狠狠扇去。这次他没有躲,半边脸顿时留下一个红红的手掌印。两人登时都怔住了。

  “胜男,你就这么讨厌我?!”他终于爆发,死死揪扯住她的头发,她竟不能再动弹半分。

  “你不是说,能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一个女人大的幸福么。”他的眼圈倏地红了,“之前你不是要为我生孩子的么。”

  一想到那可怜的孩子,胜男心头酸楚难当,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郁镇南收起悲痛,冷冷道:“我听说,当日洪宗泽并没打算同你一起死,他给你的那颗,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止血药。既然他这么重视你,我想你也不会想他因为你而英年早逝吧,嗯?”

  胜男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知他素来说到做到,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镇南。这个世界上好女子多得是,为何你一定要我呢。我根本不知什么藏宝图,我爹娘也没有将藏宝图烙在我身上。一切只不过是我曾外公的障眼法。你留我在身边亦都没用了,我求你,放过我吧。”

  “你竟以为我是为了那藏宝图才娶你的?”郁镇南恨得咬牙切齿,“知道我之前为什么放你们走吗?!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死!我本可以杀了洪宗泽一了百了,但我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你因此而恨我一辈子!我不是行尸走肉,不是冷血无情,我也是个人,我要你的人,更要你的心!但我没想到,无论我怎么做,你都忘不了洪宗泽。既然你不领情,我唯有让洪宗泽彻底消失!得不到你的心,那我就要你的人!你若肯乖乖同我回去,洪宗泽的命,我可以不要!但如果你执意不从,洪宗泽,我一定会杀,至于你,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好好考虑清楚吧!”

  第二十五章 诀别

  码头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宗泽背着行囊,紧紧握着胜男的手,生怕一个人潮涌来,便会将他们冲散。

  经过两天焦急的等待,他们终于如愿所偿登上了下南洋的大船。两人在船舱内坐定,目光交错间,胜男倒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宗泽很快发现她的不妥,关切地问:“胜男,怎么啦?”

  她垂下眼睑,轻声道:“我怕。坐海船会晕船。”

  宗泽安慰道:“没事的,适应一阵就好啦。我已经准备了一点陈皮,一会儿你不舒服了可以吃点压压恶心。”说着,他象变戏法一样从衣兜里取出一包陈皮来。

  “哥哥。”她眼窝一热,却迅速将泪收起。

  “嗯?”

  “我有点口渴。”她勉强冲他笑笑。

  “哦!”宗泽急忙起身取出水杯,“你等等,我这就去倒点热水来。”

  不时地有人登船,船舱内的空气越来越污浊不堪。宗泽费了好大的劲才讨到热水,好不容易挤回座位,却惊讶地发现,胜男并不在位置上。眼见快要开船了,她去哪了?他急忙向旁人打听,可并没有人留意到胜男的去向。

  也许她透不过气来,上甲板了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向着甲板挤去。眼前混乱一片,许多没有买到座位票的人,都涌上了甲板。要想在这里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他不禁慌了神,扯开嗓子大声呼唤着:“胜男!胜男!”

  慌乱之中,却见码头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拾阶而上,离他远去,而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军人,那是。那是郁镇南!

  “胜男!”宗泽一声惊呼,急忙向船舷挤去。

  胜男背对着他,不停地在同郁镇南说着什么。他虽看不到她的脸,却也知她一定是受了郁镇南的胁迫。他心下大乱,拼了命地挤着,喊着,却被涌来的人群堵了回去。

  汽笛长鸣,铁锚升起,船缓缓离开了码头。胜男再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正好迎上了宗泽的目光。

  “胜男!”宗泽心下大骇,大声唤着,直呼得声嘶力竭,“回来!快回来!”无奈他的声音被汽笛声掩盖,胜男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郁镇南阴沉着脸,提醒道:“胜男,继续走。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胜男深提一口气,早已泪如泉涌。不会忘,她永远都不会忘。

  那日他趁宗泽外出之时前来威胁,口口声声宣称自己因为爱她才会为她做这么多事,可一转脸,却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本来,为着宗泽那句“要死一起死”的宣言,她不肯妥协,可他最后一句话却彻底击垮了她。

  他说:“洪宗保已经死啦。若洪宗泽亦因你而死,难道你想让洪家断子绝孙么?”

  是啊,当初她母亲的出现,已经将洪家害得家破人亡,难道她如今亦要步母亲后尘,害得洪家从此绝后吗!就算宗泽肯为她付出一切,她却不能心安,犹疑再三,终是答应了郁镇南的要求。只不过,她亦提出了一个要求,郁镇南不能加害宗泽。她会骗宗泽上船,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在南洋重新开始。郁镇南当然明她苦心,欣然应允。

  胜男强忍悲痛,不敢再看他第二眼,急匆匆转身,禁不住嚎啕大哭。

  郁镇南刚要安抚,却听到人群惊呼:“有人跳船啦!”

  胜男惊诧不已,急忙回头,却见宗泽已纵身跳入海中,不顾一切地向着岸边游来。虽已过立春,那海水却依然寒冷透骨。宗泽在海水中时起时伏,不断挣扎,却仍不肯放弃。

  胜男早已肝肠寸断,正欲跑过去迎他,却见一群士兵提枪赶来,向着海中的宗泽开枪射击。子弹在他面前呼啸而过,跌落在他周围的海水之中,激起朵朵浪花。

  “别开枪!”胜男惊呼,“别开枪!”

  无人理会她的恳求,枪声一阵连着一阵,岸边的人群早已吓得乱作一团。再看海面,宗泽被子弹逼在原地,象棵浮萍无助地漂浮着,海浪不时向他袭来,将他淹没,他却又顽强地挣扎着露出水面。

  “哥哥!”她急忙转向郁镇南,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镇南,我已答应跟你走啦!求你放过哥哥吧,放过他吧!”

  郁镇南脸色铁青,迟疑片刻,终于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枪声随即停止。

  船上已有水手放下救生圈。众人向着宗泽高呼:“快上来,快上来!”

  枪声虽已停,那群士兵却仍留在岸边,严阵以待。只要他稍往前,便会有子弹飞来将他逼回。

  胜男跪在地上不住地向着他叩头:“哥哥!求你!上船吧!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胜男。”宗泽明白,她这是在向自己做着最后的道别。他木然抓住了救生圈,船上的人一鼓作气将他拉了上去。再看岸边,胜男已不知所踪。

  “胜男,胜男。”

  第二十六章 激怒

  甲板上,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名好心的水手拿来了毯子,替宗泽包在身上取暖。他安慰道:“大哥,想开些啦,是女人都会选个好归宿了,谁又真的愿意跟你去南洋受苦。”

  宗泽紧裹着毯子,瑟瑟发抖,口中只是一个劲地喃喃轻唤:“胜男,胜男。”

  那水手见状,摇头叹息,遣散了人群,将他送回舱内。宗泽一眼望见他特意为胜男准备的那包陈皮,依然好端端地放在床上,压抑在内心的巨大悲痛终于爆发了出来,他禁不住上前捧着那包陈皮失声恸哭。

  早在他买回船票的那天,他已然察觉到胜男有些不对,但她没有声张,他也不便多问。就在昨天晚上,同她缠绵过后,他照例按揉着她的小腹,试图将体内的残余排出,可她却伸手将他拦住。

  他们早有约定,孩子的事,等到了南洋安顿下来后,再慢慢打算。胜男当时明明是同意的。可这次,她突然反悔了。她死死护着腹部,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恳求着:“哥哥,别。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他只当她尚未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复原,想不到这竟是她在做最后的努力。她早已知道将会与自己天各一方,所以才抱着这一丝希望,希望就此能拥有他的骨肉,聊作全部的寄托。

  多么明显的渴求啊!他早该料想到这一切的可能,可偏偏。更叫人揪心的是,即便他想到了,又能怎么样?郁镇南有枪,而他,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人抢走,却束手无策。

  人世间的悲哀,莫过于此。

  “胜男,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我们不是讲好了,要死一起死的。,要死,一起死啊。”

  前夜一场小雨,天空仍然阴沉晦涩,海面雾蒙蒙一片,那船很快只剩一轮轮廓,随即消失在视野之中。胜男呆呆伫立,遥望着远去的轮船,掩面痛哭。这一别,只怕今生今世难再相见。她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将要如何捱过;而宗泽没有了她,又会如何饱受煎熬。

  郁镇南走到她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劝道:“胜男,别哭了。”

  她渐渐止住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凛然道:“我已应承你留下,你亦都必须履行你的承诺。若我哥哥有任何意外,我绝对不会苟且偷生。我说到做到,不信的话,你尽管试下。”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不肯再看他第二眼。

  郁镇南被哽得说不出话来。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扬起手来又想掌捆。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满眼都是鄙夷。他受不了这种鄙视,再三忍让,终是收了手。胜男冷哼一声,昂然转身;那嘴角现出的耻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感情,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不能。

  回到广州,天已黑透。坐了一天的车,二人早已疲惫不堪。郁镇南下车,大度地帮胜男拉开车门,想抱她出来,她却冷面相拒,宁愿拖着早已麻木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也不肯让他碰她一根手指。

  喜儿见状,急忙迎上前去,将胜男扶住。

  郁镇南颇为难堪,他装作无事人般脱了军帽,随意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心中却很是气闷。

  胜男一路向内院走去,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昂首向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郁镇南不由大为光火。

  胜男道:“我到客房去睡。喜儿,帮我收拾收拾。”

  喜儿看了看郁镇南,不敢答应。郁镇南吼了声:“滚!”她急忙行礼退下,再也不敢出来了。

  郁镇南挡在胜男面前,强忍不快,问道:“胜男,你究竟要气我气到几时?难道这辈子你都不肯再接受我了?”

  胜男抬起眼皮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郁镇南被彻底激怒,连扯带拽地将她拖进房间,一把扔在了床上,同当日之举如出一辙。

  胜男猝不及防,撞到了床角,嘴角边顿时渗出鲜血。她伏在床上惨笑道:“这些日子以来,宗泽夜夜同我在一起,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你若再让我失去这个孩子,我一定叫你填命!”

  “你。”郁镇南扑上去狠狠捏住她的脸,抚去她额前的乱发,咬牙道,“胜男,我本不想再勉强你。你不要迫我。”

  第二十七章 凌辱

  夜凉如水,一弯残月挂于天际,洒下冰冷清辉,照得大地一片惨白。

  胜男侧卧在床上,茫然睁着双眼,想哭,泪水却早已流尽。这一晚,她所受到的羞辱,是她这辈子都难以磨灭的噩梦。

  郁镇南恨恨地扔开她,对着门大声道:“进来吧!”

  “是,郁老爷!”一个男人应了一声,一群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和白口罩的人突然冲进房间,同时进来的,还有一张“床”。

  那床窄得不能再窄,几乎只能刚刚容下一个人的身体,两边还挂着高高的铁架子,看起来更象刑具。这群人不由分说将她抬上那张“床”死死绑住,扯掉她的亵衣,并将她的腿分得大开,按在那高高的铁架子之上紧紧绑住。女人最隐蔽的地方,此刻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遗。

  这些人就象是群冷血动物,任凭她如何挣扎呼救,都无动于衷。

  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的空隙中乍现。郁镇南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冷漠地望着她,一动也不动,好象在欣赏一场残酷的表演。

  “堵上她的嘴。”他突然命令。

  一块布条很快塞入了她口中。

  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跌在枕边,迅速渗入枕巾。很快,枕巾上便湿成一片。

  这就是她所谓的丈夫。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告知,一个男人突然将手指伸入她体内,细细地摸索。进入的那一刻带来的刺痛尚且可以忍受,可被人恣意轻薄侮辱带来的身心催残,早已令她痛不欲生。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胸腹急剧地起伏。那人急忙按住她的肚腹,不许她乱动。

  男人的手指终于出来了。周围的人在忙碌着。

  很快,一个冰凉而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下身,慢慢伸了进去;接着,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搅拌,剥夺,强烈的痛感再次传来,有如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这些人在对他做什么。恐惧占满整个心灵,她绝望地睁大双眼,向着空中无声地呼唤:“哥哥!快来救救我。”

  整个过程,郁镇南只是冷眼旁观,由始至终再没讲过一句话。

  “郁镇南,我不会原谅你的,今生今世,我都会记得你对我做过什么!”

  她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怒火很快烧干了眼泪。她恨恨地盯着他的眼,复仇之光在眼眸中闪烁,与她四目交错中,郁镇南不禁不寒而栗。

  “是你迫我的。”他在心中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那名男子收好一切,替她拉上被子掩盖住身体,这才上前毕恭毕敬地对郁镇南道:“郁老爷,我已检查完毕,夫人没有怀孕,但昨天她确实行过房。不过请郁老爷放心,我已为她做了清宫处理,应该没问题的。夫人只要多休养几日,下次月事之后,一切就都正常了。”

  郁镇南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男子接着道:“郁老爷放心,我们都有我们的职业操守,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外泄。”

  郁镇南这才闷闷地“唔”了一声。

  男子行了礼,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开。

  郁镇南缓缓站起,来到“床”边为她逐一松绑。

  她双眼无神,茫然望天,早已失去了任何反应。

  “夫人没有怀孕。夫人没有怀孕。夫人没有怀孕。”

  她的脑中,只被这句话完全占据,其他一切,都是空白。

  她最后的希望已然破灭。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对她如此绝情,竟连一丝念想也不许她留下?

  郁镇南将她复又抱上床,取出了她口中的布条,心疼地托起她的脸,轻轻吻着,在她耳畔轻言细语:“胜男,你听到了,你没有怀孕,你还是我的,还是我的。”

  第二十八章 南洋落难(一)

  茫茫大洋,蔚蓝平静。海风裹挟着咸腥,迎面吹来,叫人不觉眉头微蹙。前方已经隐隐看到陆地。对船上这群饱受风浪之苦的人们来说,这无疑是许多日子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宗泽默默站在甲板上,背着行囊,向着北方望去,甲板上的欢呼雀跃似乎根本与他无关。他要回去,他一定会回去。他要去找胜男,胜男是他的,从她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注定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将她抢走,任何人。

  他打起精神,跟随下船的人流向前走着。码头边早有招工的工头摆摊设点,吆喝不断。宗泽跟着拢过去,很快被工头点中,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带篷卡车。

  想着即将赚大钱,工友们一路攀谈,兴奋不已。

  宗泽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那车所驶路线越来越荒僻,拐过几个弯后,竟开进了一个山谷。

  工友们先是安静了一阵,但很快有人开始反抗,拼命地敲打着驾驶室的铁皮:“停车!快停车!你们要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啊?!”

  卡车停了下来。工头从车上跳下,攀上卡车铁棚,手持铁棒对着栅栏使劲敲打,将所有人彻底镇住。

  工头傲然道:“吵什么吵!你们以为这里遍地黄金,随处可捡呀?!不出力,哪里赚得到钱?!一会儿到了地方,都给我放老实点!大家都是中国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谁要想逃跑,子弹可是不长眼的!打死了也就罢了,要是打伤了,哼,就等着喂野狗吧!”

  此话一出,非但没有起到威慑的作用,反而激怒了众人。大家顿觉上当受骗,纷纷起来指责工头无耻;更有甚者,隔着栅栏竟要动手。

  那工头反应倒快,避开拳头,出招对付,反将那人的胳膊拧断。那人痛苦地呻吟着倒下,在场之人不禁怔住了。

  宗泽没有作声,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工头虎视眈眈地扫了众人一眼,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老子是岭南莫家拳的传人,跟老子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再有谁吵,下次拧断的可不是胳膊,是脖子!”说着,还抬手往自己的颈项处比划了两下。

  众人随即噤声。

  工头跳下车,大摇大摆地回到驾驶室,卡车卡卡卡地启动,一路颠簸着向前驶去。

  断手之人斜靠在栅栏边,无人理睬。宗泽看了看众人,悲哀地发现,他们眼中非但没有一丝同情,反倒有些兴灾乐祸,庆幸着自己没有如此冲动;更有甚者,面带怒容,好象他们有此劫难,倒是因为这个人造成的。

  宗泽叹了口气,起身向他走去。刚一离开,他的位置迅速被人占下,只为坐得更宽敞一些。他没有理会,扶住那人的胳膊对他道:“你信我吗?”

  那人一愣:“信你什么?”话音刚落,只听得咔嚓一下,他一声惨叫,痛得脸色煞白。

  宗泽道:“你的胳膊接上了。”说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只看了那两人一眼,那两人不敢多言,急忙将方才占多的位置还给他坐。他不客气地坐下,随即闭目养神。

  栅栏边的那人试着动了动胳膊,不觉惊呼:“好了,真的接上去了诶!”他急忙走到宗泽面前向他道谢:“这位大哥,多谢你!兄弟姓黎,叫黎泰,是韶关人。敢问大哥。”

  宗泽仍是闭着眼,淡淡地道:“萍水相逢,不必多礼。”

  黎泰无法,只好向他拱了拱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十九章 南洋落难(二)

  卡车载着这群人来到山谷深处停下。众人逐一下车,方才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一处矿场。

  矿场四周围着高高的铁丝网,每隔五步便有一人持枪把守。一名打手牵着一只猎狗凶神恶煞般瞪着他们,好似他们欠了他八辈子的赌债。就连这畜生亦都面露凶相,吡牙咧嘴,耀武扬威地发出恐怖的低吼。

  按照工头的要求,众人排列成队,依次进入,报名,体检,换衫,入住。宿舍不过是个简易工棚,削竹而建,顶上铺了点茅草,几十人睡在一间棚中,又热又闷,还不时有蚊虫叮咬,这群人不禁叫苦连天。

  黎泰碰巧睡在宗泽的旁边。他欣喜地道:“咦,李大哥,我们真是有缘分哪!想不到居然分到了一间工棚。”

  宗泽看也不看他,闷闷地道:“你怎知我姓李?”

  黎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道:“方才你去报名的时候,我听到的。”

  宗泽的确仍用了“李泽”这个化名,他看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道:“五十多人都住同一间工棚,你同这五十多人,都好有缘分。”

  黎泰听出讽刺之意,却一点也不计较,讪笑着道:“李大哥真会讲笑。”

  宗泽见他仍未有走的意思,只好不客气地道:“你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说着,他自顾自地仰头躺下,不再理睬于他。

  黎泰却凑上前来,悄声道:“李大哥,你是不是想到逃走的办法啦?”

  宗泽猛一睁眼,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呢!”

  黎泰却笑道:“如果没有猜错,登船之日跳海追老婆的那个就是你吧!”

  “。”宗泽不动声色,侧过身以背示人。

  他却毫不介意。

  “李大哥,”他作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愤然道,“那些当官的平日里只知道欺男霸女,坏事做尽!李大嫂被他捉去,还不知会糟蹋成什么样子。”

  宗泽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住口!你再出一声,我要你的命!”

  黎泰被掐得说不出话来。

  宗泽恨恨瞪了他一眼,终是松开了手。

  黎泰急忙道:“李大哥你别误会!小弟只是想同你合作,一起离开这里啊!我根本是被人骗来的!只因同乡来信说这里钱好赚,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女人玩,我娘把家里仅有的几亩地全卖了给我当盘缠,想不到却是来挖矿!你难道没看出来吗?他们根本没打算放我们回去!若我们累死了病死了,他们只会将我们扔到山谷里喂野狗!我不能死,不能死的!阿莉还等着我回去同她成亲呢!”说着,他竟呜呜地哭起来。

  宗泽当然知他所言非虚。进来之时,他早已闻到空气中腐尸的恶臭,只是没有讲出来罢了。但这里守卫森严,想要逃出去,谈何容易。他不是不肯帮忙,只是连自己都毫无把握的事,他不能应承他人。

  见宗泽仍然一言不发,黎泰还想再劝,却被宗泽做手势制止。

  宗泽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要走你是你的事,不关我事。若你再敢来骚扰我,我就把你要逃走的打算告诉工头,叫他现在就拖你出去喂狗。”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再轻易相信别人了。逃走这种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个黎泰,一张口就将自己的底全部交待出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今后对他自要多加提防,免得他坏事。

  他在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就势躺下,再也不理睬对方。

  黎泰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走开。

  第三十章 意外相逢(一)

  印尼出产锡矿。大大小小的矿场散落在群岛之上,大多为荷兰人和英国人所开。矿场环境非常艰苦,不但作业条件恶劣,生活条件亦极为简陋,矿工可谓九死一生。一听说哪里又开了新矿,当地人闻风而逃,矿场主便骗来华工为其卖命。

  宗泽每日跟随工友下井采矿,直至深夜才得出来,回到工棚,洗漱全免,躺下就能睡着。几个月下来,他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人命。极度疲劳消磨了人的欲望,却消不掉他找回胜男的决心。他一直都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尽管这机会看起来,是如此渺茫。

  这一日,适逢矿主爱德华先生的生辰。为了表示自己的仁慈,这一天矿工不但提前结束工作,更为他们安排了“特别节目”。

  这所谓的特别节目,其实就是嫖妓。矿上不时会安排妓女入场,为工人提供服务,名为人性化,实为再次剥夺。这些妓寮本为矿主所有,每个月矿工花在她们身上的大把银子,最后还是回到了矿主的腰包。

  听闻有这等好事,工友们个个兴奋不已,取了钱银便匆匆忙忙赶去排队。

  宗泽对此毫无兴趣。偌大个工棚只剩下他一个,更显凄清。他索性趁此机会出去查探防卫漏洞。

  经过妓寮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焦急地盯着房门,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下意思轻握拳头掩住口鼻,低头从众人身后走过。就在这时,一名妓女推门送客,无意中见到这个不排队的男人,她突然象被雷击中般,竟当场呆住。

  “大伯!”

  这声呼唤远远传来,宗泽没有停下脚步,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只见宗保媳妇张文惠正站在客房门前,向他张望。

  “二嫂?!”宗泽吃惊不浅,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钱呢?那些钱呢?!

  见自己没有认错人,张文惠发狂般向他跑来,却被赶来的打手拉了回去。那凄厉的呼唤在夜空中回荡,如渴望还魂的鬼魅哀号。

  宗泽见状,亦朝她奔去,上前几掌便将拉扯她的打手打翻在地。

  更多的人涌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妓女也抢?”

  “着急也得排队呀,我们都等了老半天啦。”

  工友们指指点点,纷纷埋怨。

  工头闻讯赶来,不由分说,举起枪托便朝宗泽砸来。宗泽不想惹事,只得硬承了这一下,当即被他打得趴在了地上。

  工头厉声喝道:“谁在今天搞事,就是跟我过不去!跟我过不去,就是跟爱德华先生过不去!你,从今日开始,工钱减半!若还有谁再敢搞事,即刻拖出去,喂野狗!”

  众人急忙散了。几名打手将张文惠拉起,朝木房拖去。

  “下一个是谁?”一打手高声吆喝。

  一名工友正欲上前,却听到宗泽道:“我,我包她整夜。”说着,他已无事人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打手喝道:“小子,包整夜很贵的!给不起钱,就别在这里瞎搅和!”

  宗泽将这几月所得统统交出,昂然道:“够了吗?”

  打手瞥了他一眼,道:“挨了打还要包整夜?不要命了?”

  宗泽虎着脸,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那打手收了钱,不好再为难他,推开门放他进去,随即对其他人喝道:“去别处排吧去别处排吧,这个疯子包整夜啦!走吧走吧走吧!”

  其余工友抱怨无果,只能作罢。

  第三十一章 意外相逢(二)

  宗泽进入房内,见到床上一片狼藉,心下酸楚,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文惠难堪之极,急忙上前略略收拾了一番,这才倚着床边坐下,咬着嘴唇轻声道:“大伯,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相公呢?”

  宗泽含泪深吸一口气,道:“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想到之前在佛山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张文惠不禁又羞又悔,捂着脸道:“只怪相公不争气,劣性难改,来到这里不久,他便原形毕露,整日往赌馆烟馆里泡,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他花的呀!我劝他他也不听,没过多久,那笔钱就被他败光了。我劝他收手,他却一定要去赌馆翻本,结果欠了高利荣一身债。高利荣将我捉去,逼他还钱,说如果他到期不还钱,就将我卖到妓院。相公只好借钱买了船票回去,可没想到,我一直等到现在,他都没回来,而你却在这里。是不是相公回去后根本没找你?还是他故意扔下我不管了。”她说得凄苦,不住地落泪。

  宗泽更是悲愤难当。他递给她一条手帕,深深叹了口气,道:“宗保没有扔下你不管。他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出事了。他找不到我,拿不到钱,便跑去找郁镇南讹钱,结果,被郁镇南派人,杀了。”

  张文惠惊呆了。她跪在宗泽面前,扑在他怀中大哭不止:“不,不会的,相公不会死的!他不会那么蠢,好不容易逃走了,怎么会再去找郁镇南的?!”

  宗泽的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而下:“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却什么都不能做!宗保,宗保他居然拿我同胜男的事向郁镇南讹钱。胜男被他害得生不如死。我本来是带胜男一起来南洋的,想不到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郁镇南,还是将她抢走了。”

  两人相拥而泣,各自为着各自失去的爱人,哭得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却又怕哭声惊动了门外的打手,只能拼命压抑,唏嘘不已。

  “大伯,我知道是我错。我不该将你同胜男的事告诉相公,不然他不会铤而走险。他不去找郁镇南,就不会丧命。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带我走吧!我一天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张文惠仰起头,脸上早已泪痕交纵,眼中的乞求让人无法拒绝。

  “二嫂!你暂且先忍耐些时吧,待我想办法脱身后,一定带你走!你起来先!”明知这样说很残忍,他却不得不这样讲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时才有逃脱的机会。

  张文惠默默地流着泪,轻轻松开了紧抱着他胳膊的双手,绝望地垂下头去,低声道:“我知道啦。大伯,谢谢你肯来见我。”说着,她缓缓起身,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宗泽惊呼着,拉起被单将她包住。

  张文惠满是凄楚地望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大伯,我没用,嫁到洪家这么多年,也没能替洪家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宗保就这么去了。今晚过后,你我还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就当我为洪家再做最后一件事吧!”

  “二嫂。”宗泽抱住她,将她拥在怀中,痛哭不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胜男的苦心。她一定是看到宗保已不在人世,怕郁镇南赶尽杀绝,才会离开自己。“你怎么这么傻。”他哽咽着,心中却在呼唤另一个名字,“胜男,你怎么这么傻。”

  哭过一阵,宗泽托起她的脸,用袖子拭去她的泪,柔声道:“二嫂,你是我洪家的媳妇,就是我的亲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若将来再遇到好人家,我一定同嫁妹妹一样,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张文惠感动不已,扑向他怀中恸哭不止。

  宗泽压低声音忍住泪,接着又道:“我现在化名叫李泽,你千万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郁镇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要是万一让他找到,就算我们逃得出这矿场,也逃不出南洋。你记住了吗?”

  张文惠点点头。

  拂晓已至,门外打手开始敲门:“起来啦起来啦!要上工啦!折腾了一晚,还没够啊?!”

  张文惠不禁惊恐万状,死死捉住了他的衣裳,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嗫嚅着唤道:“大伯。”

  宗泽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我走啦!你一定要多保重!信我!一定要信我!”说着,他已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望着他那削瘦的背影,想着昨夜温暖的拥抱,张文惠心中涌起无限希望。她相信,这个男人,一定能将她从这苦海中解救出来。因为,他是洪宗泽。

  第三十二章 拳击(一)

  宗泽为了同妓女共度一宵而花掉全部积蓄的事,很快在矿场中传开。工友们先只是背地里议论,后来就算当着他的面,也变得毫无顾忌。挖苦,嘲笑,他都可以忍受。但他没想到的是,莫工头果然说到做到,这个月下来,果真只发了他一半的工钱。

  照这样下去,下次张文惠再来时,他已攒不到足够的钱再去包整夜。虽然这一晚并不能解决什么,但不管怎么样,能减轻她一分痛苦是一分,哪怕就让她踏踏实实睡一晚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决定忍气吞声,向工头道歉,以求恢复正常的工钱。

  工棚内,一群打手正在打纸牌。莫工头穿着一身玄色丝绸质地的褂子,故意把袖子卷得老高,以展示他胳膊上那令人生畏的肌肉。他斜叼着烟,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傲慢地道:“小子,现在开窍啦?”

  宗泽谦卑地拱手抱拳:“小的知错,一切但凭莫师傅发落,还望莫师傅气消之后,能恢复我的工钱。”

  莫工头冷哼一声,道:“老子说过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啦!不过呢,想要多赚点钱,我这里倒有条门路,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走。”

  宗泽明知是圈套,亦只能咬牙道:“请莫师傅指教。”

  莫工头略一沉吟,他身边的打手知趣地退了出去。见四下里再无他人,他方才道:“哪,据我所知,各矿场之间,每晚都会有一场拳术比赛,是签生死状的。打死打伤,都无人负责。但是来钱又快又多,一场拳不论输赢都有十块银元,打赢另外有赏。你想不想去试下?”

  “每晚?”宗泽心中一动,那岂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离开矿场么!

  他急忙道:“多谢莫师傅提点!小的愿意去试一试!”

  莫工头微笑着点头赞许:“好,有勇气,有胆识,我很欣赏!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试归试,但是所有新手第一场是没有保底的那十块银元的,只有打赢了,那十块钱才会连同奖赏一齐发下。若第一场就输,你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去了。”

  “我明白。”宗泽果断地应道,“一切听从莫师傅安排。”

  当天夜晚,宗泽就被提前叫上了井。其余人等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发半句牢骚。宗泽很是激动。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赢。想要离开这里,打拳赛是眼下唯一的途径。一会儿一定要好好留意离开的路线,记清每个环节,才好打算在何时何地逃脱最为保险。

  宗泽被人上了手铐和脚镣,送上了一辆吉普车。莫工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坐在后排,左右各坐了一名打手。

  莫工头吐出一口浓烟,对他道:“今晚同你打的,是一个泰国人,之前赢了十五场,输三场。他的泰拳很厉害,一会儿你可要当心点。要是被他踢中裤裆,你们李家从此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宗泽不解地道:“既然是比赛,难道还能使这种阴损招?”

  莫工头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是武林高手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啊?人家那是搏命呢!不把对手打到爬不起来就不为赢!管你用什么招,赢就是赢!打赢才能有钱赚!记住我的话,一辈子都有用!”

  宗泽佯装感激地道了声“多谢莫师傅指点”,心中却在暗暗叫苦。他不想出手伤人,但现在看来,这场拳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已别无选择。

  第三十三章 拳击(二)

  吉普车开了约摸半个钟头方才停下。

  宗泽沿路所见,仍是绵绵不绝的山脉。看来他们兜兜转转,依然没有离开山谷。他的心情顿时跌至谷底,惆怅不已。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花园洋房,在夜色之中,白色的墙面透着淡淡的蓝晕,更添一份神秘色彩。宗泽拖着沉重的脚镣,跟在莫工头身后,从侧门而入。守门人冲莫工头略一点头,闪身放行,看来莫工头对此已经相当熟络。

  隐隐有西洋音乐传来,正是当日同胜男在房中起舞时的舞曲《蓝色多瑙河》。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宗泽强忍悲痛,昂然跟上前去。

  莫工头领着他进入了地下室。里面早已人声鼎沸。台下正席坐着一群金发碧眼的洋人,散席上则是黄种人。台上两名拳手正在做着殊死搏斗。一人身穿中式马褂,一人却只穿了条短裤。看招式,马褂似乎是蔡李佛的传承,而短裤则看不出名堂;虽然他打得毫无章法,可出拳速度迅猛,脚法凌厉,马褂虽有攻有守,却被他的猛烈进攻打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莫工头低声道:“这个就是泰拳,凶狠毒辣,招式包括头撞,口咬,拳打,脚踢,蹬踹,扫绊,肘击,膝顶,肩抵,臂撞,推拽,抓捏,压打,摔跤等无所不有。全身任何部位,可用则用,是一种用于实战的拳术。一会儿同你比的,是这个人的师兄。你小心点吧。”

  宗泽紧张地注视着台面,心中为马褂暗自捏把冷汗。果不其然,十来个回合后,他已被短裤打翻在地,鲜血喷了满地,眼见活不成了。

  短裤极为嚣张地伸出中指,用着生硬的中国话喝道:“中国功夫,哼!”

  之前同那日本人武田藤较量之时,亦未见那个蛮横的日本人如此目中无人,宗泽双手紧握成拳,怒火中烧。区区弹丸小国竟都敢恣意嘲笑国人,想我中华泱泱大国,何日才能强大?!

  莫工头抬手向裁判示意。裁判会意,吹了口哨,用英文大声道:“下一场,由泰国的基朗对中国的李泽!”

  两名打手卸下了宗泽的镣铐。宗泽略略活动着手腕,向着擂台稳步走去。基朗亦是赤膊上阵,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现出黝黑的皮肤和发达的肌肉。宗泽行礼时,却遭来了哄笑。他面容本就清秀,加上身材削瘦,看上去更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两人往台上一站,谁胜谁负,似乎早已一目了然。

  两人各就各位,面对面站好。裁判哨声刚吹响,基朗先发制人,侧身一脚向宗泽袭来。宗泽出掌相挡,刚躲过这一腿,基朗另外一腿已朝着他面门凌空飞来。他急忙闪身躲避,跳出一米开外,与对手拉开距离。

  基朗接连扑空,不禁恼羞成怒,大叫着向他扑去,拳来脚往,招招向着他的要害袭去。宗泽却只是尽力护住身体,不停地闪避。台下观众只当他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禁嘘声一片。莫工头双臂环抱,面色凝重。

  却不知宗泽向来讲求知已知彼。为保持体力,他不想多作进攻,只待摸清对方路数后,伺机反攻,一招克敌。他很快看出了对手的破绽。此人脚法虽猛,腰马却并不沉稳,尤其换腿之时,露出一个大空档,极易攻破。他瞧准机会,避开他的腿劲,朝那人作支撑而用的右腿膝盖出其不意猛踢一脚。只听得喀嚓一声,对方小腿已断,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台面,跌得鲜血满面。

  裁判连数数声,那人挣扎着站起,却因右腿剧痛,又咚地倒了下去,抱着受伤的腿惨叫不已。

  在场观众惊诧莫名。他们有的甚至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明明宗泽落在了下风,怎么突然对手却倒下了。

  宗泽沉着地抱拳行礼,款款走下擂台。

  莫工头冲他赞许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钱袋扔给他。他倒出来数了数,竟有二十块。

  莫工头道:“好好打!以后只要赢,会比今天所得多得多!”

  第三十四章 柳暗花明(一)

  既然参加拳赛仍然不能离开这山谷,宗泽对拳赛的兴趣淡了很多。但他很清楚,自答应莫工头参赛的那刻起,他已没有后路可退。得罪了工头,等于是自寻死路。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渐渐知道,一共有十来个矿场参加了拳赛,都是由各矿场的工头牵头,挑选出体格强健的矿工进行比试,台下的观众则是各矿主,社会名流富绅及一些略有盈余的小康之家。除了生意上的来往,他们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赌钱。只要大热倒灶,就会有人一夜暴富。

  他已连续一个月未输一场,打破了这里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一场打完,他的赏金已涨到了八十块。

  想到张文惠,他心中稍感欣慰,就算浑身上下已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这一日,莫工头暗中叮嘱他,下一场比赛一定要输。他方才明白,自己即将变身为那个倒灶的大热了。看来打假拳并不是华师长之流才会用到的手段;洋人自命清高,亦不过如此。

  这次的对手,亦是一名中国人。宗泽暗想,就算是输也是输给中国人,不算丢人;只希望对方看在同胞的份上,下手不要太重,只要适可而止,到时候他假装爬不起来便是。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名同胞下手比任何人都重,拳拳必杀,招招夺命,可他只要一还手,裁判就会吹哨暂停,莫工头便会拢过来向他使眼色。他知道,不但莫工头下了重注赌他输, 就连矿主爱德华也投了不少注。他若不顺着他们的意思,就算自己在台上打赢,回到矿场只怕会被人生生打死。

  无奈之下,他只好委曲求全。毕竟,在台上独对一人要容易得多。

  不等对方再出重拳,他巧妙地借了对方一招,就势摔倒在台上,看起来似乎中了对方狠狠一腿,实际上他已用手挡住了要害部位,并无大碍。

  就算是作戏,也得将功夫做足。

  裁判在数数。宗泽装模作样地挣扎了一番,终是没能站起。哨声响起,一切都结束了。

  两名打手上前照旧给他戴上镣铐,正欲拖了他离开,却听到观众席上传来一声大喝:“慢着!这场比赛有问题,我不相信李泽会输!”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纷纷附和,都觉宗泽此次失利太过突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宗泽抬起头望过去,不禁惊呆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突然失踪的日本武士武田藤!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爱德华见势不妙,向裁判使了个眼色。裁判会意,傲慢地回应道:“这位先生,请你不要胡搅蛮缠了,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可争辩的。同英国人做对的人,决不会有好下场!”

  武田藤却毫不示弱地冷笑道:“不是我同英国人做对,是他们同我做对。谁同我做对,谁就是同大日本帝国做对。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有这个胆量!”

  这二愣子还是二杆子气十足,宗泽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见他把这件事抬高到了另一个层次,裁判倒被他唬住,张口结舌,无法招架。莫工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手示意手下将宗泽带走了事,却被武田藤拦住。

  莫工头将烟从嘴里抽出,不屑地啐了他一口唾沫,道:“胜负已决,就算是你日本天皇也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少在这里找事!”

  武田藤大怒,身后十来名武士将莫工头一行团团围住,另一帮武士也将那名得胜的中国拳手围住,不准他们离开。三方当下剑拔弩张,空气几近凝固。

  碍于他的日本人身份,又是这里的大买家,爱德华不敢造次,忍气吞声道:“武田先生,你究竟要怎么样?”

  第三十五章 柳暗花明(二)

  见对方露怯,武田藤脸上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昂然道:“两个选择给你们。其一,把这个李泽交给我,这场比赛,我愿赌服输;其二,你们可以不交人,但是,今天的比赛成绩,一笔勾销,所有赌注必须全部退还。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这段话稍有些长,他的翻译罗罗嗦嗦讲了好半天,爱德华方才听懂。他一直用中国话同对方交涉,不知是否是为了让宗泽能听得明白。

  宗泽不解其意,但眼下,他的这个要求,显然是自己脱身的最好途径。他心潮澎湃,紧张地望着爱德华,不知他会做出何种选择。

  爱德华与另一名洋鬼子凑拢低声交谈着,似在商议。过了一会儿,他这才道:“对不起,这两个选择,我都不会选。来人!”他突然高喝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应声闯入,虎视眈眈地对准武田藤等人。

  “武田先生,虽然你是客人,但是,你今天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你的权力范围。我有权将你驱逐出境。”爱德华很是得意。

  武田藤却不慌不忙。他手下的那班武士迅速拔出手枪,与英军对峙。爱德华没料到他居然敢带枪入内,不觉慌了神。

  武田藤道:“爱德华先生,既然你不肯做出选择,那我就替你选吧!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你要开枪,请便。我们大日本武士是不怕死的!一命换一命,看谁换得过谁!”

  爱德华果然怂了。在他们的理念之中,这种换命行为是愚蠢而疯狂的,他们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英军士兵目瞪口呆,虽然仍持枪相向,却不敢妄动。

  日本人吃定英国人不敢同他们赌命,将宗泽从莫工头手中抢出,下了他的镣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去,竟无人敢拦。

  宗泽暗想,日本野心勃勃,如今连英国人都不放在眼中,终有一天,他们会将魔爪伸向我中华。却不知到时候,中华大地又将陷入怎样的凄苦境地!

  武田藤将宗泽带入自己在此的一间专用客房。他专门命两名随从在门口守候,这才对宗泽道:“洪先生!多日不见,你怎会沦落至此?”

  宗泽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如此留我,究竟所谓何事?”

  武田藤微笑道:“很简单。上次你我一战,未分胜负,在下一直耿耿于怀。本来同阁下约好再战之期,却不料接到上头的调令,这个心愿一直无法得偿。今日却在此相遇,我看这一定是上苍给了我一个机会,你一定要同我完成这场对决!”

  宗泽苦笑道:“武田先生,洪某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你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相信那日刀上之毒,是我所下?”武田藤不禁又急又怒。

  宗泽忙道:“洪某绝非此意。只是阁下此番将我强行留下,那爱德华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况且输赢不过是过眼云烟,阁下不必为了这点虚荣而误了正事,因为我与英国人闹翻,恐怕是得不偿失啊。”

  武田藤却道:“洪先生,对习武之人来讲,追求绝世武功,自是毕生愿望。能与高手过招,才是证明自己最好的途径。我并不是一定要赢你,只是想证明自己。”

  宗泽由衷地道:“武田先生不愧是一代宗师,光明磊落,不似某些人,机关用尽。”

  “你是说,郁镇南?”武田藤忍不住反问。

  宗泽咬牙道:“我洪家家破人亡,全都是拜他所赐!”

  武田藤亦黯然道:“亏我之前将他当做至交,想不到为了一己私利,他竟然连我都出卖!”

  两人各自感慨,不胜唏嘘。

  武田藤见宗泽毫无斗志,不觉话锋一转,道:“洪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赢了我,我一定放你一条生路;爱德华那边,我自会向他交等。但如果你死在我的刀下,那只能怪你自己学艺不精,与他人无怨。”

  宗泽心下一动:“此话当真?”

  武田藤正色道:“绝无半句虚言!”

  宗泽凛然道:“如此,希望先生多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爱德华的妓寮中有一女子名叫张文惠,是我弟妇。我要你也救她出来!”

  武田藤略一迟疑,道:“这个好办,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第三十六章 决斗

  宗泽住在武田藤的驿馆内,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照顾得无微不至。一晃十余日过去,其间爱德华曾派人前来要过一两次人,均被武田挡了回去。宗泽归心似箭,唯恐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待瘀伤稍退,便向武田藤提出比武的要求。

  武田藤倒是个直性子,这场比试他亦已盼望多时,宗泽一提出,他便欣然同意。这一日,他领着宗泽驱车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谷。放眼望去,谷中野草丛生,人迹罕至,若要进行一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结果的比武,这里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武田藤下车时,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宗泽心中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只听到武田藤朗声道:“洪先生,上次阁下提到的那个女人我已替你赎出来,希望这一战,你能全力以赴。在下真的很希望能与真正的高手过招。”说着,他将包袱卸下,从怀中取出一对峨嵋刺扔给他,“这个是我回国后专门打造的一对,为了研究它,我下了不少功夫,今天正好来验证验证。来吧,出招吧!”

  宗泽沉着地接住双刺,心潮起伏。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胜男同李懿德的脸交替呈现在他脑海中,盈盈笑语,言犹在耳。想起当日在马车之上,他抱着幼小的胜男,握着那块玉佩,向着李懿德郑重地立下重誓,他的眼睛不禁又潮湿了。

  “胜男,我答应过你娘要好好照顾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峨嵋刺在手中飞快地旋转着,舞成一片银花。武田藤高举着武士刀,一声大吼,向着宗泽冲了过去。

  刀光剑影之下,两人已是拼尽全力。宗泽有了峨嵋刺在手,如虎添翼,武田藤虽然来势凶猛,但宗泽招式凌厉,变化莫测,几十个回合下来,武田已渐落下风,身上衣衫被挑得破烂不堪,好几处已渗出鲜血。再看宗泽,他身上亦被划破了几道血口,所幸都是皮外伤。

  宗泽瞧准他空档,持刺点中武田手腕穴道,他的武士刀竟从手中飞了出去。武田藤又羞又躁,竟大吼着扑上前去,欲以空手对白刃。

  宗泽只好扔了峨嵋刺,继续与他周旋。两人拳来脚往,一时间难分伯仲。在矿场的这几个月超负荷的劳累,宗泽已渐感体力不支。他索性将峨嵋刺的招式化于掌中,挑勾刺拨之下,借着巧劲猛然发力,竟将武田藤远远打出圈外。

  武田藤心中赞叹不已,面露愧色,悻悻地道:“洪先生武功融汇贯通,在下输了!输得心悦诚服!”

  宗泽收了招,拾起地上的峨嵋刺,上前将他扶起,顺手将峨嵋刺交还于他。武田藤接过双刺,略一迟疑,却朝着自己的胸部扎去。待拔出来,他胸口上已然一处血窟窿,鲜血溅了满身。宗泽不禁大惊:“你这是为何?!”

  武田藤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洪先生,对不起,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那位姑娘我尚可拿钱去赎,可是你,无论我出什么条件,英国人都不肯放人。我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他们威胁说,若我再不放你出来,他们就要动用外交关系遣送我出境。为了完成心愿,我被迫答应他们,和你决斗结束后便押送你回矿场。现在,你快走吧!那包袱里有换洗的衣裳和一些银元,你带上它,快点走!张文惠就藏在圣玛丽大道上的祥和客栈里。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那里去。走!快走!”

  宗泽急道:“我走了,你如何同他们交待?”

  武田藤道:“放心,我就说你将我打伤,负罪逃走了。”

  宗泽万没有想到,救他的竟会是日本人。他一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朝着武田藤深深跪拜,这才拾起包袱,远远逃走。

  第三十七章 又起硝烟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整个广州城似一个大蒸笼,闷热潮湿,令人几欲窒息。胜男懒懒倚在竹躺椅上,茫然睁着双眼,目光透过榕树茂密的树叶,投向湛蓝的天空,呆呆出神。

  这俱躯体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她的灵魂早已随着宗泽的离开而飘散,如深秋的落叶四处零落。只是,这身体多活一日,宗泽便可多得一日平安,这才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郁镇南此刻正俯卧在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个月下来,他不分昼夜恣意放纵,已将身体彻底摧垮。他转过头来望向胜男,眼中流露着无法言喻的悲愤。这个女人,这个唯一令他心暖,令他心动,令他想与之厮守一生的女人,如今已成了个活死人,任凭他如何去爱,她都毫无反应。

  看着身下的女人象死人般瞪着空洞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永远都没有焦点的方向,他便气愤难平,加快力度与速度,以此来作为惩罚。但现在,这种惩罚已变得毫无作用。除了那张没有生气的脸会因此而痛苦得扭曲变形,她连一声都不肯哼出来。

  “胜男,你的心竟是铁打的么。”他虚弱得连发问都变成了慨叹。

  胜男斜靠在竹躺椅上,不动声色地按揉着小腹。她要把他留在她体内的一切统统赶出去。今生今世,除了宗泽,她不会再为第二个男人延续生命,更何况是这个恶魔。

  “长官!”门外突然传来丁冲焦急的声音。

  “什么事?”郁镇南声音黯淡嘶哑,全无当日飒爽豪情。

  丁冲道:“长官,出事了!”

  郁镇南不觉一惊,急忙翻身起来,穿好衣裳打开门。

  丁冲见到胜男,尴尬地行了礼,这才道:“在这里讲,还是去书房?”

  郁镇南看了胜男一眼,道:“就在这里讲罢。”

  胜男一动不动,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是眼睛间或微扇,算是一个眨眼,算是她还活着。

  丁冲亦顾不上许多,恨恨地道:“长官,陈远祥这兔崽子,吃里扒外,居然和姓肖的狼狈为奸,如今他们已经打到从化,眼看就要逼近广州城啦!”

  “什么?!”郁镇南吃惊不浅。陈远祥是他麾下最得意的将领,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兵,若不是得到自己这个伯乐的赏识,将他破格提拔为连长,他能一路顺畅地坐到师长的位置吗?想不到这个白眼儿狼得陇望蜀,居然想打他军长的主意,真是不自量力!

  他强打精神,对丁冲喝道:“跟我走!我要叫这群小人知道,我郁镇南,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辜负我的人,一定要他知道,背叛的下场!”

  经过胜男身边时,他顿了顿。其实此刻他心中很是惶恐。叛军来得突然,又离城如此之近,他心中根本毫无把握能将此次叛乱摆平。枪林弹雨中,哪次不是九死一生。也许,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他希望这个女人能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他就算死亦能瞑目了。可是她仍然无动于衷。

  郁镇南内心早已脆弱得不堪一击,面对她的冷漠,那颗心已然被击得粉碎。只是,这心碎,却了无痕迹。他昂然抬起头,从她身边默默走过,没有回头。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想。

  第三十八章 家变

  郁镇南一走十余日,音讯全无;城外的炮火声倒是越来越近了。城内的气氛空前紧张,为避战祸,人们纷纷逃离家园;大街小巷,满是逃难的人群。

  胜男困在郁府内,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一天,她突然发现家中有些反常,不但没有人再往她房间里送晚饭,连喜儿都不见了踪影。

  “喜儿!”她腹中饥饿,忍不住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只好亲自走出了房间。虽已是黄昏,阳光依然有些刺眼。她惊讶地发现,郁府上下忙碌一片,下人们正在搬着东西,家俱,摆饰,就连那个被郁镇南遗弃的送子观音也被人抱走了。

  人们从她面前经过,走得理走气壮,旁若无人。在这群人中,她发现了喜儿的身影。喜儿见到她,脸上一红,却仍是低着头,从她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

  “喜儿!”她忍不住唤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做什么?”

  喜儿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这还用问么,你自己看不到的吗!”

  胜男将她拦住,急道:“你们这么做,不怕老爷回来责罚么?”

  喜儿将眼珠一翻,冷冷哼了一声,道:“老爷?老爷如今吃了败仗,生死不明。再过几日,这广州城就该归肖司令接管啦。我们若不把值钱的东西先拿走,到时候别说这宅子,就连你都会被肖司令所占。识相的话,你也快收拾几件物什,赶紧逃吧!”

  胜男惊呆了。在她的心目中,郁镇南根本就是个不可战胜的恶魔,她从来不敢想象,这个所向披靡的人也会有一败涂地的时候。那一瞬间,她心中对他的同情油然而生,泪水噙在眼眶,声音都在颤抖:“老爷平日待你们不薄,如今他有难了,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听了这话,喜儿不禁恼羞成怒:“洪胜男,你少在这里扮清高了,你不是跟着洪大少爷走了吗,为什么还回来?哼,你不一样是为了郁镇南的钱!亏我当初还帮洪少爷救你离开。现在你反倒帮郁镇南说话了,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说着,她重重地甩开胜男,抱紧手中的古董花瓶,向前走去。

  “住手。”望着穿梭的人群,胜男强忍泪水喝了一声。

  无人理会。

  “我叫你们住手!”她不觉提高了音量。下人们抬头看了看她,木然转身,只当无事发生。

  胜男忍无可忍,冲回房间掏出郁镇南送给她的那把手枪,拉上枪栓,对着天空抠响了扳机。这下,人群终于停了下来。胜男将手枪对准其中一人,喝道:“把东西放下,滚!”

  一名下人欺她年轻,冷笑一声道:“洪胜男,郁镇南得势的时候,我们得称你一声郁夫人,可现在他都不知道给大炮炸成几块了,你还想在我们面前耍什么威风?有枪了不起啊?我们这么多人,你只一把枪,打得过来吗?”

  听他这样讲,众人顿觉有理,不由松了口气,齐声附和着,取笑着,提起脚步继续他们的抢夺。

  胜男眉头一扬,毫不示弱地道:“是,有枪是没什么了不起,但这枪里还有五发子弹,我就可以要你们五条人命!你们谁这么大公无私,愿意牺牲自己性命成全他人?嗯?你吗?!”说着,黑洞洞的枪口已然对准了这个人。

  当日郁婉秀对她恶语相加之时,她曾不顾一切地拔枪相向,若不是郁镇南及时赶到,郁婉秀恐怕已成她枪下冤魂。这个女人,骨子里有种难以预计的邪气,她当真发起狠来,倒真不可小觑。

  他不禁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夫。夫人。有话,好好说。”

  胜男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道:“东西放下,你,滚。”

  那人当然不肯做出如此大的牺牲,自己所为毕竟理亏,只好乖乖将手中之物放下,不甘心地退到了一边。

  胜男又将枪指向另一人:“是不是要我一个一个地劝,你们才肯走呢?”

  众人沉默着,迟疑着,既不肯放弃,又不敢强行离开。双方对峙着,胜男不觉紧张起来。这个时候,胜在气势,拖得越久,她的威慑力便会越小。到时候,倘若他们一拥而上将枪抢走,恐怕她的性命都将难保。

  果不其然,人群中一人喝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她一个女流之辈吗?她有枪有什么了不起!一定会打中吗?”

  胜男还没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一个健硕的身影已向她扑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抠动了扳机,以求自卫。那人身子一晃,鲜血溅了她一脸一身,轰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第三十九章 九死一生

  这突如其来的血案令在场之人震惊不已,众人目光齐齐投向胜男,心中的恐惧转瞬间化为悲愤,大吼着向着她扑去,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胜男脸色乌青,一动不动地举着枪,瞄准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流淌在她血液中的刚强与勇气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一发不可收。她绝不能容忍这群背信弃义的小人得逞。郁镇南固然该死,却还轮不到他们造反。

  她正欲抠动扳机,又一声枪响划破长空。她不觉愣了愣神儿。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一枪并非从她手中打出,丁冲已带着一队人持枪冲了进来,将郁府上下团团围住。

  “妈的,东西放下!都给老子滚!”丁冲持枪顶了顶头上那顶血迹斑斑的军帽,发狠道,“你们这群王八蛋,趁军长不在欺负一个女人?!你们还是不是人哪?!”

  这群人哪里见过这阵势,纷纷扔了手中物什抱头鼠窜。

  胜男却不敢放松。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知道他们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抢劫的!她将枪对准了丁冲,双唇哆嗦着,喃喃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夫人!”丁冲双膝下跪,对着她叩头道,“夫人误会小的了!是军长,军长他。快不行了。求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郁镇南快死了?。”胜男喃喃重复着,似五雷轰顶般,整个人如痴如傻,呆呆伫立原地,半晌作声不得。

  丁冲恐她不肯相见,哭着恳求道:“夫人!求你了!军长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一直都在唤你的名字。你也不想他死都闭不了眼吧!”

  胜男鼻子一酸,泪水跟着滚落下来。这个恶魔终是要去了,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她深吸了口气,方才道:“等等,我拿点东西。”说着,她径自回到房间,不一会儿便出来,从容地道:“带我去见你们军长吧。”

  丁冲喜不自胜,抹掉眼泪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扛在肩头。众兵士见状,亦跟着迅速退下。门外早停着十几匹马。看来,这些都是骑兵连的人。胜男来不及细想,已被丁冲扔到了马背上。他随即翻身上来,道了声“得罪了”,一手抱紧她,一手持起缰绳,朝着城外飞奔而去。身后十几名士兵亦跟了上来。

  一行人来到一处破败的土地庙前方才停下。丁冲将胜男接下马来,对她道:“军长就在里面。”

  胜男强打精神,脚步却是如此沉重。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郁镇南的那一刻,她还是惊得跌坐于地,哭喊着爬过去,扑在了他的身旁。

  一颗炮弹在离郁镇南不过两米开外处爆炸,不但夺去了他的左腿,更夺去了他的左眼,胸腹上亦是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渗透了绷带,垫在身下的枯草早已血痕累累。

  胜男扑上前去,却不知该碰他哪处才不会弄疼他。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跑出破庙,掩面恸哭。

  在场的士兵不禁跟着掉下了眼泪。

  哭过一阵,胜男努力止住泪,对丁冲道:“就只剩你们了么?”

  丁冲略一点头,喉头一阵哽咽,没有接话。

  胜男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丁冲不解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胜男道:“镇南。多谢你们舍命相救。这点钱,是我的一番心意。虽然比起我丈夫的命,这点钱根本微不足道,但我只有这么多了。你将这些钱分给弟兄们,大家散了吧!”

  丁冲执意不肯收钱,冷面相拒:“夫人太小看我们了!我们弟兄跟随军长出生入死,重的是情义,不是钱!”

  胜男急忙道:“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将这些钱给你们了!”

  丁冲不觉一怔。

  胜男顿了顿,解释道:“眼下肖司令一定在四处找我们。现在我们这么多人,又有马,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他们找到,不如化整为零,混入难民中,倒容易脱身了。我会带军长走的。大家各自拿了银两,回家的回家,做小买卖的做小买卖,只是今后都别再踏入行伍,不要泄露军长的去向!拜托各位了!”说着,她向着丁冲深深行了个大礼。

  丁冲一把将她搀住。胜男所言不无道理,他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来救郁镇南。他忍住泪,对胜男道:“夫人既然一片苦心,我们就将钱收下啦!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会去完成!”

  胜男道:“我的确还要请丁兄弟再去跑一趟。”说着,她凑近他的耳畔,对他悄声道,“请速去佛山,将洪府的管家阿福接到这里来!”

  丁冲得令,迅速分下银票,将众人遣散,随即上马,向着佛山飞奔而去。

  拥挤的破庙顿时清静了。

  “镇南。”胜男跪在郁镇南身边,轻唤着,泪水如崩堤般涌出。

  郁镇南似乎有所感应,喉咙里努力发出模糊的回应,那只稍微能动的右手在地上措索着。胜男一把握住了这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镇南,你感觉到了吗。你一定不能死。不能。”

  第四十章 欺侮(一)

  秋风萧瑟,带来丝丝寒意。小镇郊外,傍着一棵铺天盖地的榕树,支起了一间棚房,棚房边斜插着一枚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树下几张竹椅,几张小几,茶碗和茶壶,和着江水滔滔,更显平静。

  对郁镇南来说,能活下来,已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那日阿福被丁冲接到破庙之后,见到他伤势如此严重,亦是吃惊不浅。所幸他有备而来,替他清理了伤口后,敷上止血白药,又熬了消炎止痛的汤药一并灌下,调养了七、八日,他竟渐渐有了起色。

  待他稍能移动,阿福又雇了马车将胜男同他一并接回了佛山老家。洪家发生了这么多事,直至家破人亡,多得他忠心耿耿,苦苦支撑,才算保住了济世堂,保住了洪家大宅。只是洪家在佛山,再无往日风光。

  过得月余,郁镇南已渐痊愈。阿福为他做了一个轮椅代步,胜男为他做了一个眼罩遮住空空的左眼眶。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成了瘸腿的独眼,这极大的落差,令人无语凝噎。自他苏醒过来,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胜男也不勉强。每日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从无半句怨言。但他明白,她不过是在可怜他。

  他已是一无所有了。除了慨叹“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他实在是无话可说。自己戎马一生,竟会在人生最春风得意之时遭遇如此惨败,不但被手下人出卖,连家中的下人都敢趁机做乱。为什么他做人竟做得如此失败!

  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更不愿被心爱的女人怜悯。几次三番,他挣扎着要离开洪家,都被阿福背了回来。

  胜男似乎终于明白到他的心意,一个月前,她向阿福辞行,带着他来到了这里。这个小镇并不繁华,但山青水秀,民风朴实,算得上一处世外桃源。她向镇里租了这块地,依着这棵榕树建了间简易的茶馆,镇上的人闲来无事,也都会来帮衬生意。

  日子就这样安定下来。此刻,郁镇南正坐在轮椅上,怔怔地望向前方,满心惆怅。天气转凉,来喝茶的人也渐渐少了。茶馆的生意差了许多。胜男一脸茫然地守在摊头,守着一壶热水发呆。

  “林大嫂!”这声轻佻的呼喝,令这夫妇二人顿时紧张起来。

  “是龙三爷!请坐!”胜男努力挤出笑容,起身相迎。

  郁镇南的脸色愈发阴沉了。这个龙三,乃是当地一霸,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自从他与胜男搬到此地,他便千方百计地打着胜男的主意。胜男为了少惹事,一直极力忍让,只要不出格,让他摸摸脸拉拉手,也就罢了。

  可她的忍让换来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变本加厉。龙三见到郁镇南这般境况,哪里会将他放在眼中。他已打听过,这夫妇二人无依无靠,适逢战乱流落至此,他根本不用再有所顾忌。纳胜男做他第八房姨太太,已成为他最新目标。至于她那个瘸腿的丈夫,他若识相,拿钱摆平;若不识相,直接扔江里喂鱼。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大摇大摆地向着茶馆走来。

  第四十一章 欺侮(二)

  “林大嫂,生意不怎么样嘛。”龙三挤着一双鼠眼,色迷迷地打量着胜男,目光在她胸上臀上扫来扫去。

  胜男笑笑,拎着水壶过来冲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就势掀起了她的衣袖。

  “啧啧,”他忍不住赞叹,“胳膊都这么白,那身上一定更白啦。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下,看是不是真的比胳膊还白!”

  胜男只有装傻:“龙三爷又讲笑啦。”

  “诶,不是讲笑,我很认真的。”龙三死死握着她的手不放,大拇指还在她手背磨蹭着。

  胜男厌恶地抽出手来,脸上却陪着笑脸:“三爷请慢用。”

  龙三看了郁镇南一眼,道:“你相公又瘸又瞎,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难道打算就这样守着他过一辈子?不如跟三爷回去做我的八姨太吧,保管你吃好的穿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

  郁镇南双手紧握成拳,骨头捏得咯咯作响。他紧咬牙关,腮边现出道道青筋,却苦于腿脚不便,不能发作。

  胜男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只当他胡言乱语,不与计较。

  龙三却伸手将她抱住,强行搂在怀中,发怒道:“三爷同你讲话呢!你笑是什么意思?”

  胜男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龙三托起她的下巴,轻佻地道:“爷看得上你,肯收你作妾,是你的福气!要是换了别人,爷一早就拖上床了事!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哪!这么俊俏的小脸,若打坏了,爷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郁镇南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拄着双拐上前揪住他胳膊,一把将他拉开,迎面就是一拳。龙三猝不及防,生生挨了这一拳,鼻子顿时开了花。见自己吃了亏,他哇呀呀大吼着,张牙舞爪便向郁镇南扑来。

  龙三身上本就有些功夫,郁镇南行动不便,三拳两脚便被他打翻在地。龙三为报那一拳之恨,竟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

  有道是人怕打脸树怕剥皮。这样打法,疼痛倒是其次,给人带来的侮辱却是毁灭性的。

  胜男跪在地上哭号着哀求:“别打啦!三爷,求你别打啦!”

  可她越求,龙三越打得欢。

  “你心疼啦?这种废物有什么心疼的?打死了他,你改嫁给我,三爷保你夜夜欢愉!。”龙三突然间停了手。

  郁镇南突然掏出枪来,直抵着他的额头,他急忙抬手作投降状,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的会有枪。”

  郁镇南怒火中烧,喀哒一声拉开保险。

  龙三倒底是个人物,在这危急时刻,竟仍然很是镇定:“林大哥,把枪放下,咱们有话,好好说。我若真被你打死了,官府一定会拉你去填命,到时候剩下林大嫂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算我不欺负她,还有别人照样会欺负她。”

  郁镇南不觉一怔。趁着他犹豫之际,龙三突然一掌砍到他手腕,郁镇南吃痛,那枪竟被砍得跌落在地。龙三趁机拾起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郁镇南惊呆了。枪林弹雨他都挺了过来,想不到如今竟会丧命于无名鼠辈。

  龙三狰狞着一张脸,耻笑道:“怕啦?你也知道怕么?还从来没有人敢用枪指老子的脑袋!你又瘸又瞎的,活在这世上还不是受苦,不如早点送你去西天享福!”说着,手指已向扳机伸去。

  郁镇南只当自己必死无疑,下意识闭上了眼。只听得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飞溅了到他脸上。他睁眼一瞧,已是面如死灰。

  胜男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大石头,没头没脑地向着龙三的脑袋砸去。他脑浆迸裂,当场死亡。她却唯恐他没有断气,竟举起石头将他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龙三的脑袋,就象个被砸扁的血葫芦,血水和着脑浆流了一地,即便看惯战场上惨景,郁镇南仍是惊骇不已。

  “胜男!胜男!够了!他已经死了!”看到近乎发狂的妻子,郁镇南终于失声喊了出来。

  胜男举起的手忽地放下,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四十二章 冷血冷心

  郁镇南心惊胆颤,挣扎着爬到妻子身边,撑起身子,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抚着她的肩,不住地安慰:“胜男,没事了!他不会再来欺负你了。没事了。”

  胜男恍然惊醒,将他推了个趔趄。她口中喃喃不绝:“不,还没完,还没完。我一定不能有事,我们一定不能有事。”她两眼发直,仿若鬼魅附身。

  只见她抖抖索索地将龙三的衣裳剥了下来,包住他那惨不忍睹的脑袋,拽住他的双脚往茶馆里拖。

  刚走出几步,却见龙三家的一名下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惊恐地瞪大了眼,却哆嗦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龙三家里人寻他不着,便打发了他前来,不想竟让他撞上这一幕惨剧。

  胜男不由狂喝一声:“开枪!快开枪!打死他!打死他!”

  郁镇南惊呆了。他万万想象不到,这个原本善良娇柔的女人竟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枪在手中颤抖,却始终抠不动扳机。

  那名下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转身没命地逃走。

  很不幸,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想活下来,真的很难。

  胜男重重撒手,龙三的尸体“咚”地摔在地上,那本就砸成稀烂的头颅从脖子上折断,只因尚连着皮肉,没有滚落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夺过郁镇南手中的枪,凝神屏息,朝着那人的背影“砰”地一声,抠响了扳机。子弹穿胸而过,那人应声趴下,便再无半点气息。

  胜男一鼓作气,上前把他的尸体一并拖回,随即打开油瓶,将平日炒小菜而备的菜油尽数倒在二人身上,一把火将这二人连同茶馆烧了个精光。

  郁镇南趴在地上,目睹这一切,满脸错愕。悲痛裹挟着愧疚,向他齐齐袭来,叫人不寒而栗。胜男推着轮椅走来,将他扶起。熊熊烈火印红了她的脸。她表情木然,仿佛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

  “我们走吧。这里,不能待了。”她说。

  回到家中,天色已完全沉了下来。胜男打了水替丈夫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这才顾得上自己。

  她精神紧绷,几近崩溃。方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她几乎不敢再回想任何细节。她舀了一盆水,将脸埋进水中,想好好冷静冷静。直到气息用尽,她这才喘着粗气抬起头来。

  门外,郁镇南透过门缝,担心地注视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第一次杀人,最难过的便是自己这一关。他很明白胜男的感受,但是,除了内疚,他帮不上任何忙。

  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只要他果断一点,结果了龙三的性命,她就不会用石头砸死他;只要他听话开枪,她就不会抢过手机,再杀第二人。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任他再作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他呆呆地望着她,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胜男已解开衣衫,从容地抹擦着颈项和身上的血迹。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看情形,胎儿至少已近四个月。从他苏醒到现在,他一直未近她身,她又常穿着宽松的衣衫,这三个月来,他居然丝毫没发现她的变化。

  郁镇南心头颤抖,双唇不住地哆嗦着,想唤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禁不住掩面痛哭。原来,她一直没有放弃他,竟是为了这个孩子!

  哭声惊动了屋中的人。胜男急忙穿上衣衫冲了出来。见他如此,她已然明白了一切,轻叹一口气,含泪道:“镇南,别哭了。”

  郁镇南早已泣不成声:“你有了孩子。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如果我一早知道,就不会弄成这样。”

  胜男平静地道:“我也是在你走之后才发现有了它。老天爷真会同我开玩笑。我一心想为哥哥生儿育女,却总是怀不上;我想同你一刀两断,却一而再地为你怀孕。你放心,我没事,反正,我已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你说什么?!”郁镇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胜男凄然一笑,道:“还记得我同你讲过,郁府的下人趁你兵败,强抢家中的东西吗。当时,我为了阻止他们,用你当初送我的手枪,打死了阿贵。”

  “胜男。”郁镇南想握她的手,却迟疑着不敢碰她。

  她似看透他心意,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按在肚腹上,对他道:“现在孩子已经会动了。你感觉得到吗?”

  郁镇南轻抚着她的肚子,情不自禁地将脸贴上去亲吻。

  只听到胜男幽幽地道:“我不会让我的孩子象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娘。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们一定不会有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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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35:58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四卷 轮回

  第一章 归来(一)

  民国七年,夏。

  朝阳初升,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万丈光芒,露珠凝在草尖折射出晶莹的光彩。几场暴雨过后,天气更显潮热。阳光不但未能驱散这潮湿,反而带来更多的烦燥。

  城郊,一队荷枪实弹的人马正向着广州城进发,身后留下一片泥泞。为首的一名军官,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注视着遥遥在望的城楼,不觉扬鞭策马,加快了速度。

  “胜男,我回来了!可是,你,又在哪里。”

  宗泽重新回到广州时,岭南早已不是郁镇南的天下。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昨天姓郁的赶走了姓华的,明天姓肖的便赶走了姓郁的,如今他姓洪的又赶走了姓肖的,将来赶走他的,还不知是何许人也。成王败寇,如四季更替,永无止境。

  城楼之下,早有人群守候。黄市长带领着一班市政厅的官员,汇同城中富绅名流,齐齐恭候洪军长大驾。

  宗泽高高在上,望着这群卑躬屈膝的小人,心中暗道:当日郁镇南一手遮天,四处通缉我的时候,在坐的各位亦都是不遗余力;今时今日,居然还有脸来见我,真是不知耻为何意。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浅笑,昂然入城。

  市长讨好地道:“洪军长,在下已为军长备好专车,军长一路辛劳,不如下马换车,舒服点。”

  “不必了。”宗泽冷泠拒绝,“我习惯骑马。”

  市长悻悻地赔着笑脸,仰着脑袋望着他,正对上刺眼的阳光。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道:“洪军长,在下已在沁香居预备了酒菜为军长洗尘,还请军长赏面光临。”

  宗泽垂下眼皮瞥了他一眼,傲气十足地道:“黄市长,你的好意,洪某心领了!只是洪某家人还在等我一聚,不便相陪,这桌酒席,留给诸位慢慢享用,洪某改日再来拜会大家。告辞!”

  这番话,完全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周旋的余地,黄市长张口结舌,还未来得及辩解,他已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如此目中无人,犹胜当年的郁镇南。黄市长心中忿恨,却不敢表露半分,仍是客气地道:“既如此,在下就不打扰洪军长休息啦。改日再约,改日再约!”

  宗泽进城之前,已派人前往佛山知会阿福,请他先行到达广州,置一处房产,留待他用。阿福三年多未得他音讯,如今忽闻他做了军长,自是喜不自胜,立即为他在省城买下了一处大宅院。这里虽比不上当初郁府奢华,但比起佛山的老宅,已是气派了许多。

  此刻,他正领着一班下人站在大门口,苦苦守望。远远看到那个骑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阿福不禁热泪盈眶,冲上前颤声唤着:“大少爷!”

  宗泽勒紧缰绳,顺势跃下,一把将他扶住:“阿福,真想不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你!洪家还能撑到今天。我,多谢你了!”

  阿福跟随宗泽走南闯北,也学到一些生意经。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懂得“萧规曹随”的道理,严格按照宗泽当日所在时的规矩,将济世堂顽强地撑了下来。各分店上交所得,统统纳入公帐,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多得。这种义举,令各分店的掌柜感动不已。想着当初洪家的好处,大家纷纷效仿,竟无一人因宗泽的失踪而放弃济世堂。三年下来,生意虽不如从前,但济世堂济世为公的宗旨始终未变。

  面对宗泽的致谢,阿福却羞愧难当。他呜咽着道:“大少爷,小的没用,守得住济世堂,却守不住姑娘。”

  第二章 归来(二)

  “胜男回来过?!”宗泽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大声质问。

  阿福点点头,叹息着道:“当日郁镇南一败涂地,被炸成重伤,胜男为了救他,将他带回佛山养伤。后来,郁镇南伤好后,她便跟着他一道走了。”

  “胜男跟郁镇南走了?!”宗泽脑中轰然作响,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阿福小声道:“郁镇南没了左眼和左腿,跟个废人似的,若不是姑娘照顾他,他还怎么活。”

  “你为什么不留住她!”宗泽失声怒喊,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阿福嗫嚅着:“姑娘执意要走,小的也留她不住啊。姑娘的秉性,大少爷你最清楚了,她决定的事,谁能阻拦。”

  宗泽强忍泪水,松开了紧抓阿福的手,正了正军帽,复又翻身上马。

  阿福惊道:“大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宗泽定然道:“我到郁府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说着,不等阿福劝阻,他已然策马远去。

  来到郁府大门,几名亲兵上前撕掉了上面的封条,将大门推开。

  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噙在眼中许久的泪水,终是抑制不住滚滚而下。宗泽摘掉帽子,装作擦汗,顺势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那身军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湿答答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三年前,他冒死翻墙而入,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换回胜男的命时,这里还是一派高雅奢华,处处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如入画中;而今却是破败凋敝,蛛网四结,满目萧索。自从郁镇南兵败,这里便被抢劫一空,后来的肖司令嫌这里死过人,不吉利,索性将它封掉。这宅子荒了近三年,四处杂草丛生;房间内物什东倒西歪,往日风光荡然无存。

  他提步来到胜男的房间。当初,他就是从这里将她抱出。彼时彼刻,仍如眼前之事般清晰,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抱着她时的那种温暖。

  一片混乱之下,根本无法寻查什么线索。郁镇南树敌太多,想来也该是隐姓埋名才是。可他不能理解,这么好的机会,胜男为什么不离开他,反而跟着他一道走了?!郁镇南已只剩半条命,他还能拿什么来胁迫她呢!就算她同情郁镇南,她也可以留在这里等自己回来的啊!难道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胜男,你到底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

  再回到家中时,已过晌午。

  望着沉默寡言的大少爷,阿福心中七上八下。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口快,告诉他胜男其实是同郁镇南一道走了。对于大少爷同姑娘的传言,他一直是不肯信的。但如今看来,已是深信不疑。

  一名勤务兵抱着一个骨灰坛走了过来:“报告!”

  “什么事。”宗泽抬起头,目光散乱,一脸颓然。

  勤务兵道:“洪夫人的骨灰,我带来了。”

  宗泽“唔”了一声,道:“放这里吧。”

  阿福惊奇地道:“大少爷,你已经娶过亲了?”

  宗泽叹了口气,道:“是二嫂。”

  “二少奶奶?她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会有她的骨灰?!”阿福这一连串的问题,将宗泽的思绪又带回到三年前。

  第三章 文恵之死

  张文惠被人带出妓寮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然被日本人赎身。见妓寮老板对来人客气有加,她只当自己又被卖到了别处,想着从此可能再见不到宗泽,她很是惶恐了一阵。可来人带她住进了祥和客栈后,只交待她在此等候,别无其他,倒叫她茫然起来。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了三日,一直未见任何动静。这一日清晨,她忽然听到店小二在门外对人说,“先生,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当下惊恐万分,随手抓了张凳子高举过头,只待来人闯入,便要给他好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挥了凳子正欲砸上去,却听到宗泽那熟悉的声音轻声唤着:“二嫂!”

  张文惠定睛一看,果然是他,不禁喜极而泣,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大伯!我还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

  宗泽亦是感怀不已,却不敢久留,安慰了几句,便匆匆拉了她直奔码头,买了最快的船票,打算仍由香港取道返回广州。

  最早一班船需得两日以后才会出发。二人在码头附近另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为保安全,宗泽只要了一间房,床留给张文惠,自己则每晚睡在地上。张文惠看在眼里,心中泛起阵阵悲凉。

  其实,嫁入洪家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嫁的那个,是宗泽。当日宗泽同媒人一道上门提亲,父母不许她出来见人。她一时好奇,偷偷从门缝中瞧了瞧,正好看到宗泽的脸。

  那是张竣秀脱俗的脸,柔美却不失男子气慨,他的笑容象晴朗的天空般纯粹,他的眼睛清澈得如平静的湖水,是那种只有心无繁芜的人才会有的安详与淡定。她此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不禁为他深深吸引。当父母询问她意见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只是没有想到,成亲当日她才知道,她的夫君另有其人,而他,却是长兄如父,坐在高堂之上堂而皇之地饮下她敬来的茶。所幸她的夫君也有着相似的面容,虽不及他清秀,却也英俊不凡,待她又极好,渐渐地便驱走了她心中的失望。

  而这位大伯原来平日里根本不苟言笑,极难相处,更让她庆幸自己没有嫁错人。

  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她方才惊觉,宗泽才是真正值得她去爱的男人,那深藏在心底的爱慕被重新点燃,才让她对生活多了一份期盼。她甚至幻想自己能成为最后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女人。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宗泽对胜男一往情深,她不是不知道。就因为知道,她突然间对回家涌起莫名的恐惧。回家?回到家,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是寡妇了,还会有什么好人家会再娶她?就算给人做小,只怕人家都嫌晦气。宗泽倒是不嫌弃她的,但他并不爱她,更不会娶她。娘家早已不能回了,可她留在洪家,不伦不类,算什么!

  要是在矿场的那晚,他要了我,那该多好啊!我情愿做他的妾室,也比这样受煎熬强啊。

  那一晚,宗泽比平日睡得都沉。待第二日他醒过来时,忽见房梁上人影飘忽,不由惊得一跃而起,急忙上前将人放下。张文惠身体冰凉僵硬,早已魂归他方。她的无奈与悲哀,再也没有人会知晓。

  仓促之下,他唯有将张文惠的尸体火化,带着她的骨灰上了船。

  “二嫂,我说过要带你一起走的。我这就送你回家,从此你便和宗保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四章 从戎

  宗泽至今都不能理解张文惠,好不容易逃出魔窟,眼看就要回到故土,为何偏偏要在上船的前一晚走上这条不归路; 就如同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胜男为何定要跟郁镇南走掉。

  只是他不曾预料,登上了这艘船,竟成了他一生际遇的大转折。带他踏上从军这条路的人,竟然会是张天一。

  在他印象中,张天一只是一个孩子,和胜男一样的大孩子,书生气十足,纵有满腔热血,却因天生的懦弱,他的理想只能成为幻想。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会投笔从戎,投在了傅将军的门下。虽然做的是文职,但他已真正成为了一个军人。

  张天一此番下南洋,乃是受南洋华侨之托,将他们筹集到的军晌带给傅将军。事关重大,傅将军派了几个身手极好的人做他保镖。不想途中消息泄露,这笔款项金额巨大,黑白两道都想占为己有,一路上几番交锋,他的保镖已折损一半。好不容易登上回国的船,却又遭遇到另一帮劫匪。

  慌乱之中,他跑进了底舱。这里人多,混在其中,对方一时亦难下手。他随便找了一个位置正欲坐下,却被人拍了拍肩:“兄弟,这是我的位置。”

  “洪大哥?!”张天一扭头一看,不禁失声唤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宗泽亦是一惊,当即四下里瞧了瞧,但见底舱门口站着几名鬼鬼祟祟的人正东张西望,心下不由一紧。

  “天一,他们是冲你来的?”

  张天一扶了扶眼镜,老老实实点头道:“洪大哥,这次你一定得帮我!”他遂凑近他耳畔将事情大概讲述了一番,并极力邀请他一起为傅将军效力。

  因自己自身难保,宗泽本不想管闲事,但听完张天一所言,他突然间改变了主意。张天一说得对,要对付郁镇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郁镇南能如此嚣张,不正是因为他手上有枪么!倘若他也有同样的力量,就能与之抗衡,甚至打败他。

  想到惨死的宗保,枉死的文惠,还有,还有胜男。他终于答应了张天一的要求。船上的几个劫匪,很快被他制服。尸体一一扔进海中,不留一点痕迹。

  张天一默默看着他做完这些事,眼睛不觉潮湿起来。昔日温文尔雅的洪大哥,如今杀起人来却是如此冷静。是这个世界原本就如此残酷,还是人性原本就如此复杂?

  宗泽似已看透他的惊讶与无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现在的江湖,已不是以德服人的江湖了,有的,只是凶残,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在张天一的极力推荐下,宗泽很快得到傅将军的赏识,将他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官。这几年来他随着傅将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终于从警卫连长升成了一军之长。他离自己的目标已是越来越近。

  傅将军志向高远,广东只是他的第一站。他的目标,乃是统一中华。宗泽并不在乎他的主子是否好高骛远,只要岭南归自己管辖,他已是心满意足。傅将军知他无心北上,遂留了一队人马,命他镇守广东,以期后援。

  待宗泽沐浴完毕,阿福伺候着他更衣。见到他胸背处累累伤痕,阿福心头一酸,不觉又哽咽了:“大少爷,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你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啊!世道这么乱,万一。”后面的话,他咽回了肚子里,万不敢讲出来。

  宗泽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道:“有道是乱世出英雄。世道虽乱,机会却也多,要看你怎么把握了。我不走这条路,根本没机会赢郁镇南,他若不死,我一世都要东躲西藏。只是我想不到,他居然等不到我回来。”

  阿福叹息道:“郁镇南也算是个人物了,只可惜他败在了自己人手里。要不是他的主将叛变,投靠了肖司令,生生将他的人马折损了一半,他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宗泽恨恨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是败给了他自己。”

  阿福叹道:“如今他落到这般下场,也算是老天有眼。二少爷死得那么惨,姑娘却还硬要救他。”

  “阿福!”宗泽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厉声喝止了他。他顿了顿,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胜男这么做,也许有苦衷。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她。”

  阿福提醒道:“要不要请江湖朋友帮忙?何老板耳目众多,有他相助,也许会快一点找到姑娘。”

  宗泽却摇头:“郁镇南结仇太多,我不想事情弄大,怕他被仇家找到,连累胜男。”

  阿福点头:“说的也是。”

  宗泽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问道:“郁镇南受伤的事,你还有没有同别人提过?”

  阿福想了想,道:“没有,我没有同别人讲过。”

  他的话,自是信得过的。宗泽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郁镇南瞎了眼又瘸了腿,如此明显的特征,很容易被人认出。他伤成这样,应该逃不了太远。就算走遍全中国,我也要找到他!”

  无意中看到到那坛骨灰,他的心情不禁一落千丈,闷声闷气地叹道:“阿福,明天将二嫂送回佛山,同宗保埋在一起吧!她跟着我颠沛流离多年,总算能入土为安了。”

  第五章 协定(一)

  宗泽在家休养期间,城中倒也风平浪静,除了黄市长同一些商贾富绅派人前来问候过,再无闲人打扰。阿福放不下济世堂,照顾了他几日,便又匆匆返回佛山。他走之后,偌大一个宅院,满屋子都是陌生人。想到之间在佛山老宅,虽然同宗保夫妇诸多矛盾,但到底都是一家人,争争吵吵,也是热热闹闹;而今物是人非,阴阳相隔,宗泽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悲凉。

  胜男仍是毫无音讯。曾有人提到过,在离广州几百里地的一处小镇上,见到过一对夫妇,男的是个残废,女的年轻漂亮,看年纪,似乎同郁镇南和胜男非常吻合。两人本来在镇郊打理着一家小茶馆,但后来不知怎的,茶馆突然失了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夫妇俩也不知所踪。镇上的人从废墟中找到两具尸体,早已辩不出人形。

  而镇上同时失踪的,除了几名少壮汉子,还有龙三和他的一名家人。死的这两个,根本不知道是谁。人们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龙三贪恋那女子的美貌,遭到拒绝后,怀恨在心,竟将这夫妇二人杀害,又恐罪责难逃,便伙同家人烧了这里,连夜潜逃;也有人说最近匪祸猖獗,常常会有土匪明目张胆地拉壮丁,如有不从,杀人放火,亦是常事,想是这些人,都被土匪劫了。

  当然,曾有人怀疑过这对夫妇,但这男的连路都走不稳,女的又文文弱弱,怎么看都不可能将身怀武艺的龙三制于死地。时间一长,这件无头公案,就这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掉,宗泽很是无奈。但他仍然相信,胜男一定没有死;就如同当年的顾云飞,没有亲眼看到李懿德的尸体,他永远都不会相信她会离开人世。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又一个意想不到的故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几年不见,郁婉秀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爱撒娇的女孩子了。曾经俏皮的麻花辫,已被卷发代替;昔日灵动的双眸变得黯淡无神,流露着与她年纪不相称的疲惫与沧桑,厚厚的眼线与眼影,完全掩盖了她曾经的纯真。浓妆艳抹之下,紧身的旗袍,暗示着她的风尘。

  宗泽嗫嚅着双唇,迟疑地唤了一声:“阿秀?。”

  郁婉秀凄然一笑:“洪大哥,你还记得我,我真的好开心。”

  宗泽不明她此次前来的用意,竟伫立原地,再无二话可说。

  郁婉秀扬了扬眉:“洪大哥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吗?”

  宗泽方才醒悟过来,让开路放她进来。

  待两人坐定,郁婉秀方才道:“洪大哥,你的心思,我很明白。所以我也不打算同你绕圈子了。直说了吧,我知道胜男的下落,也知道她现在同郁镇南在一处;但是,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我就算死,都不会告诉你胜男在哪里。”

  宗泽闻言,先是一惊,恨不能掐着她的脖子迫她讲出一切;但他忍住了。这个女人,是郁镇南的女儿,她的话,能信多少?如今她突然现身,还不知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

  他冷冷一笑,故作轻松地道:“是,我是一直都在找胜男。不过,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一样能找到她。你如今,凭什么同我讲条件?”

  郁婉秀似乎早已料到宗泽不会轻易就范,昂然道:“就凭我。”

  第六章 协定(二)

  宗泽摇头轻笑,没有作声。在他这个年纪,尚且能原谅她的年少轻狂。

  见他面露不屑,郁婉秀正色道:“洪大哥,你知道郁镇南为什么会败得那么惨吗?”

  宗泽取笑道:“不会是因为你吧。”

  郁婉秀亦是微微一笑:“你说得没错。我收买了他最得力的部下,同肖司令里应外合,打得他措手不及。哼,郁镇南一定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人出卖,这种打击,对他这种目空一切的人来讲,根本承受不起;还没交锋,气势上就输定了,他还能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真是老天不开眼。”

  虽然宗泽知道郁镇南枪杀郁景宏的事,但面对冷漠到近乎冷酷的郁婉秀,他的心仍是一阵颤栗。“阿秀,郁镇南再坏,他都是你的父亲!你怎能如此害他!”

  “父亲?!”郁婉秀的眼倏地红了,“他一直以来都不相信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当着我和我娘的面杀了我哥哥,我娘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被迫自杀,我被他强行送到尼姑庵里剃了头做姑子,一世都不能离开庵堂!这就是我的父亲!”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禁不住跟着潸然而下。虽然她没有说出自己是如何出得庵堂的,但她一个弱质女流,除了委身于看守她的士兵,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想到胜男,宗泽心下一阵酸楚。沉默片刻,他反问道:“你打算收买我的部下,象对付郁镇南一样对付我?”

  郁婉秀收住泪水,昂然道:“那要看你,肯不肯答应我的条件了。”

  “为什么?我不是郁镇南,我也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他平静地追问。

  “你当然对我不起!”郁婉秀再也控制不住,声嘶力竭地嚷道,“你明知我喜欢你,却拒人千里之外,若你一早同我成了亲,我爹怎么能有机会娶胜男!我们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宗泽万不曾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理由,一时间百口莫辩,轻声嗫嚅着道:“阿秀。感情的事,怎么能这么算。”

  郁婉秀强忍住泪,咬牙道:“我知,我知道是我一厢情愿。但是你不该杀了肖司令!”

  宗泽叹道:“战场之上,哪里能保万全。子弹又不会因为他是司令绕着他飞。”

  “但他是我的男人!你杀了我的男人!”郁婉秀狂呼着,爆发出痛彻心扉的恸哭。

  宗泽怔住了。肖司令已过花甲之年,而她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如花似玉的锦秀年华,怎么会委身这样一个老朽?更何况,那肖司令是出了名的“色”,家中姨太太多达十几个;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她如此悲伤吗?

  他提了口气,强打精神道:“你想我怎么弥补吧。”

  见他终于上钩,郁婉秀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收起装模作样的悲痛,冷笑道,“很简单,我要你娶我。”

  “娶你?!”宗泽死死盯着她,目瞪口呆。

  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笑,又道:“我知道你心里面只有胜男,但我不在乎。只要洪夫人是我,什么都无所谓。找到胜男后,你可以纳她为妾,我会吃醋,但我不会介意你每个月会来我房里过几夜。既然得不到你的爱,我就要得到你的权和钱。你杀了肖司令,这便是你欠我的。更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同地位,胜男根本不配做你的正室妻子。我虽然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但我必毕竟未出阁,又有郁小姐的身份,同你现在,亦很相称哪。”

  宗泽眯缝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却终是猜不透,她究竟意欲何为。

  郁婉秀避开他的目光,道:“该说的我已说完。我想我都讲得好清楚了,洪大哥你这么聪明,不会听不明的哦。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既然已经知道胜男的下落,就随时都可以取她性命。你若不答应我,我也不会勉强你。只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说着,她复又收起狰狞的模样,柔声道,“我等你消息。你想通了,来找我吧。我随时欢迎。”

  第七章 隐居(一)

  在省城的老巷子里,隐藏着许多老旧的房子。门前的三角梅,撒着阳光的院子,懒懒地横在路上吃东西的小狗,呼呼大睡的懒猫,还有挂着笑脸的孩子,一切看来是如此宁静与安详。

  胜男坐在屋檐下,望着正在玩耍的儿子,默默地缝补着一件旧衣裳。刚刚咬断手中的线,木栅门被人轻轻拉开,小儿子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颠着小脚一路小跑着过去,欢喜地唤了声:“爹爹!”

  郁镇南拄着拐杖迈进来,慌忙蹲下身将儿子拥在怀中。

  “辉仔!看爹爹给你买了什么回来啦!”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波浪鼓,辉仔接过来,挣脱他的怀抱,向着胜男跑去。

  “娘亲,爹爹给我的!”

  胜男微笑着道:“辉仔谢谢爹了吗?”

  辉仔听话地扭过头,对着郁镇南细声细气地道:“谢谢爹爹。”

  郁镇南亲昵地抚着他的脸,心痛地道:“爹跟儿子买东西,天经地意,用不着道谢!”

  胜男没有接话,淡淡应了声:“我去做饭了。”说着,起身放下手中的针线,向厨房走去。

  郁镇南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两年前的那场变故后,胜男带着他匆匆离开了小镇,打算往北走,到清远,或者是韶关去。毕竟,在那里,远离肖司令的驻防,他们会安全得多。

  但郁镇南却执意要返回广州。原来,他一早知道西洋大夫有办法能为他接上一条假腿,这样,他借助一根拐杖便可自己行走,不用整日坐在轮椅上。胜男已有了身孕,他是孩子的父亲,就算豁出性命,他都要保全母子二人的平安。更何况,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省城巷多人杂,姓肖的未必想得到他竟会有胆子回到他眼皮子底下。

  好在认识胜男的人并不多,他叫胜男买了一副墨镜,换掉了他的眼罩,象一个普通的病人一样,在医院堂而皇之地排队,挂号,入院,手术。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他不但接上了一只假腿,还装上了一只假眼。他将墨镜换成了一副黑色宽边的平光眼镜,一眼望过去,倒也看不出他的左眼有问题。

  他遂找了一处老巷,租了这间小宅院,打算从此安心住下,全心全意去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孩子是在医院出世的。当日,他守在产房外,听到胜男痛苦的低吟,泪水不禁滚滚而下。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如坐针毡。他死死盯着大门,生怕医生会出来问他,是保母亲,还是保孩子。所幸一切顺利,母子平安。

  胜男被推出来的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她的笑容。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他,疲惫地笑道:“镇南,你有儿子啦。”

  这是他久违了的笑容。这一刻,令他仿佛回到当年那个雨天,从汽车中款款而下,却蓦然看到那个站在屋檐下避雨的小姑娘,正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向他投来温暖的笑意。这温暖一直伴随着他,直到宗保的出现,之前的一切便如梦幻泡影般消散,了无痕迹。而今,这温暖又重新在他心头燃起。想他戎马一生,遭此惨败,居然能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得来这第一个儿子,他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伏在胜男怀中,同他的儿子一道嚎啕大哭。

  第八章 隐居(二)

  孩子的出世,给这个家带来了新的希望。郁镇南似变了一个人,凡事亲历亲为,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胜男母子,唯恐怠慢了他们;虽然辛苦,他却从未抱怨过半分。

  胜男到底年轻,恢复得很快,奶水又充盈,儿子养得白白胖胖,令人爱不释手。郁镇南给儿子起名叫景辉,都是希望他将来能做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看着胜男一天天开朗起来,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同她再在一起。孩子满百日那晚,他试探地将她抱住。这是自他受伤以来,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单独相处。她没有拒绝,他几乎欣喜若狂。

  那晚,烛光摇曳,如同重温洞房花烛之夜,他将心爱的女人从头到脚吻了个遍,小心翼翼地进入她,温柔地动作着,亲吻着,恨不能将自己融进她体内,与她合为一体方才罢休。胜男在他身下,脉脉望着他,将手伸进他的头发轻轻抚摸,好似全然忘掉了一切。她的娇喘令他兴奋,兴奋到几欲窒息。他的女人,真的已经回来了吗!

  厨房传来阵阵焦糊。郁镇南拍拍儿子的脑袋,向着妻子走了过去。刚进厨房,便看到胜男正手忙脚乱地在洗锅,旁边的盘子里,盛着一堆烧糊了的排骨。

  看到他,胜男急忙垂下头去,似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她低声道:“这里烟大,你出去吧。菜好了我叫你。”

  郁镇南默默垂首,半倚在大门上,长长叹了口气,突然道:“胜男,他回来了。”

  胜男身子微微颤栗着,却仍是一声不吭。灶台上传来锅铲与铁锅间的碰撞声,铿锵作响。

  郁镇南犹豫半晌,似下定决心般定然道:“你去找他吧。我不拦你。除了辉仔,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带走。辉仔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他管别的男人叫爹。”说着,他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转身正要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胜男带着哭腔的质问:“你什么意思?!”

  郁镇南不想吵架,略略回头,道:“我明白,勉强留你在身边,对大家都无益处。不如成全了你们,大家心安。你放心,如果你想辉仔,想回来看他,我也不会拦你。”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胜男一如既往地喂着儿子,哄着他,催着他,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淌。郁镇南看在眼中,哽咽无语,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躲进了内屋。

  天真的孩子,并没有发现父母的异样,自顾自地同母亲说着,闹着,还好奇地接住凝在母亲腮边的泪水,咯咯笑。

  宁静的夏夜,偶有小虫在浅吟轻唱。树枝在微风中轻晃,树影摇曳,印在窗帘上,晃乱了人的眼,亦晃乱了人的心。

  郁镇南拖着假腿,艰难地在门外徘徊。胜男到现在一个字都没有说,这让他很是惶恐,猜不透她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真的会走吗?会吗。

  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郁镇南急忙抬头,正迎上妻子的目光。胜男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走向了厨房。他慌忙追了过去。

  炉上放了一壶水,正呼哧呼哧冒着热气。胜男拎起水壶,灌进茶壶中,自己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在沸水中旋转,翻腾,沉沦,淡淡茶香四溢,再看捧着茶杯的那双手,郁镇南心中一动,整个人已然呆住。

  胜男左手无名指上,正戴着成亲当日他送给她的金戒指。他说,西洋人认为左手的无名指连着心脏,所以将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就是绑住了她的心;从此以后,心心相印,永不分离。那晚过后,她嫌这婚戒戴着碍事,将它取下小心收藏好,他只是笑笑,没有强求,却不想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今时今刻,她竟然还能将这枚戒指找到,郑重其事地戴上。

  这无声的宣言,胜过千言万语。不用再解释什么,不必再怀疑什么,郁镇南扔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拉起拥在怀中,捧起她的脸,将她深深吻住。

  “胜男!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不会再说那样的浑话了。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从此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好不好。”

  胜男的泪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抱着他,心中却在向宗泽诀别:“哥哥,我如今已为郁镇南生下了孩儿,我已没有脸面再见你啦。你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第九章 狭路相逢(一)

  换下军装,重新穿回长衫,宗泽心中汹涌澎湃。前尘往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般清晰。然而,就算他再换成原先的打扮,却换不回之前的心情。这两年多来驰骋沙场,步步惊心,如今的一切,全是他拼了性命而得。既然得来如此珍贵,他更不能轻易失去。他开始有点理解郁镇南的贪婪与霸道了。

  “但我毕竟不是他。”他郑重地扣上最上面一粒盘扣,挽好袖子,走出大门。

  天色阴沉,似有暴雨来袭。下人殷勤地送来了一把雨伞。他接过伞来,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年少之时,随父亲四处游历,父亲手中永远都少不了一把油布伞。其实父亲就象那把油布伞,为他挡风遮雨,为他遮荫庇护。而今,他也要变成那把伞,为胜男庇护一切。

  郁婉秀走后,他整夜未眠。对胜男的思念,象蛇毒一样侵噬着他的心,令他心如刀绞,激愤难平。郁婉秀此行,乃是志在必得;她若真的发起疯来,胜男一定没命。他不想娶郁婉秀,但又不敢拿胜男的性命去做赌注。既然她有胜男的消息,何不先敷衍着她,只要胜男平安回到自己身边,量她也不能在自己眼皮底下玩出什么花样。

  这样盘算着,他决定装作妥协,不情不愿地同郁婉秀立下字据,答应只要找到胜男,便娶郁婉秀为妻。

  郁婉秀的回答令他懊恼不已。想不到郁镇南竟然就藏匿在城中!早知如此,他派人将全城翻个个儿,还怕找不到胜男?!只是,他尚且不知胜男为何要跟郁镇南走掉,倘若她有意避开自己,就算把广州城挖得底朝天,一样见她不到。

  不管怎样,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他怀中揣着手枪,向着郁婉秀所提供的确切地址大步流星地走去。

  老巷深处,清幽僻静,静得他自己都听得到血管里血液奔腾流淌。灰墙内,传来孩童的欢笑。他心下一动——这声音,象极了胜男小时候,清脆悦耳,天真无邪。他情不自禁地拢上前去,刚要敲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喝:“你找谁?”

  宗泽缓缓转身,抬起头。他已然听出,来人正是郁镇南。可见到这个人,他仍是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个男人,穿着粗布长衫,戴着黑色的宽边眼镜,手中还紧握着一根拐杖。他应该未到不惑之年,看起来却象苍老了十岁,两鬓已现斑白,原先高大魁梧的身躯已变得佝偻不堪。

  郁镇南见到他,惊得退后两步。可他脸上的惊慌转瞬即逝,神色反而变得坦然了许多。

  “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他平静地说。

  宗泽嘴角边泛起一丝冷笑:“你更想不到,其实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好女儿尽在掌握。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还真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就藏在省城。”

  “阿秀。”郁镇南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随即压低声音喝道:“洪宗泽,你想怎么样?”

  宗泽反问道:“胜男呢?!把胜男还给我!”

  郁镇南昂然道:“胜男是我妻子,她答应过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她是不会跟你走的。”

  “胡说!”宗泽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分明是你威胁她不放她走!”

  话刚落音,门内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镇南,你回来了吗?在和谁说话呢?”

  郁镇南应了一声,伸手向怀中掏去。

  宗泽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掏出枪,向他瞄准,毫不犹豫地抠响了扳机。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郁镇南胸前一片殷红,他颤颤微微,努力用拐杖撑住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右手从怀中拿出,手中握着的,却是一盒胭脂。

  “怎么会。不是枪?。”宗泽脑子轰然作响,却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胜男抱着一个孩子呆呆伫立于门前,望着他们,彻底傻了。

  第十章 狭路相逢(二)

  “镇南!——”看到受伤的郁镇南,胜男一声惊呼,放下孩子,奔上前去将他扶住。见到她,郁镇南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地。胸前的伤口,鲜血正汩汩而出,他嗫嚅着双唇,痴痴地望着胜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胜男轻轻托起郁镇南的头,小心翼翼地捂住他的伤,双唇不住地颤抖,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身旁的孩子大哭不止:“爹爹!爹爹!”

  宗泽象被钉在原地,满脸愕然。那把稚气的声音,同当年在马车上,胜男哭着问他要娘亲如出一辄。

  郁镇南艰难地张开嘴,冲着心爱的女人微微一笑:“胜男,我舍不得。舍不得你啊。”他的眼神瞬间空洞起来,那只原本想抬起抚去妻子泪水的手,才到半空,便已无力地垂下。

  胜男捉住他的手,紧紧摁在自己脸上,泪水象决了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镇南。镇南。镇南。”她柔声呼唤着,轻抚着他的脸,似乎想将沉睡中的丈夫唤醒。

  宗泽的心跳得很厉害。望着郁镇南那双仍然睁着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滔天大错。他手上一松,那把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看胜男,她却已然举起了一把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她手上的枪,是当年郁镇南送给她的。杀了阿贵之后,她再也没有将它拿出来过。想不到现在,它再次现身,对准的居然是洪宗泽的脑袋。

  “你杀了我的丈夫。”她面无表情地说。

  孩子伏在郁镇南身边,依旧哭个不停。

  宗泽喃喃唤了声:“胜男。”

  “你杀了我孩子的父亲。”她神情凝重,泪水却顺着脸颊哗哗淌。

  宗泽含泪闭上眼睛:“你开枪吧。”

  只听得“砰”地一响,宗泽只觉面前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子弹却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他急忙睁开眼,胜男已收了枪,跪在郁镇南身边,拿着手帕,仔细地替他擦拭着嘴角边的血迹。看到他右手中握着的那盒胭脂,她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若不是为了买这盒胭脂,他早就回家了;若是他一早回到家,就不会在门外撞到宗泽;若不是她唤了那一声,他就不会死;他只是想回家,想取出胭脂,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却被误以为他在拔枪。

  “洪宗泽!”她象头受伤的母狮,发出悲怆的咆哮,“从此我与你恩断义绝。你即刻跟我滚!滚!”

  宗泽心如刀割。他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流着泪恳求道:“胜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会同他生下孩子。”

  “别碰我!”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拾起枪重新对准了他的脑袋,不让他再靠近自己一步,“你若再不滚,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胜男!”宗泽恳求。

  “我说到做到!”她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宗泽无法,只好倒退着,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胜男一直将他逼退到巷口,方才折了回去。郁景辉跪在郁镇南身旁,拉扯着他的胳膊,不住地哭喊着,声声呼唤着:“爹爹!爹爹!起来,起来陪辉仔玩!”

  郁镇南双眼微睁,却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唤了。

  胜男奋力将他拖回家中。可他身材高大魁梧,她一人之力,根本拖不动。她咬紧牙关,将他推翻地上,自己则钻进了他的身下,企图将他背在背上爬回去。

  他的身体尚有余温。这温暖曾是那么熟悉,而今却再也不能拥有了。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她的心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爬了几步,他便从她身上无力地翻滚下来,跌得满脸满身都是尘土。

  她急忙用手去擦拭,可无论她怎样努力,终是无济于事。藏匿在心底中的那最深的无助与绝望翻江倒海般喷涌而出,她仰望着红艳艳的晚霞,凄厉地悲唤一声,竟晕倒在他身边,不省人事。

  “胜男!”

  第十一章 疑问

  “以后洪小姐来我们家,不必通报,直接请进去便是。”

  。

  “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了?”

  。

  “哪怕全世界都误会我,对我来说都不紧要,只是你不能误会我。”

  。

  “胜男,嫁给我吧!”

  。

  “胜男!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不会再说那样的浑话了。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从此再也不要分开。好不好。好不好。”

  。

  “好。”胜男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朦胧。任凭她如何努力,泪水却始终干不去。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的心便象撕裂般疼痛。直到今天她才发觉,其实她是爱郁镇南的,只是他一直存在于另一个男人的阴影之下,她看不到;待到她大梦初醒时,却已永远失去了他。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大拇指温柔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温润的唇在她面颊上滑过,随即将她吻住,冰凉的泪水滴落在她脸上,却是彻骨的痛。

  “胜男。对不起,原谅我。我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宗泽悲切地唤着,喉头一阵哽咽,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儿子呢?”她倔强地扭过头去,冷冰冰地问。

  “辉仔。他已经睡了。”宗泽急忙道,“等明天一早他醒过来,我就抱他来见你。”

  “郁镇南呢?”她追问。

  宗泽垂下头去,黯然道:“在后堂,他们正在帮他换衫。”

  她挣扎着坐起:“带我去见他。”

  宗泽想拦,她却甩开了他的手。昏睡了多时,她仍有些晕晕沉沉,下床后脚步虚浮,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宗泽上前扶住她,劝道:“胜男,你先好好歇着,这些事,他们会办妥的。”

  “带我去见他!”她声嘶力竭地吼着,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眼中的愤怒与悲伤化作清泪,莹莹闪闪,却没有淌出来。

  宗泽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突然将她一把抱起,径自来到了后堂。

  郁镇南已换了一身玄色的长衫,躺在铺上白单的棺材里,双手交叉放在肚腹之上,眼睛已闭上,神态安详,就象刚刚睡着了一样。

  宗泽将胜男抱在他面前,这才将她放下。她一头扑在郁镇南的遗体前,强忍悲痛,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昨夜还在同自己温存的男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胜男,我舍不得你啊。”他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镇南。”她喃喃自语,如痴如傻,“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你不是说过我们从此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的么。你应承过我的事都没做到,怎么能如此言而无信。”

  强抑在心头的悲痛笼罩着她,无法释放,她苦苦挣扎着,每一分理智,每一寸肌肤,好像都被扯碎,揉成一团,令人生不如死。她痛苦地哽咽着,哆嗦着双唇,泪如雨下。

  一名小丫鬟捧来了一双新鞋,正欲给他穿上,她却接了过来。

  小丫鬟诧异地望了望宗泽,宗泽冲她点点头,她方才安心地退下。

  胜男机械地为郁镇南抹平袜子,穿上鞋。那假肢上的脚做得略有些大,她为他做的鞋一向都是一大一小。宗泽不知其详,订了一双一样大的鞋,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替他穿上。

  “紧是紧了点,”她象平日说话般对郁镇南说,“但你这只脚终归是假的,你感觉不到,紧点倒好,不容易掉,省得你走几步都要去看看鞋掉了没有。”

  她吸了吸鼻子,倚在棺材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仔细梳理着他的头发:“看,这些人真不小心,把你的头发也弄乱了。我知道你最怕头发乱,每次摘了帽子都会理好头发才会进门。”

  郁镇南头顶上的一绺头发略有些翘,她抬起他的脑袋将头发抚平,压在他脑袋下面,脸上竟现出了一丝笑意:“好啦,你睡一晚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就会压平啦。你好好睡吧。明天早上我做好早餐再叫你起来吃。你答应我,明早我一叫你,你就一定要起身,好不好,好不好?”

  宗泽呆呆地站在她身后,目睹着这一切,几度想上前劝慰,最终却还是放弃了。他脑中一片茫然,时空交错中,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的存在过。他觉得自己没有错,郁镇南害了那么多人,本该有此下场;胜男也没有错,她为郁镇南生下孩子,本就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但为什么郁镇南死了,他和胜男却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为什么会弄成了这样?到底错在哪里?错在哪里。

  第十二章 去意萌生

  自从回到洪家,胜男几乎再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她将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不想与任何人有关联。她一直不肯相信郁镇南真的死了,直到昨天亲眼见到他下葬,她才肯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为郁镇南而设的灵堂,朴实却不失淡雅。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张戎装像摆在供桌后中央,前面放着一盆白色的雏菊,寄托着亲人的哀思。雏菊两边,各放着一枚白蜡烛,烛光偶然跳动,很快又恢复平静;就象胜男那双无神的眼,间或的一轮转动,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胜男穿着麻衣,呆呆坐在房中,怀抱着刚刚睡着的儿子,目光呆滞,面无表情。郁镇南生前风光无限,想不到死后竟是如此萧条。昔日称兄道弟,呼朋唤友,如今前来吊唁的人却寥寥无几。

  灵堂空荡如斯,她的心也变得空空落落。宗泽天天前来探望,她却闭而不见。不是不想见,而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宗泽无奈,只好悻悻离开。

  望着宗泽黯然离去的背影,她心中百感交集。

  其实,她是不应该恨宗泽的。整件事中,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被郁镇南害得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爱人,甚至失去了本性。哦,不。哥哥本性纯良,永远都不会变。那日面对郁镇南时,他心中的恐惧一定多过愤怒;若不是郁镇南将手向怀中令他误以为他是在取枪,他不会一时错手开枪。倘若他一早知道她同郁镇南有了孩子,他更加不会这么做。他是那种为了成全别人宁愿牺牲自己的人,一直都是。

  那么,究竟该由谁来为这场悲剧承担罪责呢?郁镇南吗?不。其实郁镇南很可怜。他一直都是爱她的,只是他用错了方法。他已用自己的鲜血洗清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过。逝者已矣,再恨他也于事无补。

  闭门多日,她突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原来人间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如今拖着这样一具残破的身躯,对人对己,都是累赘。她突然萌生去意,剪断青丝,了却尘缘,从此相伴青灯,孑然一生,岂不皆大欢喜。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泪终是忍不住滚落下来。门外突然传来宗泽的声音:“胜男,开门,我有话同你讲。”

  她急忙拭干泪水,将儿子放在床上,起身迎上去,隔着门道:“很晚了,你回吧。有话明天再讲不迟。”

  宗泽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走远。

  她心中不忍,待门外再无动静,这才打开门。只是这次,连他的背景也看不到了。她暗想,这也许正是上天在暗示她,她与宗泽缘分已尽吧。她颓然退回,轻轻掩上门,伏在门板上抽泣不止。

  “胜男。”宗泽轻唤。

  她吃了一惊,回眸而望,宗泽已然站在房中,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你怎么。”胜男看到了他身后半掩的窗子,方才明白他是跳窗而入。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望住他,心中一片怅惘。

  宗泽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孩子,轻叹道:“辉仔长得真象你小时候。”

  “是么,”她上前将帐幔放下,不让宗泽再多看孩子一眼,“可惜我长和不象我娘。”

  宗泽被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胜男看了看他,努力镇静地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宗泽定定地望着她,突然一把将她抱住:“我要同你成亲。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能筹备出一个天下最隆重的婚礼,堂堂正正娶你过门,做我的妻子!”

  胜男挣脱他的怀抱,黯然垂下泪来:“你可知道,你这句话,与当年郁镇南同我所讲如出一辙。”

  宗泽道:“可我不是他!”

  “你现在与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分别?还不是一样的嚣张,一样的霸道。”

  宗泽重新抱住她,托起她的脸,迷痴痴望着她的眼睛,激动地道:“当然有分别,我爱的是你,而他,爱的是他自己!”

  “不,”她冷冷纠正,“郁镇南爱我,爱得比你更加纯粹。他不是因为我是谁的女儿而爱我,他爱我只因为我是我。而你,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梦。为了追寻这场梦,我心心念念只得你一个,根本看不到旁人的好。如果我一早知道珍惜眼前人,就不会弄成现在这种境况!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胜男!没什么太迟的,我们。”

  “你不用再说了。”胜男急忙打断他,生怕自己会被他说服,“我已决定离开这里了。你放心,我不会教儿子来报仇。我只会带着他去一个再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带大他。只要他能象他父亲期望的那样,做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我此生已无憾。”

  见她说得如此淡定,宗泽不禁恼羞成怒,扳住她的肩一声怒吼:“那我呢?!”

  第十三章 痴缠(一)

  躺在床上的景辉被惊醒,不觉放声大哭起来:“娘!娘亲!”

  这声声呼唤,叫人肝肠寸断。胜男哭着答应着,挣扎着想去抱他哄他,却被宗泽死死捉住。

  “看着我,胜男,看着我!你昏头了么!我才是你最爱的人!我才是你的男人!”他痛哭流涕,早已泣不成声,“在新界的时候我同你说的话难道你都忘了?!我不是你的梦,我是真的,真的爱你!不是因为你母亲,不是因为任何人!”

  他颤抖着双手,轻抚着她的面庞,内心的苦楚却无从发泄:“宗保为郁镇南所杀,横尸街头,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却什么也做不了;到了南洋后,我被人骗到矿场,日日夜夜待在井下劳作,被折磨得几乎没命!但我始终都没有放弃;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胜男还在等我去接她回来!就算后来冒着枪林弹雨,去做那些无谓的厮杀,我都跟老天爷交待,在我没有找到你之前,一定不要让阎王爷收我走!不管吃多少苦,我都要撑着这口气回来,回来找你!我宁愿同你一起死,都不愿再这样独自苟且偷生!”

  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涌出,凝在腮边,晶莹透明。只听到他继续道:“在南洋的时候,我遇到了二嫂,她被人卖到妓寮,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同我一道逃出来,却在上船的前一晚上吊自杀了!我之前一直都想不通她为何要自杀。但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当时的她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心中已经没有了希望!没了希望,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若不是被郁镇南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会去投军吗?!他做了这么多坏事,难道不该死吗?!但我没想到,我付出这么多,终于找到你回来,却只是来听你告诉我其实你爱的人是郁镇南!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我?!还是,还是我,根本只是你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中喊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孩子还在拼命地哭叫着,只哭得声嘶力竭,嗓子都变得沙哑起来。

  “辉仔。”胜男绝望地唤着儿子,眼睁睁看着他哭成泪人,却无能为力。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已是最深最痛的伤害。

  “原来我方才讲的什么,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望着伤心欲绝的胜男,宗泽喃喃自语,呆若木鸡。他的目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在床上哭喊的孩子,突然松了手,向着孩子扑了过去。

  胜男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你要做什么?!把孩子还给我!”

  宗泽将孩子抱起,无比憎恶地看了他一眼,眼露凶光,一手掐在了孩子的脖子上,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嫁不嫁我?!你不嫁我,我现在就捏死他!”

  “啊!”胜男一声惨叫,扑倒在他的脚下。她死死抱着他的腿,不住地哀号:“我答应!我答应你!你放了他!放了他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这种态度令到宗泽更加伤心。他横下心来向着门外厉声喝道:“来人!”

  一名丫鬟应声进来。

  “把孩子抱出去!”

  “是。”小丫鬟抱了景辉,甚至不敢多看主人一眼,低着头匆匆离去。

  第十四章  痴缠(二)

  胜男仍然跪在地上轻声啜泣着。那一声声压抑而又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灵魂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离出来,散布在房间里,织出一幅暗蓝的悲哀。

  宗泽将她拉起。她披头散发,早已哭得面无人色,娇柔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令人万般怜惜。他禁不住紧紧拥着她,托起她的下巴,换了语气,低声道:“胜男,告诉我,告诉我你方才同我讲的一切,全都只是为了这个孩子。你最爱的那个,一直就是我!从来都没变过!”

  他的眼睛里已找不出之前的怨恨,那深陷的眼窝中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起来。那是她不忍看到的温柔与怜爱。

  要重复他的话,很容易;可是,她那惨白的双唇不住地哆嗦着,却始终讲出不口。

  他默默地望着她,静静地等待着,满眼的热切被她的沉默渐渐冷却;直到确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听到这句话,他眼中的温暖与期望已荡然无存。

  他无限悲哀地慢慢松了手,脑中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颓然跌坐于床边,一脸木然。坐了半晌,他这才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尤甚当年她献上处子之身那晚所见。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凄楚。原以为自己的离去会一了百了,没想到,竟会伤他伤得更深!望着他的背景,她突然想到二嫂张文惠,恐惧顿时在心中弥漫开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几步,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哥哥!哥哥你别走。我方才同你讲的一切,全都只是为了我儿子!我最爱的人是你,是你!从来没变过!。”

  宗泽停下了脚步,泪水顺着脸庞扑簌而下。

  “胜男,你终于肯叫我了。”他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俯下头,捧起她的脸,毫不犹豫地将她深深吻住。他的吻还是那么温润绵长,小心翼翼,欲罢不能。她闭上眼,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温存,他的爱;深藏在心中的情感如火山喷发般激烈,叫人无法自拔。

  最后一件亵衣已被除去,他们之间,再无任何阻隔。那久违的温暖重新笼罩全身,只觉温馨依旧。宗泽紧紧地贴着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她睁开眼,宗泽那双含泪的眼睛,仍然会令她心痛。他握紧了她的手,奋力挺身,她的身子不自觉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他含泪而笑,“你还是爱我的,是么。”

  她的泪汹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哥哥。”她搂着他的脖子,情不自禁地轻声呼唤;宗泽欣喜不已,连连应着,紧紧将她抱住。她终于放下了一切,流着泪微笑着,迎接着他越来越猛烈的撞击。

  房中只剩下暧昧的喘息。在宗泽心头压抑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令他自己都惊叹不已。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祈求着她的宽恕。

  “我会好好对待孩子的,我会将他视为己出。相信我,当年我爹能接受你娘和你,他能做到的,我一样能。”他喃喃着,告诉着她,也告诉着自己。

  胜男默然不语。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幽幽地吐出一句话:“你想让他变成第二个郁景宏吗?”

  第十五章 宗泽的决定(一)

  翌日清晨,清风裹挟着丝丝凉意,将胜男唤醒。她缓缓睁开眼,下意识地向身边抚去,身边却已空无一人。她开始后悔,自己昨夜的担忧,是否又令到宗泽心神难安?她心下惶恐,不由高声叫道:“来人!”

  一名丫鬟在门外应声答道:“夫人有何吩咐?”

  胜男问:“老爷呢?我儿子呢?”

  丫鬟答:“老爷去了佛堂,小少爷刚刚起来,灵儿正在陪小少爷玩呢。”

  胜男略略松了口气,道:“知道了,你去吧。”

  “是。”丫鬟应了一声,门外再无动静。

  “哥哥这一大早,去佛堂做什么。”胜男心中惦记着宗泽,又放不下孩子,推开门后,竟愣在原地,迟迟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才好。犹豫再三,她终是向着佛堂走了过去。

  在佛山老宅,亦有一间佛堂,是用来供奉顾云飞那三位前辈的牌位的。如今宗泽在这里安了家,阿福便将牌位护送至此,便于祭拜。

  胜男匆匆来到佛堂门口,刚要迈入,却见宗泽端端正正地跪在三人牌位之前,头也不回地对她道:“胜男,你来啦。给爹娘上柱香吧。”

  她应了一声,点上三柱香,向着牌位恭谨地叩了三叩。

  “爹。”望着顾云飞的牌位,她的眼即刻湿润了。这是她第一次对顾云飞以父亲相称。他的疼爱甚至他的样貌,她已无从回忆。可她知道,父亲是非常爱她的,若不是因为她,父亲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可惜。

  “娘。”想到母亲,她的泪已汹涌而至。

  “。”再看到洪君扬的名字,她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哽咽了半晌,终是象小时候那样喃喃唤了声“爹爹。”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但洪君扬的疼爱却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这三位至亲的早逝,是她今生难以磨灭的痛。她伏在地上嘤嘤而泣,伤心欲绝,却听到宗泽在身旁叹息一声,凛然道:“李大哥,大师伯,你们在天有灵,终于可以让我同胜男团聚。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还有。她的孩子。”

  他顿了顿,又朝向父亲洪君扬的牌位望去,满怀内疚地道:“爹,我对不起你,宗保落得如此下场,是我教导无方。他同二嫂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实在是令人遗憾终生。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知道,我已决定今生今世不再生养孩子,陪胜男一心一意养大景辉。爹,你之前那么疼爱胜男,应该不会反对我的决定的,对吗。”

  “哥哥!”胜男惊呆了,望着郑重磕头的宗泽,她失声叫道,“你不能这么做!为了我,不值得。”当日,若不是被郁镇南以绝后相胁,她宁愿同宗泽死在一处,都不会再回到郁镇南的身边,而今宗泽却做出这个决定,岂不是毁了她一番心意!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宗泽喉头哽咽,黯然道:“胜男,你错了,我不光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胜男不解地望着他,他定然道:“我以前,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遇事总是瞻前顾后,才会落到今天这种境地。所以我决定,从今日开始,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只想同心爱的女人相守一生,只要你能安心留在我身边,再无后顾之忧,别的,我一概不想理会。”

  “哥哥,你不用安慰我了,你若这么做,我一世都不会安乐。”胜男嗫嚅着双唇,早已泣不成声。

  “我已经决定了。”宗泽抬起身,望着三位长辈的牌位,眼神中流露着异样的坚定,“胜男,我到现在这个年纪,真的不在乎这些了。我养你到这么大,都算是养过一个女儿,我累了,真的累了。我现在只想同你在一起,同以前一样,无分彼此,相亲相知,你不会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应承我吧!”

  “但是。”

  “没有但是。相信我,胜男,我一定会教辉仔好好做人,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第十六章 宗泽的决定(二)

  胜男愧疚难当。想不到昨夜自己一时失言,竟会酿成如此后果。她紧紧抓住宗泽的胳膊,作着最后的努力:“哥哥,我昨晚说那样的话,并不是为了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

  “我知道。”宗泽打断她,将她扶起,自己也跟着站起身来,“我还知道,郁镇南一定同你讲过,他不愿意他的儿子将来管别人叫爹。”

  “哥哥。”被他猜中,胜男垂下头去,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宗泽对她莞尔而笑:“跟我来。”

  胜男不解其意,任他拖住自己的手,茫然来到内堂,却见景辉已在此等候。

  “娘!”景辉见到她,欢喜地扑向她怀中,怯怯地望了望母亲身旁那个高大而又陌生的男人,复又躲进母亲怀中,轻声嘟囔道,“娘亲,我好怕。”

  胜男正要安慰,却见宗泽俯下身,柔声对他道:“辉仔,叔叔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你去不去呀?”

  景辉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要娘亲陪我一起去。”

  宗泽看了胜男一眼,胜男急忙道:“好,娘亲陪你一起去。”

  宗泽展颜而笑,领着二人来到后花园。这个后花园,依然只种了几株芭蕉。原先的草地已铺上了青石砖。宗泽对景辉道:“辉仔,好好看着。”

  说罢,他整了整衣衫,从容而上,练了一套洪拳。拳来脚往,虎虎生风,景辉不禁看入了神。他抬眼看了看孩子,微微一笑,手中突然象变戏法般多出一对峨嵋刺,那小小的钢刺在掌中飞快地旋转,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这套峨嵋刺本是从李懿德处学来,他出手迅猛,却又流露出轻盈之态,恰似雄鹰翱翔苍穹,又似女子翩翩起舞,刚柔并济,不温不火,景辉不禁看得呆了。

  全套招式完毕,宗泽收了招,微笑着问孩子:“想学吗?”

  景辉认真地答:“想!”

  宗泽凝然道:“想学,就拜叔叔作师父,叔叔会把自己学到的一切都教给你!”

  “真的?”

  “真的。”

  得到确认,景辉欢喜地从母亲怀中挣脱,扑向宗泽,大叫了一声:“师父!”

  胜男方才明白宗泽苦心,不禁潸然泪下。她悄悄拭去泪水,强打精神对景辉道:“辉仔,你要明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今往后,娘要你象尊敬爹爹一样尊敬你的师父。你记住了吗?”

  景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小的眉头微微而蹙,满脸都是严肃。

  宗泽将孩子从自己怀中举出,郑重其事地道:“既然拜师,我们就拜得体体面面的。你端杯茶来敬我,从此,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景辉点点头,果真捧来了一杯茶。他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将茶杯举过头顶,送到了宗泽的面前。

  宗泽接过茶杯,象征性地小啜一口,冲他和蔼地笑笑。

  那一刻,景辉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这个男人,身形同爹爹相似,看起来比爹爹瘦弱些,可他两只眼睛都是真的,走路也不瘸;他的眼神很独特,对别人,是冷漠的,严厉的;可一旦望向自己的母亲时,却是那么温情脉脉。他喜欢看着这个男人这样望着自己的母亲,因为他此时的眼神象极了自己的父亲。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从他身上找到一丝父亲的印象。

  宗泽柔声道:“辉仔,叫师父。”

  景辉怔怔地望着他,突然脱口而出,怯怯唤了声:“爹爹。”

  胜男心下一动,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宗泽无限怅然地望着他,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叹道:“你还是,叫我师父吧。”

  第十七章 巧拒

  三人正各自感怀,忽闻大堂传来喧嚷之声。宗泽心中一凛,抱起景辉交到胜男手中,对她叮嘱道:“你带孩子进去,我瞧瞧就来。”

  胜男会意地点点头,接过儿子,故作轻松地冲他笑笑,他也还了她一个微笑。待他转身,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愁绪不知不觉爬上眉头。她担心地望着他那英姿挺拔的背影,强烈的不安悄然涌上心头。抱着沉甸甸的儿子,她定了定神,这才在丫鬟的陪伴下回到了房中。

  宗泽自是心中有数。胜男归来多日,郁婉秀那边一直风平浪静,他也没有理会。想是自己的漠视,早已令她按捺不住,终于前来兴师问罪了。

  果不其然,还未迈入大堂,他便听到郁婉秀高亢尖锐的叫嚣:“洪宗泽!你快出来!怎么,你心中有愧,不敢见我了吗?”

  宗泽昂然步入大堂,朗声道:“谁说我心中有愧?”

  郁婉秀一怔,见到他,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道:“洪宗泽,我们有言在先,你既然已接回了胜男,我们的婚事,你准备什么时候操办吧!”

  宗泽拿着架子,看也不看她,接过下人端来的茶,细细吹散热气,小啜一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笑是什么意思?!”郁婉秀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你想反悔?”

  宗泽放下茶杯,平静地道:“阿秀,你爹的灵堂就在那边,你不过去拜拜他吗?”

  郁婉秀不觉一怔,随即恨恨地道:“拜他?哼!他杀死我哥哥,逼死我娘,他死了我不知道多开心,叫我去拜他?真是异想天开!”

  宗泽叹道:“总归是父女一场,有今生无来世;你对他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他当初没杀你,都是念在父女情份。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郁婉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禁恼羞成怒:“洪宗泽,我同郁镇南的恩怨,不需要你来插手!”

  “不需要我来插手?”宗泽冷笑一声,道,“你明知郁镇南的下落,却故意跑来告诉我,不正是想借我的手杀他吗?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我已经插手啦。你没有亲手要了他的命,不外乎因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终是下不了手去。”

  “我。”郁婉秀气急败坏,面部肌肉扭曲得几乎变了相,“郁镇南是我爹,那又怎么样?!我不亲手杀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

  “而是你的主子不让你杀他。”宗泽突然接口。

  郁婉秀不觉惊呆了。

  宗泽含蓄地笑笑,道:“阿秀,你还肯承认郁镇南是你爹,算你还有点人味。”

  郁婉秀被他揶揄得哑口无言,怔了半晌,方才重新拾起之前的傲慢,嚣张地道:“洪宗泽,你少来这一套。我今天来同你讲的,根本是另一回事,你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东扯西拉。我们可是立了字据的,白纸黑字,有凭有据,你若想赖帐,我就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你洪宗泽是怎样一个背信弃义,寡情薄性的小人!到时候,你名誉扫地,看你还有何颜面见天下人!”

  宗泽闻言,却呵呵笑了起来:“我同你讲的,根本就是一回事。郁镇南如今刚刚身故,尸骨未寒,他的女儿不但不为他守孝,反而要大张旗鼓地嫁人,你倒是说说,究竟谁没有颜面见天下人?”

  郁婉秀被问得张口结舌。她愣愣地眨巴眨巴眼,一时间倒真想不出驳斥他的理由。她索性撕破脸面破口大骂道:“洪宗泽,想不到你竟变得这么阴险狡诈!我当真小觑了你。哼!你等着,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的!你一定会因此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宗泽看了她一眼,脸上现出轻蔑的笑意:“你还是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怎么同你的主子交待吧!”他霍然起身,对着门外厉声呼喝,“来人,送客!”

  第十八章 汉奸(一)

  夜色迷蒙,星光黯淡。岭南的夏夜,闷热中混着些许潮湿的味道。烈日退去,淡淡薄雾升起,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诡谲之中。城郊一处古宅里,传来若隐若现的琵琶声。那音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委婉中透着诡异,根本不似中华之音。偶有伎人随曲低吟浅唱,那捏着嗓子般吟出的歌曲,叫人心生厌恶,却又有种勾魂夺魄的奇异吸引。

  宗泽略施轻功,蹑手蹑脚地翻墙而入,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见四下里无人,这才循着那乐声而去。

  他一早就怀疑,郁婉秀此番作为,背后一定有某个不愿露面的高人相助,否则,以他今时今日在岭南的势力,她怎敢对他摆出一副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的嘴脸。只是他心中牵挂着胜男,并没有心思关注此事。而今胜男得以回到自己身边,郁婉秀这只讨厌的苍蝇,偏要在他面前嘤嘤叫嚣,弄得他很是不快。他明白,今日自己找了借口打发了她,但她必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既如此,不如趁早跟她来个了断,省时省心,何乐而不为呢。

  郁婉秀走后,他便吩咐了一名唤作阿阮的贴身侍卫,对她远远监视,一旦有任何异常,一定要先回来报告,绝对不许轻举妄动。阿阮虽然年轻,却很是机灵,亦擅长跟踪。郁婉秀竟丝毫未曾发觉。

  方才听宗泽所言,郁婉秀的确心虚起来。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主子到底会如何惩罚于她,她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回到家中,她考虑良久,决定当晚便向上面汇报,以免贻误时机,错上加错,到时候,自己可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阿阮一路跟着郁婉秀,见她回了家,正打算休息片刻,观望一阵再说;刚在她家对面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包烟,却见她换了装扮,复又匆匆忙忙出来,叫了辆人力车。他不敢怠慢,烟也来不及点着,也叫了一辆车跟了过去。眼见前路越来越偏僻,他不敢再坐车,以防暴露,只好下车跑一段躲一段地一路向前,最后,竟来到了这座老宅前。

  宗泽得到消息赶来时,天色已晚。他并不确定郁婉秀是否还在里面。既然她如此谨慎,这里应该藏着秘密。他决定进去一探虚实。趁着夜色,他独自翻上高墙,留下阿阮在外接应。

  这座古宅外表上看,同一般的民居没有什么两样。朱门碧瓦,倒象是大户人家。天井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草坪上修剪得整整齐齐,只是通往内院的大门紧闭,看不到里面情形。

  宗泽复又翻上隔离着内院的高墙偷偷往下看,当下吃了一惊。这院内,竟别有一番乾坤。里面的装饰,全然是一派日式风格,所有房间前面都搭起了一层木地板的回廊,白色的木格子梭门取代了原先的雕花木门,几名身着日本和服的武士双臂抱于胸前,警惕地四处张望。他们脚上的白袜子晃来晃去,甚是显眼。

  “郁婉秀居然勾结上了日本人!”宗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大意,当下伏在墙上,手中绿豆已然在握。借着点点星光,他睁大双眼,看准时机,用着巧劲将手中暗器发出,那几名武士被点中穴道,无声无息地歪倒下去。他这才纵身跃下,向着内堂拢了过来。

  郁婉秀诚惶诚恐地跪在松本健明的身边,低头垂目,大气不敢出。她到达此地的时候,松本健明似乎早已听说了她的失败,迟迟不肯见她。这让她更加紧张。未知的恐惧,远比一早知道结果更叫人胆寒。

  此刻,松本健明正闭着眼,和着伎人的曲调哼哼唧唧,似乎十分享受。空气中弥漫着清酒的醇香,但在郁婉秀闻来,却更象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待一曲终了,松本健明这才挥了挥手,伎人随即退下。他睁开眼,看了郁婉秀一眼,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郁婉秀忐忑不安地叩头道:“大人,卑职没能完成任务,罪该万死!”

  第十九章 汉奸(二)

  松本冷冷瞟了她一眼,道:“之前,是谁同我打包票说,洪宗泽生性优柔,对付他分分钟搞定?哼,我看他简直比郁镇南更难驯服!”他的中文讲得很是流利,只是说话的拿腔听来怪怪的,好象所有的字都是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的一样。

  郁婉秀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恭顺地低着头,“哈依”一声,极力为自己做着辩解:“大人,是卑职考虑不周,洪宗泽这个人城府极深,经过这几年的磨炼,更是变得深不可测,原以为他会同从前一样,磊磊丈夫,一言九鼎,想不到他居然如此狡诈,只一个理由,已将我迫得无话可说。卑职当真低估了他!”

  松本不置可否地哼了哼,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跪在一旁的渡边一夫不满地道:“照我说,既然洪宗泽如此不识相,我们就应该象对付郁镇南一样,干脆把他废掉,岂不省事!”

  “不行!”郁婉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喊了一声,“洪宗泽不能就这么死了!”

  渡边嘲笑道:“怎么,你是因为做不成洪夫人心有不甘,还是根本对洪宗泽余情未了?”

  郁婉秀大怒:“自从我加入会社,就已经将儿女私情置诸脑后了,渡边君这么说,是何用意?”

  “都给我住口!”松本声色俱厉,将二人喝止,“如今傅义天如日中天,锐不可挡,中国的形势尚不明朗;洪宗泽是他门下得意干将,万不可轻易动手。更何况我们还需要他对别的派系进行牵制。凡事必须从全局着想,以免因小失大。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洪宗泽,不能动。”

  见长官与自己意见一致,郁婉秀面露得色,斜着眼瞥了瞥渡边,急忙对着松本奉承道:“大人所言极是!”

  渡边还想力争到底,松本却一耳光过去,打得他不敢再造次。

  “我已经决定了!在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

  面对长官的怒斥,渡边唯有服从。

  松本复又对郁婉秀道:“你这次前来,没有人跟踪你吧?”

  郁婉秀很肯定地答:“大人放心,卑职一向谨慎,不会有人跟到这里来的。”

  松本总算点了点头,闷声闷气道:“你先回去吧!等我有了新的布署,再来找你。”

  “哈依!”

  宗泽躲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乍听到郁婉秀献媚的喊声,当下闪身跃上墙头藏匿起来。

  郁婉秀推开梭门,看到那几名武士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不由惊得尖声大叫。

  松本闻讯出来,见此情形,亦是一惊。渡边正要追赶,却被松本喝止。松本恼火地瞪了郁婉秀一眼,冷静地道:“不必追了。该来的,迟早会来。”

  宗泽默默注视着这几个人,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的行动亦被对方识破。

  松本健明这个人,他是认识的。表面上,他只是个规规矩矩的日本商人,实际上,早在好几年前,他便同郁镇南相互勾结,倒卖中国文物去日本。方才听他们言谈之中,郁镇南的惨败,似乎与他们息息相关。只是他们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为何日本人要痛下杀手?难道郁镇南太过贪婪,以致于日本人要甩开他另寻合作者?又或者,郁镇南同日本人的关系,不仅仅在于贩卖文物这么简单。松本刚才分明说什么“全局着想”,那,什么才是他们的全局?

  之前在南洋遭遇到武田藤的时候,武田的嚣张曾令他深深担忧过。难道,这个小小的岛国,曾经的倭寇,当真想将历史重演,犯我中华?是是非非,象一道连环锁,引得宗泽越想越深,叫人不寒而栗。

  若不是傅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会接手军长职务,替他看紧南大门。本想着找到胜男后便辞官归隐,但现在看来,他的去留,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阿阮在外焦急地等待着。忽见人影从后院现出,他很是紧张了一阵。待他看清来人正是洪宗泽,总算是松了口气。

  宗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见到他,只说了一句:“阿阮,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许讲出去。”

  阿阮点点头。两人趁着夜色,迅速撤离。

  第二十章 祭拜

  宗泽回到家中时,府内静静的,除了看门的老仆,下人们都睡了。看看怀表,已近午夜,想来胜男也早该睡了吧。他在胜男房前默默伫立,犹豫再三,终是不忍打扰,复又转身来到大堂。

  郁镇南的灵堂,依然烛光点点。相片中的他,威武不凡,英姿勃发,双眼炯炯,同印象中的阴鸷全然不同。

  宗泽心中难过,上前点燃三柱香,朝着他的牌位恭敬地拜了三拜。

  “哥哥。”胜男轻柔的呼唤在身后响起。他急忙转身,却见胜男倚在大堂门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委屈与牵挂。

  他不由加大步伐迎了上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胜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哥哥,”胜男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你方才明明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之前郁婉秀前来大闹灵堂的事,她已听说了。宗泽竟从未告诉过她,原来他同郁婉秀有过如此协定。他整个下午都没有过来同她做任何解释,这叫她心中很是不安。方才,见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印在门上良久,却又远去,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倘若真要二女侍一夫,她宁愿退出。

  虽是盛夏,胜男的手却冰凉如铁。宗泽知她藏着心事,禁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只是怕你睡了,不想吵醒你和孩子。你若不嫌我吵,以后不论多晚我都回房睡,好不好?”

  胜男勉强笑了笑,亲昵地偎在他怀中,说话却已带了泪声:“你真的会娶阿秀吗?”

  宗泽紧绷的心顿时放松下来。原来这个傻丫头竟是为了这件事难过。他抚着她的脸,将下午同郁婉秀针锋相对的情节一字不差地讲述了一遍,她听了,不禁半喜半忧。喜的是,宗泽果然对她一心一意;忧的却是,以郁婉秀的性格,受此屈辱,她不可能就此作罢。

  她慨叹着,只怨世事无常,竟将原本好端端的人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魔。

  看到香炉中新上的三柱香,胜男好奇地问:“哥哥,你怎么。在拜祭他。”

  宗泽细致地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拢到耳后,轻叹道:“胜男,我今天才知道,其实郁镇南也不是那么坏。起码,在大是大非上,他没有做错。”

  “大是大非?”胜男不解地问,“什么大是大非?你今天这么晚回来。你究竟去哪儿了?”

  宗泽定然道:“你知道吗,郁镇南,根本是被日本人害死的。”

  “怎么会!”胜男大惊,“你怎么知道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他?”

  宗泽略略摇头:“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我估计,很有可能,日本人要求郁镇南做一件什么事,他没有答应;所以,他们派了郁婉秀去瓦解他的部下,想将他的势力彻底铲除,另找他人合作。若我没估计错,他们应该同姓肖的达成过某种协议,只是我来得太快,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进行,或者是刚进行到一半,姓肖的已被我赶下了台。如今,他们又想借郁婉秀操纵我替他们做事。”

  “哥哥!”不等他说完,胜男已面露惊恐。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当然不希望宗泽会落得同样下场。她紧张地抱着他的肩,泪水顺着那张俏丽的面庞无声地滑落。

  倒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的泪,已然说明了一切。

  宗泽无限怜惜地亲吻着她的额,柔声安慰道:“放心,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更何况,郁镇南手中很有可能握着某样把柄,否则,他们一早就将郁镇南杀掉了,何苦等我去。”一想到这件事,宗泽心中便充满了愧疚。

  胜男亦是伤心不已。她问:“你深更半夜前来拜祭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宗泽点点头:“郁镇南没有屈服于日本人,亦都算得上是个英雄。”

  胜男热泪盈眶,喃喃道:“之前我一直在担心,不知该如何告诉辉仔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怕他知道真相后会伤心,甚至自卑。现在好啦,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他,其实他爹是个英雄!”

  第二十一章 放弃

  宗泽郑重地点点头。他的肯定,让胜男心中温暖倍添。望着照片中的郁镇南,她痴痴地轻问:“你手中,究竟握着日本人什么把柄呢?”

  见她眉头紧蹙,复又陷入痛苦的回忆中,宗泽于心不忍,不由上前劝道:“胜男,夜了,快去休息吧!这件事,以后慢慢再想!”

  胜男却摇头,若有所思地道:“不。这么重要的事,镇南他不可能一句话都没有交待。他一定想过用什么方法告诉我。是什么呢?什么呢。”

  她喃喃着,盘坐在郁镇南的灵堂之前,细细地思索着。

  宗泽只好亦跟着坐下来,陪在她身边。

  香炉乍爇,祥云四溢,诚意方殷。一只飞蛾不知从哪里飞来,歇在供桌一角,从容地收拢翅膀,仿佛在接受这香火熏陶。胜男心下一动。老人们说过,死去的人的灵魂舍不得离开家人,往往会托身于飞蛾之上,飞回家看看。

  胜男轻轻拢上前去,试探着触碰那只飞蛾,它,竟没有动,好象正是在等待着她的接近。

  “镇南。”过往片断,如影画戏般在脑海闪过,蓦然回首中,才发觉泪水已润湿了面庞。

  宗泽心痛望着她,一动也不动。在郁镇南的遗相面前,他不好对胜男表示更多的亲近。胜男脑中突然灵光闪动,口中喃喃不绝:“胭脂,胭脂。”

  宗泽神色一凛。他永远都忘不了郁镇南临死前的那一幕,他艰难地从怀中取出的那样东西,却不是枪。是了!当时他手中的,不正是一盒胭脂么。只是,不知这胭脂,究竟有何蹊跷?

  胜男面露疑虑,反复思量:“镇南应该知道,自从辉仔出世后,我再没有用过胭脂水粉之类,怕被孩子无意中蹭到嘴里吃掉。他为何突然会想着送我胭脂?。”

  宗泽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她,打乱了她的思绪。

  胜男道:“哥哥!郁镇南的那盒胭脂,现在在哪里?”

  宗泽愣住了。郁镇南的身后事,全是他一手操办。为免触景生情,那盒胭脂已被他放入郁镇南的棺材中同他一起下葬了。倘若胭脂果真藏有秘密,那岂不是要开棺?

  不,死者已矣,对郁镇南的死,他一直心怀愧疚;如今他早已入土为安,他又怎能再去惊扰他的魂灵。

  “胜男!”他抱住她的肩,恳切地道,“算啦,别再想这件事了!就让这个秘密让郁镇南带进棺材里吧!我也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胜男急道,“我们若掌握了这个把柄,就算不能瓦解日本人的阴谋,也可以以此牵制他们,叫他们不敢乱来!”

  “你想得太简单啦。”宗泽轻轻叹道,“其实,有的时候,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他顿了顿,接着又道,“我想过了,明日我就给傅将军写信,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请他做好应对准备;同时,我也会向他提交辞呈。只要接替我的人一到,我即刻带你和辉仔离开。到时候我们去欧洲也好,去美国也好,去南洋也好,只要离开中国,远离这些恩怨是非。”

  “真的?”胜男欣喜中带着不确定,怯怯地问。

  “真的。”宗泽再次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她不禁喜极而泣。

  “哥哥!我一直都想同你讲,希望你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带我和辉仔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我又怕你舍不得放弃,一直都不敢跟你提。现在我们想到一处了,岂不正好!不要等明天啦!现在,就现在,你就给傅将军写信吧!我去给你研磨!”

  说着,她迅速起身,飞快地向书房奔去,不多时,手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宗泽被她感动,当即铺好信纸,持笔略一思忖,便扬扬洒洒,一路写了下去。

  胜男望着他,心中腾起新的希望。在她看来,她日夜期盼的幸福已在不远的前方向她招着手。想着美好的未来,她心中充满了憧憬,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十二章 释怀

  等待的日子,总是显得如此漫长。

  宗泽一直表现得很是从容,整日里陪着景辉,不是教他习武,就是同他玩耍,丝毫看不出他心中暗涌。他越是这样装作若无其事,胜男越是担心。

  傅将军远在北方,正与敌军打得你死我活,那封信能否平安送到他手上都成问题;万一他收不到信,又或者收到了信,却无暇分心处理,那该如何是好?不等到接替自己的人来,宗泽断然不会一走了之。他始终都要对傅将军有所交待,才算不辜负他的知遇之恩。

  如今除了等待,他们已别无他法。

  郁镇南的尾七过后,灵堂才撤掉。大堂中少了香烛之烟,空气倒变得清新了许多。整个洪府一改往日阴森之貌,变得焕然一新。趁这段闲暇时光,宗泽决定同胜男完婚。胜男心中虽然欢喜,却不想张扬。毕竟,她是寡妇改嫁,更何况丈夫才刚刚过身,她就另嫁他人,还不知世人会如何说三道四。之前的流言蜚语,她早已领教够。

  “哥哥,婚礼的事,一切从简吧。”

  宗泽当然明她心意,却仍是忍不住轻叹:“之前承诺你的那个最隆重的婚礼,只能成为一个梦了。”

  她温婉一笑:“在我心目中,同你的婚礼,永远都是最隆重的。”

  阿福听闻此事,专程从佛山赶来,替他们置办婚礼。在他看来,就算是从简,亦要面面俱到,功夫做足。胜男不想听到闲言碎语,不愿出门,阿福倒也乐得自作主张。胜男是他由小玩到大的伙伴,她的心意他自然明白。想来他选的衣料,胜男也不会拒绝。

  消息一经传出,全城哗然。男人们表现得较为含蓄,那趋炎附势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无尽的轻蔑;女人们则放肆得多,无论何时,最不缺的便长舌毒妇。她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恣意地嘲笑着,好象全天下除了这件事,便再无其他可以令到她们如此兴奋的了。

  “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呐。自己相公没死多久,便带着儿子急着嫁人。姓洪的也不知避讳。真是不象话!太不象话了!”

  “你知道什么啊!洪宗泽同她早有奸情,说不定郁镇南就是被这个奸夫杀掉的!”

  “还有那个孩子,还指不定姓郁还是姓洪呢!”

  “诶,你们可不知道,女人是不能一女侍二夫的。这种女人死了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两个相公都争着要她,阎王怎么判啊?只好判她一分为二,一个相公分一半!到时候被大鬼小鬼活活锯成两半。哎呀,想想都可怕!”

  “。”

  这些话传到胜男耳中,她不禁惊恐万分。她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如此恐怖与血腥的传言,仍然会令她心惊肉跳。到时候小鬼会怎么锯?横着,还是竖着?横着,便是腰斩;竖着,便是车裂,都是极为痛苦极为可怕的酷刑。

  见她日渐萎靡,宗泽不觉奇怪起来。在他的不断追问下,她这才向他道出了实情。宗泽不禁笑了起来:“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连这种市井之言也信了?”

  胜男自不敢当着儿子的面讲述如此恐怖的故事,轻声叹道:“哥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不知自己究竟从何时起,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是有地狱存在的。但我确实相信了。那地藏菩萨不正是掌管地狱的么。若我连菩萨都不信,真不知还有什么可信了。”

  宗泽想了想,道:“胜男,其实就算真有地狱,你都不必担心郁镇南会来找你回去啊。”

  “为什么?”她惊奇地问。

  宗泽道:“因为郁镇南之前有妻子,他现在,已经同他的结发妻子在一起啦,阎王爷不会再让他来纠缠你了。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就算到了地狱,阎王都会将你判给我不会判给他,更不会那什么了。”他故意省去了那恐怖的字眼,说得一本正经,叫人不得不心悦诚服。

  胜男感怀万千,倚在他怀中轻轻笑。

  屋檐下,一对新搬来的燕子正不停地衔回草泥,搭建着自己的新窝。

  宗泽触景生情,喃喃道:“我倒要同它们比比,看谁先成亲。”

  第二十三章 出走的新娘

  阿福曾经提醒过胜男,男女成亲的前一天,是不宜相见的,否则不吉利。她同郁镇南的前一桩婚姻已是教训。说迷信也好,无知也罢,这次阿福死活不肯让胜男重蹈覆辙,成亲前一日,执意让她搬出洪府,另找旅店住下。

  宗泽不忍辜负他一番好意,只好选了家上好的旅店,并派来了几名亲兵相守,以防意外。毕竟,郁婉秀既已投靠了日本人,自不可小觑,凡事还是谨慎的好。

  对他这番苦心,胜男自是心怀感激。虽然只不过分开一天一夜,两人却双手紧握,难舍难分。宗泽最终拗不过阿福的催促,只好带着景辉离开。胜男倚在窗前,目送着他二人远去,心中感慨不已。她做梦都想成为他的妻子,而今,这个梦终于要成为现实了。想到这里,她脸上不经意现出一丝宽慰的笑意。

  宗泽在下一个拐角处,回头对着她挥手道别。她亦跟着挥了挥手。待宗泽同景辉一齐消失在视野之中,她这才转过身来——阿福却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脸幽怨。

  第二日一早,宗泽披红挂彩,喜气洋洋,一路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前来迎亲。身后十余名荷枪实弹的侍卫精神抖擞地列队相随,气派不凡。

  刚走上正街,却见喜婆颠着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着他跑来,脸上满是恐慌,梳好的发髻亦散乱一片,样子十分不堪。

  宗泽心中一紧,高声喝问:“什么事?”

  喜婆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新娘。新娘子。不见了!”

  “不见了?”宗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喜婆拼命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今天一大早赶去给新娘换装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宗泽脑子一嗡,扔下喜婆,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向旅店赶去。

  在外守候的亲兵早已面无人色,见到他,竟一齐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向着他磕头求饶。

  宗泽厉声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看着的吗?!人怎么会不见了?!”

  为首的一名亲兵颤颤惊惊地解释道:“长官,小的们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不见的。今天早上喜婆一来,就说人不在房里,小的们当时就傻眼了!小的们上上下下将旅店翻了个遍,也没见到夫人。小的们昨夜果真一宿没睡,一直都平安无事,小的们怎么也想不通,夫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的。长官!。”

  “你们。”宗泽又气又恨,手枪霍然拔出,对准了这人的脑袋,几乎按捺不住要开枪杀人,以泄心头之恨。

  “大少爷!”阿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平静地道,“大少爷不必为难他们了,胜男,是我送她走的。”

  “你?!”宗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稳了稳神,从马上一跃而下,上前一把揪住了阿福衣裳,发红的眼睛怒目相向,直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同胜男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早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我就不该捡你回来!你。”

  “我不是忘恩负义,”阿福却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少爷。我找人算过,姑娘的命太硬,根本就是个天煞孤星;小时克死父母,长大克死丈夫,将来说不定连儿子都被她克死!我不想大少爷有事,更不想大少爷为了这个女人甘愿自断香火!大少爷,阿福的命,是您捡回来的;如今若你要拿回去,阿福毫无怨言!只是阿福求你,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大少爷何苦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断送自己一生的幸福。”

  宗泽万万没有想到,毁掉自己一生幸福的人,竟然会是这个对自己最为忠心耿耿的人。他一时难以接受,竟怔在原地,无以言对。

  “大少爷!你就听我一声劝,忘了姑娘吧!”阿福伏地而哭,直哭得凄凄切切,叫人听来心酸不已。

  宗泽俯下身,托起他的脸,直直地望住他,颤声反问:“你懂得什么叫幸福吗?”

  见他这副痴样儿,阿福只是抽泣着,不敢再答话。

  宗泽定定地望向远方,强忍心头悲痛,对着亲兵喝道:“夫人应该走不了多远。就算踏遍全中国,都要把她找回来!”

  第二十四章 进退两难

  “洪军长不必多止一举啦。”一声娇媚的女声突然在身后响起,不必回头,宗泽已听出,来人正是郁婉秀。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这张脸,提了缰绳正欲前行,郁婉秀却抢先拦在了他面前。

  “怎么,洪军长对胜男竟是如此漠然视之?”她挑衅地扬了扬眉,颇为得意地问。

  “你什么意思?”宗泽心下一沉,早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是不死心地问。

  “哦。我意思是,胜男现在正在我家中作客呢。洪军长若想让她平安回来,就得答应我一件事。”郁婉秀笑得很是妩媚,在宗泽看来,却是无比的厌恶。

  “什么事?”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郁婉秀轻轻笑道:“洪军长,你不会到这个时候,还想同我讨价还价吧?你认为现在,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宗泽被她这顿抢白激得满脸通红,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郁婉秀这一回合初获小胜,显得很是兴奋。她傲气十足地道:“洪宗泽,你倒底不如我爹沉着。我爹当年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根本不会让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就算他再喜欢胜男,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不屑一顾;而你连这点掩饰都不懂去作,一眼就被人轻易看穿,你又有什么资格娶我爹的女人?”说着,她竟不顾身份,仰天狂笑不止,过了半晌,她才又恨恨地道,“若要我放了那个贱人,今天之内,随时来找我,过了今晚子时,后果自负。洪军长,考虑清楚再说话,千万不要再耍花样哦。”扔下这句话,她大摇大摆扬长而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男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阿福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禁上前抱住宗泽的腿放声大哭:“大少爷!我只是劝姑娘离开,送她由后门去了码头,万不敢与那郁小姐串通啊!”

  宗泽心乱如麻。现在已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只要胜男能平安归来,同他完成婚礼,他已别无他求。郁婉秀所提的要求,无非是有关郁镇南遗留下来的那个秘密。既是如此,索性给她好了,叫她自己去挖自己父亲的坟墓找个够。

  正想得出神,他忽然觉得人群之中,似有一双眼睛正热切地凝望着他。他睁大眼睛,循着感觉向人群中扫过,果真看到了那双眼,竟是严如芳。

  当初自己被郁镇南四处通缉的时候,只有严如芳父女仗义相助,才使得他逃出生天,这份恩情,他至今没有报答。本想着这次衣锦还乡,可以好好答谢他们父女俩,可没想到严府早已人去楼空,令他很是怅然了一阵。如今严如芳却在这里出现,莫非,她竟也与此事有关?

  宗泽心中一凛,正欲下马相迎,严如芳却迅速转身,向外走去。他急忙喝令侍卫驱散人群,自己则下了马,跟上前去。

  严如芳回头看了他一眼,闪身进入附近一间民宅。他会意,疾步跟了上来,四下里望望,确认无人相随,这才随她走了进去。

  两人顾不上寒暄,宗泽抢先一步问道:“严先生找我是何用意?”

  严如芳也不同他多周旋,直言道:“洪大哥,其实郁婉秀同你要的,是郁镇南手中的一张路线图。”

  “路线图?”宗泽失声道,“什么路线图?”

  严如芳轻叹道:“郁镇南背地里做的什么生意,洪大哥一定知道吧。”

  宗泽点点头。

  严如芳接着道:“那些文物,多数是从北方运送而来,经广州分拨,大部分由香港运送出去,还有一部分是经云南至缅甸,再运往欧洲。日本人要的,正是他所掌握的这些路线,还有这些路线上沿途负责人的名单。”

  “为什么?”

  “他们想将从国外进口的武器,还有本土制造的武器通过这些路线悄悄运到中国北方去。”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宗泽目露凶相,咄咄逼人。

  “因为我们一直也在找这个路线图,我们一样需要掌握这些路线,运送我们要运送的物资。”严如芳答得从容不迫。

  宗泽满脸狐疑地盯着她,忽地冒出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国人。”

  “你们帮谁运送物资?”

  “谁是真正的革命者,我们就帮谁。”

  严如芳答得是如此大义凛然,宗泽愣了愣神,竟哈哈大笑起来:“荒谬!”

  严如芳正色道:“洪大哥,你若将此线路图交到了日本人手上,到时候武器便会源源不断地秘密运往中国,这意味着什么,洪大哥是个明白人,后面的话,自不用我多讲。”

  “你要我为了这张图放弃胜男?!”宗泽几乎发狂。

  “为了大义,作出一点牺牲亦是值得的。”

  “一点牺牲?我今生今世只为胜男而活,你说这是一点牺牲?那我的存在岂不是根本毫无意义?”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但我相信,若是胜男知道这件事,她一定不会赞同你为了她而出卖国家!”

  这么大顶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宗泽眨巴眨巴眼,懵了。

  第二十五章 内情

  宗泽哪里知道,阿福向他撒了大谎。他与郁婉秀之间其实早有串通。胜男并不是心甘情愿听他所劝而自动退出的,相反,他将她弄走,颇费了一番周折。

  在他离开佛山前往广州为宗泽筹备婚礼的途中,他遇到了郁婉秀。郁婉秀不但拿出了山人所批的胜男那天煞孤星的“命理”,更将宗泽决定终生不要子嗣的消息透露给了他。他听了,自是焦急万分。

  虽然他一向对郁家的人没有好感,也不信什么命理之说,但宗泽的那个决定,确确实实震撼了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竟会作出如此牺牲。更何况,二少爷早逝,洪家除了宗泽,再无后人。宗泽对他有恩,他岂能眼睁睁看着洪家由此后继无人。

  他想找胜男好好谈谈,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却遭到了郁婉秀的嘲笑。郁婉秀说,若这个女人尚知廉耻,就不会在丈夫死去不到三个月另嫁他人;她又怎么会因此而放弃宗泽。

  阿福很是苦恼。郁婉秀趁机提议,只要他能将胜男交到她手中,她便有办法让宗泽娶不到她。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应承了下来。

  待宗泽走远,阿福便将那番命理同胜男一一详说,只讲得声泪俱下,哀叹连连,希望能以此打动她。

  胜男自然理解他的心情。宗泽的那个决定,莫说阿福,自己心中又何尝不难过。宗泽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放弃,她不能再辜负于他。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怎能因为这所谓的“命数”半途而废。不论阿福如何苦口婆心相劝,她终是不为所动。

  见胜男果然同郁婉秀所料一致,阿福气极,竟一反常态,对着她大吵大嚷起来。胜男万万没有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一向待她亲如兄长的阿福,会变得如此陌生。惊恐之下,她不禁夺门而出,欲呼唤宗泽留下的亲兵相助。阿福唯恐事情败露,当即操了把凳子向她砸去。胜男脑袋重重挨了这一下,软软地便瘫在了地上。

  见胜男一动不动,脑后还有鲜血渗出,阿福当下慌了神。他原打算骗她到郁婉秀指定的地方交人了事,没想到事情竟落到这个地步!慌乱之下,他只好腾空了一个装着嫁衣的木箱,将胜男放入木箱中,趁人不备,从后门运了出去。

  守住后门的亲兵见他运出一个大箱子,还好奇地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笑笑说,是新娘子用不着的东西,托他送回去,免得明日白费气力。亲兵毫不怀疑,点头放行。

  胜男在箱内一路颠簸,慢慢苏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箱外阿福的声音在说:“郁小姐,你要我做的事,我已做到,希望你信守承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少爷再见到她。”

  郁婉秀肯定地答:“就算你不说,我一样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哼,洪宗泽想甩掉我娶那个贱人,我偏不让他得逞!”

  “阿福?阿秀?!”胜男吃惊不浅。上次遭人绑架时,她后脑受过伤,每遇伤神之事,便会头痛欲裂;而今又遭袭击,旧疾复发,一时情迷心窍,不禁又晕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两败俱伤(一)

  小屋内,宗泽同严如芳还在僵持着。宗泽定定望着严如芳,不让她看出自己心虚;凌厉的眼神背后,却是极其复杂的心境。日本人狼子野心,就连郁镇南都不肯屈服,他又怎能甘居其后!但胜男是不能不救的!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有没有?有没有?

  胜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色被单的床上,眼前,模模糊糊几个人影在晃动,全是白衣白帽,一身白。曾经的屈辱让她对白色有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惊慌之下,她挣扎着要起身,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人死死捆在了这张床上。

  听到动响,白衣人转身向她走来。白口罩遮掩之下,只看到一双丑陋的三角眼。来人翻了翻她的眼皮,对身边的助手咕哝了几句,另一名白衣人走上前来,手中还握着一枚注射器。

  胜男无法动弹,象屠宰场的牲畜般任人宰割,无助而绝望。她的衣袖被人掀起,随后,冰凉的酒精在她上臂上擦过,细小的针头猛然扎入皮肤,一注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注入体内,针头随即拔出,整个过程不过眨眼功夫,却如同在炼狱般煎熬。

  白衣人相互对望,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解开了捆住她的皮带,然后,搬走了这里所有的一切,有条不紊地撤离。胜男急忙起身,却全身乏力,竟从床上直接摔了下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她挣扎着向他们离开的那扇门爬去,扶着墙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发现,门已被人反锁了。

  “开门!放我出去。”她艰难地呼唤着,身子从未如此虚弱过,脚下一软,竟又瘫倒在地。

  “哥哥。”她失声唤着,无力地拍打着房门,做着最后的努力。

  宗泽出现在郁婉秀居住的宅院中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深夜十一点。他眼窝深陷,眉头紧锁,身上还穿着新郎的礼服;鞋和长衫的前襟上,蒙着细细的尘土,还未来得及打理。

  见他风尘仆仆,郁婉秀斜着眼瞟了瞟他,故作高傲地笑道:“看来洪军长很是纠结了一阵吧。不然,不会等到现在才来。不过没关系,现在来,也不算迟,协议依然有效。”

  宗泽嫌恶地扭过头去,冷冷道:“胜男呢?见不到她,休想我答应你任何事!”

  郁婉秀得意地一笑,款款起身,向着侧面的一处墙壁走去,伸手拉动绳索,墙上的那张巨幅油画如同窗帘般收拢,露出一整块透明的玻璃墙。

  玻璃的后面,胜男正倚在对面的墙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着实让她惊骇不已。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堵消失了的“墙”,突然间看到了宗泽,一时间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胜男!”宗泽情不自禁地扑上前去,隔着玻璃大声呼唤,“胜男!胜男!”

  胜男奋力向这边爬来,双手按在玻璃墙上,与宗泽的手紧紧贴在一起,嗫嚅着双唇,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哥哥!”

  郁婉秀冷冷提醒道:“别喊啦!这间房是密封的,任凭你喊破喉咙她也不会听见的。现在你看到人啦。你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吧?”

  宗泽怒不可遏,霍然起身,一把捏住了郁婉秀的脖子:“你倒底对她做了些什么?!”他早已看出胜男不妥,那张脸从未象现在这般苍白过,莫不是他们给她下了毒?

  郁婉秀被他掐得几欲窒息。她挣扎着道:“你若不告诉我郁镇南留下的那份路线图在哪里,胜男一定没命!”

  听闻此言,宗泽忽地松了手。严如芳所言果然不虚。他装作不解地道:“路线图?什么路线图?”

  郁婉秀自知失言,急忙搪塞道:“这个你不必管了。你只需告诉我,郁镇南有没有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给胜男。”

  宗泽面露悲愤:“哼,对胜男来说,郁镇南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儿子!”

  “洪宗泽!”郁婉秀怒喝道,“你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不想胜男活着回去了是吗?这东西这么重要,郁镇南没道理不告诉胜男的!胜男更没道理不告诉你的!对吧?!你若再胡说八道,耽误的时间是你自己的!到时候胜男有事,你可别赖在我头上!”

  宗泽急红了眼:“你究竟把胜男怎么样了?!”

  “东西在哪?”郁婉秀毫不示弱。

  宗泽看了看恹恹无声的胜男,象个战败的将军,垂头丧气地道:“好,我告诉你!你要的东西已同郁镇南一道埋了。你要找,就去你爹棺材里找吧!”

  郁婉秀不觉一怔,随即恨恨地质问:“我凭什么信你?”

  宗泽道:“若不是你说,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郁镇南临死时,手中握着一盒胭脂;想来这胭脂里一定有蹊跷。我当时并不知情,胜男不忍睹物思人,那盒胭脂我便一起埋进了棺材。事情就是这样,信不信随你。你马上把胜男还给我!不然,我即刻杀了你!”说着,他手中已然多了把枪,直顶住了郁婉秀的脑门。

  第二十七章 两败俱伤(二)

  一直隐藏在房梁上的四名日本武士忽地纵身跃下,四把枪口直直瞄准了宗泽。

  宗泽面不改色,傲然冷笑道:“我早知你不会有胆只身见我。四把枪是吧?你信不信就算他们开枪我一样可以先杀了你?!”

  他手上略一用力,郁婉秀竟被他压得跌坐在地。四名武士见状,不约而同迈近一步,屋内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胜男看在眼中,早已心急如焚,她大声劝宗泽放弃,无奈她的话宗泽半句都听不到,只能干着急。

  郁婉秀痴痴望着他,眼中竟闪出泪来。只听到她喃喃道:“胜男拿枪抵过我的头,郁镇南也拿枪抵过我的头,如今又轮到你。胜男是我唯一的朋友,郁镇南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你们一个二个对我如此无情!”

  宗泽毫不怜惜,声色俱厉地喝道:“把胜男还给我!”

  “好!”郁婉秀咬牙做了个手势,那四名武士只好退下。“既然你无情,休怪我无义!”她强忍住泪水,昂然起身,向着玻璃墙走去,在墙边触动了一处机关,玻璃墙缓缓升起。宗泽急忙收了枪,向胜男奔去,就势将她抱了出来。

  郁婉秀眼中泪水已干。她用日语对那四名武士说了句什么,他们立即退出,想是冲着郁镇南的坟墓而去。

  宗泽顾不上许多,将胜男紧紧抱在怀中,搭了搭她的脉相,颤声道:“胜男,他们对你做过什么?”

  胜男撩起衣袖,有气无力地道:“他们方才,给我打了一针。”

  宗泽心中一紧,对着郁婉秀厉声喝道:“你们给她打什么针了?!”

  郁婉秀竟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高亢,听来凄厉无比,叫人心寒。笑了一阵,她面露得色地道:“日本人最近刚刚提炼出了鼠疫杆菌,还没试过活体效果。你的女人命不好,正好赶上了这次实验。她现在还潜伏期内,尚且不具备传染性;你若执意要将她带走,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的病情一旦发作,那可是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整个广州城乃至整个岭南,就会爆发一场大规模的鼠疫。到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将会因她而死。洪宗泽,试问到时候你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哦,也许不用你交待了,说不定你就是第一个被她传染上的人。哈哈!”

  胜男惊呆了。她望着这个昔日的闺蜜,脸上一片愕然。

  “卑鄙。卑鄙!”宗泽怒目切齿,恨不能将这个恶毒的女人生吞活剥了去。

  郁婉秀带着嘲弄的微笑瞥了二人一眼,道:“洪宗泽,你不是一向自诩医术高明吗?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救这个贱人!”

  宗泽提枪再度对准了她的脑袋。他心中悲愤难平,恨不能即刻打爆这张丑恶的嘴脸。然而,要他就这样枪杀一个女人,他始终难以下手。

  他的犹豫,令郁婉秀更加放肆,不由变本加厉,恣意嘲笑:“洪宗泽,你不会开枪杀我的,不是吗?我知道你一向都有妇人之仁,我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若就这样杀了我,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洪军长颜面何存?”见宗泽不作声,她得意地笑道,“你说,我算不算是你的红颜知己呢。哈哈!别忘了,我是郁镇南的女儿!想跟我斗?你们是斗不过我的!哈哈!”

  “砰”一声枪响,打断了她的狂笑。郁婉秀惊愕地低下头,赫然看到自己的胸前鲜血汩汩,剧痛随即袭来,她身子一晃,直挺挺倒了下去。在倒下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胜男那张苍白的脸,还有她手中的枪。

  只听到胜男幽幽地道:“哥哥不会开枪,但我会。不过有一点你弄错了,哥哥不开枪,不是因为他有妇人之仁,而是他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希望你会有办法救回我。但我知道,就算你有办法,你也不会救我的了。很遗憾,你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你根本不配做谁的红颜知己。”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已虚弱得上气不接下气。

  郁婉秀瞪大了眼,口中喃喃道:“没。没想到,是你。”

  胜男凛然道:“对,是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爹,是顾云飞。”说着,她对着郁婉秀又是一枪,她当即毙命。

  望着那张扭曲的脸,胜男平静地道:“阿秀,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人,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你爹就是这种人。不过真不巧,我爹他,也是这种人。和我斗,下辈子吧!”

  第二十八章 两败俱伤(三)

  宗泽被胜男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他怔怔望着她,竟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胜男的脸愈发苍白起来。

  “胜男。”他喃喃唤着,禁不住抬手想抚她的脸,她却躲开了。

  “哥哥。你走吧。事已至此,我是不会跟你回去了。阿福说得对,我根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累死父母,累死丈夫。我不能再害你啦。”她努力保持着平静,泪水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乱讲!”宗泽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哽咽道,“哪有什么‘天煞孤星’!我从小也没了娘,长大也没了爹,难道他们亦都是我累死的么!你爹娘,还有郁镇南,他们的死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吗!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胜男伏在他怀中,已是泣不成声:“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想辉仔最后连你也没有了。到时候,谁去照顾他。”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无限悲悯地恳求着,“你既能答应我娘好好照顾我,就再答应我一次,帮我照顾好辉仔吧哥哥!哥哥求你。求你。”

  宗泽已是心如刀绞。他同胜男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落到这般悲惨境地,老天爷为何待自己如此不公?!他愤懑难平,竟狂吼不止,持枪对着郁婉秀的遗体连开数枪,以泄其愤。郁婉秀身体的血液尚未凝固,竟被他打得鲜血四溅。血滴飞落到他脸上,更现狰狞。

  “哥哥!”胜男用力按下他的胳膊,泣不成声地道,“你就算将她打烂,也于事无补了!听我话,快走吧!来世若有缘再见,我一定还做你的妻子!”

  “不,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来世都是骗人的鬼话!来世你还记得我吗?来世我还能不能再做人都不知道!”宗泽紧紧抱着她,死活不肯松手,“胜男,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相信我,当年李大哥身中剧毒,我都将她救回来了,如今我一样可以救回你!我要带你回去,李大哥一定有办法救你!大师伯中了‘女儿红’她都有得医,你一定也有得医!走,我们走!去找李大哥,她一定有办法。”

  遭此巨变,宗泽已是语无伦次,几近癫狂。他不管不顾地一把将她抱起,茫然向外走去,心中只得一个念头:胜男不能死,一定不能死!她若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便真是生无可恋了。

  怀中的女人抱在手上,沉甸甸的。他的脚步亦变得更加沉重。胜男象喝醉了酒般,再无半分气力,软软瘫在他怀中,他终是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哥哥。你不能带我回去。”趁脑中尚存一线清明,胜男断断续续地道,“我的病,会传染的。到时候只会累死更多无辜的人。哥哥,你既答应与我同生共死,就不要抱我回去。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宗泽连连应着,眼中泛着点点泪光。他强打精神,抱紧她,挣扎着站起身,调转方向,向城郊走去。

  “我们到西樵山上去,就你和我,永远都不再分开了。”

  第二十九章 死别

  西樵山上,依然风光旖旎,四处郁郁葱葱,林深苔厚,溪水潺潺,一派清幽秀丽。宗泽背着胜男,一步一步走到山上,不知不觉,天已放亮。一轮红日倏然从云中跃出,洒下万丈光芒,将二人笼罩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

  宗泽不由停下了脚步。

  “哥哥。”胜男伏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怎么,停下来了?”

  宗泽将她往上掂了掂,大口大口喘着气道:“胜男快看,太阳出来了。”

  “哥哥你累了。放我下来歇歇吧。”

  宗泽遂将她轻轻放下,却复又将她抱在了怀中。

  望着朝霞满天,胜男倚在宗泽胸前,情不自禁地惊叹道:“真的,太阳出来了,真的好美。”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只觉喉头作痒,急忙捂住口鼻,鲜血却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胜男!”宗泽惊呼,急忙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哥哥。”她的泪扑簌而下,“我不能陪你了。”

  “不。没事的,我们已经到了山上了,一会儿找到李大哥,她一定有办法救你的!”宗泽死死摁住她的人中,眼神中流露着坚定不移的肯定,似乎他的李大哥早已准备了一剂奇药,只待他前来取回,胜男便可平安无事。

  “哥哥难道已经神智不清了?。”胜男悲哀地轻叹,伸手抚住他的脸。

  他急忙按住她的手,送到嘴边轻吻不止:“胜男,放心,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着,他又将她背起,提步前行。

  又走了好一阵,两人终于来到了那座合墓前。宗泽将胜男放下,上前触动了一处机关,那墓碑后面,竟哗啦一声开了。原来这墓碑里面,竟是空心的。宗泽迫不及待地取出里面的锦盒。胜男定睛一看,这里面正放着一对闪亮的峨嵋刺,下面,则是几本厚厚的手抄书。

  宗泽将锦盒哗地腾空,那对峨嵋刺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跌出老远。但他已顾不上了。他象着了魔般翻查着那几本手抄本,口中中喃喃不绝:“在哪里。究竟在哪里。一定会有的,上次你出血不止,我就是从这里找到方子配的药,李大哥连瘟疫都医得了,鼠疫一定没问题。在哪里呢?在哪里。”

  望着心急如焚的宗泽,胜男已是泪如泉涌。“哥哥是个长情又痴情的人,娘亲死了这么多年,他对她都依然如此牵挂;倘若自己就这样死在他面前,他一定会受不了刺激,会崩溃的。”高烧令她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她的呼吸愈来愈微弱,眼睛都已无力睁开。

  “哥哥。”她几近拼掉最后一丝气力,气若游丝地唤着。

  “什么?”宗泽急忙回头,拢到她身边,抚去她脸上的碎发,柔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告诉我,快告诉我!”

  她微微摇头:“哥哥,我渴了,想喝。水。”

  “哦!”宗泽一眼看到她干裂的唇,连声应着,“我这就去找水来!”说着,他将她轻轻放倒,半倚在墓碑之前,迅速向着山上跑去。他知道离这里不远住有泉水流经。

  望着他的背影,她的泪水如决堤之洪涌出,一发不可收。

  “哥哥!原谅我,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们来生再见吧。”胜男挣扎着爬向墓后。不出十步路远,已是悬崖绝壁。

  走到半路,宗泽突然清醒过来。口渴,又是口渴!之前她在去南洋的海船上,亦是以此为借口支他离开,难道这次,她。他不禁心惊肉跳,急忙转身狂奔回来。他的脚步渐渐放慢,整个人都傻了。

  墓前已空无一人。胜男躺过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条蓝色的丝带。那是她做姑娘时,最喜欢的头饰。他仿佛看到,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正歪着脑袋对他微笑着,调皮地冲他挥了挥手:“哥哥!我走啦!你要来看我演出啊!记得一定要来啊!”

  “胜男!胜男!胜男!”宗泽发狂般大声呼唤着,回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回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不!——”

  第五卷 狼行成双

  第一章 异乡客(一)

  “我心的空间,是你走过以后的深渊    我情的中间无,是你留下雪泥,梦和梦的片段    我梦的里面,是场流离失所的演变    我泪的背面,依然留着一面等你的天    红尘有你,就有我无悔的泥,随人间风雨迁徙,怨不了无情天地    那苍天从不曾改变,留给我寂寞的誓言,走过人间千百回天涯,又回到深情的原点    那岁月再怎么摧残,我的心不会怕永远,因为梦和爱不会忘记,红尘有你,红尘有你”

  民国十九年,冬。

  茫茫雪原,白雪皑皑,崇山峻岭之中,苍柏桦林之下,掩映着一处热气腾腾的小客栈。店虽小,却因坐落在进山的路口,生意相当兴隆。

  来来往往的客商和山民,通常就在这客店之中做起买卖。山货呼啦啦往桌面上一铺,一时间吆喝声招呼声不绝于耳。大家一番讨价还价,待小二热酒热菜端上,双方已然成交,于是相邀入席,喝酒猜拳,好不热闹。

  这一日,小客栈中来了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一位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另一位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

  那中年男子头戴棕色狐皮帽,身穿玄色长袍,外罩貂皮披风,脚蹬牛皮厚底靴,当真一派非富即贵的派头。虽已过不惑之年,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显得至少年轻十岁。他面容甚是清秀,只是目光冷竣深沉,让人难以琢磨。他环视一周,便向一处角落的空席走去。那小孩也紧随其后,从容入坐。

  小二人精眼尖,一眼瞧出二人衣着不凡,又见其眼生,料定是远方来的贵客,不由心生巴结,陪着笑脸拢过去,热情地问道:“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中年男子却对他不理不睬。小二有些不悦,转向那小孩子问道:“你爹是聋子?”

  那小孩子却朗声道:“他不是我爹,他也不聋。”

  “嘿!”小二笑道,“他不是你爹,那他是谁?”

  那孩子脸色一变,凛然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小二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孩子皱着眉问:“你笑什么?”

  小二道:“他既是你的杀父仇人,为何你不杀了他,替你爹报仇哇?”

  孩子回答:“他武功比我好,我现在还杀不了他。等将来我的功夫练成了,再来找他报仇。”

  听他说得有板有眼,小二故意逗他:“那你不好好待家里练功夫,跟着他到处瞎晃悠啥?”

  孩子一本正经地答:“他这个人,四海为家,我若不跟着他,日后上哪里去寻他?”

  那小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孩子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嘲笑,对他道:“我们坐坐就走。你有好茶好菜,尽管端上来。”

  小二不敢怠慢,急急吆喝了几声,报上招牌菜品,匆忙退下。

  掌柜的问:“什么情况?”

  小二答:“不好说。听口音,象是南方人。敢情遇上两个颠佬。”

  “颠佬?”

  “广东话,就是,这儿有毛病。”小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掌柜的这才会意。

  第二章 异乡客(二)

  两人正说着,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小二说了声:“是龙爷到了!”飞快起身去掀门帘。

  黑鹰帮二当家赵二龙是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他人高马大,面相凶恶,却偏偏留着一个光溜溜的下巴;乍看上去,并不似一般粗俗的匪首,倒象是个家底殷实的大户。他大笑着走进来,看了看场面,朗声道:“掌柜的!生意不错嘛!”

  掌柜的急忙迎上前去,不住地向他作揖:“承蒙九哥和龙爷关照!”

  赵二龙哈哈笑:“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掌柜的,虽然你这话老子来一趟你就说一回,老子却是百听不厌啊!”

  掌柜的擦擦汗,陪笑道:“龙爷真会讲笑。不知九哥何时大驾光临?”

  赵二龙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九哥辰时必到,特遣我前来清场。”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大喝道,“黑鹰帮办事,无关人等,速速回避,如若伤及无辜,休怪龙爷未曾提醒!”

  众人知趣地散去,唯独那一大一小仍纹丝不动。

  赵二龙喝道:“哪里来的生人?”他正欲上前驱赶,却被小二拦住。小二悄声提醒道:“龙爷龙爷。这两个人,这儿有问题。”他快速将方才同那孩子的对话对赵二龙复述了一遍,接着道,“不过,我估计他们也是练家子。龙爷可要小心,不显山露水的人,更危险!”

  赵二龙喝骂道:“老子是三岁的小毛孩子?还要你提醒?”

  小二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多言,只好退下。

  那孩子不由扑哧笑出声来。

  中年男子提醒道:“景辉,我同你讲过很多次了,大丈夫不喜形于色。你何时才能记住?”

  那孩子随即垂下头,恭敬地道:“孩儿记下了。”

  赵二龙不由暗暗称奇。还未等他发话,中年男子开口道:“敢问龙爷,你们方才所指的九哥,是不是雷崇九?”

  赵二龙眉头一扬:“没错!”

  那个叫景辉的孩子身子微微一颤,看了中年男子一眼,却不敢妄动。

  中年男子凛然道:“如此,你不必赶我们走。我们正找他呢。”

  “你们找九哥?”赵二龙上下打量着他们,不解地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那个叫景辉的孩子霍然站起,怒喝道:“他抢走了我娘!”

  赵二龙愣愣地望着他,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九哥要抢也抢黄花大闺女!抢你娘?哈哈哈哈!”

  景辉不再发话,只是怒目相向。

  赵二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又问道:“那他呢?九哥抢走了他什么东西?”

  景辉看了中年男子一眼,道:“他抢走了他最心爱的东西。”

  “什么东西?”赵二龙强忍住笑。

  “我娘。”

  赵二龙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为猛烈的笑声。他转身扔下二人扬长而去,指着自己的脑壳儿对那小二道:“你说得对,他们这儿,是有毛病。”

  窗外马嘶阵阵,马蹄声愈发紧密起来。那中年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手握成拳,凝神注目,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赵二龙不敢怠慢,急忙出门相迎。不一会儿,他亲自掀开厚重的门帘,毕恭毕敬地道:“九哥,请!”

  第三章 谈判

  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迈入。只见他头戴狼头帽,身披貂皮袄,腰间系着一条粗皮带,手戴连指皮手套,脚蹬牛皮大马靴,穿得有些不伦不类。那顶狼头帽上现出的獠牙,令人望而生畏;满脸络腮须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流露着冷酷与坚韧。他冷眼扫了扫四周,不满地问:“怎么还有不相干的人在此?”

  他的声音又哑又细,听起来令人十分不愉快。那中年男子不由皱了皱眉。

  赵二龙道:“哦,这两个人,说是来找九哥你的,赶都赶不走!九哥你别管他们了。”

  “找我?”雷崇九反问,“找我作甚?”

  赵二龙忍不出又发笑,先指向中年男子,又指向那孩子:“他们硬是赖九哥抢了他的老婆,他的娘。哈哈!”

  雷崇九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赵二龙突然不笑了。他疑惑地再次打量着这一大一小,沉吟片刻,对那小二道:“他们两人的茶钱,记在我帐上!”

  小二应了一声,同掌柜的悄声嘀咕道:“嘿,又来一个脑壳儿有问题的!”

  雷崇九找了处正对大门的席位,大马金刀地坐下,小二殷勤地端上一杯酒,他不加思索,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复又擦了把嘴,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没抢过你老婆,也没抢过你娘。你们找错人啦!”

  那孩子按捺不住,“嚯”地起身想上前同他理论,却被那中年男子喝止。他冷哼一声,道:“找没找错,是我的事。认不认罪,是你的事。我不妨碍你办事,你也都别妨碍我报仇!”

  雷崇九无奈地笑笑,刚要辩解,门帘却突然被人扯落,又一名大汉昂然走了进来。猛烈的寒风呼啸而入,在场之人不禁一阵哆嗦。

  赵二龙拉长了声音调侃道:“东北虎,你扯拦了人家的东西,要赔钱的!”

  进来的那汉子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嗖地扔到小二身上,喝道:“赔你!”

  小二吓得不轻,急忙道:“虎爷,换个门帘,不消这么多。”

  东北虎喝道:“你急什么,一会儿老子还要拆房子哪!”

  小二只好涎着脸陪笑道:“虎爷真会开玩笑。”

  雷崇九却站了起来。他傲然讽道:“虎爷要拆人家房子,这点银子哪够赔的?既然虎爷手头紧得慌,那票货你不如转手给我,也好解燃眉之急呀!”

  “呸!”东北虎狠狠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道:“老子最恨就是你们这些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小人!”

  雷崇九皱了皱眉,掏出手帕将身上的污物擦去,随即扔了手帕,仍是哑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道:“我最恨人往我身上吐口水。如此不识好歹,还同你客气什么。”只看到他的手向背后探去,银光一闪,一杆蛇头银枪已然在握。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中年男子见到他的兵器,不禁大吃一惊。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洪宗泽!宗泽暗自思忖着:爹爹和大师伯已去世多年,他们也未曾收过徒弟,这个雷崇九怎会使出大师伯的兵器来?

  他这一瞬间的质疑,雷崇九的银蛇枪已然指了过去。东北虎毫不含糊,抡起大刀相迎。雷崇九喝道:“要打去外面打!你的银子不够拆房子,我从来不干给人家擦屁股的事儿!”

  两人互相掐着劲儿,一前一后出了门,不约而同松了手,又几乎同时跨上马。

  第四章 单挑

  虽已进入民国,可这深山之中,两帮交锋,仍保持着古典的对垒方式,主将一马当先,先取对方首级,群龙无首,不战自败。

  东北虎大声吆喝着策马飞驰而来,雷崇九迎面抵抗,两人刚一交手,那银蛇枪竟生生被震得飞了出去。东北虎得意地哈哈大笑:“雷崇九,你他娘的连枪都握不紧,还跟老子单挑?”

  雷崇九俯身拔起银蛇枪,调转马头,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突然双腿一夹,那马儿便发狂般向东北虎冲来。东北虎正狂笑不止,突见雷崇九奔袭,不由大惊。他握紧大刀,在马屁股上狠狠甩了一鞭子,大喝着迎上前去。

  雷崇九举着银蛇枪,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与之交锋之际,他避过东北虎迎面上来的一刀,回头来了一个回马枪,不偏不倚正扎在东北虎的小腿上。东北虎吃痛,腿上一松,整个人象个大冬瓜般从马背上栽了下来,一头扎进了雪堆里。

  “大当家!”虎字军的弟兄见状,纷纷涌上来拉他。

  东北虎被人象拔萝卜般从雪地里拔出,那皑皑白雪上早已洒下点点鲜血。

  东北虎放声大骂道:“雷崇九!你个卑鄙小人!你不扎马腿扎老子腿!”

  雷崇九哈哈笑道:“扎马腿就不卑鄙了吗?若扎的是马腿,我看大当家恐怕就要飞出去了。”

  黑鹰帮的那班弟兄跟着一齐放声大笑。

  东北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雷崇九,你个娘娘腔,少在老子面前放屁!老子听你说话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雷崇九依然操着嘶哑的声音道:“只要你乖乖放弃这票货,老子与你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东北虎挣扎着站起,推开前来相扶的弟兄,怒道:“你个娘们使诈!爷爷才上了你的当!有种你下马来,爷爷真刀真枪地再跟你干!”方才他听到对方亦自称老子,临时决定自称爷爷。就算打不赢他,在嘴上怎么着也要高他一辈出来。

  雷崇九对他投以鄙夷的一笑,不予理采。

  东北虎冷笑道:“怎么,你被日本人的炮弹打坏了嗓子,难道连蛋也被打掉了不成?不但说话象个娘们儿,行事也象个娘们儿!哈哈!你以前那股劲上哪里去了?”

  雷崇九跨下那匹黑马昂首高鸣一声,他已从马背上跃下,那矫健的身影不禁让在场之人暗暗叫好。

  只见他怒目圆睁,提着银蛇枪指着东北虎,大喝道:“来吧!看谁没种!”

  东北虎被他那一脸狰狞震住了。但他嘴上仍不示弱,扬起大刀在脑袋上挽了几个花,这才大叫着扑了上去。

  雷崇九毫不胆怯。他还是采用了取巧的伎法,避开对方的凶猛进攻,迅速找到对方空档再下手。不过十来招,东北虎的大刀已被他打落,那银蛇枪尖直他咽喉。倘若他再有一毫动摇,只怕性命不保。

  东北虎屏住气,直愣愣地盯着枪头,脑中一片空白。

  雷崇九喝道:“你服不服?”

  东北虎连声道:“九。九哥!服了!我服了!”

  雷崇九喝问:“那这批货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东北虎急忙答。

  “老子还是不是娘娘腔?!”

  “九哥。不,九爷,九爷您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儿,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雷崇九仰天大笑。他倏地收了枪,别在腰后,飞身上马,厉声喝道:“走!”

  东北虎瘫坐于地,惊魂未定。一名手下凑上前来提醒道:“大当家,您这次吃亏就亏在这张嘴上!”

  “你小子说什么?!”东北虎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子,抬手便给了他一耳光。

  那汉子嘟囔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那雷崇九上次被日本人炸掉了命根子,说话才变成这样儿的!人家死要面子,才谎称被炸坏了嗓子,您非得揭人伤疤,那人家还不得。”

  东北虎气愤不过,又一巴掌补来:“你个混蛋不早说!老子是觉得不对头,炸坏了嗓子,也不至于变得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

  宗泽早已领着景辉悄悄跟出。他在一旁听得真切,忽将缰绳猛然一扯,那白马从雪地里一跃而起,东北虎不由吓了一跳,想不到一直有人藏身于此,竟无一人察觉。

  第五章 攀亲

  雷崇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赵二龙跟在他身后,对他赞口不绝。忽听身后马嘶阵阵,似有人在追赶,两人一齐回头看个究竟,但见两人一马向着他们飞速驰来。赵二龙心下一沉,对雷崇九道:“九哥,是他们!”

  雷崇九沉着地道:“我看到了。”

  话音刚落,来人已超出几米,横马将他们拦住。那白马打了个鼻响,稳稳地站住,赵二龙不由赞叹道:“好马!”

  宗泽抱拳行礼道:“九哥留步!在下洪宗泽,方才见阁下教训那恶人,九哥身手果真名不虚传,洪某一时好奇,敢问这杆银蛇枪从何而来?”

  雷崇九沙哑着嗓子爆出一句:“关你屁事!好狗不挡道,快给老子让开!”

  宗泽不觉一怔。他早已习惯绿林豪气,亦不与他多计较,仍是客气地道:“不瞒阁下。”

  赵二龙在一旁狐假虎威地喝道:“叫九哥!”

  宗泽于是改口:“不瞒九哥,在下与这枪颇有渊源,不知九哥可否相告,马如龙是你什么人?”

  雷崇九瞪了他一眼,道:“你认识马如龙?”

  宗泽不无遗憾地道:“在下无缘与这位前辈相识。”

  “那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他的语气颇为不耐烦。

  宗泽道:“我在找人。”

  雷崇九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找人,关我何事?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没抢过你老婆!再罗嗦,老子不客气了!”

  宗泽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道:“在下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雷崇九果然大怒,提枪向他挑去。宗泽对这套枪法早已烂熟于心,哪里将对方放在眼中,他出手迅猛,一把抓住枪头,只轻轻一挑,雷崇九已从马上跌落下来。众人方知遇上了高人,不敢贸然行动。

  雷崇九吃了满口雪,恨恨地道:“奶奶的,马如龙是老子曾叔公。这下你满意了吧?”

  “哦?”宗泽吃了一惊,想不到马家后人居然沦落至此,真叫人不胜唏嘘。他将雷崇九拉起,对他道:“那你为何姓雷?”

  雷崇九没好气地道:“马如龙闹太平天国的时候,马家诛连九族。老子的曾祖父又不是傻子,不改名换姓,难道还伸着脖子给人砍吗?”

  坐在前面的景辉忍不住笑了起来。宗泽尴尬不已,抱拳道:“九哥有所不知,马如龙是我师公。”

  众人又是一愣。那对方这到底是敌还是友啊?

  赵二龙在一旁怒喝道:“你什么意思?马如龙是你师公,那你岂不是九哥叔辈的?你想占九哥便宜不成?”

  此言一出,雷崇九顿显窘迫不安。赵二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强行打住。

  宗泽急忙解释道:“这位兄弟,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雷崇九递给赵二龙一个眼色,赵二龙粗声粗气道:“你说!”

  宗泽心中感怀,黯然道:“我的妻子,是马如龙嫡亲的曾外孙女。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四处寻她。方才见到九哥使出银蛇枪法,在下一时感触,有所冒犯,还望多多包涵。”

  赵二龙张大了嘴,失声叫道:“你。你是胜。”

  雷崇九急忙清了清嗓子,将他的话压下。

  宗泽不觉心中一动。

  雷崇九迅速扫了他一眼,缓了缓语气,道:“既然如此,你倒是我表妹夫了。那我抢你老婆的传闻,岂不是不攻自破!哈哈,想不到大家居然一场亲戚,真是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啊!”他干笑了几声,听起来倒象在呜咽。不等宗泽再发话,他随即转身,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道:“我们走!”

  “九哥去哪儿?”宗泽情不自禁地喊道。

  雷崇九道:“回寨子。”

  “不请在下去坐坐吗?”宗泽急切地追问。

  雷崇九放声笑道:“请!当然请!不过,你敢来吗?哈哈!”说罢,他一扬马鞭,向前方飞快地跑去。

  宗泽拉起缰绳,大喝一声“驾!”,那白马精神抖擞地长嘶一声,敏捷地跃起,向前奋勇追赶。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这茫茫雪原纵情奔驰着,渐渐变成了两个移动的小点。

  赵二龙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第六章 招安(一)

  黑鹰帮的寨子设在对面山头的一处山坳之中,这里四面环山,唯一的出路是南面的一条小道。这条道一到冬天便被冰雪覆盖,不经辨认,极难走对,稍有不慎,便会跌下悬崖峭壁,落得个粉身碎骨。

  雷崇九走在最前面,领着队伍小心翼翼地前行着。后面的帮众自觉排成一队,紧随其后,最后一名小喽罗,已在马尾上系了把扫帚,将前面的马蹄印尽数扫平。如此一来,黑鹰帮究竟存了多少人马,外人始终难以估清。

  一番艰难跋涉,一干人等顺利返营。

  赵二龙兴奋地道:“九哥,明日兄弟便可发一笔横财啦!”

  雷崇九吩咐道:“凡事不可做绝。明日接了老秦头的货,留下三成还给东北虎。我不想让人说我太不仗义。本来这次抢他的货,也不过是想惩罚惩罚他。”

  赵二龙恭敬地应了声:“是!”

  宗泽虽不明事情原委,却也觉得雷崇九的决定在理。他心下暗想,传言这雷崇九穷凶极恶,如今看来,倒也算有情有义。想来这次他是来对了。

  一名小喽罗给雷崇九端上一杯茶。雷崇九道:“给这位。”他复又转向宗泽,客气地问道,“不好意思,方才阁下说。叫什么来着?”

  宗泽抱拳朗声道:“在下洪宗泽。”

  “原来是洪爷。那这位小兄弟是。”

  景辉亦昂然行礼道:“在下郁景辉。”

  雷崇九被他那稚气的童音逗笑了:“来人,给两位爷倒茶。”

  景辉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雷崇九自我解嘲地笑道:“外人总是笑话我声音尖锐难听,想不到这位小爷的声音比我的更尖。哈哈!”

  景辉毫不介意,大声道:“如此,我以后天天陪在九爷身边,和九爷做伴!他们要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

  雷崇九却哼了一声,道:“我这里可不养吃白食的人!”

  景辉一张小脸窘得通红,急道:“谁说我是吃白食的!我什么都会做!”

  雷崇九直直盯着他,突然压低声音,语风一转:“杀人你会吗?”

  景辉一怔。

  雷崇九冷哼一声,道:“但凡落草之人,谁身上没有血债。不会杀人,怎么当土匪?依我看,喝完这杯茶,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宗泽顿时明白,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从容地放下茶杯,朗声道:“九哥,其实今日在下前来,是另有一事相求。”

  不等他说完,雷崇九抢先道:“我早就猜到,你们不请自来,绝非为了报那子虚乌有的大仇。不过不管你是为何事而来,我都不想听。洪爷,请吧!在下不送了!”

  几名喽罗得令上前,摆开架式,正欲架上宗泽离开,宗泽却大声道:“难道九哥不想为自己报仇了吗?!”

  “慢!”雷崇九做了个手势,几名喽罗复又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泽不慌不忙地坐下,道:“我今日,是为了九哥的深仇大恨而来。方才所谓报夺妻之恨,不过是掩人耳目。”

  雷崇九笑道:“我的深仇大恨?哈,洪爷,向来都只有别人视我为仇人的,我几时有什么仇,有什么恨了?”

  宗泽沉下嗓子,幽幽地道:“那,日本人呢?”

  第七章 招安(二)

  雷崇九登时脸色大变。

  赵二龙见状,挥了挥手,其余人等尽数退下。整个大厅中顿时空荡一片。

  宗泽趁热打铁道:“在下毋须多说,九哥也应该知道,日本人一向对我中华虎视眈眈,如今他们魔爪已伸向东北,如果我们不做出相应抵抗,要不了多久,全中国恐怕都岌岌可危。你们的事情我很清楚,各位虽然落草为寇,却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对日本人亦恨之入骨。不过,对付日本人,你们的力量实在太弱。在下这次前来,便是为着联络绿林豪杰,整编成团,不要再似一盘散沙。大家捏成一个拳头,才能给日本鬼子重创!”说到这里,旧恨新仇齐齐涌上心头,宗泽不禁愈发慷慨激昂起来。

  赵二龙显然对此事很有兴趣,追问道:“你拉我们入伙,我们有什么好处?”

  宗泽道:“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百条枪!”

  “一百条。”看到雷崇九瞪了自己一眼,赵二龙咽了咽口水,改口道:“你说一百条就一百条?老子倒要看看你上哪儿给老子变出一百条枪来!”

  景辉微微一笑,提醒道:“师父,你还没有告诉人家你是什么人呢。”

  赵二龙奇道:“师父?你不是说他是你杀父仇人吗?你怎么还拜他为师?”

  景辉嗤了一声,道:“杀父仇人难道就不能做师父了吗?”

  赵二龙愣住。

  景辉自豪地地笑道:“我师父是东北军独立骑兵第二旅旅长。”

  此言一出,赵二龙对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男人顿时刮目相看。在此之前,他只觉得此人不过是纨绔子弟,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虚张声势;方才看到他出手,已是惊奇不已,而当下,他已对此人敬佩得五体投体。他正要一口答应,雷崇九却先开了口。

  雷崇九缓了缓语气,尽量用着商量的口吻道:“洪长官,事关重大,在下需要同弟兄们商量商量。不如你先返还,待我有了结果,自当派人通知你,如何?”

  宗泽却拒绝了:“不必,我就在这里等。一日无消息,我就等一日;一年无消息,我就等一年。”

  雷崇九面露难色,他对赵二龙略一点头:“跟我来。”

  两人随即步入内室,掩上门。赵二龙不满地道:“如此大好机会,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犹豫!”

  雷崇九道:“我的任务是带着弟兄们活下去,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一百条枪怎么了?一百条枪就能赶得走日本鬼子?不自量力!”

  赵二龙气呼呼地道:“我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不自量力!我只知道,谁要欺负老子,老子就得打他!打得他娘都认不出他来,看他还敢欺负老子!”

  雷崇九闷闷地哼了一声:“匹夫之勇!”

  “九哥的仇,难道不报了?!”赵二龙在咆哮。

  雷崇九亦忍不住吼了起来:“够了!赵二龙你给老子记住,老子才是大当家,我说不行就不行!若帮中有弟兄想跟他去的,我不拦他!但从今往后,他就不再是我雷崇九的兄弟!”

  第八章 杀机

  赵二龙阴沉着脸走了出来。他的身后,雷崇九的脸色更显阴森。宗泽见他们这般模样,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赵二龙很是失落:“洪长官,让你失望了。九哥不愿搅这趟浑水。趁天还没黑透,你们赶紧走吧。再晚点,狼该出来了。”

  宗泽再度将目光投向雷崇九,恳切地道:“九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想当初,九哥也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就算势单力薄,仍然敢同日本人叫板!难道日本人的那一炮,把你的胆色也炸飞了吗?”

  雷崇九却依然不为所动。他眯了眯眼,嘲笑道:“你这番慷慨陈词,留着去哄哄那群无知的学生还差不多!同我讲,哼,岂不是对牛弹琴。”说罢,他转过身去,抽出银蛇枪细细地擦拭着。

  望着雷崇九的背影,宗泽不禁怔住了。

  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很是奇异,他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亲切?熟悉?温暖?亦或是激动?可他却感受到更深的陌生与冷漠。之前赵二龙险些失口喊出胜男的名字,他更加相信此人与胜男定然有着某种联系。胜男,难道你就在黑鹰寨?

  雷崇九还在擦拭着他的银蛇枪。枪头寒光凛凛,大堂内的空气仿佛已然凝固,令人几欲窒息。

  宗泽深深吸了口气,似已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赵二龙见势不妙,正欲提醒,宗泽已然从腰间拔出手枪,不偏不倚对准了雷崇九的脑袋。赵二龙不由失声叫道:“洪长官!”

  宗泽只觉眼睛发酸。虽然他很想从雷崇九这里找到胜男的下落,但为了大局着想,他不得不做出这种牺牲。

  雷崇九却似脑后亦长了双眼睛般,不动声色地道:“洪长官,就算你现在打爆我的头,我也不会接受招安的。你还是省着子弹,留给日本人吧。”

  赵二龙见他如此神闲气定,也跟着定了定神,这才喝道:“姓洪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有枪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枪,撑死了十发子弹,我们寨子百把来号的弟兄,你杀得过来吗?只要你敢动手,我们弟兄决不会放过你!”

  宗泽拉响枪栓,满脸狰狞地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雷崇九冷笑一声,突然转身道:“敢!你当然敢!而且我知道,这是你一早就定好的计划。你故意四处放风说与我有夺妻之仇,其实就是想借故杀了我,取而代之,是也不是?”

  宗泽暗暗吃惊,却面无表情地道:“既然你这么了解我,为什么不答应我?”

  雷崇九长叹一声,道:“三年前与日本人那场硬仗,我的弟兄折损过半,留下一群老人孩子无依无靠。如今好不容易过上舒心点的日子,我若再带着他们去犯险,岂不是自取灭亡?我不能这么自私,为着自己的私仇,搭上弟兄们的性命!”

  “舒心?”宗泽反问道,“这种日子你认为是舒心?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无本生意,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被你抢过的人,何尝不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雷崇九沙哑的嗓子辩解道:“我没有抢过老百姓!”

  “你没有,但别人有!”宗泽此番前来,路上所见所闻,叫他心寒。土匪所掠之村,已是狼狈一片,惨不忍睹。若不是为了团结一致抵抗外族,这群土匪早被他突突了,还用得着如此费唾沫。

  雷崇九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任宗泽如何游说,始终无动于衷。

  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爱听大道理,好,我就同你直接讲!”宗泽厉声喝道,“我如今志在必得,你的人马,我要定了!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忘,我劝你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枉送性命!”说着,他的食指弯曲,雷崇九已然命悬一线。

  第九章 噩耗

  “不能开枪!”赵二龙终是沉不住气,一嗓子喊了出来,“姓洪的,你谁都可以杀,就是不能杀他!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二龙!”雷崇九撕心裂肺地吼道,“跟老子闭嘴!”

  宗泽扬了扬眉,傲慢地道:“后悔?!除了我的妻子。”他的声音略略沉下,忽又扬起,大喝道,“我今生还未做过令我后悔的事!”

  赵二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九哥知道胜男在哪儿!”

  乍听到“胜男”二字,宗泽手上不觉一颤,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景辉再也按捺不住,激动地问道:“你怎知我娘的名字?!我娘现在在哪里?快带我们去找她!”

  赵二龙知道自己下对了赌注,舔了舔嘴唇,支吾道:“九哥。”

  雷崇九眼圈早已泛红。他仰天长叹一声,喃喃道:“该来的迟早会来。”待他稍稍定神,这才对宗泽凛然道,“明日一早,我带你们去见她。”说着,正欲转身离开,却被宗泽喝住。

  “站住!”宗泽厉声道,“现在就带我们去!”

  雷崇九平静地道:“现在太晚了。”

  只听得“砰”一声,他身边摆放着的一盏茶杯应声破碎,茶水顺着桌面淌下,滴滴答答,地面湿成一片。这种威胁,比任何恐吓更有说服力。雷崇九败落下风,恨恨地地盯住宗泽,咬牙道:“好!有种就跟我来!”说着,他从墙上抽出一枚火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宗泽急忙取下两枚火把,一枚交到景辉手中,紧随其后。

  门外,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倾刻间,三人身上已积上一层薄薄的雪花。雷崇九领着二人向后山走去。寒风凛冽,刮在脸上象刀割般生疼,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三人顶风而行,那寒气似已透进骨头缝中,叫人苦不堪言。宗泽不时回头关照着景辉,与雷崇九的距离越拉越大。雷崇九却只顾前行,毫不理会身后事。宗泽怕跟丢了人,索性将景辉背上。

  火把被风吹得只得一丝亮光,勉强照亮半步内情景。宗泽只觉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加上背负着景辉,他的脚步亦变得缓慢起来。景辉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崇九的背影,提醒道:“师父,他这是要把我们往什么地方引啊?”

  雷崇九听到,冷笑一声,却并不解释。

  崇泽咬牙道:“跟着他走便是。”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已明显不安起来。这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有人住的迹象。难道胜男她。

  行得半刻,雷崇九停了下来。“就是这儿了。”他看了两人一眼,阴声阴气地道。

  宗泽将景辉放下,小心翼翼地举起火把看了看四周。这里除了一片茫茫雪地和光秃秃的白桦,什么也没有。“哪儿?”他喝问着,复又掏出枪指向雷崇九。

  雷崇九将手中的火把“唰”一下指向身边一棵桦树,只见那树下半部的树皮已被剥落,上面歪歪斜斜刻着五个字。宗泽急忙凑上前仔细辨认着,原来上面写的竟然是:李胜男之墓。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胜男自己,还有谁知道胜男本姓李?!

  宗泽身子一晃,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耳边传来景辉一声惊呼:“师父!”

  第十章 苏醒

  花丛中,小小的胜男举着风车飞奔着,风车迎风呼呼旋转,风里全是她快乐的笑声。漫天飞舞的蝴蝶似乎被这笑声感染,向着她飞来,将她包围。她想去捉,蝴蝶却扇扇翅膀,骄傲地飞走了。

  “哥哥!哥哥!我要蝴蝶我要蝴蝶!”她回头,对着身后的少年大声撒娇。

  “嘘——胜男乖,可别再叫了,再大声,蝴蝶就要飞走啦!”少年笑着做了个手势,他已然看到一朵月季花上正歇着一只美丽的黑蝴蝶。

  胜男立即屏气凝神,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轻轻捏住了蝴蝶的翅膀。胜男脸上笑开了花,拍着手欢喜地道:“哥哥你真棒!”

  。

  颠簸的车厢中,胜男依在他怀中,无力地乞求着:“哥哥,我要娘。”

  “胜男乖。以后,哥哥就是娘。哥哥会比娘还要对胜男好。”望着她的脸,他哽咽了。

  “哥哥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哭啊?”她懂事地擦去他的泪,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哥哥没哭,哥哥从此以后都不会哭了。”他握着她的小手,答得很是坚定。

  。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四周黑蒙蒙的一片,他早已精疲力竭,却不肯放弃。悬崖边上,胜男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哥哥!——”

  “胜男!”宗泽狂呼一声,从梦中惊醒。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趟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洁白的帷幔轻柔地将他笼住,散发着淡淡清香。这味道是如此熟悉,他不禁恍惚起来,试探地唤了声:“胜男?”

  门吱呀一声开了,透过帷幔,他隐约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款款而行。她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悄然进入,轻轻将盘放在桌上,随即向他走来。帷幔被掀起,宗泽不由起身一把将她的手捉住,失声唤道:“胜男!”

  “洪长官!”那女子吓了一跳,复又欢喜地道,“九哥说你差不多该醒了,遣我来瞧瞧,想不到洪长官你真的就醒啦!”

  见宗泽迷茫地望着自己,她莞尔笑道:“洪长官,我是以前服侍胜男姑娘的丫鬟,现在是九哥的妻子。”

  宗泽急忙松了手,窘迫万分,脑中的梦境顿时荡然无存。他涨红了脸,局促不安地道:“对不起,雷夫人,我。”

  女子宽容地笑笑:“洪长官,你叫我翠儿就好了。来,我特地为你煮了粥,快趁热喝了吧。”

  “翠儿。”宗泽猛然想起,以前在佛山老宅,伺候胜男的那名小丫鬟也叫翠儿,心下一动。他听话地接过粥搅了搅,里面翻出几片肉来。

  翠儿道:“山上不比城里,九哥说,你们南方人喜欢喝瘦肉粥,只是现在手头上没有猪肉。不过,兔子肉也挺好吃的,这是前几日九哥他们打回来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想不到今天倒派上用场了。”

  宗泽鼻子一酸,泪水已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翠儿见状,不由叹了口气,黯然道:“洪长官,我知道你还挂念着你夫人,可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再挂念,都无济于事啊。”说着,她掩面转身,抽泣起来。

  宗泽将碗放到一边,沉着嗓子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翠儿擦了擦眼睛,这才恨恨地道:“还不是日本人!三年前九哥和日本人干了一仗,胜男姑娘叫日本人的大炮,炸死了。”

  第十一章 残废

  宗泽却不住地摇头,口中喃喃不绝:“不。不。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雷崇九将她藏起来了!他知道我会带她走,他知道她一定会跟我走!所以,所以他故意骗我。骗我。”

  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翠儿不由慌了神,上前扶住他道:“洪长官,别这样,你冷静点,人死不能复生。你这又是何苦呢!”

  宗泽的眼中闪着光,肯定地道:“不,我有感觉。我真的有感觉!这里处处都有胜男的影子,这张床,这被子,这味道,都是她的。都是她的!”

  翠儿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九哥挂念胜男姑娘挂念得紧,将这里布置得同当日姑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宗泽不想再理这些托辞,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胡乱抓起自己的衣裳便向外冲去。

  翠儿急忙道:“洪长官!你去哪儿?!”

  宗泽道:“我要去找雷崇九!”

  翠儿心中一紧,急忙冲过去拉住他:“不,你现在不能去找他!”

  宗泽心中悲愤难平,哪里顾得上许多,拔出枪抵住她的脑袋,大喝道:“带我去找他!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

  “住手。”雷崇九不知从哪个方向冒出来,轻轻喝了一声。他的声音依然沙哑,甚至虚弱,却很是严厉,“洪长官,拿枪指着女人,你就这点出息?”

  “九哥!”翠儿含泪望着他,担心地唤道。

  雷崇九向她伸出手来:“过来。”

  翠儿怒气冲冲地瞪了宗泽一眼,拨开他的枪,向雷崇九奔去,一把将他扶住。他冲翠儿使了个眼色,翠儿听话地点点头,随即握紧了他的手。

  宗泽看在眼里,恨在心中,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愤然道:“胜男尸骨未寒,你就与他人勾勾搭搭,还说什么挂念她挂念得紧。”

  雷崇九并不与他争执,兀自对翠儿道:“我们走。”

  宗泽上前一把扣住他的后脖子梗儿,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重重地扔在地上。雷崇九这一下摔得不轻,翠儿一声惊呼,扑上前去。

  “师父!”景辉远远看到,大叫着跑来,“师父你做什么!九哥救了你的命呢!”

  宗泽两眼泛着血丝,一脸愕然:“救我?!”

  景辉翻过几道矮垛,径自冲过来,道:“师父你不知道,前天夜里你见到娘的墓碑便晕了过去。我和九哥怎么都搬不动你。他便叫我守着你,他回去叫人。前夜里风雪交加,九哥怕我们冻伤,便脱了皮袄给我们御寒,他自己就穿着一身单衣回去的!结果受了风寒,到现在都高烧不退,你不谢他就罢了,怎么还打他!”

  景辉一番数落,倒叫宗泽清醒了过来。他登时面露愧色,迅速收了枪,向前雷崇九走过去。翠儿惊得拦在他面前,将雷崇九护在身后。

  宗泽伸出手,示意自己其实只是想拉他一把。翠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让开身子,雷崇九勉强一笑,伸过手来。宗泽只摸到了空空如也的手套。他惊奇地望着雷崇九,他却自嘲地笑了笑,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

  宗泽即刻反手扣住了他的手,出其不意地抽掉了他那只从不离手的皮手套。一只残缺的手呈现在眼前:这只右手,只剩下了大拇指和食指,而那只剩下的食指,也缺了第一节指头;半个手掌无影无踪,只有一层永远都抹不平的伤疤将断处包裹住,其状惨不忍睹。

  宗泽的心似被利刃削碎,倏地一紧。他缓缓拾起他另一只手,扯下手套,左手情况略好一些,但亦只剩下了三个指头。

  就是这样一双手,紧握着银蛇枪同比他强悍数倍的“东北虎”搏斗;就是这样一双手,在雪地里企图拉扯自己拖回营寨,又是这样一双手,紧紧握住翠儿,给予她最真挚的关怀。宗泽满脸错愕地望着雷崇九,禁不住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第十二章 求援

  雷崇九默然收回自己的双手,重新套上手套。景辉看在眼中,早已热泪盈眶。他上前唤了声:“九爷。”已是无语凝噎。

  雷崇九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温情,赞道:“小子,有情有义,好样的!”

  翠儿担心地抚了抚雷崇九的额头,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急忙道:“九哥你还烧着呢!我送你回去。”

  话未落音,一名浑身是血的小喽罗突然闯进来,一头扑在雷崇九面前,放声哭道:“九哥!二当家被围了!”

  “怎么说?!”雷崇九一把将他拉起,身子微微颤了颤,似乎病得不轻。赵二龙昨日一早带了十几名弟兄去收货,到现在还没返回,他心中已颇感不安。

  小喽罗顾不上擦拭头上淌下的鲜血,急切地道:“九哥快去救二当家吧!带去的弟兄都拼得差不多啦!狗日的东北虎,不知从哪里搞来那么多枪,带着他的人马见人就突突。”

  不等他说完,雷崇九推开翠儿,吹了个呼哨,那匹黑马颇具灵性,只听到几声嘶鸣,它已嗒嗒嗒地跑了过来。雷崇九强打精神,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对那小喽罗道:“叫上我们的人,全体出发!”

  “等等!”宗泽纵身拦在马前,严肃地道,“九哥,我同你一道去!”

  雷崇九大喝一声:“闪开!老子的家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宗泽不甘示弱:“你拿什么去救人?就凭你的银蛇枪?!就算再多去百来号人,亦都是枉送性命!”

  雷崇九不冷不热地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洪长官就不用操这份闲心啦!”

  留守在寨中的数十人得到命令,迅速集结。听说二当家遇险,人人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宗泽打量着这群队伍,装备不过是大刀,长矛,斧头,甚至菜刀,破旧的衣衫,黝黑的面孔,却遮挡不住眼中的刚毅。他不禁为他们所感动。这支队伍,他一定要带回去!

  宗泽早已领教雷崇九的倔强,不再同他废话,一跃而上跳到了那匹黑马的背上,稳稳坐在了雷崇九的身后。黑马仰头嘶鸣,以示抗议。他拍了拍马脖子,道:“你主人倔强得紧。他若从你背上跌下来,摔死倒也罢了,我还可以送你去陪他;若摔成了瘸子瘫子,今后谁与你为伴?”

  那马颇具灵性,似乎被他说服,打了个鼻响,认了。

  雷崇九眯着眼凝视着前方,算是默许。

  宗泽遂转头对景辉吩咐道:“骑我的马,速去把警卫连带上来!”

  景辉得令,正欲行动,却又被宗泽喝住。宗泽指着那名报信的小喽罗道:“你!跟他一起去,给他带路!”

  两人旋即飞奔而去。

  雷崇九略略回头,对宗泽道了声“多谢”。宗泽抓起缰绳,将他护在怀中,策马扬鞭,向着出事地点奔去。身后,数十名精壮汉子紧随其后,众人如同踏浪而去,雪地上溅起雪花一片。

  众人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出事地点已近在咫尺。稀稀拉拉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小心有伏!”宗泽轻声在雷崇九耳边提醒。

  雷崇九应了一声,一挥手,众人齐唰唰下马,将马留给其中一名最年轻的弟兄,其余人已伏下身子,呈扇形分散在雷崇九身后。宗泽见了,不禁暗暗称赞。如此令行禁止,在众匪帮中,黑鹰帮算是数一数二的。

  雷崇九抬腿跨过马头,直接蹦了下来。宗泽也跟着下马。二人伏在雪地里,警惕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聆听着枪声来自何方。

  第十三章 中伏

  按照雷崇九以往的办法,他通常都会凭借现场观察找出对手薄弱之处,然后绕其背后出其不意地袭击,一般都十拿九稳。其秘诀就在他腰间挎着的那柄弩上。这种弩,是经人改造过的,射程可达百米之远,精准度颇高,往往一箭致命,又无声无息,不易被人察觉,是偷袭的绝佳武器。

  可这一回,枪声散乱无边,让人一时间难以断定敌人究竟如何分布。雷崇九悄声问道:“洪长官,你怎么看?”

  宗泽反问:“据你所知,东北虎能有多少条枪?”

  雷崇九苦笑着摇摇头:“这小子,从来就只会欺负穷人,真遇到大事,倒成缩头乌龟了。若不是投靠了日本人,他哪里来的枪!”

  宗泽心头一紧:“那你们这一带的匪帮,有多少投靠了日本人?”

  雷崇九道:“这可不好说。所谓病急乱投医,谁没有个走窄了的时候!日本人出手阔绰,很难抗拒他们的诱惑啊!就你那一百条枪,哼,洪长官,你未免也忒太小气了点!”

  被他一顿冷嘲热讽,宗泽甚觉有失颜面。他咬牙道:“你若肯跟我下山,什么要求我都满足!”

  雷崇九嗤地一笑:“洪长官,哄娘儿们呢?”

  宗泽不禁涨红了脸,搭上他的肩膀,诚恳地道:“我讲真的!保证将你的人马装备得同正规军分毫不差!”

  雷崇九侧目瞟了他一眼,喝道:“把你的爪子拿开!老子最讨厌人拍老子肩膀!”

  宗泽一怔,悻悻移开手,却听到雷崇九自言自语道:“不对头。不对头。”

  “什么不对头?”宗泽反问。

  雷崇九却并不答他,只是,他眉间的皱纹更深了。这次行动,赵二龙特意带了一杆抢来的三八大盖防身,以他的性格,没道理光听人家的热闹,自己却不放一枪的。难道他已遭遇不测?正思忖着,天空中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响,几缕黑烟在黑鹰寨附近的上空腾起,他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他已将寨中人马尽数带出,此刻营中空虚,若被人偷袭,岂不大难临头?

  “操!”雷崇九恨恨地骂道,“咱们上当了!这招调虎离山,用得真他娘的操蛋!”

  他声音不大,这句话,只周围四、五个兄弟听到,大家脸上顿时现出一丝惊恐。但他们很是镇定,既没有将这个消息传递下去,也没有因此乱作一团。在他们心中,只要有九哥在,就一定有办法。

  雷崇九捧了雪往脸上抹了一圈。他高烧未退,脑门子热得难受,眼睛也涨得睁不开,整个人晕晕沉沉,思想一片混乱。冰凉的雪水顺着太阳穴流入脖子,淌到胸前,他一个激灵,倾刻间清醒了许多。

  通往营寨的路被雪封住,没有熟人带路,外人一般难以闯入,万一敌人摸进来,山路崎岖,易守难攻,只要现在抄小路赶回去,应该可以抵挡一阵。想到这里,他转身吩咐道:“你们快回营护寨,救二当家的事,我来想办法!”

  众人一齐望向他,异口同声地喊了声:“九哥!快看!”

  雷崇九回头,雪地里突然冒出几班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的正前方,东北虎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耀武扬威地朝天鸣了一枪,大声喝道:“雷崇九!你个阉货,老子知道你在这儿!你不是自诩是英雄好汉吗?如今你藏头缩尾,算什么东西!你若乖乖出来投降,老子就放了你手下那群窝囊废!”

  雷崇九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将手中的银蛇枪顶了顶自己的狼牙帽,对宗泽低声道:“洪长官,掏出你的枪,把那厮给老子崩下来!”

  宗泽亮出手枪,紧皱眉心:“现在不行,距离太远,手枪打不着。”

  “操!”雷崇九恨恨地骂了一句,从腰际卸下弩枪,瞄准了东北虎的脑袋。

  第十四章 撤退

  宗泽见状,急忙道:“九哥切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只听得“嗖”地一声,雷崇九这边箭已离弦,那箭头飞到东北虎眼前,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将他的貂皮帽子射了下来。东北虎吓得魂飞魄散,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他的光头露出,被冷风吹得缩头缩脑,其状极为猥琐。

  雷崇九得意地呵呵笑了起来。宗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这样的玩笑!

  “老子可没功夫跟他个狗日的开玩笑!”雷崇九骂骂咧咧,“今儿老子手抖,射偏了!”

  宗泽脸上的神情复又变得紧张起来。雷崇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赵二龙被人反绑着,推推搡搡走了出来。二龙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看到雷崇九的箭,他不禁大声喊道:“九哥快走!这王八蛋手上有枪!兄弟我没给哥哥丢脸,那票货已经得手了!用我一条命换弟兄们半年的粮饷,赚了!”

  东北虎抬手甩了他一耳刮子,命人将他的嘴堵上。赵二龙一顿挣扎,又被赶来的匪众痛揍了一场。他倒顽强得很,身上脸上吃了不少拳脚,仍硬撑着不肯跪下。

  “二龙!”雷崇九大呼,“好汉不吃眼前亏!”

  赵二龙明他意思,立即跪倒在地蜷成一团,将胸腹紧紧护住。众人打累了,方才停手。

  东北虎不敢再上马。方才那一箭只射掉了他的帽子,但不知下一支箭来袭时,他还有没有这么幸运。一名手下递来一个纸卷成的喇叭,他接过来,对着喇叭口大声嚷道:“雷崇九!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老子的手段!”

  他一挥手,手下一人得令而出,对准赵二龙的小腿开了一枪,二龙惨叫一声,小腿上已打了个对穿,鲜血溅了满地,血红雪白,触目惊心。

  “二龙!”雷崇九已带了哭声,悲愤难平,一拳捶在雪地上,大吼道:“东北虎!你小子不仗义!老子这次绝不放过你!”

  东北虎哈哈狂笑,对着手下喝道:“弟兄们!抓活的!活捉雷崇九,日本人赏五百大洋!”

  虎字军帮众顿时蜂拥而前。见他们个个手上拎着三八大盖,宗泽不禁暗暗吃惊。

  雷崇九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唾沫,喝骂道:“放屁!老子的命才值五百大洋?你狗日的肯定吃了回扣!”

  他的声音细尖高亢,对方众匪听到,不由愣了愣神。一个愣头青回头问道:“大当家,果真只五百大洋么?”

  东北虎涨得满脸通红,扬手赏了他一耳光。众人不敢再多问,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待他们走到射程之内,雷崇九猛喝一声:“放箭!”天空中登时一片箭雨呼啸而去,吓得众人急忙转身,夺路而逃。几个跑得慢的被射了个穿心凉,直挺挺扑倒在地,了无声息。众人瞠目结舌,一时间不敢贸然行动。

  雷崇九趁机对弟兄们道:“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九哥!”众人齐呼,“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雷崇九急得两眼冒火:“你们都不走,寨子里的孩子和女人,谁去保护他们?!”

  “可是。”

  东北虎等了半晌,不见雷崇九动静,恐他又作怪,操起纸喇叭吼道:“雷崇九!我看你是不想要二当家的活着回去了!那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你!”说罢,举起枪便指向赵二龙的脑门心。

  “慢动手!”雷崇九厉声喝道,“我出来,同你交换!”

  “九哥!”众人不禁惊慌失措,齐声叫了起来。

  “你们不用担心。他们要的是我,暂时不会伤我性命。二当家的我一定要救!现在我去拖延时间,你们快撤!不然,大家都走不成了!”雷崇九很是沉着。

  可他的这群弟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就是不动身。

  见双方僵持不下,宗泽上前劝道:“你们还是听九哥的话,快回去吧!这里还有我!今天洪某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保九哥周全!”说着,他解开皮袄,露出两把手枪和一梭子弹,腰间还挂着五枚手雷,整个一小型军火库。

  望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宗泽淡淡一笑,道:“我在山下还留了一队警卫连,我们只消在此坚持半刻,景辉他们应该就会到的!”

  雷崇九却不领情:“洪长官,你同他们一道撤吧!今日崇九连累你了!”

  宗泽凛然道:“我既然与你同坐一骑而来,自当共同进退!洪某绝非贪生怕死之人!”

  雷崇九与他四目对望,感激之情,尽在不言中。

  黑鹰帮的弟兄只好抱拳道:“洪长官,九哥和二当家,就托付于你了!”

  宗泽坚定地点点头,众人迅速后撤,返回方才藏马之处,跃上马背,飞快地逃走了。林间顿时枪声大作。只是,这些持枪的匪众,很多人从未摸过枪,如今赶鸭子上架,不过胡乱放几枪壮壮声势而已。子弹打在树杆上,溅得枯树皮飞舞,却丝毫伤不到人。

  第十五章 人质交换

  眼见雷崇九的人马逃出包围圈,东北虎气得直跺脚,大骂手下人头猪脑,酒囊饭袋,当即拉了枪栓要毙掉赵二龙。

  雷崇九见状,大喝道:“东北虎,老子还在这里呢!你慌什么?!”

  宗泽已在他腰后别了一把枪和一枚手雷。他高举双手,将银蛇枪和弩箭尽数扔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赵二龙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早已泪如雨下:“九哥!九哥!”

  走到离东北虎十步之遥,雷崇九突然停了下来。东北虎紧张得头发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举起了枪。

  雷崇九眯着眼睛,轻藐地望着他,道:“放了二龙!”

  东北虎不确信地瞪着他,却迟疑着不肯放人。

  雷崇九厉声喝道:“我说放了他!”

  这威慑,带着莫名的恐惧,向东北虎袭来,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只好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赵二龙跌跌撞撞走了过来。雷崇九半开玩笑道:“老虎仔,叫你的人,仔细手底下的枪!万一走了火伤了老子一根头发,五百大洋可就泡汤啦!”

  日本人早有交待,定要活捉雷崇九,真打死了他,自己也不好交待。东北虎不好发作,强忍怒火,令手下收了枪,咬牙道:“你现在可以放心过来了吧!”

  雷崇九淡淡一笑。他一摇三摆地缓缓而行,与赵二龙交错刹那,二龙分明听到他轻轻道了声:“趴下!”

  赵二龙条件反射般伏倒在地,雷崇九以抽银蛇枪的速度同时拔出了手枪和手雷,右大拇指使劲一顶,手雷甩手便扔了出去,几乎同时,他左手的枪也响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在对方看来,只在一瞬之间。转眼功夫,手雷在人群中炸开了花,东北虎脑门上顶着一个血窟窿,瞪着眼轰然倒下。

  宗泽趁机一跃而起,向雷崇九飞快地奔去。他边跑边喊着:“弟兄们!给我上!”说着,一面开枪,一面又扔出一枚手雷。

  东北虎一死,虎字军早已乱作一团。被宗泽这一喊一炸,他们更加晕头转向,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援兵。这些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仓皇之中,奋力争抢着马匹,唯愿逃得越远越好。

  宗泽已与雷崇九汇合。两人背靠背,向着人群开枪射击。东北虎的人马已被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

  雷崇九道:“洪长官,东北虎已死,这些人,放了他们吧!”

  宗泽昂然道:“这群没骨头的东西敢投靠日本人,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迟早还会当汉奸!”说着,他愤然又连开三枪,三人应声倒地。

  雷崇九愣了愣。眼见这群人已毫无还手之力,他不忍再为难于他们,自行收了枪,向赵二龙走去。

  “九哥!不可以妇人之仁啊!”宗泽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枪响划过耳边,雷崇九身子一颤,倏地跪倒在地,他只骂了声:“狗日的。”便一头扑进雪中,不省人事。

  “九哥!”赵二龙大骇,苦于手绑腿伤,他象只虫子一样蠕动着,挣扎着向雷崇九爬去,雪地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好不容易爬到他跟前,他终于挣开了手腕上的绳索,一把将雷崇九抱在怀中。

  混乱之中,宗泽根本看不清究竟是谁放的冷枪,他眼见雷崇九中弹倒下,不禁悲愤填膺,又扔出一枚手雷,含泪骂道:“雷崇九已打算放过你们!你们为何不放过他?!”

  这一弹下去,又是血肉横飞。宗泽一枪一命,不管逃跑的还是投降的,他一个不留。匪众见他已杀红了眼,而自己逃也是死,降也是死,索性挣个鱼死网破,一时间竟纷纷举枪,向他还击。

  他们枪法虽不准,可这一顿乱射,宗泽倒吃不消了。他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敌人却越逼越近。宗泽暗道:早知如此,方才应当听从九哥劝告才是!正在懊悔之中,忽闻身后枪声大作,宗泽和赵二龙不约而同回头张望,正是景辉带着人马赶到。看到这清一色的黄绿军装,众匪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逃命的人竟瘫软在地,一枪也发不出来了。

  赵二龙将雷崇九护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替他保暖。他胸前已红成一片,鲜血正汩汩而出。二龙无法替他止血,不由哭嚎道:“九哥!是我害了你九哥!”

  宗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刚要查看伤情,却被赵二龙一把推开:“不准你碰他!”

  宗泽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不由怒道:“他还没死呢!你不叫我看看伤势如何,我怎么救他!”

  赵二龙将雷崇九抱起,拖着伤腿,缓缓向着黑鹰寨的方向挪动着脚步,头也不回地道:“他若死了,我便陪他一起去死!不劳你费心!”

  景辉从马上跳下,急匆匆赶来,将赵二龙拦住:“二当家,你快放九哥下来,我师父会医枪伤!”

  赵二龙哼了一声,道:“会医又怎么样!我是不会让你们碰他的!”

  宗泽早已领教够这群人的倔强,不容分说,上前一掌砍在他后脖梗上。赵二龙眼睛一翻,歪了下去,怀中的雷崇九被他重重地摔到地上,不由连声咳嗽起来。

  第十六章 道别

  宗泽轻轻将雷崇九托起,雷崇九捂着伤口瞪眼望着他,喘着粗气,满眼乞求。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宗泽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将伤处的衣衫划开,只露出伤口。

  他认真地查看了伤势,这才松了一口气,安慰道:“还好,贯通伤,子弹擦着锁骨出去的,应该没伤到内脏,休息两日,九哥便又生龙活虎啦。”他立即将随身携带的止血药末细细撒在伤口处,景辉已递上绷带。两人一齐将他伤口缠紧,宗泽这才将他扶起。

  雷崇九眼中渗出泪水,感激地看了看二人,自嘲地笑了笑:“洪长官。你叫我不要妇人之仁,可惜我没听你的话。”

  宗泽面露愧色道:“若我听了你的话,放他们一马,也许你不会受伤。”

  雷崇九只是虚弱地一笑。

  宗泽关切地问:“还能骑马吗?”

  雷崇九要强地点点头。景辉急忙牵了一匹马来,将雷崇九扶上去。宗泽也跟着翻身上马,坐在了雷崇九身后。

  “师父?”景辉有些不解。

  宗泽扶住雷崇九,郑重道:“九哥,我说过,我们同骑一骑而来,自当共同进退。目前尚不知寨中情形如何,我这就同你一道回去!”

  雷崇九点点头。他已无力抗争,胸口剧痛,高烧未退,他的体力已到承受的极限,若不是宗泽在后面相撑,他哪里还坐得稳。他觉得很是疲累,索性靠在宗泽胸前,闭上了眼睛。宗泽略一倾身,让他靠得更舒服点。马背上的颠簸,让他很快迷糊起来。

  景辉骑马追上来,关切地望了一眼雷崇九,复又问宗泽:“师父,九哥伤得重么?”

  宗泽紧皱眉心,黯然道:“只要不发炎,问题应该不大。他现在还在发烧呢。我担心。”

  景辉顿时面露急色。

  宗泽道:“放心,我会尽全力救他。你快去想办法弄醒二当家,我们还需他带路回寨子呢!”

  景辉得令,调转马头去找赵二龙。

  雷崇九倚在宗泽胸前,迷迷糊糊唤了声:“哥哥。”

  一队由土匪和骑兵组成的人马在山林间蜿蜒前行。前方炮声隆隆,黑鹰寨的威胁仍未解除。雷崇九突然睁开眼睛,蓦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人的怀中,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忙挺身准备跳下马去,却被那人紧紧抱住。胸前的伤口经这一顿挣扎,又渗出血来。

  宗泽急道:“九哥别乱动!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再弄伤就不好办了!”

  雷崇九固执地甩开他的手,强按住伤口,从马上跳了下来。雷崇九固执地甩开他的手,强按住伤口,从马上跳了下来。前面带路的赵二龙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禁调转马头前来增援。见到雷崇九居然可以下马行走,他不禁心头一喜,大声问道:“九哥!你可好些了?!”

  方才流出的鲜血带走了部份热量,雷崇九自己感觉烧退了些,只是目前伤口疼痛难忍,四肢无力,但头脑相比之前要清醒许多。他沉着地看了看形势,对赵二龙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带他们往寨子的方向去了?”

  赵二龙道:“洪长官怕寨子有事,特意带了人马前去营救!”

  雷崇九先是一惊,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停止前进,你去多谢洪长官,就说,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请他回去吧!”

  赵二龙不解地道:“可是,人家装备齐全,我们只有这一杆枪。”

  雷崇九压低声音道:“你用脑子想想,倘若叫姓洪的知道了我们的买卖,你认为他还会对我们如此客气吗?!”

  赵二龙顿时醒悟过来,惭愧地道:“九哥,是我想得不周全。”

  雷崇九没好气地催道:“快去吧。”

  宗泽听到二人嘀嘀咕咕,心中早已明白几分。当赵二龙表明心意后,他并不感惊奇。他下马来到雷崇九面前,想做最后的动员。

  雷崇九轻咳几声,做出手势止住他,黯然道:“洪长官,所谓道不同不想为谋。你是兵我是贼,咱们本就势不两立,迟早有一天你我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崇九不想欠你一个人情。今日是福是祸,都是崇九的事,与洪长官无关。山中匪帮关系错综复杂,日本人又一直都想收买他们留作己用,洪长官想联络他们共同抗日,真是天方夜谭,依我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今日就此分道扬镳,各自珍重!”

  说罢,他忍痛跃上赵二龙的坐骑,对他道:“二龙,上来,我们走!”

  赵二龙看了看宗泽,迟疑着不敢上马。

  “二龙!”雷崇九喝道,“你是龙,不是聋子!”

  赵二龙鼓足精神,翻身跨马,扬鞭大喝,同雷崇九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十七章 勇夺火炮

  雷赵二人循着炮声快马扬鞭飞驰而去,没走出多远,居然遇上了自己家弟兄。原来,方才撤走的人在“炮头”的指挥下分成了两路,一路火速回营转移留守的帮众,一路则前来寻找敌踪,伺机反击。“炮头”是帮中的作战参谋,名叫耿直,人如其名,他对雷崇九,那是相当的忠心耿耿,加上头脑灵活,经验丰富,是雷崇九的得力助手。

  这帮人突然看到两大当家同时出现,不禁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们还活着,悲的是,他们都受了伤。尤其是九哥,虽然他的脸被胡子遮了个严严实实,可那双眼睛明显深陷,憔悴了许多,分别仅仅几个时辰,他竟象老了十岁般虚弱不堪。耿直拥上前,关切地问道:“九哥,二当家,你们都还好吗?”

  雷崇九应了一声,捂着伤口强行趴下身来,警惕地注视着前方,问:“现在什么情况?”

  耿直啐了口唾沫,恨恨地道:“小日本真他娘的大方,一口气发给他们五箱炮弹。这些狗日的土包子,根本不会放炮,拿它们当炮仗放着玩呢!”

  这群人正是东北虎的手下。这会儿他们还不知道东北虎已死,只顾按照事先约定,朝着黑鹰帮的大本营方向胡乱开炮,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本来就是虚张声势,只为扰乱雷崇九心绪,这么东一炮西一炮地乱放,恨得雷崇九牙痒痒:“狗日的,这么好的东西全叫他们糟蹋啦!”

  耿直听出九哥心思,凑上前道:“九哥想把这大家伙弄回去?”

  雷崇九面色虽苍白,却掩盖不住那狡黠的一笑:“你说呢?”

  耿直转头向二龙道:“二当家,你的枪呢?”

  二龙惭愧地嘟囔:“丢了。”

  耿直不由一怔,惋惜地道:“他们人手一枪,我们只有弩箭。他们周围太过空旷,离得太近易被发觉,离得太远又射不到。唉。要是有杆枪,老子就躲在这林子里,一枪一个毙了他们!”

  雷崇九略一沉吟,道:“这帮家伙只是来吓唬咱们的。方才他们的枪法大家都领教过了,就算他们有枪,也不足为患。不如我们也去吓唬吓唬他们。”说着,他亮出了手枪和一枚手雷。原来,他竟把宗泽的装备给黑了一把过来。

  赵二龙第一个反对:“九哥,乱拳能打死老师傅!他们虽然枪法不怎么样,但乱枪之下,谁能担保万无一失!方才洪长官在的时候,你还不一样受了伤!这次千万不能再冒险了!”

  雷崇九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着,他一挥手,众弟兄齐聚身边,嘀咕了一阵,众人会意地散开,慢慢朝着下面的空地移去。

  趁着虎字军放炮的空档,雷崇九突然朝天鸣了一枪。这群胆小鬼平日里最怕听到枪声,但凡有枪的买卖一概退出。原本东北虎许诺他们这里最安全,不想这里也不太平,惊闻枪声,众人当下四散,纷纷找掩护躲藏,居然没有一人持枪拉栓。

  雷崇九强打精神,从林中闪身而出。他早已换上耿直的外衣,将伤口遮住,远远地看过去,他依然精神抖擞。只听到他运气提神,朗声道:“九爷爷在此,谁敢放肆,爷爷第一个毙了他!”说着,他瞅准一个躲在炮后探头探脑的小子,一枪过去,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吓得他当下尿湿了裤子,再也不敢露面了。

  雷崇九大喝道:“你们大当家已被爷爷在脑门子上开了个窟窿,正躺在山坳里喝西北风呢。就凭你们几个想端爷爷的老巢,也忒不自量力了!”

  自家弟兄立即从林中窜出,一人盯准一个,持弩箭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雷崇九道:“想活命的,就给爷爷扔了家伙抱上脑袋走出来!谁他娘的还想玩阴招,爷爷就一个都不留!”

  众人素知九哥骁勇,而且从不吹嘘。他说东北虎已死,阎王想不收都不行。大当家的没了,这群人失去了主心骨,不由傻了眼,只好乖乖地扔了枪,当真抱着脑袋走了出来。

  雷崇九看了看剩下的炮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若这些炮弹果真全部招呼到自己寨中,那里只怕早已夷为平地了。如今将这些宝贝占为己有,他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十八章 回归客栈

  景辉骑马跟在宗泽身后,不住地回望。方才雷崇九临走之前匆匆看了他一眼,叫他心中莫名地伤感起来。九哥的眼神很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古怪。方才那一眼,似乎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关切,依依不舍,却又坚定果敢。他既然是母亲的表兄,想来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同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亲人了。如今他执意孤身奋战,生死未卜,难道,就这样就此诀别了?他不由一阵心酸。

  眼下炮声骤停,不知是何变故。有可能九哥真已控制了局面,然而更有可能九哥已遭不测。想到这里,他吆喝一声策马赶到宗泽身边,焦急地道:“师父你听,炮声停了。也不知九哥怎么样。”

  宗泽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显得很是自信:“你放心,九哥一定安然无恙。”

  “师父为何如此有把握?”

  宗泽轻叹:“他拿了我的枪还没还,又偷了一枚手雷去。他这种人,凭着一把弩箭就敢出来救人,得了这好东西,还不得杀他个回马枪!”

  景辉试探地问:“那我们不再找九哥了么?”

  宗泽黯然道:“他不肯招安,我又不想用武力迫使他们屈服。”

  景辉失望之极:“那我们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宗泽不觉一怔。一种异样的情愫突然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企盼着这种感觉的到来,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与它遭遇。他反问道:“你很想再见到他?”

  景辉肯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宗泽的眼里闪着光。

  “我不知道。师父,”景辉喃喃道,“不知为什么,我很挂念他。”

  宗泽心头一阵哽咽。他虚着眼望向前方,缓缓道:“山水有相逢,我们同他会再见面的。”

  景辉面露惊喜:“师父你意思是。”

  宗泽道:“日本人定要活捉他,想必同我们一样,惜他是个人才,舍不得他死。这次东北虎失利,日本人决计不会善罢甘休。他迟早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到时候,自然会自动找上门来。”

  “哦。”景辉将信将疑,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黑鹰寨所在方向,夹紧马肚子,跑向了前方。

  警卫连一干人等在山林中转悠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

  山脚下那间小客栈,因前几日被黑鹰帮和虎字军那一搅和,再加上近日枪声炮声不断,山民知道眼下不太平,暂时不敢出门,生意顿时一落千丈。

  宗泽掀开厚重的门帘,大声笑道:“掌柜的,这么快就换了新帘子啦?”

  小二眼见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群官兵,不禁心惊肉跳。当他认出宗泽便是当日戏弄于他的那个异乡客,当下傻了眼。

  “完了。完了。”小二喃喃道。

  “什么完了?”掌柜的凑上前来,不解地问。

  小二道:“九哥,九哥完了!这么一大队人马,黑鹰帮岂有不完之理呀!想不到这位爷竟是个长官。”

  两人相视而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近几年来,黑鹰帮一枝独秀,方才压住山中各路豪杰的势头,大家有所顾忌,抢夺地盘的内讧少了许多。而且,有他们帮衬,小店倒也无人敢欺。如今他们垮掉,山上岂不又将峰烟四起。

  宗泽的警卫连约有百号人,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客栈,小店顿时拥挤不堪。所幸这些人甚是斯文,有地就坐,无地就站,利落整齐,竟听不到一丝动响。小二不禁暗暗称奇。这样的队伍,他倒是第一次遇到。

  宗泽自信地笑笑。他的人马他最了解。他坦然坐下,正准备吆喝小二上茶上菜,门帘却突然掀开,三名高大的俄罗斯人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第十九章 追问

  双方如此遭遇,均是一惊。为首的洋毛强作镇定,操着流利却不标准的中文对小二嚷嚷道:“喂,帮我们收拾间最好的屋子,我们要住店!”

  小二急急地应了一声,挤过来殷勤地道:“三位大爷,这边请!”

  三名俄罗斯人小心翼翼地穿梭而行,生怕这群兵碰到自己。宗泽冷眼旁观,嘴角现出一丝不屑。

  待他们上得楼去,景辉凑拢跟前,压低声音道:“师父,他们个个腰间鼓鼓的,好象都带了‘家伙’。”

  宗泽面露赞许,点点头道:“不止是‘家伙’,还有银子。”

  “银子?”景辉惊讶不已。

  宗泽却不再作答。他从怀中掏几枚银元交到景辉手中,吩咐道:“咱们也订两间上好的房间。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在办什么买卖!”

  小二安顿好那三名洋人,回头来收了景辉的银元,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凑上前来问:“长官打算住多久?”

  宗泽道:“那要看那几个洋毛子住多久了。”

  小二倒吸一口凉气,心下暗道:“得,黑鹰帮和虎字军的帐还没算完,又来一惹事的主儿。”他悻悻地干笑着,不好再说什么。

  他的掩饰终究没能逃过宗泽的眼睛。宗泽忽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一干士兵从容有序地迅速退出,客房中的人浑然不觉。宗泽这才压低声音厉声道:“那三个洋毛打算同谁交易?”

  小二惊骇不已,连声求饶:“长。长官,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什么也不知道?”宗泽冷哼一声,手上略一使劲,那小二顿时疼得直掉眼泪,又是爹又是娘地叫唤个没完。

  掌柜的见状,急忙上前劝阻道:“长官何必为难他呢。他不过是个伙计,能知道什么。”

  宗泽冷笑:“他不知道,那就是你知道啰。“

  掌柜的万没料到会引火烧身,慌忙摆手否认:“小的,小的也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只是开店做生意,客官们做什么生意,小的哪里管得了!”

  宗泽眉毛一扬,傲然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怎么,你怕土匪端了你的巢,就不怕我封了你的店?”

  掌柜的急道:“长官,我们又没干坏事,长官凭什么封我的店?”

  宗泽道:“你替他们掩饰,便是与他们狼狈为奸!这还不是干坏事?!别以为洋毛子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说,他们这次,是和谁接头呢?”

  掌柜的方才知道今日不将事情讲清楚决计脱不了身,只好老老实实道:“他们,他们是九哥的客商。”

  “九哥?!”宗泽失声喊道,“他也参与了这等事?”

  小二撇撇嘴道:“这里能同洋人做上生意的,只有九哥。长官若不信,只管查去。”

  宗泽略一思忖,这才松了手。小二慌忙远远逃开,再也不敢无事献殷勤了。

  宗泽眉头紧蹙,眉宇间闪烁着迟疑,似乎已然乱了方寸。

  景辉道:“师父,你真的相信他?”

  宗泽问:“你怎么看?”

  景辉此刻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宗泽却已将他视为知己。他垂下眼皮,不安地道:“我自是不想相信,九哥也会做那种事。但是,事实如此,由不得我不信。”

  宗泽轻轻拍拍他的脑袋,道:“看紧这几个洋毛子,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第二十章 九哥的买卖

  这二人口中所指的“那种事”,既不是杀人越货,也不是逼良为娼,而是文物走私。

  东北是前朝发源之地,茫荡山山高水清,隐藏着许多贵族的墓葬,历来都是盗墓人的乐园。官府虽然查得严,但盗取文物毕竟是来钱最快最便捷的途径,仍然吸引着人们铤而走险。山中匪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日子长了,文物走私竟小俱规模,上线下线分工明确,不留痕迹,官府想查,也拿不到把柄,只能望山兴叹。

  黑鹰帮帮主雷崇九,人称九哥,是出了名的“不怕死”。他的个头在东北大汉眼中算是矮小,却骁勇过人,算得上是短小精悍。因从小习武,他练就了一身本事,尤其一手银蛇枪法,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令人闻风丧胆;一提起“九哥”的名头,在这茫荡山区,那是无人不晓,无人不服。

  雷崇九虽然凶猛,却并非天生惹事的主。若不是当年一帮土匪洗劫了他的家乡,他也不会落草为寇。事发之时,他尚在外乡漂泊,只为多赚点钱回来,为母亲治病。世道艰难,他纵有一身好武艺,也不过讨到做苦力的营生,每日所得勉强糊口,他仍是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回来。

  不料,他回来后才发现,几个月前,土匪已然洗劫了他的家乡,整个村子都被土匪烧光了。全村三百余人仅有三人活了下来,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侄儿,在这场劫难中无一幸存。狂怒之下,他凭着一杆银蛇枪,只身一人独闯虎穴,杀了土匪头子为父母乡亲报了仇。

  然而谁也没曾想到,他这一去,竟会成了这支土匪的新寨主。

  原来,这黑风寨有两个当家,大当家就是那个无恶不作的恶霸,已为雷崇九所杀;而二当家,便是赵二龙了。赵二龙原本也是贫苦出身,只因被逼得走投无路,杀了当地的财主,分了他的家财,后遭官府通缉,流落于此,因其心狠手辣,功夫了得,很快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开始的时候,他很是钦佩大当家的有勇有谋,可日子久了,他开始发现这大当家的,根本是个口不对心的卑鄙小人。

  赵二龙曾有言在先,绝对不抢平民老百姓。大当家开始常常附和,可后来竟以欺骗的手段,抢了许多普通商户的货物。赵二龙发现真相后,与他大吵了一架,两人随即散伙。虽然赵二龙名义上还是黑风寨的二当家,可他事实上已没有什么权利,跟随着他的,只有二十来个心腹弟兄。

  雷崇九的到来,让赵二龙看到了希望。他一生中最佩服武艺高强侠骨仁心之士,他觉得雷崇九便是他一直期盼之人。故而在雷崇九除掉大当家后,他便带领众兄弟投了雷崇九。其余的匪众见雷崇九本事超群,亦不敢再造次,反正大当家已死,不如同二当家一道拥戴他为新寨主。

  从此雷赵二人兄弟齐心,黑风寨改名为黑鹰帮,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成为此地着名的“侠匪”。近几年来,黑鹰帮接管了茫荡山区的盗墓行当,方圆几百里活动的盗墓人所挖得的文物,只能通过黑鹰帮才出得了手。江湖人颇有自知之明,雷崇九插手的事,谁也不敢再来插一杠子;再加上雷崇九能与洋人直接接上头,收购的价格比别人都高,如此一来,盗墓人争着求他出手,他也乐得接受。

  宗泽初来东北之时,对山中匪帮走私文物之事已略知一二;有关雷崇九的传闻也听了不少,侠匪之名并非徒有虚名,他尚心存幻想,觉得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参与这等损阴德的事,今次听小二这么讲,他倒有些心虚了。

  人道九哥一杆银枪走遍天下,偏偏漏掉了一个“蛇”字。想不到一字之差,结果竟是如此不同!此雷崇九,还是彼雷崇九吗?

  “胜男。”一想到这个名字,宗泽的心便又隐隐作痛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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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41:50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二十一章 相邀

  阴沉了两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宗泽同景辉悠哉悠哉地在这小酒店耗了两日,那三名俄罗斯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景辉不觉有些沉不住气了。

  “师父,他们会不会因为有我们在这里,不敢出来交易了?”他小小的眉心微微蹙着,流露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

  宗泽看了看他,安慰道:“没事,咱们静观其变。”

  “哦,我明白,这叫以不变应万变。”景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宗泽冲他笑笑,没有接话。话虽这样讲,其实他心中亦是七上八下,不怕别的,他唯一担心的,便是雷崇九的伤势。虽然现在尚处严冬,但他中枪之时,已染风寒,身体本就虚弱,一旦伤口感染,后果将不堪设想。

  师徒二人各自心事满怀,默然不语。忽听到小二尖着嗓子在外面吆喝了一声:“龙爷!早!”

  “终于有动静了!”宗泽凝神屏气,与景辉相视而笑,一齐向着门外走去。

  空荡荡的大堂,只坐了赵二龙一人,更显冷清。

  赵二龙端起一杯温酒,抬头刚要喝下,不经意间瞥见宗泽师徒,不禁喜出望外,嗖地起身向他们招呼道:“洪长官!郁兄弟!你们还在这里啊!真是太好啦!”

  宗泽知他口不对心,淡淡笑道:“你很希望我们留在这里么?”

  赵二龙大声叫道:“洪长官!九哥的伤口化脓了!如今高烧不退,我正准备下山请大夫救九哥呢!”

  听闻此言,景辉不禁大惊:“九爷的伤情恶化了?!”

  赵二龙脸上一副赌咒的表情:“是啊!郁兄弟,你不是说你师父会医枪伤的么!这不正好!洪长官,请你同我们走一趟吧!人命关天,不能再拖啦!”

  景辉已是六神无主,眼巴巴地望着宗泽,乞求着他的同意。宗泽沉吟片刻,对赵二龙道:“好,洪某这就随你上山救人。”

  景辉正欲跟上前去,却被宗泽拦住。他低声叮嘱道:“景辉,你留在这儿,看着那三个洋毛,他们一行动,你即刻带着人马追过去,这次一定要人赃并获!你想见到你娘,就绝对不能失手!明白吗?”

  景辉又惊又喜:“怎么师父你也觉得。”见宗泽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他急忙改口道,“徒儿明白。对了师父,我只想再见到娘,九爷他。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宗泽愣了半晌,这才道:“好,我应承你。只要他交待出你娘的下落,我不为难他。”

  见宗泽同景辉嘀嘀咕咕,赵二龙不满地道:“洪长官交待完了吗?交待完了,就快随我来吧!”

  宗泽重重地按住景辉的肩,满怀期许,冲他点点头,这才昂然走了过去。门外早已拴着两匹快马。他不加思索一跃而上,同赵二龙一前一后,向着黑鹰帮的寨子狂奔而去。

  景辉按照宗泽的吩咐,牢牢看紧那三名俄罗斯人,不敢有半分懈怠。果然不出所料,宗泽离开不过半刻功夫,那三个洋毛子便动身了。景辉从小跟随宗泽,练得一身好功夫,尤其擅长追踪。他与山下驻扎的警卫连连长约定,一旦看到他发出的信号,警卫连便将现场包围,滴水不漏。想着即将与娘亲相见,景辉心中激荡不已,精神抖擞地跟上前去。

  那三个洋毛子不紧不慢地在林子里转来转去,突然停了下来。景辉急忙闪身树后,大气不敢出。但见那三人凑在一起咕哝了几句,随即分散开来,一人一个方向各自走开。景辉不由傻了眼。想不到自己如此这般小心翼翼,竟然还是让对方察觉到;这下,他该跟着谁才好呢?!

  第二十二章 被擒

  朝阳从天边腾起,洒下万丈金晖,反射到皑皑白雪上,耀眼夺目。还未到营寨,宗泽远远便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路边翘首观望。待走得近了,他才认出,这个女人正是那日自称是雷夫人的翠儿。

  翠儿见到赵二龙,又惊又喜:“龙哥,这么快就找到大夫啦?”

  赵二龙应了一声,闪身让开,宗泽已追了上来。见到他,翠儿面上掠过一丝惊异,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龙哥请的大夫,是他?”

  赵二龙道:“时间紧迫,就是他啦!”说着,他扬起鞭子大喝一声,领着宗泽冲进了寨子。

  宗泽顾不上休息,催促着赵二龙引他去见雷崇九。赵二龙也不含糊,下马后拔腿便向雷崇九的房间奔去。

  “九哥就在里面,洪长官快去看看吧!”他刚推开门,宗泽已然大步跨入。但见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被棉被掩得严实严实,情况看来似乎不太妙。

  “九哥!”宗泽眼睛一热,提步向前扑在床边,被褥却突然塌了下去。

  宗泽心中喊了声“糟糕”,冷冰冰的枪口已然抵住了他的脑袋。只听到雷崇九沙哑着嗓子道:“洪长官,委屈你啦!”

  宗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只觉后脖子梗被人狠狠一击,剧痛袭来,随即失去了知觉。待他醒来时,他已被人绑在了一把椅子上。拇指粗的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努力挣扎了一番,仍然无济于事,不禁懊恼万分。

  雷崇九坐在他对面,低沉着嗓音,一语双关地道:“洪长官,别白费气力啦。再过一时半刻,我的人回来了,自然会放你走。”

  宗泽方才明白,雷崇九使出这招“调虎离山”,正是为了能与那三名洋毛完成交易。听他口气,好似他早已料到自己会安排景辉监视,想必现在,他们已然甩掉了景辉,自己的苦心已付之东流。他恨恨地道:“枉我视你为英雄豪杰,你却以此卑鄙手段欺骗于我!”

  雷崇九幽幽地道:“洪长官,英雄豪杰也要吃饭的呀——洪长官若真断了我的财路,就算我肯放过你,我的这群弟兄也不能放过你;别说叫他们归顺于你了,你能否活着离开茫荡山都成问题。”

  宗泽怒目相向,反唇相讥:“九哥,想你也是铁铮铮的硬汉,为何要做出这等下流之事?那些文物都是国宝,你竟拱手让人,这和卖国求荣有什么分别?!”

  雷崇九剑眉倒竖,厉声道:“当然有分别!我只是出卖财物,没有出卖人格!更不是出卖国家!那些所谓的国宝,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吗?我从来不认为钱财有多么珍贵,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群弟兄和他们的亲人一个个活活饿死!这难道也是错?!”

  宗泽痛心不已:“要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你单单要选这条路?”

  雷崇九垂下眼皮,黯然道:“洪长官,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命好,投身行伍,拿着枪杀人,是名正言顺,保家卫国;而我们,落草为寇,为了保全性命所作的拼杀,却被视为穷凶极恶。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被迫得走投无路,谁愿意上山?谁愿意做这土匪?!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的滋味好受吗?”他越说越激动,扯住胸前伤处,急忙伸手将伤口死死摁住,面上现出一丝痛楚的神情。

  宗泽一怔:“你的伤果真还没好么?”言语之中,关切之情由然而生。

  雷崇九倔强地扭过头去,恨恨地道:“用不着你假仁假义!”

  宗泽禁不住吼道:“若不是我挂念你,如此雕虫小技,也会引我上当?!”

  雷崇九脸色惨白,双唇哆嗦,眼中泪光莹莹,喉头哽咽。二人两两相望,目光交错间,千言万语竟化成无言轻叹。雷崇九缓缓起身,低声道:“洪长官,你好生歇着罢!事情一完我就放你回去。崇九,失陪了!”

  “胜男!”望着他的背影,宗泽再也抑制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呼。

  雷崇九头也不回地道:“胜男早就死啦!洪长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第二十三章 奇遇(一)

  民国十三年,秋。

  已是深夜,黑鹰寨内却一片欢腾。今日的买卖收获颇丰,众弟兄喝酒划拳闹到深夜,仍未尽兴。二当家赵二龙却有些坐不住了。

  原来,今日在山下办完买卖,见到几个流氓调戏良家妇女,他看不顺眼,上前替这几名女子解了围;不想这几名女子姿色不凡,让他顿时起了色心,连哄带迫地将她们一并抢了回来。原打算今晚挑个最称心的女子出来,自己好作新郎倌的,可被这群酒鬼缠住,一时间脱不了身,他不觉有些心烦意乱。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打了个圆场,领着其他人散了。

  赵二龙满心欢喜,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向着关押那几名女子的房间走去。

  刚一推开门,这群女孩儿惊慌失措地狂呼乱叫着,纷纷躲避。

  赵二龙哪里是懂怜香惜玉之人,他随手便抓住了一人,象拎小鸡般将她拎起。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除了哭,她已不会任何事。赵二龙大笑道:“怕什么!是女人,总得有这一次!与其便宜了他人,不如便宜了老子!”

  话刚落音,其中一名女子突然站了出来,琅琅开口道:“放开她。”

  赵二龙头一次听到有女人敢反抗,颇觉不可思议,不由笑了起来:“你叫我放开她?”

  这名女子正色道:“她还是个孩子,除了痛,什么都不懂。你要来就冲我来吧。”说着,她解开了披在身上的斗篷,现出玲珑身段,叫人不觉眼前一亮。

  赵二龙眯着一双醉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此女其时不过二十岁上下,虽然满面憔悴,却仍遮掩不住原本的清丽秀美,看她秀发如云,修眉俊眼,一袭白衣,如仙女下凡般动人心魄,他早已心生欢喜。

  “有道理。哈哈。”赵二龙嘿嘿笑道,“老子又不是童子鸡,要玩也要玩有风情的,对不对?”说着,他上前轻佻地托起她的下颌,赞叹道,“啧啧,倒是个美人啊,只是不知之前被哪个王八蛋糟蹋过。”

  白衣女子平静地回敬道:“你就是下一个王八蛋。”

  赵二龙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一把将她抱起进入内室,直接按倒在坑上,扑上去便亲她的脸。

  白衣女子头一歪,道:“别碰我的嘴。”

  “唔?”赵二龙被这话激怒了,伸手捏住她的脸,“为什么?你嫌老子嘴臭?”

  那女子没有答话,只是将嘴唇紧紧抿住。

  “好。好。”赵二龙一边撕扯着她的衣裳,一边道,“反正都是一回事!你不想亲嘴,老子一会儿把你的嘴蒙上,总行了吧?”说着,他竟真的扯下一块布来将她口鼻遮住,随即扯开自己的裤子。

  白衣女子只是静静地躺着,任他恣意轻薄,果真毫不反抗。赵二龙不经意瞟了她一眼,脸上竟腾起一丝狐疑。他不确定地看着她,放慢了解腰带的速度,眼中愈来愈迟疑,到最后,他竟停了下来,把拉出来的衣裳又重新扎回裤腰里,喃喃道:“他娘的,老子今日撞鬼了!”说着,竟扔下她,拂袖而去。

  赵二龙其实是家中独子,“二龙”的“二”并非指排行老二,而是“傻”的意思。虽然他叫“二龙”, 也生得五大三粗,看来憨笨之极,可事实上,他是外粗内秀。他做事从不过份,而且常会给自己留余地。这不,他将这个女人的脸蒙上一半后,突然发现她眉眼之间竟然同大当家雷崇九颇为相似,不由心下大寒。虽然据他所知,大当家已没有姐妹,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暂时放弃,待问个明白,再行定夺不迟。

  想到这里,他便匆匆赶往大当家院内,人还没进门,声音已先到了:“九哥!兄弟今天有奇遇!”

  第二十四章 奇遇(二)

  雷崇九习惯在夜里练功。听到赵二龙大呼小叫,他收起枪,擦了把汗,这才看到二当家那魁梧的身影。他不由笑道:“你每天都有艳遇啦。”

  “诶!不是艳遇,是奇遇啊!”赵二龙纠正道,“今天弟兄们弄来了几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和哥哥你长得很象很象!”

  雷崇九奇道:“很象很象?那是有多象?”

  赵二龙道:“总之是很象啦!老子。”当着九哥的面,他不敢放肆,立即改了口,“我把她脸蒙上准备干的时候,就好象看见你躺在床上瞪着我一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哈哈!”雷崇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你小子!真他娘的。带老子去看看!”

  赵二龙也跟着笑,凑上前故意问道:“哥,你不怕。屋里那个生气吗?”

  雷崇九斥道:“老子又不是西门庆!只是看看,有什么要紧!对了,那女的,叫什么?”

  赵二龙道:“她没说。”

  雷崇九道:“她没说?那,你也没问?”

  赵二龙憨厚地挠了挠脑袋,笑了笑。

  话未落音,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问道:“二当家,那女的是不是长很漂亮?”

  雷崇九冲赵二龙使了个眼色,二龙急忙答道:“一般般,一般般,哈哈。”

  “放屁!她既然长得象九哥,你还说她一般般?”屋内的女子已然走了出来。她理了理衣裙,这才换了语气,柔声对雷崇九道:“九哥,我也要去。”

  白衣女子在床上躺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不觉有些奇怪;她只好起身穿好衣裳,下床来看个究竟。内屋已空无一人。外面大堂里,其余几个女孩子还在抽泣不止。见到她,大家一齐拥过来,以示安慰。

  其中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子上前哭道:“姐姐,姐姐你还好么。”

  白衣女子点点头,抚去她的泪,道:“没事,他没有把我怎么样。你们呢?你们都还好吗?”

  那女学生道:“那恶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有把我们怎么样。”

  白衣女子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动静,似乎来了不止一个人。众人才放下的心又倏地被揪起。

  “人呢?”听声音,是方才那大汉来了。

  “都好好的在里面呢。”守在门口的小卒应声答道。

  随着开锁的声音传来,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火把很是刺眼。白衣女子下意识地遮住眼睛,她只看到了一条裙子。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她的下巴已被人托起。只听到一名年轻女子不屑地奚落道:“二当家,就这货色,也值得你半夜三更惊动九哥?”

  赵二龙气鼓鼓地站在一旁,当着雷崇九的面,他不好发作。

  情况突然间发生变化,那白衣女子倏地伸手紧紧扼住了这名年轻女子的手腕,随即一个反手将她擒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一枚发簪,死死抵住了她的咽喉。反应之快,动作之灵,令在场之人无不惊奇。

  “别乱来!”雷崇九不由脱口而出,“姑娘,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乱来!”

  白衣女子扬了扬眉,眉宇间竟闪现出一丝英气。她面色沉着地道:“放了这些女孩子,我就放了她!”说着,她手上稍用力,那发簪已然扎入了那女人的皮肉,渗出点点鲜血,那女人不禁哭出声来。

  “放!快放人!”雷崇九从未想象过如此漂亮的女子竟会如此彪悍,不禁慌了手脚,急忙挥手叫手下让出路来。

  那群女孩子惊魂未定,竟迟疑着不敢走。白衣女子急道:“你们还不快走!”

  其中稍大一点的一名女孩子这才会过神来,哭着道:“姐姐,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白衣女子轻叹道:“走一个是一个吧!你们下得山去,且莫说自己被土匪劫了,只道天黑迷了路,被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一夜。记下了吗?!”

  女孩子们纷纷应道:“记下了!”

  见她们一个个平安离开,白衣女子却不敢懈怠。雷崇九催促道:“姑娘,人我已经放了,你也该放了我的人吧?!”

  白衣女子却抬起眼皮,不慌不忙地道:“急什么。我怎知你不会再派人去把她们追回来?待她们走远,我自然放人。”说着,她躬起膝盖朝那女人的腘窝处一顶,那女人就势跪倒在地,她则盘腿坐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死死盯着雷崇九,带着足够的挑衅。

  第二十五章 认亲(一)

  屋内静极,只有压抑的女人啜泣声。那是雷崇九的女人在哭泣。雷崇九与白衣女子对峙着,大气不敢出。他看来心浮气躁,白衣女子却神情自若。

  赵二龙有些按捺不住,嚷嚷道:“喂,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放人呀?明天?还是明年?”

  白衣女子冷笑不语。

  赵二龙还想说什么,却被雷崇九喝住。雷崇九唯恐他说多错多激怒了她,使了个眼色打发他出去,赵二龙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雷崇九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女人。二龙说她很象自己,他看出来了。尤其是她的这双眼,简直和他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眼神凌厉,锋芒毕露,傲气十足。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莫非,这个女人,竟是曾叔公那一支传下的后人?他决定试她一试。

  只见银光一闪,银蛇枪已然在握。雷崇九将枪头直指白衣女子咽喉,厉声道:“别以为老子怕了你!老子的银蛇枪法,天下无敌,在你扎破她喉咙之前,我的枪会刺穿你的喉头,不信的话你尽管试下!”

  白衣女子却轻蔑地笑了笑:“我原以为天下间就属我爹最狂妄,想不到一个小小山贼竟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亮出银蛇枪我就会怕了你吗?且不论这枪是你从哪儿偷来的,我怀里还揣着一把手枪呢。要不要也亮出来,大家比划比划?”

  “你爹?”雷崇九心中一动,“你爹是不是姓马?”

  “怎么,打不赢,想认亲?”白衣女子脸上那副戏谑的笑容,那神态,象极了一个人。

  雷崇九激动地道:“那你娘呢?她是不是姓马?”

  白衣女子冷笑道:“不好意思,我爹呢,本姓李,不过,人们大都只知道他叫顾云飞,至于我娘,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姓爱新觉罗,也许不是。总之,他们俩都不姓‘马’。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次问个清楚。”

  雷崇九怔了半晌,终是收了枪,垂下眼皮黯然道:“方才二当家的说你同我长得很象,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吗?”

  这白衣女子,正是胜男。当日她骗宗泽替她取水,只身挣扎着跌落悬崖,却不想竟被树枝托住,死里逃生;后来她侥幸被人救下,身上的鼠疫竟慢慢不治而愈。也许她生来体内对鼠疫杆菌有抵抗力,也许日本人的试验并不成功,不管怎么样,她终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待病体康复,她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哪知洪府早已人去楼空,宗泽同景辉都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去了北方,有人说他们去了南洋,还有人说他们哪都没去,两人之前都得了一场大病,许是早就死了,被下人悄悄埋了。

  她惊骇不已,唯恐她的鼠疫传给了宗泽,又被宗泽传给了景辉。她不敢耽搁,一路乞讨着回到佛山,想找阿福问个明白,哪料阿福却也不知所踪,济世堂都已关门大吉,就连佛山的老宅都已拱手让人。她的人生轨迹仿佛已被尽数抹煞,她已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她不相信宗泽和景辉已死。这些年来,她四处流浪,打听着这师徒二人的下落,从岭南追到华北,又从华北追到东北。线索就象绚烂的焰火,转瞬即逝,回回都落得一场空。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过。

  这些年来的磨练,坚强了她的意志与心智,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无助哭泣的小姑娘了。百转千回中,她竟再遇到了严如芳。严如芳的身份变得很神秘,她不多说,她也不多问。眼下,她正是受严如芳所托,准备将这群女学生送出东北。本想着走山路可以避开当局的追捕,没想到却掉进了土匪窝。

  传闻中的胡子穷凶极恶,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奸,被赵二龙掳来之时,她当真害怕。只是那群女学生尚未脱身,她不敢出枪同人火拼。现在雷崇九突然变得如此伤感,倒叫她意外起来。

  第二十六章 认亲(二)

  胜男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不自觉拿他同宗泽作了番比较。他个头没有宗泽高,却也魁梧精神;他相貌不及宗泽清秀,却也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他声音不似宗泽儒雅温润,却也铿锵有力,倒是个热血汉子;他。想到宗泽,她的视线即刻变得模糊起来。

  雷崇九只道她亦觉得同自己相象,心下感怀,不由换了语气,温和地道:“你看,你我长得如此相象,总该有个缘由吧。有没有可能,你我是同宗的兄妹?。”

  “你姓马?”胜男眼波流动,试探地问。

  “是。”雷崇九坦然承认,“我爷爷原本姓马,当年为了躲避官府,他只好隐姓埋名,后来因生我爹那晚雷雨交加,他便索姓改姓‘雷’了。怎么,你。想起了什么?”

  胜男低头细细地思索着,犹豫着道:“马如龙,你认识吗?”

  雷崇九瞪大了眼睛,欣喜不已:“我虽未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我嫡亲的太叔公。想当年,他一杆银蛇枪,打遍江湖无敌手,横扫沙场无人挡。”

  胜男打断他的话:“马如龙是我曾外祖父。”

  “哦——”雷崇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来你我还真是血亲,只不过离得。离得稍微远了点。嘿嘿。”说着,他竟爽朗地笑了起来。

  胜男脸上腾起一丝狐疑,沉稳地喝道:“别高兴得太早!把你袖子掀起来我瞧瞧!”

  雷崇九当然明她意思,从容地挽起袖子,左臂上赫然印着“飞扬”纹身。

  那一刻,胜男不禁百感交集。雷崇九果然没有欺骗她,他当真是马家的后人。她呆呆望着这个眉眼酷似自己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你真是我哥哥?”

  雷崇九急急地应了两声,上前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没有抗拒。他就势夺下了她手中的发簪,将自己的女人一把拉了出来。

  怀中的女人发出杀人般的哭号,伏在他胸前大哭不止。胜男呆呆地望着他们,早已方寸大乱。

  雷崇九急忙道:“妹子放心!我雷崇九说过的话,决不反悔!方才那几个女人,我绝对不会追她们回来!”

  虽然胜男并不了解雷崇九,但此刻,她相信雷崇九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时间无多,她不愿与他过多纠缠,遂抱拳行礼,凛然道:“多谢九哥!胜男,告辞了!”

  赵二龙在外听得真切,听到她说要走,莽撞闯入,大喝道:“不行!你不准走!”

  胜男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随即恢复平静。她镇定地反问:“就凭你?”

  赵二龙对这个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奇女子早已心生爱慕,好容易遇到一个令自己动了真情的女人,他怎能轻易放弃。他径自转向雷崇九,直言道:“九哥,这女的,我喜欢。她既是你的妹子,你就是她大哥啦!她无父无母,你长兄为父,二龙这辈子没求过人,但这次我求你,把你妹子许配给我吧!”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胜男更是哭笑不得。不等雷崇九出声,她凄然笑道:“这位大哥,你的好意,胜男心领了。只是我本是有夫之妇,就算我父母再生,也断然不会应承你。你还是算了吧。”说着,她复向雷崇九行了礼,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掉。雷崇九不发话,竟无人敢拦。

  赵二龙急道:“九哥!你就是这样为兄弟打算的?!”

  雷崇九看了看自己的女人,轻轻叹道:“二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如何叫我去勉强她。将来,我让大嫂给你另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子。”

  “哼!”赵二龙挥手将他打断,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雷崇九急忙追问。

  赵二龙没好气地道:“深更半夜的,万一遇上狼怎么办!放心,我只去送她一程,天亮了就回!”他的身影随即被黑暗吞没。

  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雷崇九心中腾起阵阵不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夜,不会平静。

  第二十七章 落草(一)

  天刚放亮,清脆的马蹄声陡然回荡在山谷之中,伴着马嘶悲鸣,搅得山寨凄惶一片。昨夜山脚枪声大作,令山中各帮颇感不安,纷纷派人四下里联络,打探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茫荡山的匪帮中,除了各大当家能佩上枪,帮众多以刀斧为兵器,就算遇到两帮火拼,亦都不过是近身肉搏。在子弹稀缺的年代,枪一般都是用来吓唬人的。若不是遇到强敌或者大宗“买卖”,各大当家断然舍不得耗费子弹。

  昨夜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事情恐怕不小。赵二龙一夜未归,更叫雷崇九忧心忡忡。如今听到马嘶声,他心下一沉,合衣而出,飞快地向山寨大门奔去。没跑出多远,正迎上赵二龙。他的怀中,倚着奄奄一息的胜男;她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似乎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怎么回事?!”雷崇九的声音都在颤抖,“哪来这么多血?!”

  赵二龙将胜男放倒,雷崇九急忙伸手将她接住。只听到二龙喘着粗气道:“她没事,只是累晕了。那都是人家的血。”

  雷崇九追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赵二龙从马上一跃而下,复将胜男接了过来,边走边道:“我追上胜男后没多久,突然听到林子里传来枪响。本打算借此机会带她回来,她却执意要去看个究竟。待我们赶去之后才发现,之前先走的那几个女学生,都已经死了!”

  “死了?!”

  二龙沉痛地点点头,声音黯哑无力:“是,都叫人打死了。全是枪伤,血流了一地。胜男不忍她们被狼群吃掉,硬是刨了坑将她们全部埋了才算作罢。”

  “唔!”雷崇九心头紧缩,下意识看了看胜男的双手,她的指尖一片血肉模糊,十只指甲早已不翼而飞。“什么人做的,看清了吗?”

  赵二龙已然跨入内室,将胜男轻轻放在了床上。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答道:“我们去的时候,凶徒早就撤了。但我怀疑,不是咱中国人干的。”

  “哦?”雷崇九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赵二龙掀起裤角,露出小腿,指着自己的一处旧伤疤,肯定地道:“九哥你看,这是‘汉阳造’给咱留的纪念。官府的枪,留下的伤口比较大;而那些女学生身上的弹孔明显小一圈,好象是,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这件事就算不是日本人亲自做的,也是同日本人走得近的人做的。她们基本上是被乱枪打死!咱们弟兄,舍不得如此浪费子弹!”

  雷崇九双眉紧蹙,过往片段在脑海中翻腾不休,禁不住喃喃自语道:“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连几个女人也不放过。”

  胜男突然一骨碌坐起,眼神呆愣,梦呓般轻唤着:“不,不要杀她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冲我来。”

  “妹子!”

  “胜男!”

  雷崇九和赵二龙不约而同扑向床边,关切地道:“你还好吗!”

  胜男看了看二人,泪水顺着面庞扑簌簌淌下。这无声的哭泣,比那呼天抢地的哀号更震撼人心。

  “妹子,想哭,就哭出来吧!”雷崇九知道这其中滋味,喉头哽咽,抱住她的肩,以示安慰。

  她却将他的手从肩头拨了下来。“别碰我,”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最讨厌人拍我的肩。”

  雷崇九一怔,悻悻地将手移开,道:“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妹子,节哀。”

  “是啊!胜男!你先好生在此休养!不管是哪群王八蛋干的,我赵二龙决计不会让他们伤你一根头发!”赵二龙亦跟着附和。

  胜男吸了吸鼻子,将二人推开,昂然向外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雷赵二人一齐吼着追了出来将她拦下。

  她抬眼看了看二人,定然吐出一句话:“我要报仇!”

  第二十八章 落草(二)

  “你疯了?!凭你单枪匹马?”赵二龙又急又气,“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报仇!怎么报?冲谁报?”

  胜男倔强地道:“我会去查清这件事的。不劳二当家操心。”

  “你。”赵二龙吹胡子瞪眼,却被她顶得哑口无言。

  雷崇九虽然同胜男刚刚相识,对她的秉性却了然于心。到底是有亲缘关系在里面,她的心情,他很能理解。可光理解有什么用,他仍然想不出法子说服她留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到自家弟兄一声高呼:“九哥!有状况!”

  雷崇九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严肃地道:“什么事?”

  那人正是昨夜打发出去联络其他帮派的探子头。他疾步奔来,半跪在地,对雷崇九抱拳道:“九哥!昨夜派出去的弟兄们都回来啦。带字军,虎字军他们,都以为昨晚上的枪是咱们放的呢。小的回来的路上,发现离山脚不远,正有一支队伍向山里挺进!看情形,象是正规军!小的估计,晌午之前他们就会上到山上了!”

  赵二龙听罢,禁不住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们这些年没少向他们进贡,他们怎能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雷崇九此刻显得很是冷静。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劫难,而且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应对方法。他不慌不忙地道:“集合所有人,带上家伙,粮食,先往山洞里撤!记住,轻装上阵,千万不要贪心,我们只是暂时退避,过些日子自然会回来。”

  “是!”这名弟兄应声答着,迅速退下。

  黑鹰帮在这几年里,没有与人发生较大冲突,加上“生意”兴隆,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慢慢地,寨中帮众竟连家眷也一一带上,黑鹰帮逐渐置办得象个村寨。而今突然说要进山洞避祸,很多人都依依不舍,口中骂骂咧咧,却又不敢不从。

  胜男不觉呆住。她已隐隐感到,这次官府不寻常的“剿匪”,十有八九同她和这几个女学生有关。当日严如芳只交待她好好照顾这些孩子,只要将她们送出山海关,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但临出发前,她分明看到,严如芳给这几个女孩子一人发了一枚香囊。囊中究竟是何物,她不得而知,而那几个孩子对囊中之物亦守口如瓶。昨夜,她掩埋这些女学生的时候,分明发现,那些香囊已不翼而飞,想是凶徒就是冲着香囊里面的东西而来。

  他们既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何仍不肯罢休?还变本加厉上山扫荡?要么,今日来的人马同昨晚上的凶徒不是一路人,要么,他们得到的东西并不全,便以为那剩下的东西在她手中,故而想搜山,将她找出?如果真是后者,那她岂不是又连累了这个哥哥!

  想到这里,胜男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九哥!”她对雷崇九道,“九哥不必兴师动众了。他们要的是我。我这就下山去会会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胜男不想再连累任何人。”话音未落,她只觉后脖子梗生疼。此番又被人打中旧伤,她眼皮一翻,便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若不是看在她同自己有着亲缘关系,雷崇九这种人是不可能同她唧唧歪歪纠缠不休的。他的忍耐已到达极限。都什么时候了,还扯什么连累不连累,不是扯淡么!不管来者何人,不管来者何意,总之先避避风头再说。山中各字军都在往山林深处撤,他黑鹰帮不撤,岂不是给他们做了掩护?这亏本买卖他是万万不肯做的。他索性将胜男拍晕,随即扔上马,亲自护送着她,退进了深山老林中。

  第二十九章 落草(三)

  茫荡山深处,藏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天然洞穴,大的可以容纳几百人,洞外树林密布,杂草丛生,是极好的掩护。但一般人是不敢进到这里来的。这一带是人熊出没的地方。人熊便是“罴”,鼻子极灵,膘肥体壮,皮糙肉厚,就算被枪打中,血流肠出,它都能掘出泥土松脂塞住伤口,继而奋力伤人致命,所以即使是枪法精湛的老猎人,亦轻易不敢招惹它。

  黑鹰帮就藏身于这样的一处洞穴之中。赵二龙守着昏睡的胜男,半步不离;雷崇九忙于调拨安顿;炮头耿直则领了一小队人马伏在附近,监视敌情。

  山间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伴着炮声隆隆,对方当真来势汹汹。山腰处,山谷处,倏地腾起道道黑烟,想是敌人已放火烧营。黑鹰帮营寨上空浓烟滚滚,耿直看得热泪盈眶。想来近十余年的积攒已被付之一炬。他恨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弩箭,深深叹息。

  枪炮声持续了三日才算彻底安静。山中各帮的营寨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各营各寨上空的滚滚烟尘,似久远的烽火台,无声地传递着悲痛与忿恨。待雷崇九重返黑鹰寨,寨子只剩下一片废墟。

  雷崇九悲愤不已,仰天怒吼:“少帅!你爹是被人日本人炸死的!你不去找日本人报仇,为甚定要与我们过不去?!都说我雷崇九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我从来没有残害过百姓!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该死的!”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挤过来,对雷崇九道:“九哥,这次烧咱们寨子的,是日本人!”

  “日本人?”雷崇九满是怀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中有人躲在树后大解,我看到他身上绑着尿布!咱东北大老爷们儿,怎么会用那玩意?”

  这说法,同那日赵二龙猜测果然吻合。雷崇九面露赞许,拍了拍那少年的肩头称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赵二龙凑上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办,九哥?招惹上日本人,不是开玩笑的。”

  “怂了?”雷崇九故意激道。

  赵二龙果然中招,怒喝道:“谁怂了?冤有头债有主!奶奶的日本狗日的,这笔帐老子一定要跟他们算!”

  昏睡了几日,胜男醒来时,后脑勺仍是隐隐作痛。她那可怜的后脖梗,接二连三地遭到重袭,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地长在肩膀之上,真可算得上是个奇迹。她一直站在雷崇九身边,默默聆听,听到这里,她突然发话道:“九哥,你能陪我下山走一趟吗?”

  “干什么?”

  “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胜男答得干脆利落,雷崇九与赵二龙不禁面面相觑。见他面露迟疑,她叹息道:“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都是一样。九哥,二当家,保重。”说着,她定然向着山下走去。这次,雷崇九同赵二龙都没有再阻拦。

  这样,也好,倒叫人心安了。她想。

  走出去百十来步,忽闻身后马嘶阵阵。胜男惊奇地转身而望,却见雷崇九骑着一匹黑马,又牵着一匹棕马匆匆而来,冲着她大喝道:“胜男,上马!”

  她不禁喜极而泣,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接过缰绳一跃而上,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县城飞驰而去。

  第三十章 落草(四)

  严如芳见到胜男平安归来,身边还多了一个骁勇的汉子,当下吃惊不浅。她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胜男!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你有没有受伤?。”

  胜男却挣脱她的手,厉声道:“严先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给那些孩子的香囊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严如芳目光闪烁,默然不语。

  胜男急道:“那群孩子都死啦!都是给日本人打死的!我被这位九哥所救,日本人竟然放火烧山,企图烧死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日本人如此大动干戈?我要知道真相!严先生,告诉我!”

  严如芳缓缓道:“胜男,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安全。”

  “安全?”胜男大声质问道,“日本人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怎会轻易收手?难道你想让那些孩子枉死吗?!”

  雷崇九见状,将胜男一把推开,直接亮出枪顶住了严如芳的脑袋:“别他娘的装深沉啦!你只消告诉老子日本人在找他妈什么东西,叫老子心里有数!如今老子的营寨已被日本人烧光,你若不告诉老子,这笔帐,老子就算在你头上!”

  听他口气,严如芳方知自己遇上了土匪。日本人的威胁尚属遥远,眼前的威胁却是致命的。她想了想,这才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知道真相后,希望你不要恨我。”

  胜男心中一沉,与雷崇九对望一眼,定然道:“好!你说!”

  严如芳叹了口,道:“胜男,日本人这次上山找的,正是你。”

  胜男惊讶地张大了嘴,强忍住没有打断她的话。

  “香囊里装的,是日本人研究生化武器的证据,里面有照片,有电影胶片,还有鼠疫杆菌。这些证据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得来的,上级安排我们将证据安全送出,以曝光日本人的罪恶行径。”

  胜男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居然托付于几个女孩子去完成?!”

  “我找她们,是因为,女学生不易招致敌人怀疑。更何况这个任务相当艰巨,倘若装有鼠疫杆菌的玻璃瓶出现一丝破损,护送证据的人便会有感染鼠疫的可能。这群女孩子,都是孤儿。就算她们不幸,也不会给家庭带来任何痛苦。”严如芳语气平平,眼中却已泪光闪动。

  胜男的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严先生果然考虑得周全!”她恨恨道,“你找我来送这些孩子,只怕是因为知道我感染过鼠疫,体内已有抗体,就算万一病菌泄露,我也可以接着完成任务吧!”

  严如芳看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对。不光如此,因为你的存在,日本人很是恐慌,他们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想破解你未死之谜,一来可以尽快提炼出抗体血清,二来可以改进病菌的杀伤力。上级命令我们将你一同转移到安全地方。本打算过了山海关,接应的同志便会连同你一道接走,想不到。”

  “为了曝光,牺牲这么多无辜的生命,值得吗?!”胜男紧咬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个时候,她不想示弱。

  “我认为值。”

  “你简直没人性!”

  面对胜男的暴怒,严如芳仍然很是从容:“胜男,当一个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毫无尊严毫无安全可言,区区民众,还能谈什么人性?这群孩子,就是太有人性了,他们能理解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甘愿牺牲。虽然这次行动失败了,但她们的牺牲仍然是有意义的。”

  胜男流着泪轻轻摇头:“不,我看不出什么意义,我只看到,六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我不奢求你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完全任务。”严如芳顿了顿,又道,“胜男,这不光是为了你看不到的意义,更是为了你自己。知道吗,洪宗泽救出你后,也染上了鼠疫,还把这病传给了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犹如晴天霹雳凌空炸响,胜男身子一颤,摇摇晃晃,终是跌坐在地。巨大的悲怆陡然间袭来,令她手足无措,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胜男!”雷崇九急忙蹲下,将她搀起。

  她空洞着一双眼,灵魂仿佛已然飘向远方,追随着那早已逝去的亲人,无影无踪。

  只听到严如芳道:“胜男!只要我们抢先一步研制出抗鼠疫血清,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的人!洪大哥和辉仔泉下有知,亦会瞑目的!”

  胜男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她只是喃喃地唤着:“哥哥。哥哥。”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来。

  雷崇九心痛不已,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道:“胜男,哥哥在这里呢。我们走,我们回家。”他哪里知道,“哥哥”这个称谓对胜男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永远都体会不到的真情。

  乍听到“哥哥”的回应,胜男竟象着了魔般,听话地跟随着雷崇九而去。严如芳急得追上来唤道:“胜男!你不想为洪大哥和辉仔报仇了吗?!”

  胜男却置若罔闻。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宗泽正握着她的手,回头冲她淡淡一笑:“胜男,我们回家吧。”他的怀中,景辉正咯咯笑着,不停地唤着她:“娘亲,来呀,我们一起呀!”

  第三十一章 和解(一)

  民国十九年,冬。

  雷崇九端坐在大堂内,静静地等待着耿直的消息。远远传来宗泽声嘶力竭的咆哮:“胜男!胜男!你出来见我!出来呀——!”

  他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凝在腮边,却迅速被擦去。

  翠儿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心地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这么个喊法,恐怕。”

  雷崇九摇摇头,黯然道:“由他吧!”

  翠儿知他一向固执,见他面露疲惫,只好道:“那,我送你回房间歇会儿?”

  雷崇九仍是摇头:“耿三哥就快回来啦。我要等着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胸口的伤处被扯得生疼,他紧紧捂着胸口,竟半晌直不起身来。

  “九哥!”翠儿呜咽着扑上前去,拉开他的手,胸前已赫然现出一团鲜红。她不禁急道:“我这就去找洪长官来!”

  “翠儿!”雷崇九急忙喝止,她却不理不睬。

  赵二龙闻声赶来,差点与翠儿撞个正着。他急忙拦住翠儿道:“九哥不准你去,你还去?”

  翠儿厉声喝道:“让开!”

  赵二龙从未见过翠儿如此凶悍,竟被她镇住,张了张口,象条离了水的鱼般哑口无言。

  雷崇九提醒道:“二龙,快拦住她!她要去救洪宗泽。”

  赵二龙方才会过神来,伸出大手将翠儿死死抱住。

  翠儿挣扎着道:“他伤口又出血啦!再不找大夫瞧瞧,你想他流血不止而死吗?!”

  赵二龙一惊,回望着雷崇九,嗫嚅着唤了声:“九哥。”

  雷崇九扭过头去不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我要等耿三哥回来。”这笔生意若做成,相当于整个寨子半年的粮饷,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翠儿被赵二龙抱住,无力抗争,气得流泪跺脚骂道:“你们简直都疯啦!”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耿直终于回来了。

  雷崇九激动地迎上前去,关切地问:“三哥!事情都办妥了么?”

  耿直道:“九哥放心,银货两讫了。只是。”

  见他支支吾吾,雷崇九不禁又惊又急:“只是什么?”

  耿直挠了挠脑袋,无奈地道:“只是,我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什么人?”

  “就是,上次同那位洪长官一道前来的郁景辉。我看他在山中迷了路,不忍弃他不顾,所以将他带了回来。这小子,一路上直嚷嚷着要见你。九哥,你见还是不见?”

  雷崇九怔了半晌,强忍伤痛,挥手道:“罢了,你将他送到洪长官那里去,遣他二人速速下山。我如今,谁也不见。”话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自觉歪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苏醒,已是三日之后。伤口上敷上了新换的药,带着薄荷的丝丝清凉,绷带将伤处缠得紧紧的,痛楚在慢慢消散。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仍是模糊一片。突然,一个满脸胡子茬的人突然闯入眼帘,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的人里,只有自己才留着一脸络腮胡,什么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晓地坐在他床头?二龙这狗日的死哪里去了?!

  他尚未看清来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按住。

  宗泽柔声道:“九哥别动!小心挣破伤口,又出血了!”

  听到他的声音,雷崇九先是一惊,随即舒了口气。想必见到自己昏迷不醒,赵二龙便擅作主张,将洪宗泽留下替他治伤吧。他虚弱地喘着气,道了声谢,又问:“洪长官,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宗泽守了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此刻他虽然面露微笑,却难掩眼中憔悴。他黯然道:“九哥不也是这副样子么?”

  雷崇九不解其意,竟无言以对。

  宗泽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九哥义薄云天,盖世英豪,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雷崇九凄然长叹:“洪长官有所不知,这胡子是我的‘护身胡’呢。踏上草莽那天起,我就一直留着它,今生唯一刮过一次,就害我失去了。失去了胜男。”他歇了口气,接着道,“这次若不是我重新留起它,恐怕那颗子弹会穿心而入,我就此一命呜呼了。”

  宗泽摇摇头,轻叹道:“九哥何必装腔作势。胜男根本就没有死,是你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我。”

  雷崇九脑子一嗡,急忙辩解道:“洪长官,这话。从何说起呀?我不是已经带你见过她的墓碑了吗?”

  宗泽起身倒了一杯茶来递给他,道:“九哥不必再自欺欺人啦。”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骨骸,送到他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道,“九哥,这块骨头,是我从你带我去看的那墓中取出的。你同盗墓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知道,但凡做了母亲的女人,尸骨应该是灰色的;胜男的墓里,全是这白森森的骨头。你究竟作何解释?”

  “啊!”雷崇九惊恐万状,将那块骸骨抱在怀中,呜咽着道,“洪宗泽,你。太过份了!。”

  第三十二章 和解(二)

  此情此景,令宗泽心酸不已。雷崇九那黯哑的哭声,如利刃穿胸,仿佛将他带回到十几年前,直面郁镇南的死亡。

  他强忍住泪,定了定神,这才道:“你既然解释不到,我也不再勉强。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不愿同我下山整编,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你要继续倒卖文物,也随你。只是,你今后切莫犯在我手上。不然,我不会再对你客气。”说罢,他凛然起身,向着大门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雷崇九禁不住脱口唤了声:“洪长官!”

  宗泽略略回头,却不看他:“还有什么事?”

  雷崇九很是为难地犹豫着,终是轻声问了句:“景辉。他还好吗?”

  宗泽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他很好,只是挂念你挂念得紧。他听说九哥不想见他,心中很是难过。不过不要紧,难过一阵,就会好了。”

  门吱呀一声拉开,宗泽已提步而出。

  “洪长官!”雷崇九几欲扑下床来,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极力恳求道,“我想见他。请你,带他来见我吧!”

  宗泽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郁景辉一路小跑着,似一阵风般奔向雷崇九,一头扑在床边,急切地唤了声:“九爷!”竟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小子,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雷崇九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假意斥责。

  景辉哽咽着道:“师父说,只要这次我拿到九爷走私文物的证据,人赃并获,就可以此要挟九爷交出我娘。可是我没用。那洋毛子太狡猾,我不但跟丢了人,还迷了路。九爷你告诉我,我娘究竟在哪里?师父说她没死,她究竟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辉仔。”雷崇九捧起他的脸,强抑心头悲痛,颤声道,“辉仔你长大啦,是男子汉啦。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九爷。九爷知道你想你娘。但是,你娘有苦衷的,她不能出来见你。你只需知道,娘。你娘亦都很挂念你就行了。你师父带你这么大不容易,你今后,要好好孝顺他才是。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跟师父,尽快下山吧!”

  “九爷!”景辉禁不住嚎啕大哭,“我娘究竟有什么苦衷,连我都不能见!”

  雷崇九已不能再说话,他怕再次张口,便全是泪声,若叫他听出端倪,岂不前功尽弃。他细细端详着景辉,似乎想将他的模样牢牢印在脑中。

  只听到宗泽幽幽地道:“他小的时候酷似他外公,如今大了,倒越来越象他父亲了。”

  雷崇九不觉心惊肉跳,眼中现出一丝慌乱。

  宗泽看了他一眼,轻轻慨叹:“只是长得相而已。景辉很乖,又听我话。”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令他喉头一阵哽咽。他顿了顿,这才道:“我不会让他变成第二个郁景宏,更不会让他变成第二个郁镇南。”

  雷崇九垂泪不止,长长舒了口气。

  景辉哭过一阵,终于收起悲伤。他擦掉泪水,对雷崇九定然道:“九爷,我听你话,我会好好孝顺师父的。”说着,他向雷崇九恭敬地行了礼,果敢转身,向着宗泽走去。

  “师父!”

  宗泽伸出手牵住他的手,昂然道:“我们走。”

  赵二龙一直在外苦苦守候。忽见宗泽师徒出来,他下意思往后望了望,生怕下一个出来的,便是雷崇九。

  宗泽道:“九哥意思,我很清楚了。我已应承他,从此不再勉强他。你,放心吧!”

  赵二龙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道:“洪长官,那你?。”

  宗泽仰天长叹,哀声连连:“想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才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爱过的女人,只肯留给我一个她们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便一去不复返。”他看了看景辉,苦笑道,“我养大一个,又一个。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还能奢求什么。如今国难当头,个人恩怨,简直轻如鸿毛。”

  赵二龙不知如何安慰,试探地问:“洪长官,这就走了?”

  “嗯。”宗泽应了一声,接着道,“虽然此番前来,我未能成功收编山中各帮;但既然来了,招呼还是要去打的。你们乐得占山为王,我不勉强。但倘若有哪个软骨头投靠了日本人,将来战场上兵戎相见,洪某决不手软!二当家,你同九哥,好自为知罢!”

  第三十三章 危机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朦胧慢慢笼罩住整个茫荡山,天边只剩下一道绚烂的晚霞。宗泽师徒二人迎着夕阳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两个小点,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格外迅速。

  雷崇九顶着寒风站在山崖边,深情注视着二人,久久不肯离去。

  赵二龙在一旁轻叹:“这又是何必呢。”

  雷崇九没有答话,只是眯缝着眼眺望着远方,不知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还是为了阻止泪水滑落。

  景辉一路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宗泽几次看看他,却欲言又止。

  “师父,”景辉终是沉不住气,试探着道,“九爷他。”刚要发问,却又被自己否定。

  宗泽故作不解地问:“他怎么啦?”

  景辉垂下眼皮,不确定地道:“他方才叫我‘辉仔’。师父,除了娘亲,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宗泽叹息着,策马拢向他,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道:“你小的时候,师父也叫你作‘辉仔’。只不过,现在在师父的眼中,你不再是孩子了,所以师父才叫你大名。九爷第一次见你,又是你长辈,自然会把你当孩子。他叫你‘辉仔’,都很正常。”

  景辉双眉紧蹙,将信将疑。

  远远传来狼嗥,跨下坐骑不觉受惊。天寒地冻,狼群往往会集结起来,多时可达五十余匹。眼下天已黑透,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候,倘若遭遇狼群,后果不堪设想。宗泽索性与景辉同坐一骑,快马加鞭向着山下驰骋而去。

  山脚那家小客栈已遥遥在望。黑暗之中,客栈门前那一抹光亮显得弥足珍贵。林中突然传来几声莺啼。景辉侧耳聆听,不由欢喜地道:“师父,是我们的人!”

  宗泽亦听出了信号,将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只听到一人低声道:“是洪长官!”

  伴着一阵窸簌,留在山脚接应景辉的那支警卫连从林间冒出,连长向着宗泽敬礼,尽量压着声音道:“报告长官,前方有情况!我们怕打草惊蛇,故而退守此地。此举未经允许,还请长官责罚!”

  宗泽从马上一跃而下,低沉着声音道:“懂得随机应变,你做得好!前面,什么情况?”

  连长一字一句,言简意赅:“报告长官,侦察兵回报说,山脚驻扎了几百号人,据跑堂的说,那些都是老东北帮的人。他们大当家与虎字军大当家东北虎是结义兄弟,如今听闻东北虎被黑鹰帮雷崇九所杀,即刻带着人马前来偷袭,要替东北虎报仇。”

  “既是偷袭,为何现在还不趁夜上山?”宗泽不解地问。

  连长道:“黑鹰帮的营寨究竟在哪里,他们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并不知道具体路线,所以先派人上山查探,待落实消息后,才会动手。”

  宗泽愤然道:“东北虎甘愿做日本人的走狗,本就死有余辜!他们竟敢妄想报仇?!做梦!传我命令,即刻整队出发,将老东北帮一举拿下!”

  “长官!”连长急忙道,“长官有所不知,这群土匪的装备,比我们强十倍!就算我们训练有素,以一敌十,也未见得能占上风。更何况,他们还配有迫击炮,我们根本打不赢。”

  “打不赢就不打了?”宗泽脸色大变,声音亦变得严厉起来。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连长慌忙辩解,“长官曾教过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长官还曾教过我,以硬碰硬,不过是匹夫之勇。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唯有出奇制胜,才能化险为夷。这些,卑职都记在心里呢!”

  宗泽余怒未消,厉声喝道:“好,你倒说说看,你的出奇制胜,什么个奇法?”

  连长舔了舔嘴唇,刚要发话,却听到远方传来一阵骚动。客栈大门内忽地涌出一帮人来,似乎是帮中几名重要的匪首,各个全副武装,相比当日东北虎的装备,似乎更胜一筹。他们身后,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影,正向着山中走来。

  “来不及了!”宗泽打断他,匆匆翻身上马,对着自己的兵喝道,“各位弟兄听着,大家兵分两路,包抄过去,断了他们的后路拖住他们。各位只需坚持一个钟头便可撤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连长拦住马头,问:“雷崇九答应下山接受整编了?”

  宗泽摇头。

  连长不解地道:“黑帮火拼,让他们拼好了,咱们犯得着拼了性命去掺和吗?”

  宗泽调转马头,厉声喝了声:“执行命令!还有,好好看着景辉,他若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待众人反应这来,他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三十四章 转移

  夜已深,黑鹰寨守大门的哨兵已有些昏昏欲睡。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忽地绷紧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瞪大眼搜寻着前方,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正在向前移动,不由慌了神,正欲敲响警钟,却听到来人大喝道:“快开大门,我是洪宗泽!”

  “洪长官?”哨兵不敢怠慢,从了望塔上飞快跑下,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木门。宗泽已策马而入,边跑边喊:“九哥!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他的举动,惊动了整个寨子。一些人只披了件棉袄便冲了出来,慌乱之中,拿什么武器的都有,当下将他团团围住。

  雷崇九应声而出,高声喝道:“洪长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洪宗泽跳下马背,迎着雷崇九昂然上前,疾言厉色地道:“九哥赶快带着人马撤吧!老东北帮寻仇来了!他们似乎亦投靠了日本人,装备齐全,你们根本不是对手。我的人会争取拖住他们,一个钟头内,全部人都得撤!”

  众人乍听到“寻仇”二字,不由慌乱了一阵。赵二龙和耿直对望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雷崇九。

  雷崇九显得很是镇定。他从容地吐出一个字:“撤!”随即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帮众默然不语,纷纷转身回房。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全体撤离了。其实人人心里都很清楚,从落草的那日起,就已经注定他们今生的飘零。

  待雷崇九再出现时,腰间已多了把手枪。

  “九哥,你熟悉地形,带着老人孩子先撤,二当家,耿三哥留下,同我一起作掩护!”宗泽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

  赵二龙不由出言顶撞道:“你是老几啊?在这里发号施令,还轮不到你!”

  雷崇九瞪了他一眼,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二龙顿时露怯,悻悻道:“没有。”

  “那还废什么话!”雷崇九没好气地斥着,捂住伤处,强行上马。一到马上,他立即变得威风凛凛起来。只见他振作精神,扯起缰绳,环视一周,低声道:“准备好了吗?”

  众人齐声道:“准备好了!”

  “走!”他双腿猛夹马肚,身后老弱妇儒鱼贯而随,一丝不紊。

  经过宗泽身边时,雷崇九深深看了他一眼,宗泽亦深深回望着他,目光交错间,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

  山脚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想是警卫连已跟对方交上了火。留下来的一班匪众,均是上次同东北虎交过手的。他们脸上带着沉重的神情,眼神却异常坚定。

  通往黑鹰寨,只有一条又险又陡的山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宗泽将众人分散开来,隐藏在树上,草中,甚至雪堆里,令他们因地制宜,巧设陷阱。只要估摸着雷崇九他们安全了,他们自然会跟着撤出。帮众中许多人都是猎户出身,设绊下套,用来得心应手,自是不在话下。宗泽默默望着忙碌的人群,眉宇间满是坚毅。

  早在三日前,老东北帮已派出几路人马,上山查探黑鹰寨具体所在。其中一人,无意中撞见了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的景辉。他见景辉面生,还道他是黑鹰帮的人,当下尾随着他,想趁机摸准黑鹰帮的老巢。不想歪打正着,景辉被耿直发现,带了回去。他便跟随其后,终于找到了黑鹰寨。

  为保万无一失,他一路上作着记号返还,却在林中转了两天才转出林子。虽然他所标出的路线七弯八拐,时有重复,最终却仍能领着众人来到黑鹰帮。就凭这一点,老东北的大当家已是相当宽慰。他一回来,老东北帮便拔营出发了。

  第三十五章 掩护

  警卫连虽然不愿为匪帮出力,但宗泽的命令却也不敢不从。警卫连长依其所言,将人马分成两队,从后面包抄而上,对着老东北帮骤然开火。

  老东北帮哪里料到身后会突然冒出两支军队,当下慌了神,匪众纷纷举枪胡乱还击,黑暗之中,辨不真方向,自己人倒被打死不少。大当家气得直哼哼,索性命人全体隐蔽。警卫连不熟悉地形,只好零零散散地放着枪压着对方,不让他们前行。待一个钟头过去,连长唯恐景辉遭遇不测,即刻命人撤了。

  大当家无端端遭来这场袭击,窝了一肚子火。忽闻枪声停歇,他仍是不敢露头。直至又等了一个钟头,见仍无动静,他遂派了一小队人马试探着前进,待一切平静如初,他方才松了口气,领着队伍向着山林深处进发。

  待他们转悠到黑鹰寨附近时,天已微曦。借着一缕晨光,他们终于踏上了那条通往黑鹰寨的小道。一时间各种机关暗器向他们齐齐袭来,小道上登时横七竖八倒下一排死尸。还有些人被大石击中,径自坠入山谷,无声无息。

  “他们竟然早有防备?!”大当家很是意外,当即命人停止前进,退出了小道。他亮起嗓门大声喝道:“雷崇九!别以为有老毛子撑腰,你就不可一世!如今老子的靠山比老毛子扎实多啦!”

  一颗炮弹呼啸而来,掠过黑鹰寨上空,落在其后不远的山坡上炸开了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听到了吧?这是老子的迫击炮!”老东北帮大当家扯着嗓子得意洋洋地炫耀,“日本人出手阔绰,给老子配的装备,相当于他们一个骑兵联队呢!你小子要识相的,就乖乖出来受降!只要归顺了日本皇军,东北虎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呸!”赵二龙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省省你的唾沫星子吧!想要九哥投降,除非太阳西升东落!你有那本事吗?没那本事,就少在老子面前放臭屁!”他故意将那个‘臭’字说得很重,给以对手最大的藐视。

  宗泽一听这话,不觉着急起来:“二当家,叫你拖延他们,不是叫你激怒他们!现在说点软话,死不了人!”

  赵二龙眼睛一翻:“老子怕他个鸟!光他有炮,老子没炮么?!”话音刚落,又一颗炮弹落下,这次落点离他们很近,炸开花的山石泥土四处飞溅,众人身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黄土厚沙。

  老东北帮的大当家早已气急败坏。日本人有言在先,雷崇九如此桀骜不驯,若当真不能归降,便将他一举消灭,以绝后患。只不过活人的赏金比死人的赏金要高出两倍,看在钱的份上,他这才想试他一试。而今如此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他一挥手,帮众已然明白,这是要他们格杀勿论。

  炮弹象大年夜的爆竹,一声接一声地在黑鹰寨周围炸响,直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赵二龙气得大喊大叫:“老耿!把咱们的炮也搬上来!”

  宗泽奇道:“你们哪来的炮?”

  耿直道:“是前些日子灭虎字军时收缴的山炮。”

  宗泽紧皱眉心:“对方离我们不过百来米,距离太近,山炮根本不起作用。”

  “那你说怎么办?!”赵二龙没好气地冲他嚷嚷。

  “二哥!”耿直不满地道,“若不是你胡说八道惹恼了那老小子,咱们何苦在此吃土!”

  “你小子!居然偏帮外人埋怨我?”赵二龙豹眼圆睁,扯得颈项上青筋怒爆。

  “都给我闭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哑的闷喝。

  两人一齐回头,不觉异口同声地唤道:“九哥!”

  雷崇九步履坚实地走了过来,径自拢到宗泽身边,道:“洪长官,寨子里的人都转移了。你撤吧!”

  宗泽没有看他,淡淡地问:“你为什么还回来。”

  雷崇九道:“我不能丢下自己弟兄。”

  宗泽道:“我不能丢下你。”

  雷崇九哽咽无语,泪水险些滴落。“好!”他深吸一口气,昂然道,“兄弟同心,生死与共!”

  见到雷崇九,黑鹰帮帮众顿时有了信心。九哥在他们心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奇。他就象只顽强的不死鸟,不管遭遇多么大的危险,都能浴火重生,转危为安。三年前是这样,如今这场劫难,一定也能扛过去!

  第三十六章 缓兵

  炮声隆隆,飞石四溅,黑鹰帮被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迫击炮的精准度比山炮要高得多,就算老东北帮再土再不济,终有一发炮弹迟早会落到他们头上,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对方有的是精力,弹药充足,人力众多;而自己这边仅仅两把手枪,加上上次剩下的几枚手雷,只能暂时压制攻上来的敌人。这场仗若真要打下去,必败无疑。

  经历了十多年的血雨腥风,宗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黑鹰帮虽然不肯受降,却个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相信若有朝一日日本人真的打过来,黑鹰帮亦会宁死不屈。这支队伍若就这样葬送在走狗汉奸的手中,实在太可惜。可何况,胜男。他看了雷崇九一眼,心中暗暗拿定主意,就算牺牲自己性命,也要将这支队伍营救出去。

  他对雷崇九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会儿我出去与他们周旋,炮声一停,你们即刻撤到山里去!”

  雷崇九惊道:“不行!”

  他却厉声喝道:“听话!你的弟兄有家有口,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炮声突然停了。趁着老东北帮上弹的间隔,宗泽提气凝神,朗声喝道:“大当家!在下是东北军独立骑兵第二旅旅长洪宗泽!洪某想同大当家谈谈,不知大当家可否赏面一叙?”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远在百米之外,他的声音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大当家不禁暗暗称奇。对方毕竟是少帅的人,眼下日本人尚且不敢惹东北军,他一介土匪,还是少掺合为妙。

  大当家想了想,扯起嗓子回应道:“洪长官!今天是我老东北帮同黑鹰帮的私人恩怨,还请洪长官置身事外的好!否则,枪弹无眼,误伤了长官,倒令小弟为难了!”

  宗泽道:“既是私人恩怨,就应按江湖规矩行事;大当家如今搬来日本人的行头,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似乎不太仗义!”

  江湖中人,最怕听到的三个字便是“不仗义”。义字当头,是江湖人奉行的不二法则。大当家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他提高了音量,极力为自己辩解:“洪长官!雷崇九心狠手黑,抢了我兄弟的货不说,还要了他的命,小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黑鹰帮在茫荡山上一枝独秀,谁人不知;若不弄点行头,我等无名小辈,根本不是他雷崇九的对手!为兄弟报仇,应该算不得不仗义吧?!”

  宗泽见对方确有谈判的可能,不禁一跃而出:“大当家,洪某这就出来同你当面谈!”

  雷崇九想拦,却听到他低声喝道:“你们还不快走!”

  雷崇九咬牙挥手,身后的帮众急忙趁机后撤。

  宗泽高举双臂,示意自己未持任何武器,以展诚意。他缓缓向着老东北帮走去,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那脚步沉稳有力,带着无声的震慑,老东北帮众竟不敢轻举妄动。

  “站住!”大当家唯恐有诈,疾声喝住他,“洪长官,别再往前了!再往前,休怪小弟不客气了!”

  宗泽就此停住。他沉着地道:“大当家有否听说,洪某此番上山,究竟竟欲何为?”

  大当家实话实说:“小弟略有所闻,洪长官是想联络山中各帮一齐抗日。”

  宗泽道:“的确如此!茫荡山上的各个帮派,我虽未全部到访,却也结识了几位热血汉子。大当家,咱们都是中国人,关上门,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你何苦为他人利用,残杀自己人呢?”

  大当家坦然道:“我们这种人,除了贱命一条,什么都没有,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为谁卖命。这是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宗泽沉下脸来,厉声道:“就算是为了生存,也不能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你以为你为日本人卖命,他们就拿你当人看了吗?哼!在他们眼中,你始终都只是一条狗!”

  “够了!”大当家怒火中烧,恨恨地道,“洪长官,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为何出口伤人!”

  宗泽双拳紧握,悲愤交加:“你们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野心有多大!你们也无从想象他们的心肠有多歹毒!眼下他们占的是东北,若我们再不奋起反抗,迟早整个中华都将沦丧!就连南洋,亦都可能遭到同样的厄运!”

  大当家不屑地道:“洪长官,这些话,你同我们讲也没有用啊。就算将来日本人打进来,那也是你们东北军的事,与我无关。更何况,在下同日本人不过是一场交易,做做生意,有何不可?”

  “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宗泽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他们是安份守己的商人,实际上却做着令人发指的勾当!洪某身上,一直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四岁大的女孩子同她的母亲。她们被日本人捉去做毒气试验,母亲临死前,还死死捂着孩子的口鼻,希望以此挽救她孩子的性命。可惜她根本救不到自己的孩子。你们。你们如今就是在为这样一群禽兽卖命!试问你们良心何在?!”

  这番话,令到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拿活人做试验,这是他们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恐怖故事。大当家半信半疑地道:“洪长官,单凭一张照片,怎能证明你所言是真?”

  宗泽缓缓抬起手,卷起左胳膊上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条蓝色丝带编成的手链,颤声道:“这是我的妻子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她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十多年前,日本人已在广州秘密研制鼠疫病菌,当时他们捉了我妻子去做活体试验。我妻子不愿看到全城百姓因为她而受到感染,跳崖自尽了。各位都是老东北人,应该记得十几二十年的那场鼠疫吧!当时死了多少人?多少人?!日本人竟然研制这种杀伤力极强的生物武器对付我们,难道不是丧心病狂吗?难道不是灭绝人性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场灾难,是老东北人心中难以磨灭的噩梦。他们之中,很多人在那时虽尚处年幼,却因就此失去了父母而印象深刻。日本人,真有那么可怕吗?

  第三十七章 相认(一)

  就在宗泽向老东北帮慷慨陈词之际,帮中突然传来一人惊呼:“大当家快看,雷崇九跑了!”

  大当家循着手指方向望去,黑鹰寨的后山坡上,一队人马蜿蜒而上,正向山林深处挺进。雷崇九那标志性的狼头帽是如此打眼,白森森的狼牙在晨曦中闪着金晃晃的光芒。老东北帮顿时慌了神。大当家急忙展开双臂喝道:“大家不要乱!”

  宗泽没有回头。他脸上仍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与沉着,坚定地注视着大当家,期待着他的理解与支持。

  大当家方知中了对方缓兵之计,忿忿不平地道:“洪长官,你同我讲了这半天废话,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放走雷崇九。你这么做,对我很不公平!”

  宗泽凛然道:“雷崇九宁死不屈服于日本人,就算他不肯归顺于我,我也决计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中!其实我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你若自此同日本人一刀两断,就算你也不肯接受整编,我也一样不会为难你。”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微微搐动着,将他内心的挣扎完完全全昭示出来。

  宗泽估摸着这一刻,雷崇九他们应该已然平安撤出,心下释然了许多。他提气朗声道:“大当家,今日你终归要白走一趟了!山水有相逢,今日你放了雷崇九一马,日后必有回报!洪某再此先谢过了!”

  忽然“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长空,在山谷中绵绵回荡。宗泽被击得后退一步,他下意识低下头去,右胸膛已然穿了个大洞,鲜血迅速向外弥漫,扩张,剧痛方才袭来。“你。”他趔趔趄趄,努力想站稳脚跟,最终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了山上的人。雷崇九仓促转身,一眼望见宗泽倒下的身影,不禁发出凄厉而绝望的狂呼:“哥哥——!”

  寒风在耳边呼啸,泪水在眼角飞扬,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疯般从山坡上直冲下来,向着宗泽飞奔而去。

  大当家登时傻眼了。待他反应过来,急忙喝道:“是谁?谁开的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承认。

  大当家气得跺脚大骂道:“谁开的枪?给老子站出来!老子还没出声呢!谁他娘的吃了豹子胆,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玩阴的?!”

  忽有一人大喊道:“大当家,有人跑了!”

  大当家急忙命令道:“给老子追!就算他跑到天边去,也要给老子追回来!”

  一队帮众立即追赶过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趴下!”众人不知其意,却不敢不从,当下匍匐在地。雷崇九已赶了过来,操起大当家手中的“三八大盖”,举枪,瞄准,射击,只在瞬间,一气呵成。枪声响起,那人应声扑倒在地,不动了。

  众人这才赶上前去,用脚将此人掀过来一瞧,面孔很是陌生,竟不是帮中兄弟。

  大当家急忙向雷崇九解释:“九哥,你听到了,这个人,不是咱老东北帮的人!”

  雷崇九将长枪扔还给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大当家又惊又急,正要问个究竟,雷崇九却径自向着宗泽走去。

  他缓缓伏下身,将胳膊伸进宗泽的脖子下面,轻轻将他抽起,抱在自己怀中。宗泽气若游丝,微翕着双眼,口中喃喃不绝地唤着:“胜男。胜男。”

  雷崇九轻按着他的伤口,早已泪如雨下:“哥哥!我是胜男。我就是胜男。”

  第三十八章 相认(二)

  雷崇九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再也听不到往日的阴鸷与冷傲,而今哽咽如莺,温婉如水,分明是个女人在哭泣。

  豆大的泪珠从宗泽眼角迸出。他缓缓睁开眼,望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胜男满脸惊讶。

  他忍着痛楚,努力抬起胳膊,轻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道:“胜男,还记得吗,很多年以前,我就同你讲过,我若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还怎么做你哥哥。你以为毁掉了嗓子我就会认不出你吗。不会,永远都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胜男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唇上,不住地亲吻。她脸上如今都是硬茬茬的假胡须,摸在手上一定不舒服。

  宗泽深情凝视着她,细细抚去她眼角若隐若现的眼纹,脸上绽放出微笑:“你不肯认我,自有你的道理。我说过不会再勉强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就算等完这一生,我都。我都不介意!”

  他的肺部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一番说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一阵抽搐,口中呛出鲜血,引发剧烈的咳嗽,血沫喷了她一脸一身。

  “哥哥!”胜男惊呼,细细擦去他嘴角边的血迹,紧紧抱着他,恸哭不止,“是我连累你。哥哥!”

  宗泽轻轻笑了笑,无限惋惜地叹道:“只可惜,我这一生。太过短暂。我原本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一世一生。但我想我已经没本事再照顾你了。”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捧着她脸庞的大手无力地垂下,重重跌在一旁。

  “哥哥!”胜男抱住他拼命狂呼,“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哥哥!你既答应了我娘,就要说到做到!不然你怎么有脸去见我娘!哥哥!哥哥!”

  胜男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宗泽只觉意识在在逐渐消退。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跟随父亲四处漂泊。他的眼中满是好奇,兴奋地打量着这花花世界。春光明媚,人头攒动,前行的人群中,李懿德蓦然回首。

  “李大哥!”宗泽急忙唤了一声。

  李懿德对他嫣然一笑,遂又隐入人群中,不见了。

  他急忙拨开人群,追了过去。人群却突然间消失。他只看到,顾云飞浑身是血躺在李懿德怀中,李懿德手中握着那杆银蛇枪,枪头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他惊呼一声:“不要啊!”可李懿德却早已将尖锐的枪尖刺入了她那娇柔的身躯。她含笑倒下,倚在顾云飞身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宗仔。宗仔。”那声音仿佛隔世之音,空灵飘渺,李懿德在半空若隐若现,对他道,“多谢你送我回到云师兄身边。我同云师兄,早有生死与共的誓约,不然,我不会丢下胜男不管。你。难道要她同我一样?。”

  宗泽骤然一惊,如电击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却见胜男正奋力按压着他的心脏。他长长舒了口气,一顿猛咳之后,慢慢竟又有了呼吸。

  “哥哥!”胜男欣喜地拢到他眼前,抚去他脸上的血痕,焦急地道,“哥哥你的药呢?你的止血药在哪里?你给我敷的药在哪里?!”

  “胜男。”他握住她的手,艰难地道,“我带的药,都用完了。”

  胜男怔住,死亡的阴影重新笼罩上来,令她痛不欲生,终是抑制不住绝望痛哭。

  第三十九章 相认(三)

  老东北帮大当家远远望着二人,并未听清他们的对话,只道雷崇九与洪宗泽交情非浅,才会如此动情。看情形,这位洪长官的伤,恐怕熬不了多久。如今事情闹得大了,伤了少帅的人,他又是懊悔又是担心,不由上前几步冲着胜男大声道:“九哥!今日之事,你都看明白了,洪长官此番受伤,事虽因我而起,但我并无伤人,伤他的人既已被你击毙,总算已个交待。东北虎的事,就这么算了!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死有命,后会无期!”说着,竟想脚底抺油。

  胜男将奄奄一息的宗泽轻轻放倒在地,霍然起身,面上已是泪流千行。她怒目相向,昂然道:“就这么算了?!东北虎出尔反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居然投靠日本人,我杀他,乃是替天行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前来兴师问罪,竟甘愿做日本人的走狗!哼,洪长官一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你家教不严,管教无方,怎么能让日本人混进你的队伍?你想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等便宜!”

  大当家不自觉将手枪紧握于手心,随时准备迎战。他之前只道“雷崇九”武艺高强,而今识得他枪法奇准,早已胆颤心惊。难怪日本人一直舍不得他死。看来想从“他”身上捞点钱,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着自家兄弟的面上,他不能露怯,只好硬着头皮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

  胜男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缓了缓语气,道:“眼下日本人四处与我为难,洪长官伤势过重,我亦无计可施。大当家既与日本人相熟,崇九恳请大当家速去找名日本外科大夫来替洪长官治伤!”

  大当家不觉一怔,他原为雷崇九会要他以命偿命,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脱口反问:“若我找来日本大夫亦无济于事呢?”

  胜男面色黯然,却仍是坚毅地道:“成与不成,都与大当家无关。大当家若肯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崇九永远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好!”大当家素知雷崇九一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当下答应下来,道了声“保重”,旋即率众撤退。

  赶来的赵二龙不安地问:“九哥,你不怕老东北帮把日本人领上山来对付咱们?”

  胜男肃然答道:“只有赌一把了。倘若真如你所言,亦是天意,注定我同哥哥,命断于此。”

  赵二龙听到她称宗泽为“哥哥”,不觉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同他相认了?!”

  胜男垂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想哥哥遗憾终生。”

  赵二龙只觉眼睛发涨。可怜她以柔弱之躯苦撑三年,换来黑鹰帮三年的丰衣足食,而今好不容易找回丈夫和儿子,却又落得这般境地!他没有再说什么,找来一副担架,同胜男一道将宗泽抬进了寨中。

  宗泽躺在床上,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他自知命不久矣,一想到方才迷蒙之中,李懿德对他讲的那番话,他的心就象被人狠狠揪起般,痛苦难言。他紧握着胜男的手,倾尽全力,颤声道:“胜男,答应我,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辉仔从小无父无母。你不能让他象你一样。你母亲尚可将你托付于我。但你如今已无人可托付了。答应我。不要让孩子受苦。”

  胜男伏在他身边,哽咽着道:“哥哥,别说话,提住气。大夫马上就要到了!你会没事的,辉仔还等着你回去呢。”

  宗泽深情凝望着她,抿着嘴淡淡地笑,那张惨白的面容依然清秀俊朗。时光似乎格外亲睐于他,他一直保持着三十多岁时的模样,几乎不曾改变,只是两鬓隐隐现出的斑白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

  胜男深深回望着他,细细地抚着他的脸,只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十几岁时的那段青葱岁月,她曾伏在宗泽胸前,轻轻地呢喃:“哥哥,其实在胜男心目中,哥哥才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胜男,我想再看看你。”宗泽低唤着,将她拉回现实。

  她立即明白他意思,急忙撕下脸上的假须,因长时间粘贴,她的脸被扯得生疼,但她已全然不顾;不多时,那张熟悉的,俏丽的脸庞终于重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心痛地捧住她的脸,轻抚着被假须粘得通红的下颌,含着泪声,柔柔地道:“胜男,让我亲亲你。”

  此言一出,胜男不觉惊呆了。

  第四十章 吻别

  民国十六年,也是一个冬天。不知不觉,胜男已在黑鹰寨待了三年之久。

  三年前,当她从严如芳口中得知宗泽与景辉已双双罹难,精神一度失常。雷崇九不忍她孤身一人漂泊在外,遂将她带回了黑鹰寨。

  面对终日以泪洗面的胜男,雷崇九与赵二龙虽然着急,却无计可施。直到有一天,雷崇九在院中耍练银蛇枪法时,一旁观望的胜男突然道:“哥哥,你为什么不教我武功?”

  雷崇九一怔。他哪里知道,这套枪法,宗泽曾天天在院中练习,胜男虽未学过,却早已看得滚瓜烂熟。雷崇九外型与宗泽相差甚大,可舞起银蛇枪来,身姿矫健,挥洒自如,与当日的宗泽几乎无半点差别。恍惚之中,胜男竟已将他当作了宗泽。

  见她眼中破天荒地现出一丝生气,雷崇九顿时心生一计,他顺水推舟地道:“当时你年纪小嘛,如今大了,哥哥当然可以教你了。你不如从现在就跟我学吧!”

  胜男垂下头去,泪水无声滴落在地,摔得粉碎。他不是哥哥,哥哥当日不是这样答她的。眼前突然一亮,雷崇九已将银蛇枪递到了她面前。

  迎着他的目光,她鼓起勇气将枪接了过来。爹爹当年使的,也是银蛇枪;哥哥虽然化枪法为棍法,却也出自同宗;可如今,这两个人都不在了。都不在了。捧着银蛇枪,她的泪禁不住扑簌而下。

  “胜男,怎么啦?”雷崇九关切地问。

  她颤声道:“我没事,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我娘,就是死在银蛇枪下。”

  雷崇九惊道:“你娘是被你爹杀死的?”

  “不,”她轻叹,“她是自杀的。我爹死了,她便自杀殉情了。”

  “殉情”二字,令雷崇九震撼不已。他唯恐胜男会走她母亲的老路,急忙岔开话题道:“胜男,别想那么多,我们现在就上第一课。来,你看,这银蛇枪,因它自身的特殊设计,既可以作枪,又可以当棍,还可以用作三节棍,所以银蛇枪法灵活多变,却又融会贯通。”

  胜男就这样跟着雷崇九学起了银蛇枪法。她毕竟一介女流,又是半路出家,内力平平,若真与人较量,根本毫无优势。雷崇九便教她使巧劲克敌,果然在日后大有作用。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却不想一个女人的嫉妒,竟然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人,便是之前被胜男挟持过的那个女人,英子。

  雷崇九一直没有娶过妻,英子虽然与他形同夫妻,他却从未认她作妻子,充其量,只是与他有肉体关系的女人。见雷崇九对胜男百般呵护,甚至渐渐疏远了自己,英子早已妒火中烧。胜男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令她坐立不安,辗转难眠,耿耿于怀,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终于在一次下山采货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她竟是之前日本人放火烧山想找的那个人,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向日本人告了密。

  黑鹰帮就此遭到了灭顶之灾。当时的黑鹰寨,座落在山间一处平坦的山坳之中,后面虽倚靠着深山老林,前面却不象现在这般易守难攻。在英子的指引之下,日本人很快找到了黑鹰寨的确切位置,向着寨中进行猛烈的炮攻,几乎将整个寨子夷为平地。

  雷崇九纵有一身好武艺,面对密集的火炮攻势,他亦无能为力,除了掩护帮众转移,他已别无他法。

  天寒地冻,雪深没膝,行动极为不便。积雪被炸得溅起高高的雪浆,不时将人们埋进雪堆里。胜男混在帮众之中,被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突然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她竟不知退避。雷崇九见状,大喝一声“趴下!”,随即一跃而起,将胜男扑倒在地,紧紧护在怀中。炸弹在离他们不远处爆炸,强烈的气浪袭来,胜男不由抓紧了地上的草根。若不是身上被人压着,只怕她早已被掀到几米开外。她吃了满口雪,恨恨地骂道:“日本人这是想赶尽杀绝呀!”

  身上的雷崇九却没有答话。胜男心中一凛,急忙翻身将他放倒,只见雷崇九脸色惨白,双眉紧蹙,似乎伤得不轻。她大惊,大声哭喊着:“雷大哥!你伤到哪里了?!”

  无数弹片袭来,深深扎入雷崇九的身体中,其中要命的一片直插入他背心,伤到了要害。

  “胜男!”雷崇九睁开眼,艰难地道,“不要哭。你好好。好好听我说。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拉起这批队伍不容易,只要我没死,茫荡山上的匪帮就不敢轻举妄动。我若死了,他们一定会趁机踩过界,到时候人心涣散,这支队伍肯定就完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眼见雷崇九气若游丝,胜男早已哭成了泪人:“雷大哥,你有什么事,尽管讲。”

  剧痛袭来,雷崇九哆嗦着双唇,颤声道:“你我眉眼间如此相似,我要你留上大胡子,扮成我的样子,将黑鹰帮撑下去!”

  胜男不禁惊呆了。赶过来的赵二龙听到,不禁叫道:“九哥,你疯了!”

  雷崇九摇摇头,声音越来越虚弱:“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你了,但是这一百多号人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他们是因你而受连累的,你必须把这个担子担下来!”

  “不。我做不到。”胜男悲痛万分,禁不住放声大哭。

  雷崇九拼尽全力紧握住她的手,定定地道:“胜男,你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不正是期望你胜过男人吗!你能做到,一定能!”

  他复又望向守在身边的赵二龙。二龙这个粗犷汉子,此刻已哭成了泪人:“九哥。九哥。你不会有事的。”

  雷崇九断断续续地道:“二龙,你一定要帮胜男瞒住这个秘。秘密。”

  赵二龙狠狠地点头。

  雷崇九无限悲凉地道:“以后黑鹰寨。就靠你们了!”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胜男紧握着他的手,不忍再辜负他,只好咬牙点了点头。

  雷崇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胜男道:“胜男,靠近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胜男流着泪贴近他的脸,道:“你说吧。”

  雷崇九惨然而笑,道:“你闭上眼,我想,我想亲亲你。”

  胜男听话地闭上眼,两行热泪已然滑落。她知道雷崇九喜欢她,但他从未向她透露过半分心意,一来是为着英子,二来是为着他知道自己心中早已被人占据,再无他人容身之地,故而甘愿放弃。想不到他会在今时今地同她表白。她静静地等待着雷崇九的吻,可是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她觉得手上突然一沉,睁眼再看,这才明白,一切都已结束了。

  雷崇九这是不想让她亲眼目睹自己死去,她懂的。

  而今乍听宗泽提出同样要求,胜男不禁惊慌失措,失声喊道:“不!”

  第四十一章 换命

  夜幕降临,微风徐徐而至,烛光摇曳,窗纸上印出一段纤弱的身影。曾几何时,剪烛西窗,耳语夜话,亲密无间;谁料世事弄人,天各一方,苦觅无踪;而今重逢,却又面临生离死别,叫人唏嘘不已。

  宗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刚要进入昏迷状态,他都会顽强地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支撑了这一天,他已经到达了生命的边缘。胜男陪伴左右,不时地给他喂水,擦去血沫,照顾有加。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胜男急忙起身迎上前去。过得一时半刻,进来几个模糊的身影,他们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清楚的话,似乎争论不休。再过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宗泽只觉得有人上前剪开了他的棉袄,拆掉了原来的绷带,伤口放松那一刻,剧痛袭来,他再也支持不住,终是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却已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白墙白顶,白单白被,一切都如雪般洁白。他有些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掉,现在正躺在停尸房中,等着入土为安。

  他缓缓张大眼,景辉的脸第一个闯入眼帘,他不禁吓了一跳:“怎么!难道警卫连竟没能保全辉仔?!”

  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几乎在床上弹起来。景辉一把将他摁住,焦急地道:“师父别动!你才做了手术,他们正给你挂盐水瓶呢。要是把针弄断在血管里就麻烦了!”

  “做手术?。”宗泽脑子嗡然作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胜男呢?你娘呢?。”

  景辉却只是不停地呜咽着道:“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九爷就是我娘。”

  宗泽已然觉察到事态不妙,紧紧抓住景辉的手,挣扎着问:“景辉!你娘在哪儿?!”

  景辉被他迫得无法,大哭道:“娘叫日本人抓去了!”

  ?!

  宗泽又惊又怒,一口痰迷在喉中,竟被呛得晕了过去。

  原来,老东北帮确无食言,果真绑来了一名日本医生。老东北帮大当家素知镇上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小诊所,因不敢惊动关东军,这名医生被他们打晕后,直接蒙上眼,堵上嘴,扔进马车中带上山来。

  来到黑鹰寨前,大当家唯恐陷阱机关未撤,不敢通过,只是扯着嗓子叫里面的人出来相迎。赵二龙闻讯,拖着受伤的腿便冲了出去,只身将医生扛了进来。那日本医生被他猛抽几个大嘴巴子,这才醒了过来,见到这群凶神恶煞,他早已吓得魂飞迫散,哭天抢地地喊了半晌,躲进桌子下面死死抓着桌腿不肯出来。

  胜男已将假须重新粘上。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份。她上前向这名医生伸出手,肯定地告诉他,他们不是要他的命,是想他救人。劝了半天,他方才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待查过宗泽的伤势,他不禁大吃一惊。看情形,宗泽伤了肺叶,失血过多,此时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一个小小的内科大夫,哪里救得了他!即便当初学医是从外科学起,他被绑来时,什么都没带,这里也不具备手术条件,叫他赤手空拳地救人,怎么救!

  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便果断要求将宗泽火速送往县城的医院。他在东北待得久了,中国话倒说得很是流利。胜男听罢,立即答应,亲自护送着他们下了山。

  赵二龙知道此刻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他便闭上了嘴。一路上,他只管快马加鞭地驾着马车向城里进发。在离城门尚有几里地的时候,胜男将他拦了下来。

  “二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如今我走了,黑鹰帮,靠你了!”胜男说着,抢过马鞭,将他推下了马车。

  赵二龙急道:“九哥!县城里都是日本人!你不叫我跟着你,我怎么放得下心!”

  胜男凛然道:“只要他们肯救哥哥,就算死,我也会去。”

  只听得她大喝一声“让开!”,马儿抬步前行,跟着小跑起来,将赵二龙远远抛在了身后。

  第四十二章 换命(二)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大半宿,待马车抵达县城时,已是翌日晌午。克山县城里城外,四处张贴着捉拿雷崇九的通缉令,画上的雷崇九,满脸络腮胡,目露凶光,长相狰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胜男见状,不禁暗暗叫苦。通缉令乃是县政府发出的。自古兵贼不相立,就算日本人不抓她,她也难逃衙门的追捕。好在寒风凛冽,她尚且可以用围巾将脸遮掩,来来往往的路人,倒也无人认得出她来。

  困在车厢内的那名日本医生,一直觉得胜男很是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正犯着嘀咕;如今看到这些通缉令,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绑架他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匪首雷崇九。望着“雷崇九”的背影,他又惊又惧,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胜男已然觉察到他的异样,撩起门帘冲他低声喝道:“马上要进城门了!你给我放老实些。若叫人看出半点端倪,休怪爷爷无情!”说着,故意掀开衣襟叉着腰,露出那把从宗泽那里“借”来的手枪。

  遇上这群亡命之徒,讲道理是不起作用的。日本医生哪敢不从,唯唯诺诺,点头答应。胜男这才将马车大摇大摆地赶了过去。

  到了大门口才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严查私带武器之人,但凡腰间比正常人硬一点的,都会被彻底搜身。倘若对自己进行全身检查,岂不将女儿身份暴露无疑!

  守城门的士兵见到胜男,照例喝令她停车。她打了个呼哨,马车缓缓停住。士兵装腔作势地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她略一思忖,镇定地答道:“车里的,是你们洪长官洪宗泽。他受了枪伤,生命垂危,你们快放行送他去医院,若晚一步,洪长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当?”

  此言一出,那士兵将信将疑,探身入内,一眼看到面色惨白的宗泽,不禁惊慌失措地叫道:“是洪长官!真是洪长官!”

  宗泽的骑兵旅就驻扎在克山县城外,守城的将士都是他的嫡系,自是认得他的。守城士兵随即将枪口指向了她,紧张地问:“是你打伤洪长官的?!”

  胜男急道:“若是我伤的他,为何要送他来治伤?”

  那日本医生突然失控,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来:“他是雷崇九!他就是雷崇九!”胜男一不留神,竟被他扯下了围巾,通缉令上的那张脸霎时呈现在眼前。

  城门前顿时骚乱一片。很快,城楼上下来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物,疾步走向马车,见到奄奄一息的洪宗泽,急忙命令道:“先将洪长官火速送往医院!”

  “那,雷崇九怎么办?”有人发问。

  军官喝道:“笨蛋!统统给我拿下!”

  一群士兵蜂拥二上,二话不说,将胜男和那名日本医生捆了个结结实实。

  日本医生不服,哭叫道:“我也是给他们绑来的!你们为什么抓我?!”

  就在这混乱之中,两名身着和服的日本武士突然走了过来。其中一名用着并不流利的中国话,极为傲慢地喝道:“雷崇九是我们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即刻放人!”

  见对方态度如此倨傲,那军官不觉动了气:“笑话!雷崇九是茫荡山的匪首,是我们中国政府缉拿的要犯,何时成了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还是同将军确认清楚了再来吧!”

  这名武士一时语塞,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伴。这个人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县城的医院,是我们日本人出资修建的,所有权在我们日本人手中。我们说不治谁,就不治谁。雷崇九,我们是要定了。至于你们的那位长官,我随时可以支会医生不接受这个病人。到时候,你们只有看着他死。到底是你们长官的性命重要,还是这匪首重要,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这番话,彻底将这位军官激怒,那一口一句“我们日本人”,听来格外刺耳。暴怒之下,他拔出手枪,对准了这名武士,恶狠狠地道,“你若敢不给我们长官做手术,我现在就崩了你!”

  那名武士却毫不畏惧:“你若敢开枪,我们大日本帝国会将这里夷为平地!”

  “你试试?!”

  “你试试!”

  二十来名中国军人同两名日本武士较量,一人一脚都可将他们踹死了。为何只见他们叫嚣,却不见动真格的?再这么耽误下去,哥哥可就。胜男在一旁早已心急如焚。她哪里知道,少帅早已下令各方极力忍耐克制,不要轻易制造事端,给日本人留以口食,故而这群中国军人只能忍气吞声,却不敢妄动。那日本人亦知这道命令,更加有恃无恐。

  “够了!”胜男怒喝一声,遂又恳求道,“长官,雷某本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长官千万不要争一时之气连累了洪长官啊!”

  这位军官不觉一怔。洪宗泽此次离开营地上山招安,他是知道的。而今弄得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他招安的对象雷崇九居然甘愿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护送他下山求医,莫不是招安之事,已有眉目?如此说来,雷崇九岂不更加不能落到日本人手中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雷崇九”又发话了。胜男抱拳行礼,琅琅道:“长官,请转告洪长官,崇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亦非见利忘义之徒。他的好处,崇九谨记于心,望他珍重!”说罢,他径自转向那两名日本武士,从容不迫地道,“二位,请带路。”

  第四十三章 故人(一)

  赵二龙在山上远远地望见这一幕,不禁焦急万分。他不敢贸然进城,只好冒死前往骑兵旅大营,希望能找到景辉相助。景辉这才知道了事情真相,见到了宗泽。

  见宗泽复又昏迷,景辉急忙叫来了医生。经过一番抢救,宗泽总算醒了过来。此刻的他虚弱无力,面无人色,却执意起身,气喘不迭地喊着:“我要去找那什么武田,我要去救胜男!”

  景辉慌忙劝道:“师父,少帅已亲自下令撤了你旅长的职,现在门外有一个排的人看着咱们,咱们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岂有此理!”宗泽不禁勃然大怒,“少帅凭什么撤我的职?!”

  景辉无奈,将少帅“克制忍耐”的命令细细叙述一遍,只听得宗泽义愤填膺:“人家都踩到我们头上了,还忍?还能怎么忍?!”

  景辉亦是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他提醒道:“师父,眼下二当家还被他们押在大牢中呢!救娘的事,急不来的。”

  “不急不行!你娘女扮男装,万一日本人对她用了刑,不就。”说到一半,宗泽复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本不是一个易冲动的人,只不过这次,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回胜男,却又落到这般田地,他已不能再承受这样的打击。混着盘尼西林的生理盐水静静地滴入他的血管之中,冰凉透心。他索性闭上眼,细细思量。

  景辉默默望着他,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都会打扰到他的思绪。师父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却听到宗泽突然睁开眼,喃喃不解地道:“驻守在城中的日本军官,不是叫竹下的么?哪里冒出来个武田?”

  景辉解释道:“这位武田将军,是最近才调过来的。他来的时候,师父正在茫荡山,自然不知道这回事。”

  宗泽若有所思地略略点头,又问:“你知道武田将军的全名吗?”

  “知道!”景辉带着些许得意道,“他的名字与一般日本人不同,只得三个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叫。”

  “武田藤!”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是呀!”景辉又惊又喜,“师父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的吗?”

  宗泽脸上现出一丝希冀,叹道:“说起来,这个武田藤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想不到南洋一别,他竟也调到这冰天雪地来了。”说着,他猛然将手背上的针头拔出,顾不得鲜血飞溅,按住针眼,起身下床。

  “师父,你这是。”景辉当然希望他能尽快救回自己的母亲,可师父重伤未癒,他不忍心迫他。

  宗泽捂着胸前的伤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与武田藤虽有私交,但却各为其主,如今局势不明朗,我也不能保证这回武田藤还肯帮我。我们越早行动,你娘就能越早脱身;时间无多,迟则生变!咱们这次,得硬闯出去了!”

  看守在医院大楼外的那一排士兵,警惕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可疑人物,个个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们倒不是怕宗泽逃出去,却是怕再有人来加害于他。宗泽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深得人心,即便少帅下令将他暂时革职,他仍然是他们心目中的洪长官。忽见景辉搀扶着宗泽蹒跚而出,众人不禁一齐向他们围拢,关切地问:“洪长官!你怎么出来了!”

  见他们如此,宗泽心下大为感动。他振作起精神,将景辉的胳膊从自己的臂弯中抽出,强忍剧痛,对着他们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这才昂然道:“谢谢大家!各位都是跟随洪某出生入死的弟兄,洪某对大家一向毫无隐瞒,这次亦都不例外。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被日本人捉去的那个雷崇九,其实是洪某失散多年的妻子!这件事,黑鹰帮的二当家赵二龙最清楚不过!各位如有任何疑问,尽可以找他问个明白。如今洪某赶着去救人,希望各位让出一条路来!日后相见,必有重谢!但是谁要是拦我,休怪洪某认枪不认人!”

  话音刚落,队伍哗啦变成两列,空出中间道路放行。为首的一名小军官回敬礼道:“洪长官,你去吧!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弟兄们也在所不辞!”

  宗泽已是热泪盈眶,泪水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终是被他强忍了回去。他拍拍他的肩,谢道:“好兄弟!洪某这次连累大家了!”说着,他握住景辉的手,大踏步向外走去。

  第四十四章 故人(二)

  对于洪宗泽的到访,武田藤不并惊奇。他本就是为了洪宗泽而来。洪宗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偏又把握着东北军一个骑兵旅,权高位重,很是棘手。当前局势甚为微妙,一点点小事都可能触动中日双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暗杀已不再可行。当初为在南洋私放洪宗泽的事儿,武田藤倒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发配在南洋十余年,都没有回过日本本土。如今因为他与洪宗泽的这层特殊关系,他被调来中国东北的这座县城内,企图用另外一种温和的手段将其制服。

  接受这个任务,武田藤心中毫无把握。洪宗泽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是坚韧,忍隐,喜怒不形于色,深府颇深;加上他与日本人结下的仇恨根本难以化解,他虽有恩于他,却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无法有更好的说服力令他妥协,更别说要他放弃了。

  下人还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复。武田藤思忖半晌,终于道:“请他进来吧!”

  “武田先生!”宗泽领着景辉沉稳步入大堂,上前半跪行礼,由衷地道,“一别经年,先生别来无恙!”

  武田藤疾步上前将他搀起,客气地道:“洪先生这么大的礼,在下实不敢受,实不敢受啊!”

  宗泽道:“理应如此!先生有何不敢受!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时刻铭记于心。只是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一直未曾有机会报答先生!好不容易与先生相见,却又是有事相求!洪某汗颜,还请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武田藤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心中亦料到他是为了那雷崇九而来。他示意宗泽入坐,这才道:“洪先生若是为了那匪首雷崇九,我想,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人,我是不会放的。实话告诉你,上面早已下了命令,雷崇九若肯归顺我大日本帝国,必得重用;倘若他执意顽抗,杀无赦。我知道你也在同我们争夺山中土匪资源。所以,雷崇九除了受降,就只有死路一条。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不能为我所用,亦决不能为他人所用。”

  宗泽心如火焚,却强作镇定。他压低声音道:“武田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武田藤略一思忖,喝退了下人,亲自斟满一杯茶,道:“洪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吗?”

  宗泽长长舒了口气,道:“洪某不怕实言相告,其实雷崇九早在三年前就被你们的火炮炸死了。现在先生‘请’去的那个雷崇九,正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子所扮。她是雷崇九的表妹,两人眉眼之间十分相似;雷崇九不忍黑鹰帮就此瓦解,故而在临死前拜托她女扮男装,扮作他的模样,将黑鹰帮撑下去!如若有半句虚言,武田先生尽管带雷崇九出来,这位小哥便是她与郁镇南所生的孩子,只要两人滴血认亲,先生便知真假了!”

  “他是郁镇南的儿子?!”武田藤惊呼,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这个半大小子,细细打量着他,一时感慨万千,“象,这孩子真象他父亲。郁镇南不是娶了你妹妹么,怎么她。成了你的妻子?”

  当着景辉的面,宗泽不便将往事一一详述,只是简单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胜男并非我亲生妹妹。她生性倔强,是决不会投降的!武田先生!恳请你把妻子还给我吧!”

  武田藤却陷入了沉思,喃喃道:“如此说来,当初那个被用来试验鼠疫杆菌的人,就是现在的这个雷崇九?”

  此事不提倒好,一经提起,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宗泽不觉失控,一把揪住了武田藤的衣领,狠狠喝道:“就是你们这班禽兽,用如此恶毒的方法残害我们中国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今日你若不把我妻子交出来,我与你同归于尽!”

  第四十五章 软禁

  这是一间封闭的庭院,四面高墙耸立,院内却别有洞天。院子虽不大,却依然错落有致。高矮不一的常青灌木层层叠叠,修剪得平平整整,上面还铺着厚厚的积雪。时日已久,那雪已不再蓬松,渐渐变得坚硬如冰。

  胜男呆呆坐在桌边,空洞着一双眼,望向院落,心中却心潮起伏。绵绵往事,如梦似幻,挥之不去,欲说还休。当日雷崇九被炮弹击伤,生命垂危,她不忍辜负他的苦心,方才答应他的要求,本想着只要能领着黑鹰帮逃出生天,便向帮众道出实情,却不料这一路扮下去,她竟已无回头之路。

  当众人看到雷崇九倒下时,写在他们脸上的只有两个字:惊骇。赵二龙深知九哥在帮众心目中地位超凡,急忙让她换上雷崇九的衣裳,戴上他的狼头帽,用围巾掩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拉着他迅速站起。赵二龙大喝道:“九哥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大家不要乱,快撤到山里去!”

  听到这话,众人方才象吃了定心丸般,恢复了之前的秩序。

  日本人将黑鹰老寨夷为平地,方才撤去。果然不出雷崇九所料,听闻黑鹰帮遭此大难,山中群雄对黑鹰帮虎视眈眈,三番四次遣人前来一探虚实。为了掩人耳目,胜男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剪成了板寸,往脸上贴了络腮须,只露出那双同雷崇九极为相似的眼睛来。她又找来一块长长的坯布,将自己的胸部紧紧缠住,虽然疼痛难忍,她却依然忍下了。经过这番装扮,猛然看上去,宛如雷崇九再生。

  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声音本就温婉细腻,一旦开口便会原形毕露。赵二龙借口她嗓子受伤不能言语,一直代替她发话。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掩盖这个难以模仿的缺陷,她忍痛喝下了一杯毒药,将自己的嗓子毒哑,接着谎称自己的嗓子被火炮打坏,声音才会变得如此不男不女。

  之前雷崇九拨去照顾她的小丫鬟翠儿,被她的义举感动,决定帮她一起隐瞒真相。英子已在那次炮轰中丧生,雷崇九不可能不再找女人。为了不惹人怀疑,翠儿“嫁”给了她,成了“雷崇九”的妻子。

  所有这些,似乎已天衣无缝,但事实上,还有一个更为艰难,而且更难以启齿的问题没有解决。她是女人,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一旦月事来临,冬季还能遮掩,到了夏季,那可就掩饰不住了。

  据老一辈人讲,有个法子可以令女人摆脱月事困扰。但同时,也会令其因此而丧失生育能力。得到这个法子后,她哭了整整一夜,为着死去的宗泽和儿子,还有曾经的丈夫,郁镇南。这夜过去,她便同她的过去永别了!

  凌晨时分,正是山中最冷的时刻。在月事来临的第一天,她光着脚出去,在雪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身子完全干净为止。从此,她便再无女人的烦恼;从此,她亦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想着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雷崇九也没能逃脱厄运,她不禁又想到了之前阿福曾提到过的“天煞孤星”的命数。而刚与宗泽和景辉重逢,却又将宗泽拖入生命的深渊。难道她命中注定,会克死所有爱她的男人?她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哥哥你一定要活下来。你不是说你不信命么。只有你能打破这‘天煞孤星’的宿命。求你了,哥哥。”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泪水不知不觉至脸庞滑落。她猛然一惊,迅速将泪拭去。她不能流泪,因为,这个时候,她还是雷崇九。她打起精神,再度观察着四周,衡量着逃脱的可能。

  这个武田,好象在哪里见过,面善得很。他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对招安还是枪毙却只字不提,只是命人安排她在此住下,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这不禁让她迷惑不解。她提出要见武田,把事情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可武田每次只来看看她,便走掉,坐都不肯坐一下。时间拖得太久,她不禁焦灼难耐,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他娘的日本鬼子,到底想干嘛?!

  第四十六章 入狱

  胜男被困在这庭院中已有七、八天,这一日,武田藤终于又出现了。这次,他身后还多了两名军官,看军衔,应该是他的下属。这二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远不如武田藤镇定自若。

  武田藤向她鞠躬行礼,客气地问道:“雷先生,不请我们坐坐吗?”

  胜男没好气地道:“这是你们的地方,你爱坐就坐,废话那么多。”

  武田藤领着二人从容跪坐,脸上微微一笑,并不生气:“雷先生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胜男咬着牙签,挠了挠脑袋,作出极其不屑的神情,拉长了声音道:“过得——还行吧,要是能有几个日本妞来伺候老子,那就更好啦!”

  "混帐!”

  那两名日本军官勃然大怒,嚯地拔出军刀,却被武田喝止。

  武田藤仍是和颜悦色地笑笑,道:“这个好办,雷先生既然开了口,我定会安排人去办。”说着,他竟当真叫了下人过来。

  胜男一看情况不妙,急忙喝道:“慢!”

  武田藤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

  她摸了摸鼻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道:“武田先生不必太认真了,雷某不过说笑而已。雷某家中还有个母老虎看着呢。她若知道我上了日本妞,回去还不把我吃了!”

  “怕老婆,还算什么男人?!”一名军官鄙夷地耻笑。

  胜男强忍心头怒火,昂然道:“你自然不怕,因为你根本不是人!”

  “岂有此理!”那军官咆哮着,半个身子已然站起,硬是被武田拦了回去。

  武田藤小呷了一口茶,这才道:“雷先生,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好吃好住,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我们的诚意吧。一句话,只要你答应归顺我们大日本帝国,这种日子,你可以天天享受。至于女人嘛,归顺了我们之后,自会有大把的女人供你消遣。”

  “那我的兄弟们呢?”胜男随口问着,似乎有点动心。

  武田藤回望两名军官,复又坚定地对她道:“自然同你一样过好日子。”

  “哈哈哈哈!”胜男不禁仰天大笑,“你们这班禽兽,还能让人过上好日子?我呸!”

  一口唾沫不偏不倚飞到武田藤的脸上,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雷崇九!你不要太嚣张!”他终于撕掉了脸上的假面具,气急败坏地喝道,“实话告诉你,洪宗泽已被你们张少帅撤了职,他现在一无所有,你别指望还会有人来救你!”

  “如此说来,哥哥没事了?!”胜男不由心下一动。她一直想方设法地打听着宗泽的消息,却一直毫无音讯,想不到这个日本人竟会实言相告。他是一时口快,还是。她紧紧盯着武田藤的那张脸,猛然想起,他便是之前曾与哥哥擂台比武,又在南洋放了哥哥的那个武田藤!是啊,难怪他的名字如此熟悉,他的脸如此面善,原来竟是他。那他究竟,是敌是友,这番说话,究竟意欲何为?

  见她还在出神,武田藤朗声喝道:“雷崇九!你现在就回答我,降是不降?!”

  胜男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哥哥一定见过他!他们一定有着某种协议!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降是不降?!”武田藤还在逼问。他眉头蹙得老高,似乎非常紧张她的回答。

  胜男恍然一惊,随即冷笑道:“叫我雷崇九投降日本人,除非你爹变成你娘。”

  两名军官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根本没可能啰!哈哈!”胜男说着,放声大笑。她偷偷瞟了武田藤一眼,见他松口气般,心下嘀咕着,“哥哥,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武田藤低沉着嗓子,转身对那两名军官道:“你们都听到了,不是我没尽力,这个人就象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杀了他,一了百了。”

  两名军官会意点头,庄严地行了军礼,“哈依”一声,遂一左一右,将胜男押下,径自带入了监狱。

  胜男面色惨白,口中却不断嚷道:“武田藤,你个狗娘养的!你要还是个军人给老子个痛快!”

  武田藤阴沉着脸,不紧不慢地道:“放心,过了今晚,你就可以脱胎换骨,重新为人啦!”

  第四十七章 劫狱

  阴森森的监狱内,潮湿寒冷,恶臭扑鼻。胜男一阵恶心,险些呕出来。她趿着脚步想走得快些,脚下哐当作响,铁镣却是如此的沉重。耳畔是痛苦的呻吟,眼前是血肉模糊的躯体,她紧紧咬牙,不让自己的泪滴落。

  来到一处空置的牢房前,狱卒娴熟地打开锁,拉开木栅门,身后的日本兵一脚将她踹了进去。她猝然未防,重重摔在地上,满头满身都是干草。

  日本兵用着生硬的中国话对狱卒交待道:“这个人明天一早就行刑啦!今天晚上给他吃顿好的,晚一点武田将军会安排人来为他提供特殊关照,你们到时候看紧点,千万别出岔子!”

  狱卒是个中国人。他日语懂得不多,却仍是学着日本兵的口吻,严肃地答了声:“哈依!”

  胜男不禁向他投去轻蔑的一瞥。

  牢门锁上,日本兵头也不回地走了。狱卒低头哈腰,恭送着他们离去。待他们走远,他仍然没有直起腰来。胜男忍不住揶揄道:“你的主子已经看不到你啦!还装!”

  狱卒却轻轻叹了口气。只听到他幽幽地道:“九哥,一会儿送饭来吃,你可要吃饱了!黄泉路长着呢,不吃饱可没办气走过奈何桥。”说着,他方才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走掉。

  胜男的心狂跳不止。武田藤最后那句话,分明是个暗示,八成与那什么“特殊关照”有关系。现在这个人说话如此晦涩,难道。难道哥哥今晚会来劫狱?!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酒香混在这污浊的空气中,只会更令人觉得恶心。胜男心中惦记着宗泽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只是她记着狱卒的话,只好胡乱往嘴里塞进去一些,填鸭般强行咽下。

  夜似乎已经很深了。周围的呻吟声小了许多,也许他们睡了,也许根本就是晕过去了。正在心猿意马之际,门口突然传来炸雷般的笑声,赵二龙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军爷好!军爷好!武田将军吩咐小的来送雷崇九九爷一样礼物,这是小的的条子,请军爷收好了!”

  狱头骂骂咧咧:“都他妈要见阎王了,还惦记着风流快活!”

  赵二龙陪着笑:“军爷说笑呢。古人都说了,什么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是牡丹花下死!”那狱头纠正。

  赵二龙急忙赞道:“就是!就是!还军爷见多识广,小的献丑,献丑!”

  “进去吧。”这声音,似乎是之前提醒自己那个狱卒,看样子,他们应该收下了条子。

  赵二龙谦卑地应着,刚要进来,却听到狱头突然喝问,“这女的,怎么回事?”

  原来,赵二龙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架着那女人。那女人两脚几乎悬空,软软地搭在那人的肩上,似乎已然晕了过去。

  “哦!”赵二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窑姐儿,迷信多,怕晦气;若要告诉她这次接的是个死囚,那就没有人愿意来啦。这不,把她灌醉了,完事后带走,神不知鬼不晓,大家都有好处,大家都开心嘛。”说着,往那狱头手上塞上了几块大洋。

  狱头掂量掂量,将银元放入怀中,低声道:“去吧!赶紧的!”

  一阵窸簌的脚步过来,赵二龙已然来到胜男的面前。胜男心中激荡,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狱卒打开牢门,对他们喝道:“你们尽快!”

  “是是是!”赵二龙痞着脸连应几声,他身后的那人已跟着入内,将肩上扛着的那个女人轻轻放下。那人再抬头时,胜男又惊又喜,扑上前去抱住来人失声唤道:“哥哥!”

  宗泽将她抱住,紧紧拥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哽咽着道:“胜男,让你受委屈了。”

  赵二龙趁机蒙上了一层布作遮掩。回头再看,二人依然紧紧相拥,他不由急道:“快换衣裳!一会儿出去了,你们再抱个够!”说着,他闪身出去,在外警惕地张望。

  宗泽这才将胜男从怀中举出,压低声音道:“胜男,快,脱下你的衣服,换上这套。”说着,他竟将他来带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衣裙给扒了下来。

  “这。”胜男迟疑着道,“你叫她替我送死?!”一想到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她顿时泪如雨下。

  宗泽压低声音道:“时间紧迫,出去了我再同你解释。”他不由分说,将胜男的衣裳褪下,迅速帮她换上女装,又撕下她的假须,替她戴上假发,又为那个替死鬼换上“雷崇九”的衣裳,贴上假须。胜男这才发现,这个人竟是一个男人。

  一切完毕,时间刚刚好。赵二龙在外面小心地问:“都弄好了吗?”

  “好了。”宗泽小声答着,复将胜男扛在肩头,随即垂下脑袋,跟在赵二龙身后,悄然离去,剩下那个昏迷不醒的替死鬼侧卧在地,一动也不动。

  狱头似乎有些不满,一个劲儿地埋怨。赵二龙遂又往他手里塞上几块银元,他这才爽快地将他们放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合谋(一)

  新鲜空气迎面扑来,胜男贪婪地呼吸着,伏在宗泽肩头,喃喃道:“哥哥,我不是做梦吧。”

  宗泽应道:“不是做梦,是真的。从此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他重伤初愈,气力尚未恢复,负着她走了几步,已是气喘吁吁。

  胜男听出他的不妥,急忙道:“哥哥,快放我下来。”

  宗泽强打精神,提气道:“现在还不能放。还有人在盯着咱们呢。马车就停在路口,再走几步,就到了!”

  “哥哥。”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顺势流入了宗泽的颈项。三年了,她扮成雷崇九的样子已经三年了。经过这三年的磨练,她几乎忘了自己还会流泪。如今重回宗泽的怀抱,她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泪水任性地流淌着,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要被哥哥拥在怀中,尽情地大哭一场,所有的不快乐便会烟消云散。

  宗泽不禁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嗯。”胜男轻轻应着,不禁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一细微的变化,宗泽自然感受得到。他心中欢喜,暗暗鼓劲,奋力向着前方大步走去。

  赵二龙抢先一步赶到马车前,掀开门帘,宗泽顺势将胜男轻轻放入车厢,随即上车,一并钻入,赵二龙提起缰绳轻喝一声“驾!”,马儿缓缓提步,车轮慢慢移动,向着茫荡山驶去。

  一想到那个即将替自己送命的人,胜男心中一阵难过。她倚在宗泽怀中轻声问道:“哥哥,那个替代我的人,是谁?”

  宗泽道:“这个人是从死囚里弄来的,就算明天他不死,也活不过立春。”

  “他犯了什么事?”胜男追问。

  宗泽长叹一声,道“他犯的事,同你在茫荡山上的买卖差不多。只不过,他得了肺痨,已是无药可治。你也知道,进了监牢的死囚,得了病是不会有人管的。他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明日一早行刑,对他来说,倒是个解脱。”

  “可他终究是因我而死。”胜男哽咽着,心中凄楚难耐。

  宗泽捧起她的脸,竟也带了泪声:“如果我同你身材相仿,我情愿现在躺在牢房的那个是我!”

  “哥哥!”胜男知他所言非虚,不禁叫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自行了断,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宗泽抚着她的肩,轻叹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了。再想也无法改变什么。不如好好打算一下将来,景辉还在黑鹰寨等着我们呢。”

  “辉仔!”胜男激动地道,“他。他知道我是他娘了么。”

  “知道。二龙已经将一切同他讲了。”

  “可是,他之前怎么说,你是他杀父仇人?”想到这里,胜男不觉惊惧起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是谁告诉他的?”

  “是我告诉他的。”宗泽坦然回答。

  “为什么?!”胜男十分不解,禁不住叫起来。

  宗泽黯然道:“我不想让他活在仇恨之中。别以为一个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突然间没了爹娘,对他来说,是场很大的变故。他会问,问爹去哪儿了,问娘去哪儿了,问死是什么意思。他父亲的死,他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居心不良的人从中挑唆,不如我直接告诉他。只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会有如此的宽容之心。他说,虽然他认为我不应该杀了他父亲,但是他一点也不恨我。因为他记得娘教过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向父亲一样尊敬、孝敬我一辈子。”

  听到这番话,胜男终是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辉仔如此听话,我真的好开心!谢谢你,哥哥。可惜我,我再也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了。”

  宗泽眼中噙着泪,柔声安慰道:“你忘了我曾说过,今生今世,只守住你和景辉就够了么。”

  两人情不自禁相拥而泣,为着这来这不易的团聚,他们已期待得太久太久了。

  第四十九章 合谋(二)

  胜男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心地问:“哥哥,换人的事,若叫日本人识破,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黑鹰帮,岂不又将遭到灭顶之灾?”

  宗泽却神秘地一笑:“放心,武田藤不会让人识破的。明日行刑过后,世界上就再不会有雷崇九这个人了。”

  “为什么?你究竟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胜男不相信这个日本人会如此好心再次相助,她唯恐宗泽拿出自己的性命相换,不禁紧张万分。

  宗泽便将那日与武田藤会面的经过详细道来。

  原来,当日宗泽失控之下,揪住武田藤的衣领威胁他放人,却不料自己此举却给了武田藤一个极大的启示。宗泽面色虽严厉,手上的劲道却并不有力。武田藤知他重伤未愈,并未将此威胁放在眼中。虽然自己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如今这种情形之下,宗泽根本奈何不了他。

  武田藤志本不在雷崇九。上面已经下令,雷崇九若不降,格杀勿论。小小山贼,死则死矣,何足挂齿?他的目标,只在洪宗泽。当日他被调来东北时,上方已明言相告,中日一战势在必行,且为期不远。东北全境各处东北军的驻扎营地,均安排了特殊人员前去瓦解分化或者腐蚀拉拢各驻军将领,以求将武力威胁减小到最低限度。除少数人态度强硬,其余人等均表现出沉默。沉默,对日方来说,便是意味着妥协。

  初来克山县城时,武田藤已听说宗泽上山劝降土匪的事,这倒叫他多少对这群土匪有些介怀了。他们若当真归入了东北军的编制,倒是一支颇有战斗力的队伍。他立即遣人上山,想赶在宗泽之前收买人心;却不料这些特务不知死活,竟然敢开枪欲至洪宗泽于死地。洪宗泽现在贵为东北军高级将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落人口食。他急忙派了心腹前去营救,却不想在县城大门与“雷崇九”和洪宗泽撞了个正着。这两名手下欲一石二鸟,略施小计,便引得“雷崇九”落网,而宗泽也即刻被送往医院得到了良好的救治。

  就在这时,他又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少帅对洪宗泽的所做所为大为恼火,不但没有嘉奖,反而撤了他的职,这样的结局,武田藤倒有些看不懂了。

  经过反复思量,他认定洪宗泽被撤,只不过是暂时性的退避。少帅的意思亦很明确,他不希望日方找到任何一点借口做为侵略的理由。将来一旦双方开火,他相信洪宗泽一定会官复原职,成为战场上的劲敌。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见他沉默不语,宗泽疾言厉色地道:“你们同一个女人费尽心思周旋了三年,居然奈何不了她!你们不是一向自诩所向无敌吗?哼,这件事若叫天下人知道,只会鼓舞更多的中国人同你们抗争到底!”

  武田藤缓了缓神,对宗泽道:“洪先生不必动怒。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凡事好商量么。现在雷崇九,不,应该是洪夫人,既然落在我手中,我自然有权决定她的生死。要她死很简单,要她活,其实也不难。除非,洪先生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想同我讲条件?”宗泽厉声喝问,手上重重使劲,武田藤险些窒息。

  想不到宗泽在重伤之下,仍然存有七分功力,武田藤顿时不敢小觑。他喘着粗气道:“洪先生,我已经讲过,雷崇九不降,只有死路一条!他若不死,我无法向上面交待。你若肯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助洪夫人逃出生天!否则,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放走她!”

  胜男如今下落不明,若没有武田的帮助,想要救她,的确不易。宗泽缓了口气,昂然反问:“好,你说,是什么事?”

  武田藤从容地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洪先生都不能再入行伍!”

  宗泽不觉心中一凛。这话的背后,似乎已在暗示着战争的到来。他猛然想起了严如芳临死前的一番说话。那时,他本想冒死营救她的,可她却不愿他受到牵连。她说:“洪大哥,你记住,效忠国家,不一定要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其实,活出自己的骨气和勇气,亦是对国家最大的忠诚。

  活下去比牺牲更为重要。我们今天的牺牲,正是为了将来能有更多的人好好活下去。拼死沙场固然可歌可泣,但我更愿意你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洪大哥,我对不起你,为了我的理想,我欺骗了胜男,说你同景辉早已死于鼠疫。她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你,你还能原谅我吗?。”

  这是严如芳被捕后同他见过最后一面时说的话,之后,她便被当局以乱党之名绞死。

  宗泽胸堂剧烈地起伏着,脑中乱作一团;犹疑半晌,他终于咬牙道:“好!我应承你!”

  武田藤却道:“你们中国人最是善变。口说无凭,我要你在此立下重誓,如有违背此约,你将孤独终老,无子送终!”

  看来,他对中国人的心态拿捏得相当准确,直指痛处,毫不留情。只是,这次他选错了对象。对宗泽来讲,到了这把年纪,他已是看透红尘,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世俗之念。宗泽冷笑道:“好!我洪宗泽在此发誓,如有违背此约,将孤独终老,无子送终!”

  武田藤方才放下心来。他道:“这件事,须从长计议。雷崇九,必须死。不过,至于死的是谁,就要看洪先生的本事了!”

  听宗泽一番讲述,胜男方才明白其中原委。世事难料,想不到严如芳竟已不在人世。从前的恩怨,已随风而逝,只希望她泉下有知,亦能欣然。她握紧宗泽的手,试探地问:“哥哥,那你,是不是从此就留在黑鹰寨了?”

  宗泽笑道:“那是自然。除非,你不肯嫁我。”

  胜男娇羞地低下头,淡淡地笑。宗泽拢到她耳边,轻声道:“我还欠你一个婚礼呢。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正正式式迎娶你过门。”

  胜男惊道:“如此一来,黑鹰寨的弟兄们会怎么想。他们若知道我骗了他们这么久,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帘外突然传来赵二龙爽朗的笑声:“胜男,你放心吧!你的事,我已同弟兄们讲清楚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喝你同洪长官的喜酒呢!”

  胜男心中欢喜不已。迎上宗泽的目光,她幸福地倚在他的臂弯,憧憬着美好的将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宗泽在耳畔轻声道:“睡吧。到了我叫你。”

  “嗯。”她轻声应着,含笑而眠。她的确太累了。朦胧之中,母亲和父亲似乎站在远远的地方,冲着她微笑。他们的样子很模糊,但她知道,那是他们。

  “爹,娘。”她喃喃道,“哥哥没有食言,他答应过你们要好好照顾我,他做到了。”

  远方,李懿德正含笑冲着她点头。

  第五十章 红尘有你(大结局)

  民国二十年,八月初七。

  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件着名的大事件。当日夜晚,日本关东军一个中队六百余人,在沈阳北大营南约八百米的柳条湖附近,将南满铁路一段路轨炸毁,并称此乃中国军队破坏铁路。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即向中国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动进攻。

  当时,北大营驻守的东北军第七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因事前少帅曾训令东北军不得抵抗,驻守部队并未做出激烈反击。第七旅三个团中有两个团按指示撤走,620团未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自卫抵抗,最后突围撤走。

  很快,奉天失守,长春失守,齐齐哈尔危在旦夕。东北军20多万军队不发一枪一弹拱手将东北让给一万多人的日本军队。

  这便是被后来的史书上记载的“九一八事变”。

  同年十月,驻守在黑龙江的马主席不堪受辱,毅然率领中国军队,向发起进攻的日本侵略者奋起反击,江桥抗战由此打响。

  东北已处隆冬时节,天凝地闭,嫩江上已是冰凌遍布。

  日军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大肆进攻;马主席率兵亲自投入抵抗,战斗打得惨烈无比。中国军人拼死抵抗,却无法阻止日军侵略的步伐。阵亡战士的遗体铺满江桥桥面,层层叠叠,令人触目惊心。

  肉搏战中,双方交战正酣,一度陷入胶着。突然敌方斜后插进一支骑兵队伍,为首之人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大声呼喝着向日军冲去,直捣对方勤务分队,杀得日军措手不及。他身材高大,两鬓斑白,面容却清秀如初。这个看似斯文的男人,眼中流露着无以言表的悲愤,长枪瞄准,必无虚发。

  他的身后,是一群平民打扮的青壮汉子,所持武器各有不同,大刀长矛齐齐上阵,但见银光闪耀,鲜血四溅,惨呼连连,一片肃杀。

  中国军人被他们的勇气激励,顿时士气大振,高喊杀敌,竟无一人退缩。省防骑兵团火速赶来增援,竟将这股日军全线击溃。

  这只队伍一见到援兵赶来,便迅速撤退,走得无影无踪。

  骑兵团中有人认出了那个男人:“看,那个是第二骑兵旅的洪长官洪宗泽!”

  有人立即策马上前,企图留住他,却被他们的长官喝住:“罢了!洪长官早料到日本人居心叵测,却无人理会。敌人入侵,我们二十万大军竟不作抵抗,如今我们哪有脸再见他!”

  宗泽领着众人策马狂奔,退回他们藏身的村庄。胜男同景辉正默默站在村口迎接着他们。清点之下,此战又损失了十余名好兄弟。

  宗泽翻身下马,迎上前去,紧紧握了握胜男的手。

  “哥哥!”

  “我没事!看看他们吧!”

  目光交错中,饱含着关切。胜男点头,两人来不及多言,遂一齐向着伤员走去。景辉已在一旁替人包扎起来。

  望着伤痕累累的帮众,胜男不禁心如刀割。“哥哥,再怎么办?”

  宗泽紧咬牙关,恨恨地吐出一个字:“撤!”

  胜男惊呼:“就这么撤了?”

  宗泽略一点头,道:“众寡悬殊,硬拼不是办法。今日我们已算捡到个便宜,却也搭上了十来条性命,不上算!”

  胜男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宗泽紧握拳头,恨得咬牙切齿:“身为军人,却守不住家园!这是军人的耻辱!那些投敌叛国的小人,我一定不会放过!”

  “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胜男担心地问。

  宗泽似乎早已盘算好,干脆利落地答道:“蛟河。我要亲手摘下叛将的头颅,以祭兄弟们在天之灵!”

  “嗯。”胜男轻轻应着,握住他的手,“哥哥,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宗泽在她额角轻轻一啜,没有再说话。

  蛟河一战,自卫军第一师全部主力部队,在两百门火炮的支援下,在叛军第二营的策应下,经过仅仅六小时激战,就占领了蛟河,全歼叛军六千余人。叛军将领夫妻双双被擒,不出一日,叛将人头不亦而飞。

  据说,有人认出,当日原东北军第二骑兵旅旅长洪宗泽曾经出现过。他离开的时候,骑着一匹染上鲜血的白马,手中还拎着一个包袱。

  黑鹰帮就此在绿林中销声匿迹。但是,日本人却知道,他们从未中断过复仇。他们神出鬼没,常常出其不意,对其狠狠打击,缴获枪支弹药后,反过头来用日本人自己的武器消灭他们自己。他们已成了日本军队的噩梦。

  只是他们却只肯单独行动,不愿接受任何一支武装的收编。

  武田藤深知其意,这乃是宗泽在履行对他立下的誓言。他当初真不该只叫他从此不踏入行伍,如今唯有仰天长叹,追悔莫及。

  日子久了,黑鹰帮的名号,已被人渐渐遗忘;人们管这支队伍叫天狼。他们象狼群一样机警善猎,为首的那个高大身影旁边,永远都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相伴。

  狼行成双,相伴永远,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人,又有几个能做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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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16:42:07 | 显示全部楼层 |
  第二十一章 相邀

  阴沉了两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宗泽同景辉悠哉悠哉地在这小酒店耗了两日,那三名俄罗斯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景辉不觉有些沉不住气了。

  “师父,他们会不会因为有我们在这里,不敢出来交易了?”他小小的眉心微微蹙着,流露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

  宗泽看了看他,安慰道:“没事,咱们静观其变。”

  “哦,我明白,这叫以不变应万变。”景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宗泽冲他笑笑,没有接话。话虽这样讲,其实他心中亦是七上八下,不怕别的,他唯一担心的,便是雷崇九的伤势。虽然现在尚处严冬,但他中枪之时,已染风寒,身体本就虚弱,一旦伤口感染,后果将不堪设想。

  师徒二人各自心事满怀,默然不语。忽听到小二尖着嗓子在外面吆喝了一声:“龙爷!早!”

  “终于有动静了!”宗泽凝神屏气,与景辉相视而笑,一齐向着门外走去。

  空荡荡的大堂,只坐了赵二龙一人,更显冷清。

  赵二龙端起一杯温酒,抬头刚要喝下,不经意间瞥见宗泽师徒,不禁喜出望外,嗖地起身向他们招呼道:“洪长官!郁兄弟!你们还在这里啊!真是太好啦!”

  宗泽知他口不对心,淡淡笑道:“你很希望我们留在这里么?”

  赵二龙大声叫道:“洪长官!九哥的伤口化脓了!如今高烧不退,我正准备下山请大夫救九哥呢!”

  听闻此言,景辉不禁大惊:“九爷的伤情恶化了?!”

  赵二龙脸上一副赌咒的表情:“是啊!郁兄弟,你不是说你师父会医枪伤的么!这不正好!洪长官,请你同我们走一趟吧!人命关天,不能再拖啦!”

  景辉已是六神无主,眼巴巴地望着宗泽,乞求着他的同意。宗泽沉吟片刻,对赵二龙道:“好,洪某这就随你上山救人。”

  景辉正欲跟上前去,却被宗泽拦住。他低声叮嘱道:“景辉,你留在这儿,看着那三个洋毛,他们一行动,你即刻带着人马追过去,这次一定要人赃并获!你想见到你娘,就绝对不能失手!明白吗?”

  景辉又惊又喜:“怎么师父你也觉得。”见宗泽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他急忙改口道,“徒儿明白。对了师父,我只想再见到娘,九爷他。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宗泽愣了半晌,这才道:“好,我应承你。只要他交待出你娘的下落,我不为难他。”

  见宗泽同景辉嘀嘀咕咕,赵二龙不满地道:“洪长官交待完了吗?交待完了,就快随我来吧!”

  宗泽重重地按住景辉的肩,满怀期许,冲他点点头,这才昂然走了过去。门外早已拴着两匹快马。他不加思索一跃而上,同赵二龙一前一后,向着黑鹰帮的寨子狂奔而去。

  景辉按照宗泽的吩咐,牢牢看紧那三名俄罗斯人,不敢有半分懈怠。果然不出所料,宗泽离开不过半刻功夫,那三个洋毛子便动身了。景辉从小跟随宗泽,练得一身好功夫,尤其擅长追踪。他与山下驻扎的警卫连连长约定,一旦看到他发出的信号,警卫连便将现场包围,滴水不漏。想着即将与娘亲相见,景辉心中激荡不已,精神抖擞地跟上前去。

  那三个洋毛子不紧不慢地在林子里转来转去,突然停了下来。景辉急忙闪身树后,大气不敢出。但见那三人凑在一起咕哝了几句,随即分散开来,一人一个方向各自走开。景辉不由傻了眼。想不到自己如此这般小心翼翼,竟然还是让对方察觉到;这下,他该跟着谁才好呢?!

  第二十二章 被擒

  朝阳从天边腾起,洒下万丈金晖,反射到皑皑白雪上,耀眼夺目。还未到营寨,宗泽远远便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路边翘首观望。待走得近了,他才认出,这个女人正是那日自称是雷夫人的翠儿。

  翠儿见到赵二龙,又惊又喜:“龙哥,这么快就找到大夫啦?”

  赵二龙应了一声,闪身让开,宗泽已追了上来。见到他,翠儿面上掠过一丝惊异,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问:“龙哥请的大夫,是他?”

  赵二龙道:“时间紧迫,就是他啦!”说着,他扬起鞭子大喝一声,领着宗泽冲进了寨子。

  宗泽顾不上休息,催促着赵二龙引他去见雷崇九。赵二龙也不含糊,下马后拔腿便向雷崇九的房间奔去。

  “九哥就在里面,洪长官快去看看吧!”他刚推开门,宗泽已然大步跨入。但见床上隐隐躺着一个人,被棉被掩得严实严实,情况看来似乎不太妙。

  “九哥!”宗泽眼睛一热,提步向前扑在床边,被褥却突然塌了下去。

  宗泽心中喊了声“糟糕”,冷冰冰的枪口已然抵住了他的脑袋。只听到雷崇九沙哑着嗓子道:“洪长官,委屈你啦!”

  宗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只觉后脖子梗被人狠狠一击,剧痛袭来,随即失去了知觉。待他醒来时,他已被人绑在了一把椅子上。拇指粗的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努力挣扎了一番,仍然无济于事,不禁懊恼万分。

  雷崇九坐在他对面,低沉着嗓音,一语双关地道:“洪长官,别白费气力啦。再过一时半刻,我的人回来了,自然会放你走。”

  宗泽方才明白,雷崇九使出这招“调虎离山”,正是为了能与那三名洋毛完成交易。听他口气,好似他早已料到自己会安排景辉监视,想必现在,他们已然甩掉了景辉,自己的苦心已付之东流。他恨恨地道:“枉我视你为英雄豪杰,你却以此卑鄙手段欺骗于我!”

  雷崇九幽幽地道:“洪长官,英雄豪杰也要吃饭的呀——洪长官若真断了我的财路,就算我肯放过你,我的这群弟兄也不能放过你;别说叫他们归顺于你了,你能否活着离开茫荡山都成问题。”

  宗泽怒目相向,反唇相讥:“九哥,想你也是铁铮铮的硬汉,为何要做出这等下流之事?那些文物都是国宝,你竟拱手让人,这和卖国求荣有什么分别?!”

  雷崇九剑眉倒竖,厉声道:“当然有分别!我只是出卖财物,没有出卖人格!更不是出卖国家!那些所谓的国宝,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吗?我从来不认为钱财有多么珍贵,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群弟兄和他们的亲人一个个活活饿死!这难道也是错?!”

  宗泽痛心不已:“要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你单单要选这条路?”

  雷崇九垂下眼皮,黯然道:“洪长官,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命好,投身行伍,拿着枪杀人,是名正言顺,保家卫国;而我们,落草为寇,为了保全性命所作的拼杀,却被视为穷凶极恶。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被迫得走投无路,谁愿意上山?谁愿意做这土匪?!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的滋味好受吗?”他越说越激动,扯住胸前伤处,急忙伸手将伤口死死摁住,面上现出一丝痛楚的神情。

  宗泽一怔:“你的伤果真还没好么?”言语之中,关切之情由然而生。

  雷崇九倔强地扭过头去,恨恨地道:“用不着你假仁假义!”

  宗泽禁不住吼道:“若不是我挂念你,如此雕虫小技,也会引我上当?!”

  雷崇九脸色惨白,双唇哆嗦,眼中泪光莹莹,喉头哽咽。二人两两相望,目光交错间,千言万语竟化成无言轻叹。雷崇九缓缓起身,低声道:“洪长官,你好生歇着罢!事情一完我就放你回去。崇九,失陪了!”

  “胜男!”望着他的背影,宗泽再也抑制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呼。

  雷崇九头也不回地道:“胜男早就死啦!洪长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第二十三章 奇遇(一)

  民国十三年,秋。

  已是深夜,黑鹰寨内却一片欢腾。今日的买卖收获颇丰,众弟兄喝酒划拳闹到深夜,仍未尽兴。二当家赵二龙却有些坐不住了。

  原来,今日在山下办完买卖,见到几个流氓调戏良家妇女,他看不顺眼,上前替这几名女子解了围;不想这几名女子姿色不凡,让他顿时起了色心,连哄带迫地将她们一并抢了回来。原打算今晚挑个最称心的女子出来,自己好作新郎倌的,可被这群酒鬼缠住,一时间脱不了身,他不觉有些心烦意乱。其中一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打了个圆场,领着其他人散了。

  赵二龙满心欢喜,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向着关押那几名女子的房间走去。

  刚一推开门,这群女孩儿惊慌失措地狂呼乱叫着,纷纷躲避。

  赵二龙哪里是懂怜香惜玉之人,他随手便抓住了一人,象拎小鸡般将她拎起。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除了哭,她已不会任何事。赵二龙大笑道:“怕什么!是女人,总得有这一次!与其便宜了他人,不如便宜了老子!”

  话刚落音,其中一名女子突然站了出来,琅琅开口道:“放开她。”

  赵二龙头一次听到有女人敢反抗,颇觉不可思议,不由笑了起来:“你叫我放开她?”

  这名女子正色道:“她还是个孩子,除了痛,什么都不懂。你要来就冲我来吧。”说着,她解开了披在身上的斗篷,现出玲珑身段,叫人不觉眼前一亮。

  赵二龙眯着一双醉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此女其时不过二十岁上下,虽然满面憔悴,却仍遮掩不住原本的清丽秀美,看她秀发如云,修眉俊眼,一袭白衣,如仙女下凡般动人心魄,他早已心生欢喜。

  “有道理。哈哈。”赵二龙嘿嘿笑道,“老子又不是童子鸡,要玩也要玩有风情的,对不对?”说着,他上前轻佻地托起她的下颌,赞叹道,“啧啧,倒是个美人啊,只是不知之前被哪个王八蛋糟蹋过。”

  白衣女子平静地回敬道:“你就是下一个王八蛋。”

  赵二龙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一把将她抱起进入内室,直接按倒在坑上,扑上去便亲她的脸。

  白衣女子头一歪,道:“别碰我的嘴。”

  “唔?”赵二龙被这话激怒了,伸手捏住她的脸,“为什么?你嫌老子嘴臭?”

  那女子没有答话,只是将嘴唇紧紧抿住。

  “好。好。”赵二龙一边撕扯着她的衣裳,一边道,“反正都是一回事!你不想亲嘴,老子一会儿把你的嘴蒙上,总行了吧?”说着,他竟真的扯下一块布来将她口鼻遮住,随即扯开自己的裤子。

  白衣女子只是静静地躺着,任他恣意轻薄,果真毫不反抗。赵二龙不经意瞟了她一眼,脸上竟腾起一丝狐疑。他不确定地看着她,放慢了解腰带的速度,眼中愈来愈迟疑,到最后,他竟停了下来,把拉出来的衣裳又重新扎回裤腰里,喃喃道:“他娘的,老子今日撞鬼了!”说着,竟扔下她,拂袖而去。

  赵二龙其实是家中独子,“二龙”的“二”并非指排行老二,而是“傻”的意思。虽然他叫“二龙”, 也生得五大三粗,看来憨笨之极,可事实上,他是外粗内秀。他做事从不过份,而且常会给自己留余地。这不,他将这个女人的脸蒙上一半后,突然发现她眉眼之间竟然同大当家雷崇九颇为相似,不由心下大寒。虽然据他所知,大当家已没有姐妹,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暂时放弃,待问个明白,再行定夺不迟。

  想到这里,他便匆匆赶往大当家院内,人还没进门,声音已先到了:“九哥!兄弟今天有奇遇!”

  第二十四章 奇遇(二)

  雷崇九习惯在夜里练功。听到赵二龙大呼小叫,他收起枪,擦了把汗,这才看到二当家那魁梧的身影。他不由笑道:“你每天都有艳遇啦。”

  “诶!不是艳遇,是奇遇啊!”赵二龙纠正道,“今天弟兄们弄来了几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和哥哥你长得很象很象!”

  雷崇九奇道:“很象很象?那是有多象?”

  赵二龙道:“总之是很象啦!老子。”当着九哥的面,他不敢放肆,立即改了口,“我把她脸蒙上准备干的时候,就好象看见你躺在床上瞪着我一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哈哈!”雷崇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你小子!真他娘的。带老子去看看!”

  赵二龙也跟着笑,凑上前故意问道:“哥,你不怕。屋里那个生气吗?”

  雷崇九斥道:“老子又不是西门庆!只是看看,有什么要紧!对了,那女的,叫什么?”

  赵二龙道:“她没说。”

  雷崇九道:“她没说?那,你也没问?”

  赵二龙憨厚地挠了挠脑袋,笑了笑。

  话未落音,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问道:“二当家,那女的是不是长很漂亮?”

  雷崇九冲赵二龙使了个眼色,二龙急忙答道:“一般般,一般般,哈哈。”

  “放屁!她既然长得象九哥,你还说她一般般?”屋内的女子已然走了出来。她理了理衣裙,这才换了语气,柔声对雷崇九道:“九哥,我也要去。”

  白衣女子在床上躺了半天,仍不见动静,不觉有些奇怪;她只好起身穿好衣裳,下床来看个究竟。内屋已空无一人。外面大堂里,其余几个女孩子还在抽泣不止。见到她,大家一齐拥过来,以示安慰。

  其中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子上前哭道:“姐姐,姐姐你还好么。”

  白衣女子点点头,抚去她的泪,道:“没事,他没有把我怎么样。你们呢?你们都还好吗?”

  那女学生道:“那恶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有把我们怎么样。”

  白衣女子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动静,似乎来了不止一个人。众人才放下的心又倏地被揪起。

  “人呢?”听声音,是方才那大汉来了。

  “都好好的在里面呢。”守在门口的小卒应声答道。

  随着开锁的声音传来,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火把很是刺眼。白衣女子下意识地遮住眼睛,她只看到了一条裙子。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她的下巴已被人托起。只听到一名年轻女子不屑地奚落道:“二当家,就这货色,也值得你半夜三更惊动九哥?”

  赵二龙气鼓鼓地站在一旁,当着雷崇九的面,他不好发作。

  情况突然间发生变化,那白衣女子倏地伸手紧紧扼住了这名年轻女子的手腕,随即一个反手将她擒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一枚发簪,死死抵住了她的咽喉。反应之快,动作之灵,令在场之人无不惊奇。

  “别乱来!”雷崇九不由脱口而出,“姑娘,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乱来!”

  白衣女子扬了扬眉,眉宇间竟闪现出一丝英气。她面色沉着地道:“放了这些女孩子,我就放了她!”说着,她手上稍用力,那发簪已然扎入了那女人的皮肉,渗出点点鲜血,那女人不禁哭出声来。

  “放!快放人!”雷崇九从未想象过如此漂亮的女子竟会如此彪悍,不禁慌了手脚,急忙挥手叫手下让出路来。

  那群女孩子惊魂未定,竟迟疑着不敢走。白衣女子急道:“你们还不快走!”

  其中稍大一点的一名女孩子这才会过神来,哭着道:“姐姐,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白衣女子轻叹道:“走一个是一个吧!你们下得山去,且莫说自己被土匪劫了,只道天黑迷了路,被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一夜。记下了吗?!”

  女孩子们纷纷应道:“记下了!”

  见她们一个个平安离开,白衣女子却不敢懈怠。雷崇九催促道:“姑娘,人我已经放了,你也该放了我的人吧?!”

  白衣女子却抬起眼皮,不慌不忙地道:“急什么。我怎知你不会再派人去把她们追回来?待她们走远,我自然放人。”说着,她躬起膝盖朝那女人的腘窝处一顶,那女人就势跪倒在地,她则盘腿坐下,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死死盯着雷崇九,带着足够的挑衅。

  第二十五章 认亲(一)

  屋内静极,只有压抑的女人啜泣声。那是雷崇九的女人在哭泣。雷崇九与白衣女子对峙着,大气不敢出。他看来心浮气躁,白衣女子却神情自若。

  赵二龙有些按捺不住,嚷嚷道:“喂,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放人呀?明天?还是明年?”

  白衣女子冷笑不语。

  赵二龙还想说什么,却被雷崇九喝住。雷崇九唯恐他说多错多激怒了她,使了个眼色打发他出去,赵二龙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雷崇九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女人。二龙说她很象自己,他看出来了。尤其是她的这双眼,简直和他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眼神凌厉,锋芒毕露,傲气十足。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莫非,这个女人,竟是曾叔公那一支传下的后人?他决定试她一试。

  只见银光一闪,银蛇枪已然在握。雷崇九将枪头直指白衣女子咽喉,厉声道:“别以为老子怕了你!老子的银蛇枪法,天下无敌,在你扎破她喉咙之前,我的枪会刺穿你的喉头,不信的话你尽管试下!”

  白衣女子却轻蔑地笑了笑:“我原以为天下间就属我爹最狂妄,想不到一个小小山贼竟敢如此嚣张!你以为亮出银蛇枪我就会怕了你吗?且不论这枪是你从哪儿偷来的,我怀里还揣着一把手枪呢。要不要也亮出来,大家比划比划?”

  “你爹?”雷崇九心中一动,“你爹是不是姓马?”

  “怎么,打不赢,想认亲?”白衣女子脸上那副戏谑的笑容,那神态,象极了一个人。

  雷崇九激动地道:“那你娘呢?她是不是姓马?”

  白衣女子冷笑道:“不好意思,我爹呢,本姓李,不过,人们大都只知道他叫顾云飞,至于我娘,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姓爱新觉罗,也许不是。总之,他们俩都不姓‘马’。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不妨一次问个清楚。”

  雷崇九怔了半晌,终是收了枪,垂下眼皮黯然道:“方才二当家的说你同我长得很象,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吗?”

  这白衣女子,正是胜男。当日她骗宗泽替她取水,只身挣扎着跌落悬崖,却不想竟被树枝托住,死里逃生;后来她侥幸被人救下,身上的鼠疫竟慢慢不治而愈。也许她生来体内对鼠疫杆菌有抵抗力,也许日本人的试验并不成功,不管怎么样,她终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待病体康复,她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哪知洪府早已人去楼空,宗泽同景辉都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去了北方,有人说他们去了南洋,还有人说他们哪都没去,两人之前都得了一场大病,许是早就死了,被下人悄悄埋了。

  她惊骇不已,唯恐她的鼠疫传给了宗泽,又被宗泽传给了景辉。她不敢耽搁,一路乞讨着回到佛山,想找阿福问个明白,哪料阿福却也不知所踪,济世堂都已关门大吉,就连佛山的老宅都已拱手让人。她的人生轨迹仿佛已被尽数抹煞,她已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她不相信宗泽和景辉已死。这些年来,她四处流浪,打听着这师徒二人的下落,从岭南追到华北,又从华北追到东北。线索就象绚烂的焰火,转瞬即逝,回回都落得一场空。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过。

  这些年来的磨练,坚强了她的意志与心智,她已不再是那个只会无助哭泣的小姑娘了。百转千回中,她竟再遇到了严如芳。严如芳的身份变得很神秘,她不多说,她也不多问。眼下,她正是受严如芳所托,准备将这群女学生送出东北。本想着走山路可以避开当局的追捕,没想到却掉进了土匪窝。

  传闻中的胡子穷凶极恶,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奸,被赵二龙掳来之时,她当真害怕。只是那群女学生尚未脱身,她不敢出枪同人火拼。现在雷崇九突然变得如此伤感,倒叫她意外起来。

  第二十六章 认亲(二)

  胜男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不自觉拿他同宗泽作了番比较。他个头没有宗泽高,却也魁梧精神;他相貌不及宗泽清秀,却也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他声音不似宗泽儒雅温润,却也铿锵有力,倒是个热血汉子;他。想到宗泽,她的视线即刻变得模糊起来。

  雷崇九只道她亦觉得同自己相象,心下感怀,不由换了语气,温和地道:“你看,你我长得如此相象,总该有个缘由吧。有没有可能,你我是同宗的兄妹?。”

  “你姓马?”胜男眼波流动,试探地问。

  “是。”雷崇九坦然承认,“我爷爷原本姓马,当年为了躲避官府,他只好隐姓埋名,后来因生我爹那晚雷雨交加,他便索姓改姓‘雷’了。怎么,你。想起了什么?”

  胜男低头细细地思索着,犹豫着道:“马如龙,你认识吗?”

  雷崇九瞪大了眼睛,欣喜不已:“我虽未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我嫡亲的太叔公。想当年,他一杆银蛇枪,打遍江湖无敌手,横扫沙场无人挡。”

  胜男打断他的话:“马如龙是我曾外祖父。”

  “哦——”雷崇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来你我还真是血亲,只不过离得。离得稍微远了点。嘿嘿。”说着,他竟爽朗地笑了起来。

  胜男脸上腾起一丝狐疑,沉稳地喝道:“别高兴得太早!把你袖子掀起来我瞧瞧!”

  雷崇九当然明她意思,从容地挽起袖子,左臂上赫然印着“飞扬”纹身。

  那一刻,胜男不禁百感交集。雷崇九果然没有欺骗她,他当真是马家的后人。她呆呆望着这个眉眼酷似自己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你真是我哥哥?”

  雷崇九急急地应了两声,上前试探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没有抗拒。他就势夺下了她手中的发簪,将自己的女人一把拉了出来。

  怀中的女人发出杀人般的哭号,伏在他胸前大哭不止。胜男呆呆地望着他们,早已方寸大乱。

  雷崇九急忙道:“妹子放心!我雷崇九说过的话,决不反悔!方才那几个女人,我绝对不会追她们回来!”

  虽然胜男并不了解雷崇九,但此刻,她相信雷崇九是个一言九鼎的汉子。时间无多,她不愿与他过多纠缠,遂抱拳行礼,凛然道:“多谢九哥!胜男,告辞了!”

  赵二龙在外听得真切,听到她说要走,莽撞闯入,大喝道:“不行!你不准走!”

  胜男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随即恢复平静。她镇定地反问:“就凭你?”

  赵二龙对这个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的奇女子早已心生爱慕,好容易遇到一个令自己动了真情的女人,他怎能轻易放弃。他径自转向雷崇九,直言道:“九哥,这女的,我喜欢。她既是你的妹子,你就是她大哥啦!她无父无母,你长兄为父,二龙这辈子没求过人,但这次我求你,把你妹子许配给我吧!”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胜男更是哭笑不得。不等雷崇九出声,她凄然笑道:“这位大哥,你的好意,胜男心领了。只是我本是有夫之妇,就算我父母再生,也断然不会应承你。你还是算了吧。”说着,她复向雷崇九行了礼,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掉。雷崇九不发话,竟无人敢拦。

  赵二龙急道:“九哥!你就是这样为兄弟打算的?!”

  雷崇九看了看自己的女人,轻轻叹道:“二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如何叫我去勉强她。将来,我让大嫂给你另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子。”

  “哼!”赵二龙挥手将他打断,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你干什么?”雷崇九急忙追问。

  赵二龙没好气地道:“深更半夜的,万一遇上狼怎么办!放心,我只去送她一程,天亮了就回!”他的身影随即被黑暗吞没。

  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雷崇九心中腾起阵阵不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夜,不会平静。

  第二十七章 落草(一)

  天刚放亮,清脆的马蹄声陡然回荡在山谷之中,伴着马嘶悲鸣,搅得山寨凄惶一片。昨夜山脚枪声大作,令山中各帮颇感不安,纷纷派人四下里联络,打探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茫荡山的匪帮中,除了各大当家能佩上枪,帮众多以刀斧为兵器,就算遇到两帮火拼,亦都不过是近身肉搏。在子弹稀缺的年代,枪一般都是用来吓唬人的。若不是遇到强敌或者大宗“买卖”,各大当家断然舍不得耗费子弹。

  昨夜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事情恐怕不小。赵二龙一夜未归,更叫雷崇九忧心忡忡。如今听到马嘶声,他心下一沉,合衣而出,飞快地向山寨大门奔去。没跑出多远,正迎上赵二龙。他的怀中,倚着奄奄一息的胜男;她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似乎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怎么回事?!”雷崇九的声音都在颤抖,“哪来这么多血?!”

  赵二龙将胜男放倒,雷崇九急忙伸手将她接住。只听到二龙喘着粗气道:“她没事,只是累晕了。那都是人家的血。”

  雷崇九追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赵二龙从马上一跃而下,复将胜男接了过来,边走边道:“我追上胜男后没多久,突然听到林子里传来枪响。本打算借此机会带她回来,她却执意要去看个究竟。待我们赶去之后才发现,之前先走的那几个女学生,都已经死了!”

  “死了?!”

  二龙沉痛地点点头,声音黯哑无力:“是,都叫人打死了。全是枪伤,血流了一地。胜男不忍她们被狼群吃掉,硬是刨了坑将她们全部埋了才算作罢。”

  “唔!”雷崇九心头紧缩,下意识看了看胜男的双手,她的指尖一片血肉模糊,十只指甲早已不翼而飞。“什么人做的,看清了吗?”

  赵二龙已然跨入内室,将胜男轻轻放在了床上。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答道:“我们去的时候,凶徒早就撤了。但我怀疑,不是咱中国人干的。”

  “哦?”雷崇九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赵二龙掀起裤角,露出小腿,指着自己的一处旧伤疤,肯定地道:“九哥你看,这是‘汉阳造’给咱留的纪念。官府的枪,留下的伤口比较大;而那些女学生身上的弹孔明显小一圈,好象是,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这件事就算不是日本人亲自做的,也是同日本人走得近的人做的。她们基本上是被乱枪打死!咱们弟兄,舍不得如此浪费子弹!”

  雷崇九双眉紧蹙,过往片段在脑海中翻腾不休,禁不住喃喃自语道:“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连几个女人也不放过。”

  胜男突然一骨碌坐起,眼神呆愣,梦呓般轻唤着:“不,不要杀她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冲我来。”

  “妹子!”

  “胜男!”

  雷崇九和赵二龙不约而同扑向床边,关切地道:“你还好吗!”

  胜男看了看二人,泪水顺着面庞扑簌簌淌下。这无声的哭泣,比那呼天抢地的哀号更震撼人心。

  “妹子,想哭,就哭出来吧!”雷崇九知道这其中滋味,喉头哽咽,抱住她的肩,以示安慰。

  她却将他的手从肩头拨了下来。“别碰我,”她沙哑着声音道,“我最讨厌人拍我的肩。”

  雷崇九一怔,悻悻地将手移开,道:“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妹子,节哀。”

  “是啊!胜男!你先好生在此休养!不管是哪群王八蛋干的,我赵二龙决计不会让他们伤你一根头发!”赵二龙亦跟着附和。

  胜男吸了吸鼻子,将二人推开,昂然向外走去。

  “你这是做什么?!”雷赵二人一齐吼着追了出来将她拦下。

  她抬眼看了看二人,定然吐出一句话:“我要报仇!”

  第二十八章 落草(二)

  “你疯了?!凭你单枪匹马?”赵二龙又急又气,“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报仇!怎么报?冲谁报?”

  胜男倔强地道:“我会去查清这件事的。不劳二当家操心。”

  “你。”赵二龙吹胡子瞪眼,却被她顶得哑口无言。

  雷崇九虽然同胜男刚刚相识,对她的秉性却了然于心。到底是有亲缘关系在里面,她的心情,他很能理解。可光理解有什么用,他仍然想不出法子说服她留下。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到自家弟兄一声高呼:“九哥!有状况!”

  雷崇九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严肃地道:“什么事?”

  那人正是昨夜打发出去联络其他帮派的探子头。他疾步奔来,半跪在地,对雷崇九抱拳道:“九哥!昨夜派出去的弟兄们都回来啦。带字军,虎字军他们,都以为昨晚上的枪是咱们放的呢。小的回来的路上,发现离山脚不远,正有一支队伍向山里挺进!看情形,象是正规军!小的估计,晌午之前他们就会上到山上了!”

  赵二龙听罢,禁不住破口大骂:“奶奶的!老子们这些年没少向他们进贡,他们怎能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雷崇九此刻显得很是冷静。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劫难,而且心中早已盘算好了应对方法。他不慌不忙地道:“集合所有人,带上家伙,粮食,先往山洞里撤!记住,轻装上阵,千万不要贪心,我们只是暂时退避,过些日子自然会回来。”

  “是!”这名弟兄应声答着,迅速退下。

  黑鹰帮在这几年里,没有与人发生较大冲突,加上“生意”兴隆,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慢慢地,寨中帮众竟连家眷也一一带上,黑鹰帮逐渐置办得象个村寨。而今突然说要进山洞避祸,很多人都依依不舍,口中骂骂咧咧,却又不敢不从。

  胜男不觉呆住。她已隐隐感到,这次官府不寻常的“剿匪”,十有八九同她和这几个女学生有关。当日严如芳只交待她好好照顾这些孩子,只要将她们送出山海关,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但临出发前,她分明看到,严如芳给这几个女孩子一人发了一枚香囊。囊中究竟是何物,她不得而知,而那几个孩子对囊中之物亦守口如瓶。昨夜,她掩埋这些女学生的时候,分明发现,那些香囊已不翼而飞,想是凶徒就是冲着香囊里面的东西而来。

  他们既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何仍不肯罢休?还变本加厉上山扫荡?要么,今日来的人马同昨晚上的凶徒不是一路人,要么,他们得到的东西并不全,便以为那剩下的东西在她手中,故而想搜山,将她找出?如果真是后者,那她岂不是又连累了这个哥哥!

  想到这里,胜男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九哥!”她对雷崇九道,“九哥不必兴师动众了。他们要的是我。我这就下山去会会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胜男不想再连累任何人。”话音未落,她只觉后脖子梗生疼。此番又被人打中旧伤,她眼皮一翻,便歪倒在地,不省人事。

  若不是看在她同自己有着亲缘关系,雷崇九这种人是不可能同她唧唧歪歪纠缠不休的。他的忍耐已到达极限。都什么时候了,还扯什么连累不连累,不是扯淡么!不管来者何人,不管来者何意,总之先避避风头再说。山中各字军都在往山林深处撤,他黑鹰帮不撤,岂不是给他们做了掩护?这亏本买卖他是万万不肯做的。他索性将胜男拍晕,随即扔上马,亲自护送着她,退进了深山老林中。

  第二十九章 落草(三)

  茫荡山深处,藏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天然洞穴,大的可以容纳几百人,洞外树林密布,杂草丛生,是极好的掩护。但一般人是不敢进到这里来的。这一带是人熊出没的地方。人熊便是“罴”,鼻子极灵,膘肥体壮,皮糙肉厚,就算被枪打中,血流肠出,它都能掘出泥土松脂塞住伤口,继而奋力伤人致命,所以即使是枪法精湛的老猎人,亦轻易不敢招惹它。

  黑鹰帮就藏身于这样的一处洞穴之中。赵二龙守着昏睡的胜男,半步不离;雷崇九忙于调拨安顿;炮头耿直则领了一小队人马伏在附近,监视敌情。

  山间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伴着炮声隆隆,对方当真来势汹汹。山腰处,山谷处,倏地腾起道道黑烟,想是敌人已放火烧营。黑鹰帮营寨上空浓烟滚滚,耿直看得热泪盈眶。想来近十余年的积攒已被付之一炬。他恨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弩箭,深深叹息。

  枪炮声持续了三日才算彻底安静。山中各帮的营寨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各营各寨上空的滚滚烟尘,似久远的烽火台,无声地传递着悲痛与忿恨。待雷崇九重返黑鹰寨,寨子只剩下一片废墟。

  雷崇九悲愤不已,仰天怒吼:“少帅!你爹是被人日本人炸死的!你不去找日本人报仇,为甚定要与我们过不去?!都说我雷崇九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我从来没有残害过百姓!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该死的!”

  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挤过来,对雷崇九道:“九哥,这次烧咱们寨子的,是日本人!”

  “日本人?”雷崇九满是怀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中有人躲在树后大解,我看到他身上绑着尿布!咱东北大老爷们儿,怎么会用那玩意?”

  这说法,同那日赵二龙猜测果然吻合。雷崇九面露赞许,拍了拍那少年的肩头称赞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赵二龙凑上来,压低声音道:“怎么办,九哥?招惹上日本人,不是开玩笑的。”

  “怂了?”雷崇九故意激道。

  赵二龙果然中招,怒喝道:“谁怂了?冤有头债有主!奶奶的日本狗日的,这笔帐老子一定要跟他们算!”

  昏睡了几日,胜男醒来时,后脑勺仍是隐隐作痛。她那可怜的后脖梗,接二连三地遭到重袭,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地长在肩膀之上,真可算得上是个奇迹。她一直站在雷崇九身边,默默聆听,听到这里,她突然发话道:“九哥,你能陪我下山走一趟吗?”

  “干什么?”

  “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胜男答得干脆利落,雷崇九与赵二龙不禁面面相觑。见他面露迟疑,她叹息道:“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都是一样。九哥,二当家,保重。”说着,她定然向着山下走去。这次,雷崇九同赵二龙都没有再阻拦。

  这样,也好,倒叫人心安了。她想。

  走出去百十来步,忽闻身后马嘶阵阵。胜男惊奇地转身而望,却见雷崇九骑着一匹黑马,又牵着一匹棕马匆匆而来,冲着她大喝道:“胜男,上马!”

  她不禁喜极而泣,抬袖拭去眼角的泪,接过缰绳一跃而上,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县城飞驰而去。

  第三十章 落草(四)

  严如芳见到胜男平安归来,身边还多了一个骁勇的汉子,当下吃惊不浅。她上前握住她的手,激动地道:“胜男!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你有没有受伤?。”

  胜男却挣脱她的手,厉声道:“严先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给那些孩子的香囊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严如芳目光闪烁,默然不语。

  胜男急道:“那群孩子都死啦!都是给日本人打死的!我被这位九哥所救,日本人竟然放火烧山,企图烧死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日本人如此大动干戈?我要知道真相!严先生,告诉我!”

  严如芳缓缓道:“胜男,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安全。”

  “安全?”胜男大声质问道,“日本人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怎会轻易收手?难道你想让那些孩子枉死吗?!”

  雷崇九见状,将胜男一把推开,直接亮出枪顶住了严如芳的脑袋:“别他娘的装深沉啦!你只消告诉老子日本人在找他妈什么东西,叫老子心里有数!如今老子的营寨已被日本人烧光,你若不告诉老子,这笔帐,老子就算在你头上!”

  听他口气,严如芳方知自己遇上了土匪。日本人的威胁尚属遥远,眼前的威胁却是致命的。她想了想,这才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知道真相后,希望你不要恨我。”

  胜男心中一沉,与雷崇九对望一眼,定然道:“好!你说!”

  严如芳叹了口,道:“胜男,日本人这次上山找的,正是你。”

  胜男惊讶地张大了嘴,强忍住没有打断她的话。

  “香囊里装的,是日本人研究生化武器的证据,里面有照片,有电影胶片,还有鼠疫杆菌。这些证据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得来的,上级安排我们将证据安全送出,以曝光日本人的罪恶行径。”

  胜男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居然托付于几个女孩子去完成?!”

  “我找她们,是因为,女学生不易招致敌人怀疑。更何况这个任务相当艰巨,倘若装有鼠疫杆菌的玻璃瓶出现一丝破损,护送证据的人便会有感染鼠疫的可能。这群女孩子,都是孤儿。就算她们不幸,也不会给家庭带来任何痛苦。”严如芳语气平平,眼中却已泪光闪动。

  胜男的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严先生果然考虑得周全!”她恨恨道,“你找我来送这些孩子,只怕是因为知道我感染过鼠疫,体内已有抗体,就算万一病菌泄露,我也可以接着完成任务吧!”

  严如芳看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对。不光如此,因为你的存在,日本人很是恐慌,他们一直在找寻你的下落,想破解你未死之谜,一来可以尽快提炼出抗体血清,二来可以改进病菌的杀伤力。上级命令我们将你一同转移到安全地方。本打算过了山海关,接应的同志便会连同你一道接走,想不到。”

  “为了曝光,牺牲这么多无辜的生命,值得吗?!”胜男紧咬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个时候,她不想示弱。

  “我认为值。”

  “你简直没人性!”

  面对胜男的暴怒,严如芳仍然很是从容:“胜男,当一个国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毫无尊严毫无安全可言,区区民众,还能谈什么人性?这群孩子,就是太有人性了,他们能理解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甘愿牺牲。虽然这次行动失败了,但她们的牺牲仍然是有意义的。”

  胜男流着泪轻轻摇头:“不,我看不出什么意义,我只看到,六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我不奢求你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希望,你能帮我完全任务。”严如芳顿了顿,又道,“胜男,这不光是为了你看不到的意义,更是为了你自己。知道吗,洪宗泽救出你后,也染上了鼠疫,还把这病传给了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犹如晴天霹雳凌空炸响,胜男身子一颤,摇摇晃晃,终是跌坐在地。巨大的悲怆陡然间袭来,令她手足无措,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胜男!”雷崇九急忙蹲下,将她搀起。

  她空洞着一双眼,灵魂仿佛已然飘向远方,追随着那早已逝去的亲人,无影无踪。

  只听到严如芳道:“胜男!只要我们抢先一步研制出抗鼠疫血清,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的人!洪大哥和辉仔泉下有知,亦会瞑目的!”

  胜男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她只是喃喃地唤着:“哥哥。哥哥。”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来。

  雷崇九心痛不已,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道:“胜男,哥哥在这里呢。我们走,我们回家。”他哪里知道,“哥哥”这个称谓对胜男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永远都体会不到的真情。

  乍听到“哥哥”的回应,胜男竟象着了魔般,听话地跟随着雷崇九而去。严如芳急得追上来唤道:“胜男!你不想为洪大哥和辉仔报仇了吗?!”

  胜男却置若罔闻。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宗泽正握着她的手,回头冲她淡淡一笑:“胜男,我们回家吧。”他的怀中,景辉正咯咯笑着,不停地唤着她:“娘亲,来呀,我们一起呀!”

  第三十一章 和解(一)

  民国十九年,冬。

  雷崇九端坐在大堂内,静静地等待着耿直的消息。远远传来宗泽声嘶力竭的咆哮:“胜男!胜男!你出来见我!出来呀——!”

  他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凝在腮边,却迅速被擦去。

  翠儿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心地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这么个喊法,恐怕。”

  雷崇九摇摇头,黯然道:“由他吧!”

  翠儿知他一向固执,见他面露疲惫,只好道:“那,我送你回房间歇会儿?”

  雷崇九仍是摇头:“耿三哥就快回来啦。我要等着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胸口的伤处被扯得生疼,他紧紧捂着胸口,竟半晌直不起身来。

  “九哥!”翠儿呜咽着扑上前去,拉开他的手,胸前已赫然现出一团鲜红。她不禁急道:“我这就去找洪长官来!”

  “翠儿!”雷崇九急忙喝止,她却不理不睬。

  赵二龙闻声赶来,差点与翠儿撞个正着。他急忙拦住翠儿道:“九哥不准你去,你还去?”

  翠儿厉声喝道:“让开!”

  赵二龙从未见过翠儿如此凶悍,竟被她镇住,张了张口,象条离了水的鱼般哑口无言。

  雷崇九提醒道:“二龙,快拦住她!她要去救洪宗泽。”

  赵二龙方才会过神来,伸出大手将翠儿死死抱住。

  翠儿挣扎着道:“他伤口又出血啦!再不找大夫瞧瞧,你想他流血不止而死吗?!”

  赵二龙一惊,回望着雷崇九,嗫嚅着唤了声:“九哥。”

  雷崇九扭过头去不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我要等耿三哥回来。”这笔生意若做成,相当于整个寨子半年的粮饷,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翠儿被赵二龙抱住,无力抗争,气得流泪跺脚骂道:“你们简直都疯啦!”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际,耿直终于回来了。

  雷崇九激动地迎上前去,关切地问:“三哥!事情都办妥了么?”

  耿直道:“九哥放心,银货两讫了。只是。”

  见他支支吾吾,雷崇九不禁又惊又急:“只是什么?”

  耿直挠了挠脑袋,无奈地道:“只是,我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什么人?”

  “就是,上次同那位洪长官一道前来的郁景辉。我看他在山中迷了路,不忍弃他不顾,所以将他带了回来。这小子,一路上直嚷嚷着要见你。九哥,你见还是不见?”

  雷崇九怔了半晌,强忍伤痛,挥手道:“罢了,你将他送到洪长官那里去,遣他二人速速下山。我如今,谁也不见。”话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黑,身子不自觉歪倒在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苏醒,已是三日之后。伤口上敷上了新换的药,带着薄荷的丝丝清凉,绷带将伤处缠得紧紧的,痛楚在慢慢消散。他缓缓睁开眼,视线仍是模糊一片。突然,一个满脸胡子茬的人突然闯入眼帘,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的人里,只有自己才留着一脸络腮胡,什么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晓地坐在他床头?二龙这狗日的死哪里去了?!

  他尚未看清来人,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人一把按住。

  宗泽柔声道:“九哥别动!小心挣破伤口,又出血了!”

  听到他的声音,雷崇九先是一惊,随即舒了口气。想必见到自己昏迷不醒,赵二龙便擅作主张,将洪宗泽留下替他治伤吧。他虚弱地喘着气,道了声谢,又问:“洪长官,几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宗泽守了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此刻他虽然面露微笑,却难掩眼中憔悴。他黯然道:“九哥不也是这副样子么?”

  雷崇九不解其意,竟无言以对。

  宗泽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九哥义薄云天,盖世英豪,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雷崇九凄然长叹:“洪长官有所不知,这胡子是我的‘护身胡’呢。踏上草莽那天起,我就一直留着它,今生唯一刮过一次,就害我失去了。失去了胜男。”他歇了口气,接着道,“这次若不是我重新留起它,恐怕那颗子弹会穿心而入,我就此一命呜呼了。”

  宗泽摇摇头,轻叹道:“九哥何必装腔作势。胜男根本就没有死,是你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我。”

  雷崇九脑子一嗡,急忙辩解道:“洪长官,这话。从何说起呀?我不是已经带你见过她的墓碑了吗?”

  宗泽起身倒了一杯茶来递给他,道:“九哥不必再自欺欺人啦。”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骨骸,送到他眼皮底下,不紧不慢地道,“九哥,这块骨头,是我从你带我去看的那墓中取出的。你同盗墓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知道,但凡做了母亲的女人,尸骨应该是灰色的;胜男的墓里,全是这白森森的骨头。你究竟作何解释?”

  “啊!”雷崇九惊恐万状,将那块骸骨抱在怀中,呜咽着道,“洪宗泽,你。太过份了!。”

  第三十二章 和解(二)

  此情此景,令宗泽心酸不已。雷崇九那黯哑的哭声,如利刃穿胸,仿佛将他带回到十几年前,直面郁镇南的死亡。

  他强忍住泪,定了定神,这才道:“你既然解释不到,我也不再勉强。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不愿同我下山整编,这件事便就此作罢。你要继续倒卖文物,也随你。只是,你今后切莫犯在我手上。不然,我不会再对你客气。”说罢,他凛然起身,向着大门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雷崇九禁不住脱口唤了声:“洪长官!”

  宗泽略略回头,却不看他:“还有什么事?”

  雷崇九很是为难地犹豫着,终是轻声问了句:“景辉。他还好吗?”

  宗泽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他很好,只是挂念你挂念得紧。他听说九哥不想见他,心中很是难过。不过不要紧,难过一阵,就会好了。”

  门吱呀一声拉开,宗泽已提步而出。

  “洪长官!”雷崇九几欲扑下床来,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极力恳求道,“我想见他。请你,带他来见我吧!”

  宗泽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郁景辉一路小跑着,似一阵风般奔向雷崇九,一头扑在床边,急切地唤了声:“九爷!”竟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小子,老子又没死,你哭什么!”雷崇九抱着他,轻抚着他的头发,假意斥责。

  景辉哽咽着道:“师父说,只要这次我拿到九爷走私文物的证据,人赃并获,就可以此要挟九爷交出我娘。可是我没用。那洋毛子太狡猾,我不但跟丢了人,还迷了路。九爷你告诉我,我娘究竟在哪里?师父说她没死,她究竟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辉仔。”雷崇九捧起他的脸,强抑心头悲痛,颤声道,“辉仔你长大啦,是男子汉啦。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九爷。九爷知道你想你娘。但是,你娘有苦衷的,她不能出来见你。你只需知道,娘。你娘亦都很挂念你就行了。你师父带你这么大不容易,你今后,要好好孝顺他才是。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跟师父,尽快下山吧!”

  “九爷!”景辉禁不住嚎啕大哭,“我娘究竟有什么苦衷,连我都不能见!”

  雷崇九已不能再说话,他怕再次张口,便全是泪声,若叫他听出端倪,岂不前功尽弃。他细细端详着景辉,似乎想将他的模样牢牢印在脑中。

  只听到宗泽幽幽地道:“他小的时候酷似他外公,如今大了,倒越来越象他父亲了。”

  雷崇九不觉心惊肉跳,眼中现出一丝慌乱。

  宗泽看了他一眼,轻轻慨叹:“只是长得相而已。景辉很乖,又听我话。”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令他喉头一阵哽咽。他顿了顿,这才道:“我不会让他变成第二个郁景宏,更不会让他变成第二个郁镇南。”

  雷崇九垂泪不止,长长舒了口气。

  景辉哭过一阵,终于收起悲伤。他擦掉泪水,对雷崇九定然道:“九爷,我听你话,我会好好孝顺师父的。”说着,他向雷崇九恭敬地行了礼,果敢转身,向着宗泽走去。

  “师父!”

  宗泽伸出手牵住他的手,昂然道:“我们走。”

  赵二龙一直在外苦苦守候。忽见宗泽师徒出来,他下意思往后望了望,生怕下一个出来的,便是雷崇九。

  宗泽道:“九哥意思,我很清楚了。我已应承他,从此不再勉强他。你,放心吧!”

  赵二龙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道:“洪长官,那你?。”

  宗泽仰天长叹,哀声连连:“想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今生才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爱过的女人,只肯留给我一个她们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便一去不复返。”他看了看景辉,苦笑道,“我养大一个,又一个。到了现在这把年纪,还能奢求什么。如今国难当头,个人恩怨,简直轻如鸿毛。”

  赵二龙不知如何安慰,试探地问:“洪长官,这就走了?”

  “嗯。”宗泽应了一声,接着道,“虽然此番前来,我未能成功收编山中各帮;但既然来了,招呼还是要去打的。你们乐得占山为王,我不勉强。但倘若有哪个软骨头投靠了日本人,将来战场上兵戎相见,洪某决不手软!二当家,你同九哥,好自为知罢!”

  第三十三章 危机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朦胧慢慢笼罩住整个茫荡山,天边只剩下一道绚烂的晚霞。宗泽师徒二人迎着夕阳渐行渐远,逐渐变成两个小点,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格外迅速。

  雷崇九顶着寒风站在山崖边,深情注视着二人,久久不肯离去。

  赵二龙在一旁轻叹:“这又是何必呢。”

  雷崇九没有答话,只是眯缝着眼眺望着远方,不知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还是为了阻止泪水滑落。

  景辉一路沉默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宗泽几次看看他,却欲言又止。

  “师父,”景辉终是沉不住气,试探着道,“九爷他。”刚要发问,却又被自己否定。

  宗泽故作不解地问:“他怎么啦?”

  景辉垂下眼皮,不确定地道:“他方才叫我‘辉仔’。师父,除了娘亲,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宗泽叹息着,策马拢向他,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道:“你小的时候,师父也叫你作‘辉仔’。只不过,现在在师父的眼中,你不再是孩子了,所以师父才叫你大名。九爷第一次见你,又是你长辈,自然会把你当孩子。他叫你‘辉仔’,都很正常。”

  景辉双眉紧蹙,将信将疑。

  远远传来狼嗥,跨下坐骑不觉受惊。天寒地冻,狼群往往会集结起来,多时可达五十余匹。眼下天已黑透,正是狼群出没的时候,倘若遭遇狼群,后果不堪设想。宗泽索性与景辉同坐一骑,快马加鞭向着山下驰骋而去。

  山脚那家小客栈已遥遥在望。黑暗之中,客栈门前那一抹光亮显得弥足珍贵。林中突然传来几声莺啼。景辉侧耳聆听,不由欢喜地道:“师父,是我们的人!”

  宗泽亦听出了信号,将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只听到一人低声道:“是洪长官!”

  伴着一阵窸簌,留在山脚接应景辉的那支警卫连从林间冒出,连长向着宗泽敬礼,尽量压着声音道:“报告长官,前方有情况!我们怕打草惊蛇,故而退守此地。此举未经允许,还请长官责罚!”

  宗泽从马上一跃而下,低沉着声音道:“懂得随机应变,你做得好!前面,什么情况?”

  连长一字一句,言简意赅:“报告长官,侦察兵回报说,山脚驻扎了几百号人,据跑堂的说,那些都是老东北帮的人。他们大当家与虎字军大当家东北虎是结义兄弟,如今听闻东北虎被黑鹰帮雷崇九所杀,即刻带着人马前来偷袭,要替东北虎报仇。”

  “既是偷袭,为何现在还不趁夜上山?”宗泽不解地问。

  连长道:“黑鹰帮的营寨究竟在哪里,他们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并不知道具体路线,所以先派人上山查探,待落实消息后,才会动手。”

  宗泽愤然道:“东北虎甘愿做日本人的走狗,本就死有余辜!他们竟敢妄想报仇?!做梦!传我命令,即刻整队出发,将老东北帮一举拿下!”

  “长官!”连长急忙道,“长官有所不知,这群土匪的装备,比我们强十倍!就算我们训练有素,以一敌十,也未见得能占上风。更何况,他们还配有迫击炮,我们根本打不赢。”

  “打不赢就不打了?”宗泽脸色大变,声音亦变得严厉起来。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连长慌忙辩解,“长官曾教过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长官还曾教过我,以硬碰硬,不过是匹夫之勇。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唯有出奇制胜,才能化险为夷。这些,卑职都记在心里呢!”

  宗泽余怒未消,厉声喝道:“好,你倒说说看,你的出奇制胜,什么个奇法?”

  连长舔了舔嘴唇,刚要发话,却听到远方传来一阵骚动。客栈大门内忽地涌出一帮人来,似乎是帮中几名重要的匪首,各个全副武装,相比当日东北虎的装备,似乎更胜一筹。他们身后,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影,正向着山中走来。

  “来不及了!”宗泽打断他,匆匆翻身上马,对着自己的兵喝道,“各位弟兄听着,大家兵分两路,包抄过去,断了他们的后路拖住他们。各位只需坚持一个钟头便可撤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连长拦住马头,问:“雷崇九答应下山接受整编了?”

  宗泽摇头。

  连长不解地道:“黑帮火拼,让他们拼好了,咱们犯得着拼了性命去掺和吗?”

  宗泽调转马头,厉声喝了声:“执行命令!还有,好好看着景辉,他若有任何闪失,唯你是问!”待众人反应这来,他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三十四章 转移

  夜已深,黑鹰寨守大门的哨兵已有些昏昏欲睡。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忽地绷紧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瞪大眼搜寻着前方,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正在向前移动,不由慌了神,正欲敲响警钟,却听到来人大喝道:“快开大门,我是洪宗泽!”

  “洪长官?”哨兵不敢怠慢,从了望塔上飞快跑下,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木门。宗泽已策马而入,边跑边喊:“九哥!出来!我有话同你讲!”

  他的举动,惊动了整个寨子。一些人只披了件棉袄便冲了出来,慌乱之中,拿什么武器的都有,当下将他团团围住。

  雷崇九应声而出,高声喝道:“洪长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洪宗泽跳下马背,迎着雷崇九昂然上前,疾言厉色地道:“九哥赶快带着人马撤吧!老东北帮寻仇来了!他们似乎亦投靠了日本人,装备齐全,你们根本不是对手。我的人会争取拖住他们,一个钟头内,全部人都得撤!”

  众人乍听到“寻仇”二字,不由慌乱了一阵。赵二龙和耿直对望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雷崇九。

  雷崇九显得很是镇定。他从容地吐出一个字:“撤!”随即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

  帮众默然不语,纷纷转身回房。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全体撤离了。其实人人心里都很清楚,从落草的那日起,就已经注定他们今生的飘零。

  待雷崇九再出现时,腰间已多了把手枪。

  “九哥,你熟悉地形,带着老人孩子先撤,二当家,耿三哥留下,同我一起作掩护!”宗泽用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

  赵二龙不由出言顶撞道:“你是老几啊?在这里发号施令,还轮不到你!”

  雷崇九瞪了他一眼,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二龙顿时露怯,悻悻道:“没有。”

  “那还废什么话!”雷崇九没好气地斥着,捂住伤处,强行上马。一到马上,他立即变得威风凛凛起来。只见他振作精神,扯起缰绳,环视一周,低声道:“准备好了吗?”

  众人齐声道:“准备好了!”

  “走!”他双腿猛夹马肚,身后老弱妇儒鱼贯而随,一丝不紊。

  经过宗泽身边时,雷崇九深深看了他一眼,宗泽亦深深回望着他,目光交错间,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

  山脚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想是警卫连已跟对方交上了火。留下来的一班匪众,均是上次同东北虎交过手的。他们脸上带着沉重的神情,眼神却异常坚定。

  通往黑鹰寨,只有一条又险又陡的山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宗泽将众人分散开来,隐藏在树上,草中,甚至雪堆里,令他们因地制宜,巧设陷阱。只要估摸着雷崇九他们安全了,他们自然会跟着撤出。帮众中许多人都是猎户出身,设绊下套,用来得心应手,自是不在话下。宗泽默默望着忙碌的人群,眉宇间满是坚毅。

  早在三日前,老东北帮已派出几路人马,上山查探黑鹰寨具体所在。其中一人,无意中撞见了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的景辉。他见景辉面生,还道他是黑鹰帮的人,当下尾随着他,想趁机摸准黑鹰帮的老巢。不想歪打正着,景辉被耿直发现,带了回去。他便跟随其后,终于找到了黑鹰寨。

  为保万无一失,他一路上作着记号返还,却在林中转了两天才转出林子。虽然他所标出的路线七弯八拐,时有重复,最终却仍能领着众人来到黑鹰帮。就凭这一点,老东北的大当家已是相当宽慰。他一回来,老东北帮便拔营出发了。

  第三十五章 掩护

  警卫连虽然不愿为匪帮出力,但宗泽的命令却也不敢不从。警卫连长依其所言,将人马分成两队,从后面包抄而上,对着老东北帮骤然开火。

  老东北帮哪里料到身后会突然冒出两支军队,当下慌了神,匪众纷纷举枪胡乱还击,黑暗之中,辨不真方向,自己人倒被打死不少。大当家气得直哼哼,索性命人全体隐蔽。警卫连不熟悉地形,只好零零散散地放着枪压着对方,不让他们前行。待一个钟头过去,连长唯恐景辉遭遇不测,即刻命人撤了。

  大当家无端端遭来这场袭击,窝了一肚子火。忽闻枪声停歇,他仍是不敢露头。直至又等了一个钟头,见仍无动静,他遂派了一小队人马试探着前进,待一切平静如初,他方才松了口气,领着队伍向着山林深处进发。

  待他们转悠到黑鹰寨附近时,天已微曦。借着一缕晨光,他们终于踏上了那条通往黑鹰寨的小道。一时间各种机关暗器向他们齐齐袭来,小道上登时横七竖八倒下一排死尸。还有些人被大石击中,径自坠入山谷,无声无息。

  “他们竟然早有防备?!”大当家很是意外,当即命人停止前进,退出了小道。他亮起嗓门大声喝道:“雷崇九!别以为有老毛子撑腰,你就不可一世!如今老子的靠山比老毛子扎实多啦!”

  一颗炮弹呼啸而来,掠过黑鹰寨上空,落在其后不远的山坡上炸开了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听到了吧?这是老子的迫击炮!”老东北帮大当家扯着嗓子得意洋洋地炫耀,“日本人出手阔绰,给老子配的装备,相当于他们一个骑兵联队呢!你小子要识相的,就乖乖出来受降!只要归顺了日本皇军,东北虎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呸!”赵二龙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省省你的唾沫星子吧!想要九哥投降,除非太阳西升东落!你有那本事吗?没那本事,就少在老子面前放臭屁!”他故意将那个‘臭’字说得很重,给以对手最大的藐视。

  宗泽一听这话,不觉着急起来:“二当家,叫你拖延他们,不是叫你激怒他们!现在说点软话,死不了人!”

  赵二龙眼睛一翻:“老子怕他个鸟!光他有炮,老子没炮么?!”话音刚落,又一颗炮弹落下,这次落点离他们很近,炸开花的山石泥土四处飞溅,众人身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黄土厚沙。

  老东北帮的大当家早已气急败坏。日本人有言在先,雷崇九如此桀骜不驯,若当真不能归降,便将他一举消灭,以绝后患。只不过活人的赏金比死人的赏金要高出两倍,看在钱的份上,他这才想试他一试。而今如此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他一挥手,帮众已然明白,这是要他们格杀勿论。

  炮弹象大年夜的爆竹,一声接一声地在黑鹰寨周围炸响,直压得众人抬不起头来。赵二龙气得大喊大叫:“老耿!把咱们的炮也搬上来!”

  宗泽奇道:“你们哪来的炮?”

  耿直道:“是前些日子灭虎字军时收缴的山炮。”

  宗泽紧皱眉心:“对方离我们不过百来米,距离太近,山炮根本不起作用。”

  “那你说怎么办?!”赵二龙没好气地冲他嚷嚷。

  “二哥!”耿直不满地道,“若不是你胡说八道惹恼了那老小子,咱们何苦在此吃土!”

  “你小子!居然偏帮外人埋怨我?”赵二龙豹眼圆睁,扯得颈项上青筋怒爆。

  “都给我闭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哑的闷喝。

  两人一齐回头,不觉异口同声地唤道:“九哥!”

  雷崇九步履坚实地走了过来,径自拢到宗泽身边,道:“洪长官,寨子里的人都转移了。你撤吧!”

  宗泽没有看他,淡淡地问:“你为什么还回来。”

  雷崇九道:“我不能丢下自己弟兄。”

  宗泽道:“我不能丢下你。”

  雷崇九哽咽无语,泪水险些滴落。“好!”他深吸一口气,昂然道,“兄弟同心,生死与共!”

  见到雷崇九,黑鹰帮帮众顿时有了信心。九哥在他们心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传奇。他就象只顽强的不死鸟,不管遭遇多么大的危险,都能浴火重生,转危为安。三年前是这样,如今这场劫难,一定也能扛过去!

  第三十六章 缓兵

  炮声隆隆,飞石四溅,黑鹰帮被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迫击炮的精准度比山炮要高得多,就算老东北帮再土再不济,终有一发炮弹迟早会落到他们头上,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对方有的是精力,弹药充足,人力众多;而自己这边仅仅两把手枪,加上上次剩下的几枚手雷,只能暂时压制攻上来的敌人。这场仗若真要打下去,必败无疑。

  经历了十多年的血雨腥风,宗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黑鹰帮虽然不肯受降,却个个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他相信若有朝一日日本人真的打过来,黑鹰帮亦会宁死不屈。这支队伍若就这样葬送在走狗汉奸的手中,实在太可惜。可何况,胜男。他看了雷崇九一眼,心中暗暗拿定主意,就算牺牲自己性命,也要将这支队伍营救出去。

  他对雷崇九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会儿我出去与他们周旋,炮声一停,你们即刻撤到山里去!”

  雷崇九惊道:“不行!”

  他却厉声喝道:“听话!你的弟兄有家有口,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炮声突然停了。趁着老东北帮上弹的间隔,宗泽提气凝神,朗声喝道:“大当家!在下是东北军独立骑兵第二旅旅长洪宗泽!洪某想同大当家谈谈,不知大当家可否赏面一叙?”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远在百米之外,他的声音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大当家不禁暗暗称奇。对方毕竟是少帅的人,眼下日本人尚且不敢惹东北军,他一介土匪,还是少掺合为妙。

  大当家想了想,扯起嗓子回应道:“洪长官!今天是我老东北帮同黑鹰帮的私人恩怨,还请洪长官置身事外的好!否则,枪弹无眼,误伤了长官,倒令小弟为难了!”

  宗泽道:“既是私人恩怨,就应按江湖规矩行事;大当家如今搬来日本人的行头,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似乎不太仗义!”

  江湖中人,最怕听到的三个字便是“不仗义”。义字当头,是江湖人奉行的不二法则。大当家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他提高了音量,极力为自己辩解:“洪长官!雷崇九心狠手黑,抢了我兄弟的货不说,还要了他的命,小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黑鹰帮在茫荡山上一枝独秀,谁人不知;若不弄点行头,我等无名小辈,根本不是他雷崇九的对手!为兄弟报仇,应该算不得不仗义吧?!”

  宗泽见对方确有谈判的可能,不禁一跃而出:“大当家,洪某这就出来同你当面谈!”

  雷崇九想拦,却听到他低声喝道:“你们还不快走!”

  雷崇九咬牙挥手,身后的帮众急忙趁机后撤。

  宗泽高举双臂,示意自己未持任何武器,以展诚意。他缓缓向着老东北帮走去,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那脚步沉稳有力,带着无声的震慑,老东北帮众竟不敢轻举妄动。

  “站住!”大当家唯恐有诈,疾声喝住他,“洪长官,别再往前了!再往前,休怪小弟不客气了!”

  宗泽就此停住。他沉着地道:“大当家有否听说,洪某此番上山,究竟竟欲何为?”

  大当家实话实说:“小弟略有所闻,洪长官是想联络山中各帮一齐抗日。”

  宗泽道:“的确如此!茫荡山上的各个帮派,我虽未全部到访,却也结识了几位热血汉子。大当家,咱们都是中国人,关上门,大家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你何苦为他人利用,残杀自己人呢?”

  大当家坦然道:“我们这种人,除了贱命一条,什么都没有,谁给我们好处,我们就为谁卖命。这是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宗泽沉下脸来,厉声道:“就算是为了生存,也不能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你以为你为日本人卖命,他们就拿你当人看了吗?哼!在他们眼中,你始终都只是一条狗!”

  “够了!”大当家怒火中烧,恨恨地道,“洪长官,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为何出口伤人!”

  宗泽双拳紧握,悲愤交加:“你们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野心有多大!你们也无从想象他们的心肠有多歹毒!眼下他们占的是东北,若我们再不奋起反抗,迟早整个中华都将沦丧!就连南洋,亦都可能遭到同样的厄运!”

  大当家不屑地道:“洪长官,这些话,你同我们讲也没有用啊。就算将来日本人打进来,那也是你们东北军的事,与我无关。更何况,在下同日本人不过是一场交易,做做生意,有何不可?”

  “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宗泽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他们是安份守己的商人,实际上却做着令人发指的勾当!洪某身上,一直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四岁大的女孩子同她的母亲。她们被日本人捉去做毒气试验,母亲临死前,还死死捂着孩子的口鼻,希望以此挽救她孩子的性命。可惜她根本救不到自己的孩子。你们。你们如今就是在为这样一群禽兽卖命!试问你们良心何在?!”

  这番话,令到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拿活人做试验,这是他们从来都不敢想象的恐怖故事。大当家半信半疑地道:“洪长官,单凭一张照片,怎能证明你所言是真?”

  宗泽缓缓抬起手,卷起左胳膊上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条蓝色丝带编成的手链,颤声道:“这是我的妻子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她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十多年前,日本人已在广州秘密研制鼠疫病菌,当时他们捉了我妻子去做活体试验。我妻子不愿看到全城百姓因为她而受到感染,跳崖自尽了。各位都是老东北人,应该记得十几二十年的那场鼠疫吧!当时死了多少人?多少人?!日本人竟然研制这种杀伤力极强的生物武器对付我们,难道不是丧心病狂吗?难道不是灭绝人性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场灾难,是老东北人心中难以磨灭的噩梦。他们之中,很多人在那时虽尚处年幼,却因就此失去了父母而印象深刻。日本人,真有那么可怕吗?

  第三十七章 相认(一)

  就在宗泽向老东北帮慷慨陈词之际,帮中突然传来一人惊呼:“大当家快看,雷崇九跑了!”

  大当家循着手指方向望去,黑鹰寨的后山坡上,一队人马蜿蜒而上,正向山林深处挺进。雷崇九那标志性的狼头帽是如此打眼,白森森的狼牙在晨曦中闪着金晃晃的光芒。老东北帮顿时慌了神。大当家急忙展开双臂喝道:“大家不要乱!”

  宗泽没有回头。他脸上仍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与沉着,坚定地注视着大当家,期待着他的理解与支持。

  大当家方知中了对方缓兵之计,忿忿不平地道:“洪长官,你同我讲了这半天废话,原来是为了拖延时间放走雷崇九。你这么做,对我很不公平!”

  宗泽凛然道:“雷崇九宁死不屈服于日本人,就算他不肯归顺于我,我也决计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中!其实我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你若自此同日本人一刀两断,就算你也不肯接受整编,我也一样不会为难你。”

  大当家脸上的肌肉微微搐动着,将他内心的挣扎完完全全昭示出来。

  宗泽估摸着这一刻,雷崇九他们应该已然平安撤出,心下释然了许多。他提气朗声道:“大当家,今日你终归要白走一趟了!山水有相逢,今日你放了雷崇九一马,日后必有回报!洪某再此先谢过了!”

  忽然“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长空,在山谷中绵绵回荡。宗泽被击得后退一步,他下意识低下头去,右胸膛已然穿了个大洞,鲜血迅速向外弥漫,扩张,剧痛方才袭来。“你。”他趔趔趄趄,努力想站稳脚跟,最终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了山上的人。雷崇九仓促转身,一眼望见宗泽倒下的身影,不禁发出凄厉而绝望的狂呼:“哥哥——!”

  寒风在耳边呼啸,泪水在眼角飞扬,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疯般从山坡上直冲下来,向着宗泽飞奔而去。

  大当家登时傻眼了。待他反应过来,急忙喝道:“是谁?谁开的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承认。

  大当家气得跺脚大骂道:“谁开的枪?给老子站出来!老子还没出声呢!谁他娘的吃了豹子胆,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玩阴的?!”

  忽有一人大喊道:“大当家,有人跑了!”

  大当家急忙命令道:“给老子追!就算他跑到天边去,也要给老子追回来!”

  一队帮众立即追赶过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趴下!”众人不知其意,却不敢不从,当下匍匐在地。雷崇九已赶了过来,操起大当家手中的“三八大盖”,举枪,瞄准,射击,只在瞬间,一气呵成。枪声响起,那人应声扑倒在地,不动了。

  众人这才赶上前去,用脚将此人掀过来一瞧,面孔很是陌生,竟不是帮中兄弟。

  大当家急忙向雷崇九解释:“九哥,你听到了,这个人,不是咱老东北帮的人!”

  雷崇九将长枪扔还给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他是日本人。”

  “日本人?!”大当家又惊又急,正要问个究竟,雷崇九却径自向着宗泽走去。

  他缓缓伏下身,将胳膊伸进宗泽的脖子下面,轻轻将他抽起,抱在自己怀中。宗泽气若游丝,微翕着双眼,口中喃喃不绝地唤着:“胜男。胜男。”

  雷崇九轻按着他的伤口,早已泪如雨下:“哥哥!我是胜男。我就是胜男。”

  第三十八章 相认(二)

  雷崇九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再也听不到往日的阴鸷与冷傲,而今哽咽如莺,温婉如水,分明是个女人在哭泣。

  豆大的泪珠从宗泽眼角迸出。他缓缓睁开眼,望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地道:“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胜男满脸惊讶。

  他忍着痛楚,努力抬起胳膊,轻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道:“胜男,还记得吗,很多年以前,我就同你讲过,我若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来,还怎么做你哥哥。你以为毁掉了嗓子我就会认不出你吗。不会,永远都不会。”

  “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胜男握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唇上,不住地亲吻。她脸上如今都是硬茬茬的假胡须,摸在手上一定不舒服。

  宗泽深情凝视着她,细细抚去她眼角若隐若现的眼纹,脸上绽放出微笑:“你不肯认我,自有你的道理。我说过不会再勉强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就算等完这一生,我都。我都不介意!”

  他的肺部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一番说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一阵抽搐,口中呛出鲜血,引发剧烈的咳嗽,血沫喷了她一脸一身。

  “哥哥!”胜男惊呼,细细擦去他嘴角边的血迹,紧紧抱着他,恸哭不止,“是我连累你。哥哥!”

  宗泽轻轻笑了笑,无限惋惜地叹道:“只可惜,我这一生。太过短暂。我原本答应你娘要好好照顾你一世一生。但我想我已经没本事再照顾你了。”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捧着她脸庞的大手无力地垂下,重重跌在一旁。

  “哥哥!”胜男抱住他拼命狂呼,“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哥哥!你既答应了我娘,就要说到做到!不然你怎么有脸去见我娘!哥哥!哥哥!”

  胜男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宗泽只觉意识在在逐渐消退。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候,跟随父亲四处漂泊。他的眼中满是好奇,兴奋地打量着这花花世界。春光明媚,人头攒动,前行的人群中,李懿德蓦然回首。

  “李大哥!”宗泽急忙唤了一声。

  李懿德对他嫣然一笑,遂又隐入人群中,不见了。

  他急忙拨开人群,追了过去。人群却突然间消失。他只看到,顾云飞浑身是血躺在李懿德怀中,李懿德手中握着那杆银蛇枪,枪头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他惊呼一声:“不要啊!”可李懿德却早已将尖锐的枪尖刺入了她那娇柔的身躯。她含笑倒下,倚在顾云飞身边,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宗仔。宗仔。”那声音仿佛隔世之音,空灵飘渺,李懿德在半空若隐若现,对他道,“多谢你送我回到云师兄身边。我同云师兄,早有生死与共的誓约,不然,我不会丢下胜男不管。你。难道要她同我一样?。”

  宗泽骤然一惊,如电击般一下子清醒过来,却见胜男正奋力按压着他的心脏。他长长舒了口气,一顿猛咳之后,慢慢竟又有了呼吸。

  “哥哥!”胜男欣喜地拢到他眼前,抚去他脸上的血痕,焦急地道,“哥哥你的药呢?你的止血药在哪里?你给我敷的药在哪里?!”

  “胜男。”他握住她的手,艰难地道,“我带的药,都用完了。”

  胜男怔住,死亡的阴影重新笼罩上来,令她痛不欲生,终是抑制不住绝望痛哭。

  第三十九章 相认(三)

  老东北帮大当家远远望着二人,并未听清他们的对话,只道雷崇九与洪宗泽交情非浅,才会如此动情。看情形,这位洪长官的伤,恐怕熬不了多久。如今事情闹得大了,伤了少帅的人,他又是懊悔又是担心,不由上前几步冲着胜男大声道:“九哥!今日之事,你都看明白了,洪长官此番受伤,事虽因我而起,但我并无伤人,伤他的人既已被你击毙,总算已个交待。东北虎的事,就这么算了!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死有命,后会无期!”说着,竟想脚底抺油。

  胜男将奄奄一息的宗泽轻轻放倒在地,霍然起身,面上已是泪流千行。她怒目相向,昂然道:“就这么算了?!东北虎出尔反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居然投靠日本人,我杀他,乃是替天行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前来兴师问罪,竟甘愿做日本人的走狗!哼,洪长官一心为国,却落得如此下场。若不是你家教不严,管教无方,怎么能让日本人混进你的队伍?你想就这么算了,天下哪有这等便宜!”

  大当家不自觉将手枪紧握于手心,随时准备迎战。他之前只道“雷崇九”武艺高强,而今识得他枪法奇准,早已胆颤心惊。难怪日本人一直舍不得他死。看来想从“他”身上捞点钱,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着自家兄弟的面上,他不能露怯,只好硬着头皮咬牙道:“那你想怎么样?!”

  胜男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她缓了缓语气,道:“眼下日本人四处与我为难,洪长官伤势过重,我亦无计可施。大当家既与日本人相熟,崇九恳请大当家速去找名日本外科大夫来替洪长官治伤!”

  大当家不觉一怔,他原为雷崇九会要他以命偿命,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脱口反问:“若我找来日本大夫亦无济于事呢?”

  胜男面色黯然,却仍是坚毅地道:“成与不成,都与大当家无关。大当家若肯出手相助,大恩大德,崇九永远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好!”大当家素知雷崇九一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当下答应下来,道了声“保重”,旋即率众撤退。

  赶来的赵二龙不安地问:“九哥,你不怕老东北帮把日本人领上山来对付咱们?”

  胜男肃然答道:“只有赌一把了。倘若真如你所言,亦是天意,注定我同哥哥,命断于此。”

  赵二龙听到她称宗泽为“哥哥”,不觉惊讶地瞪大了眼:“你。你同他相认了?!”

  胜男垂下头去,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想哥哥遗憾终生。”

  赵二龙只觉眼睛发涨。可怜她以柔弱之躯苦撑三年,换来黑鹰帮三年的丰衣足食,而今好不容易找回丈夫和儿子,却又落得这般境地!他没有再说什么,找来一副担架,同胜男一道将宗泽抬进了寨中。

  宗泽躺在床上,只觉身体越来越冷。他自知命不久矣,一想到方才迷蒙之中,李懿德对他讲的那番话,他的心就象被人狠狠揪起般,痛苦难言。他紧握着胜男的手,倾尽全力,颤声道:“胜男,答应我,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辉仔从小无父无母。你不能让他象你一样。你母亲尚可将你托付于我。但你如今已无人可托付了。答应我。不要让孩子受苦。”

  胜男伏在他身边,哽咽着道:“哥哥,别说话,提住气。大夫马上就要到了!你会没事的,辉仔还等着你回去呢。”

  宗泽深情凝望着她,抿着嘴淡淡地笑,那张惨白的面容依然清秀俊朗。时光似乎格外亲睐于他,他一直保持着三十多岁时的模样,几乎不曾改变,只是两鬓隐隐现出的斑白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

  胜男深深回望着他,细细地抚着他的脸,只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十几岁时的那段青葱岁月,她曾伏在宗泽胸前,轻轻地呢喃:“哥哥,其实在胜男心目中,哥哥才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胜男,我想再看看你。”宗泽低唤着,将她拉回现实。

  她立即明白他意思,急忙撕下脸上的假须,因长时间粘贴,她的脸被扯得生疼,但她已全然不顾;不多时,那张熟悉的,俏丽的脸庞终于重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心痛地捧住她的脸,轻抚着被假须粘得通红的下颌,含着泪声,柔柔地道:“胜男,让我亲亲你。”

  此言一出,胜男不觉惊呆了。

  第四十章 吻别

  民国十六年,也是一个冬天。不知不觉,胜男已在黑鹰寨待了三年之久。

  三年前,当她从严如芳口中得知宗泽与景辉已双双罹难,精神一度失常。雷崇九不忍她孤身一人漂泊在外,遂将她带回了黑鹰寨。

  面对终日以泪洗面的胜男,雷崇九与赵二龙虽然着急,却无计可施。直到有一天,雷崇九在院中耍练银蛇枪法时,一旁观望的胜男突然道:“哥哥,你为什么不教我武功?”

  雷崇九一怔。他哪里知道,这套枪法,宗泽曾天天在院中练习,胜男虽未学过,却早已看得滚瓜烂熟。雷崇九外型与宗泽相差甚大,可舞起银蛇枪来,身姿矫健,挥洒自如,与当日的宗泽几乎无半点差别。恍惚之中,胜男竟已将他当作了宗泽。

  见她眼中破天荒地现出一丝生气,雷崇九顿时心生一计,他顺水推舟地道:“当时你年纪小嘛,如今大了,哥哥当然可以教你了。你不如从现在就跟我学吧!”

  胜男垂下头去,泪水无声滴落在地,摔得粉碎。他不是哥哥,哥哥当日不是这样答她的。眼前突然一亮,雷崇九已将银蛇枪递到了她面前。

  迎着他的目光,她鼓起勇气将枪接了过来。爹爹当年使的,也是银蛇枪;哥哥虽然化枪法为棍法,却也出自同宗;可如今,这两个人都不在了。都不在了。捧着银蛇枪,她的泪禁不住扑簌而下。

  “胜男,怎么啦?”雷崇九关切地问。

  她颤声道:“我没事,只是触景生情罢了。我娘,就是死在银蛇枪下。”

  雷崇九惊道:“你娘是被你爹杀死的?”

  “不,”她轻叹,“她是自杀的。我爹死了,她便自杀殉情了。”

  “殉情”二字,令雷崇九震撼不已。他唯恐胜男会走她母亲的老路,急忙岔开话题道:“胜男,别想那么多,我们现在就上第一课。来,你看,这银蛇枪,因它自身的特殊设计,既可以作枪,又可以当棍,还可以用作三节棍,所以银蛇枪法灵活多变,却又融会贯通。”

  胜男就这样跟着雷崇九学起了银蛇枪法。她毕竟一介女流,又是半路出家,内力平平,若真与人较量,根本毫无优势。雷崇九便教她使巧劲克敌,果然在日后大有作用。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却不想一个女人的嫉妒,竟然会招来杀身之祸。这个人,便是之前被胜男挟持过的那个女人,英子。

  雷崇九一直没有娶过妻,英子虽然与他形同夫妻,他却从未认她作妻子,充其量,只是与他有肉体关系的女人。见雷崇九对胜男百般呵护,甚至渐渐疏远了自己,英子早已妒火中烧。胜男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令她坐立不安,辗转难眠,耿耿于怀,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终于在一次下山采货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她竟是之前日本人放火烧山想找的那个人,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向日本人告了密。

  黑鹰帮就此遭到了灭顶之灾。当时的黑鹰寨,座落在山间一处平坦的山坳之中,后面虽倚靠着深山老林,前面却不象现在这般易守难攻。在英子的指引之下,日本人很快找到了黑鹰寨的确切位置,向着寨中进行猛烈的炮攻,几乎将整个寨子夷为平地。

  雷崇九纵有一身好武艺,面对密集的火炮攻势,他亦无能为力,除了掩护帮众转移,他已别无他法。

  天寒地冻,雪深没膝,行动极为不便。积雪被炸得溅起高高的雪浆,不时将人们埋进雪堆里。胜男混在帮众之中,被炸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突然一枚炮弹呼啸而来,她竟不知退避。雷崇九见状,大喝一声“趴下!”,随即一跃而起,将胜男扑倒在地,紧紧护在怀中。炸弹在离他们不远处爆炸,强烈的气浪袭来,胜男不由抓紧了地上的草根。若不是身上被人压着,只怕她早已被掀到几米开外。她吃了满口雪,恨恨地骂道:“日本人这是想赶尽杀绝呀!”

  身上的雷崇九却没有答话。胜男心中一凛,急忙翻身将他放倒,只见雷崇九脸色惨白,双眉紧蹙,似乎伤得不轻。她大惊,大声哭喊着:“雷大哥!你伤到哪里了?!”

  无数弹片袭来,深深扎入雷崇九的身体中,其中要命的一片直插入他背心,伤到了要害。

  “胜男!”雷崇九睁开眼,艰难地道,“不要哭。你好好。好好听我说。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拉起这批队伍不容易,只要我没死,茫荡山上的匪帮就不敢轻举妄动。我若死了,他们一定会趁机踩过界,到时候人心涣散,这支队伍肯定就完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眼见雷崇九气若游丝,胜男早已哭成了泪人:“雷大哥,你有什么事,尽管讲。”

  剧痛袭来,雷崇九哆嗦着双唇,颤声道:“你我眉眼间如此相似,我要你留上大胡子,扮成我的样子,将黑鹰帮撑下去!”

  胜男不禁惊呆了。赶过来的赵二龙听到,不禁叫道:“九哥,你疯了!”

  雷崇九摇摇头,声音越来越虚弱:“我知道这么做委屈你了,但是这一百多号人的性命,就在你手上,他们是因你而受连累的,你必须把这个担子担下来!”

  “不。我做不到。”胜男悲痛万分,禁不住放声大哭。

  雷崇九拼尽全力紧握住她的手,定定地道:“胜男,你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不正是期望你胜过男人吗!你能做到,一定能!”

  他复又望向守在身边的赵二龙。二龙这个粗犷汉子,此刻已哭成了泪人:“九哥。九哥。你不会有事的。”

  雷崇九断断续续地道:“二龙,你一定要帮胜男瞒住这个秘。秘密。”

  赵二龙狠狠地点头。

  雷崇九无限悲凉地道:“以后黑鹰寨。就靠你们了!”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胜男紧握着他的手,不忍再辜负他,只好咬牙点了点头。

  雷崇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对胜男道:“胜男,靠近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胜男流着泪贴近他的脸,道:“你说吧。”

  雷崇九惨然而笑,道:“你闭上眼,我想,我想亲亲你。”

  胜男听话地闭上眼,两行热泪已然滑落。她知道雷崇九喜欢她,但他从未向她透露过半分心意,一来是为着英子,二来是为着他知道自己心中早已被人占据,再无他人容身之地,故而甘愿放弃。想不到他会在今时今地同她表白。她静静地等待着雷崇九的吻,可是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她觉得手上突然一沉,睁眼再看,这才明白,一切都已结束了。

  雷崇九这是不想让她亲眼目睹自己死去,她懂的。

  而今乍听宗泽提出同样要求,胜男不禁惊慌失措,失声喊道:“不!”

  第四十一章 换命

  夜幕降临,微风徐徐而至,烛光摇曳,窗纸上印出一段纤弱的身影。曾几何时,剪烛西窗,耳语夜话,亲密无间;谁料世事弄人,天各一方,苦觅无踪;而今重逢,却又面临生离死别,叫人唏嘘不已。

  宗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刚要进入昏迷状态,他都会顽强地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支撑了这一天,他已经到达了生命的边缘。胜男陪伴左右,不时地给他喂水,擦去血沫,照顾有加。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胜男急忙起身迎上前去。过得一时半刻,进来几个模糊的身影,他们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清楚的话,似乎争论不休。再过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宗泽只觉得有人上前剪开了他的棉袄,拆掉了原来的绷带,伤口放松那一刻,剧痛袭来,他再也支持不住,终是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却已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白墙白顶,白单白被,一切都如雪般洁白。他有些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掉,现在正躺在停尸房中,等着入土为安。

  他缓缓张大眼,景辉的脸第一个闯入眼帘,他不禁吓了一跳:“怎么!难道警卫连竟没能保全辉仔?!”

  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几乎在床上弹起来。景辉一把将他摁住,焦急地道:“师父别动!你才做了手术,他们正给你挂盐水瓶呢。要是把针弄断在血管里就麻烦了!”

  “做手术?。”宗泽脑子嗡然作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胜男呢?你娘呢?。”

  景辉却只是不停地呜咽着道:“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九爷就是我娘。”

  宗泽已然觉察到事态不妙,紧紧抓住景辉的手,挣扎着问:“景辉!你娘在哪儿?!”

  景辉被他迫得无法,大哭道:“娘叫日本人抓去了!”

  ?!

  宗泽又惊又怒,一口痰迷在喉中,竟被呛得晕了过去。

  原来,老东北帮确无食言,果真绑来了一名日本医生。老东北帮大当家素知镇上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小诊所,因不敢惊动关东军,这名医生被他们打晕后,直接蒙上眼,堵上嘴,扔进马车中带上山来。

  来到黑鹰寨前,大当家唯恐陷阱机关未撤,不敢通过,只是扯着嗓子叫里面的人出来相迎。赵二龙闻讯,拖着受伤的腿便冲了出去,只身将医生扛了进来。那日本医生被他猛抽几个大嘴巴子,这才醒了过来,见到这群凶神恶煞,他早已吓得魂飞迫散,哭天抢地地喊了半晌,躲进桌子下面死死抓着桌腿不肯出来。

  胜男已将假须重新粘上。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份。她上前向这名医生伸出手,肯定地告诉他,他们不是要他的命,是想他救人。劝了半天,他方才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待查过宗泽的伤势,他不禁大吃一惊。看情形,宗泽伤了肺叶,失血过多,此时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一个小小的内科大夫,哪里救得了他!即便当初学医是从外科学起,他被绑来时,什么都没带,这里也不具备手术条件,叫他赤手空拳地救人,怎么救!

  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便果断要求将宗泽火速送往县城的医院。他在东北待得久了,中国话倒说得很是流利。胜男听罢,立即答应,亲自护送着他们下了山。

  赵二龙知道此刻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他便闭上了嘴。一路上,他只管快马加鞭地驾着马车向城里进发。在离城门尚有几里地的时候,胜男将他拦了下来。

  “二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如今我走了,黑鹰帮,靠你了!”胜男说着,抢过马鞭,将他推下了马车。

  赵二龙急道:“九哥!县城里都是日本人!你不叫我跟着你,我怎么放得下心!”

  胜男凛然道:“只要他们肯救哥哥,就算死,我也会去。”

  只听得她大喝一声“让开!”,马儿抬步前行,跟着小跑起来,将赵二龙远远抛在了身后。

  第四十二章 换命(二)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大半宿,待马车抵达县城时,已是翌日晌午。克山县城里城外,四处张贴着捉拿雷崇九的通缉令,画上的雷崇九,满脸络腮胡,目露凶光,长相狰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胜男见状,不禁暗暗叫苦。通缉令乃是县政府发出的。自古兵贼不相立,就算日本人不抓她,她也难逃衙门的追捕。好在寒风凛冽,她尚且可以用围巾将脸遮掩,来来往往的路人,倒也无人认得出她来。

  困在车厢内的那名日本医生,一直觉得胜男很是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正犯着嘀咕;如今看到这些通缉令,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绑架他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匪首雷崇九。望着“雷崇九”的背影,他又惊又惧,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胜男已然觉察到他的异样,撩起门帘冲他低声喝道:“马上要进城门了!你给我放老实些。若叫人看出半点端倪,休怪爷爷无情!”说着,故意掀开衣襟叉着腰,露出那把从宗泽那里“借”来的手枪。

  遇上这群亡命之徒,讲道理是不起作用的。日本医生哪敢不从,唯唯诺诺,点头答应。胜男这才将马车大摇大摆地赶了过去。

  到了大门口才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严查私带武器之人,但凡腰间比正常人硬一点的,都会被彻底搜身。倘若对自己进行全身检查,岂不将女儿身份暴露无疑!

  守城门的士兵见到胜男,照例喝令她停车。她打了个呼哨,马车缓缓停住。士兵装腔作势地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她略一思忖,镇定地答道:“车里的,是你们洪长官洪宗泽。他受了枪伤,生命垂危,你们快放行送他去医院,若晚一步,洪长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当?”

  此言一出,那士兵将信将疑,探身入内,一眼看到面色惨白的宗泽,不禁惊慌失措地叫道:“是洪长官!真是洪长官!”

  宗泽的骑兵旅就驻扎在克山县城外,守城的将士都是他的嫡系,自是认得他的。守城士兵随即将枪口指向了她,紧张地问:“是你打伤洪长官的?!”

  胜男急道:“若是我伤的他,为何要送他来治伤?”

  那日本医生突然失控,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来:“他是雷崇九!他就是雷崇九!”胜男一不留神,竟被他扯下了围巾,通缉令上的那张脸霎时呈现在眼前。

  城门前顿时骚乱一片。很快,城楼上下来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物,疾步走向马车,见到奄奄一息的洪宗泽,急忙命令道:“先将洪长官火速送往医院!”

  “那,雷崇九怎么办?”有人发问。

  军官喝道:“笨蛋!统统给我拿下!”

  一群士兵蜂拥二上,二话不说,将胜男和那名日本医生捆了个结结实实。

  日本医生不服,哭叫道:“我也是给他们绑来的!你们为什么抓我?!”

  就在这混乱之中,两名身着和服的日本武士突然走了过来。其中一名用着并不流利的中国话,极为傲慢地喝道:“雷崇九是我们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即刻放人!”

  见对方态度如此倨傲,那军官不觉动了气:“笑话!雷崇九是茫荡山的匪首,是我们中国政府缉拿的要犯,何时成了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还是同将军确认清楚了再来吧!”

  这名武士一时语塞,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伴。这个人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县城的医院,是我们日本人出资修建的,所有权在我们日本人手中。我们说不治谁,就不治谁。雷崇九,我们是要定了。至于你们的那位长官,我随时可以支会医生不接受这个病人。到时候,你们只有看着他死。到底是你们长官的性命重要,还是这匪首重要,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这番话,彻底将这位军官激怒,那一口一句“我们日本人”,听来格外刺耳。暴怒之下,他拔出手枪,对准了这名武士,恶狠狠地道,“你若敢不给我们长官做手术,我现在就崩了你!”

  那名武士却毫不畏惧:“你若敢开枪,我们大日本帝国会将这里夷为平地!”

  “你试试?!”

  “你试试!”

  二十来名中国军人同两名日本武士较量,一人一脚都可将他们踹死了。为何只见他们叫嚣,却不见动真格的?再这么耽误下去,哥哥可就。胜男在一旁早已心急如焚。她哪里知道,少帅早已下令各方极力忍耐克制,不要轻易制造事端,给日本人留以口食,故而这群中国军人只能忍气吞声,却不敢妄动。那日本人亦知这道命令,更加有恃无恐。

  “够了!”胜男怒喝一声,遂又恳求道,“长官,雷某本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长官千万不要争一时之气连累了洪长官啊!”

  这位军官不觉一怔。洪宗泽此次离开营地上山招安,他是知道的。而今弄得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他招安的对象雷崇九居然甘愿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护送他下山求医,莫不是招安之事,已有眉目?如此说来,雷崇九岂不更加不能落到日本人手中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雷崇九”又发话了。胜男抱拳行礼,琅琅道:“长官,请转告洪长官,崇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亦非见利忘义之徒。他的好处,崇九谨记于心,望他珍重!”说罢,他径自转向那两名日本武士,从容不迫地道,“二位,请带路。”

  第四十三章 故人(一)

  赵二龙在山上远远地望见这一幕,不禁焦急万分。他不敢贸然进城,只好冒死前往骑兵旅大营,希望能找到景辉相助。景辉这才知道了事情真相,见到了宗泽。

  见宗泽复又昏迷,景辉急忙叫来了医生。经过一番抢救,宗泽总算醒了过来。此刻的他虚弱无力,面无人色,却执意起身,气喘不迭地喊着:“我要去找那什么武田,我要去救胜男!”

  景辉慌忙劝道:“师父,少帅已亲自下令撤了你旅长的职,现在门外有一个排的人看着咱们,咱们是哪儿也去不了了!”

  “岂有此理!”宗泽不禁勃然大怒,“少帅凭什么撤我的职?!”

  景辉无奈,将少帅“克制忍耐”的命令细细叙述一遍,只听得宗泽义愤填膺:“人家都踩到我们头上了,还忍?还能怎么忍?!”

  景辉亦是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他提醒道:“师父,眼下二当家还被他们押在大牢中呢!救娘的事,急不来的。”

  “不急不行!你娘女扮男装,万一日本人对她用了刑,不就。”说到一半,宗泽复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本不是一个易冲动的人,只不过这次,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回胜男,却又落到这般田地,他已不能再承受这样的打击。混着盘尼西林的生理盐水静静地滴入他的血管之中,冰凉透心。他索性闭上眼,细细思量。

  景辉默默望着他,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都会打扰到他的思绪。师父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一定会。却听到宗泽突然睁开眼,喃喃不解地道:“驻守在城中的日本军官,不是叫竹下的么?哪里冒出来个武田?”

  景辉解释道:“这位武田将军,是最近才调过来的。他来的时候,师父正在茫荡山,自然不知道这回事。”

  宗泽若有所思地略略点头,又问:“你知道武田将军的全名吗?”

  “知道!”景辉带着些许得意道,“他的名字与一般日本人不同,只得三个字,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叫。”

  “武田藤!”宗泽不禁脱口而出。

  “是呀!”景辉又惊又喜,“师父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的吗?”

  宗泽脸上现出一丝希冀,叹道:“说起来,这个武田藤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想不到南洋一别,他竟也调到这冰天雪地来了。”说着,他猛然将手背上的针头拔出,顾不得鲜血飞溅,按住针眼,起身下床。

  “师父,你这是。”景辉当然希望他能尽快救回自己的母亲,可师父重伤未癒,他不忍心迫他。

  宗泽捂着胸前的伤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与武田藤虽有私交,但却各为其主,如今局势不明朗,我也不能保证这回武田藤还肯帮我。我们越早行动,你娘就能越早脱身;时间无多,迟则生变!咱们这次,得硬闯出去了!”

  看守在医院大楼外的那一排士兵,警惕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可疑人物,个个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懈怠。他们倒不是怕宗泽逃出去,却是怕再有人来加害于他。宗泽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深得人心,即便少帅下令将他暂时革职,他仍然是他们心目中的洪长官。忽见景辉搀扶着宗泽蹒跚而出,众人不禁一齐向他们围拢,关切地问:“洪长官!你怎么出来了!”

  见他们如此,宗泽心下大为感动。他振作起精神,将景辉的胳膊从自己的臂弯中抽出,强忍剧痛,对着他们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这才昂然道:“谢谢大家!各位都是跟随洪某出生入死的弟兄,洪某对大家一向毫无隐瞒,这次亦都不例外。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被日本人捉去的那个雷崇九,其实是洪某失散多年的妻子!这件事,黑鹰帮的二当家赵二龙最清楚不过!各位如有任何疑问,尽可以找他问个明白。如今洪某赶着去救人,希望各位让出一条路来!日后相见,必有重谢!但是谁要是拦我,休怪洪某认枪不认人!”

  话音刚落,队伍哗啦变成两列,空出中间道路放行。为首的一名小军官回敬礼道:“洪长官,你去吧!只要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弟兄们也在所不辞!”

  宗泽已是热泪盈眶,泪水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终是被他强忍了回去。他拍拍他的肩,谢道:“好兄弟!洪某这次连累大家了!”说着,他握住景辉的手,大踏步向外走去。

  第四十四章 故人(二)

  对于洪宗泽的到访,武田藤不并惊奇。他本就是为了洪宗泽而来。洪宗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偏又把握着东北军一个骑兵旅,权高位重,很是棘手。当前局势甚为微妙,一点点小事都可能触动中日双方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暗杀已不再可行。当初为在南洋私放洪宗泽的事儿,武田藤倒吃了一场冤枉官司,发配在南洋十余年,都没有回过日本本土。如今因为他与洪宗泽的这层特殊关系,他被调来中国东北的这座县城内,企图用另外一种温和的手段将其制服。

  接受这个任务,武田藤心中毫无把握。洪宗泽这个人给他的印象,是坚韧,忍隐,喜怒不形于色,深府颇深;加上他与日本人结下的仇恨根本难以化解,他虽有恩于他,却也不过是功过相抵,无法有更好的说服力令他妥协,更别说要他放弃了。

  下人还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复。武田藤思忖半晌,终于道:“请他进来吧!”

  “武田先生!”宗泽领着景辉沉稳步入大堂,上前半跪行礼,由衷地道,“一别经年,先生别来无恙!”

  武田藤疾步上前将他搀起,客气地道:“洪先生这么大的礼,在下实不敢受,实不敢受啊!”

  宗泽道:“理应如此!先生有何不敢受!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时刻铭记于心。只是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一直未曾有机会报答先生!好不容易与先生相见,却又是有事相求!洪某汗颜,还请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武田藤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心中亦料到他是为了那雷崇九而来。他示意宗泽入坐,这才道:“洪先生若是为了那匪首雷崇九,我想,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人,我是不会放的。实话告诉你,上面早已下了命令,雷崇九若肯归顺我大日本帝国,必得重用;倘若他执意顽抗,杀无赦。我知道你也在同我们争夺山中土匪资源。所以,雷崇九除了受降,就只有死路一条。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他不能为我所用,亦决不能为他人所用。”

  宗泽心如火焚,却强作镇定。他压低声音道:“武田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武田藤略一思忖,喝退了下人,亲自斟满一杯茶,道:“洪先生现在可以说了吗?”

  宗泽长长舒了口气,道:“洪某不怕实言相告,其实雷崇九早在三年前就被你们的火炮炸死了。现在先生‘请’去的那个雷崇九,正是我失散多年的妻子所扮。她是雷崇九的表妹,两人眉眼之间十分相似;雷崇九不忍黑鹰帮就此瓦解,故而在临死前拜托她女扮男装,扮作他的模样,将黑鹰帮撑下去!如若有半句虚言,武田先生尽管带雷崇九出来,这位小哥便是她与郁镇南所生的孩子,只要两人滴血认亲,先生便知真假了!”

  “他是郁镇南的儿子?!”武田藤惊呼,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这个半大小子,细细打量着他,一时感慨万千,“象,这孩子真象他父亲。郁镇南不是娶了你妹妹么,怎么她。成了你的妻子?”

  当着景辉的面,宗泽不便将往事一一详述,只是简单地道:“此事说来话长。胜男并非我亲生妹妹。她生性倔强,是决不会投降的!武田先生!恳请你把妻子还给我吧!”

  武田藤却陷入了沉思,喃喃道:“如此说来,当初那个被用来试验鼠疫杆菌的人,就是现在的这个雷崇九?”

  此事不提倒好,一经提起,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宗泽不觉失控,一把揪住了武田藤的衣领,狠狠喝道:“就是你们这班禽兽,用如此恶毒的方法残害我们中国人!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今日你若不把我妻子交出来,我与你同归于尽!”

  第四十五章 软禁

  这是一间封闭的庭院,四面高墙耸立,院内却别有洞天。院子虽不大,却依然错落有致。高矮不一的常青灌木层层叠叠,修剪得平平整整,上面还铺着厚厚的积雪。时日已久,那雪已不再蓬松,渐渐变得坚硬如冰。

  胜男呆呆坐在桌边,空洞着一双眼,望向院落,心中却心潮起伏。绵绵往事,如梦似幻,挥之不去,欲说还休。当日雷崇九被炮弹击伤,生命垂危,她不忍辜负他的苦心,方才答应他的要求,本想着只要能领着黑鹰帮逃出生天,便向帮众道出实情,却不料这一路扮下去,她竟已无回头之路。

  当众人看到雷崇九倒下时,写在他们脸上的只有两个字:惊骇。赵二龙深知九哥在帮众心目中地位超凡,急忙让她换上雷崇九的衣裳,戴上他的狼头帽,用围巾掩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拉着他迅速站起。赵二龙大喝道:“九哥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大家不要乱,快撤到山里去!”

  听到这话,众人方才象吃了定心丸般,恢复了之前的秩序。

  日本人将黑鹰老寨夷为平地,方才撤去。果然不出雷崇九所料,听闻黑鹰帮遭此大难,山中群雄对黑鹰帮虎视眈眈,三番四次遣人前来一探虚实。为了掩人耳目,胜男将自己的一头长发剪成了板寸,往脸上贴了络腮须,只露出那双同雷崇九极为相似的眼睛来。她又找来一块长长的坯布,将自己的胸部紧紧缠住,虽然疼痛难忍,她却依然忍下了。经过这番装扮,猛然看上去,宛如雷崇九再生。

  然而她毕竟是个女人,声音本就温婉细腻,一旦开口便会原形毕露。赵二龙借口她嗓子受伤不能言语,一直代替她发话。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为了掩盖这个难以模仿的缺陷,她忍痛喝下了一杯毒药,将自己的嗓子毒哑,接着谎称自己的嗓子被火炮打坏,声音才会变得如此不男不女。

  之前雷崇九拨去照顾她的小丫鬟翠儿,被她的义举感动,决定帮她一起隐瞒真相。英子已在那次炮轰中丧生,雷崇九不可能不再找女人。为了不惹人怀疑,翠儿“嫁”给了她,成了“雷崇九”的妻子。

  所有这些,似乎已天衣无缝,但事实上,还有一个更为艰难,而且更难以启齿的问题没有解决。她是女人,是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一旦月事来临,冬季还能遮掩,到了夏季,那可就掩饰不住了。

  据老一辈人讲,有个法子可以令女人摆脱月事困扰。但同时,也会令其因此而丧失生育能力。得到这个法子后,她哭了整整一夜,为着死去的宗泽和儿子,还有曾经的丈夫,郁镇南。这夜过去,她便同她的过去永别了!

  凌晨时分,正是山中最冷的时刻。在月事来临的第一天,她光着脚出去,在雪地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身子完全干净为止。从此,她便再无女人的烦恼;从此,她亦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想着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雷崇九也没能逃脱厄运,她不禁又想到了之前阿福曾提到过的“天煞孤星”的命数。而刚与宗泽和景辉重逢,却又将宗泽拖入生命的深渊。难道她命中注定,会克死所有爱她的男人?她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哥哥你一定要活下来。你不是说你不信命么。只有你能打破这‘天煞孤星’的宿命。求你了,哥哥。”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泪水不知不觉至脸庞滑落。她猛然一惊,迅速将泪拭去。她不能流泪,因为,这个时候,她还是雷崇九。她打起精神,再度观察着四周,衡量着逃脱的可能。

  这个武田,好象在哪里见过,面善得很。他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对招安还是枪毙却只字不提,只是命人安排她在此住下,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着,这不禁让她迷惑不解。她提出要见武田,把事情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可武田每次只来看看她,便走掉,坐都不肯坐一下。时间拖得太久,她不禁焦灼难耐,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他娘的日本鬼子,到底想干嘛?!

  第四十六章 入狱

  胜男被困在这庭院中已有七、八天,这一日,武田藤终于又出现了。这次,他身后还多了两名军官,看军衔,应该是他的下属。这二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远不如武田藤镇定自若。

  武田藤向她鞠躬行礼,客气地问道:“雷先生,不请我们坐坐吗?”

  胜男没好气地道:“这是你们的地方,你爱坐就坐,废话那么多。”

  武田藤领着二人从容跪坐,脸上微微一笑,并不生气:“雷先生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胜男咬着牙签,挠了挠脑袋,作出极其不屑的神情,拉长了声音道:“过得——还行吧,要是能有几个日本妞来伺候老子,那就更好啦!”

  "混帐!”

  那两名日本军官勃然大怒,嚯地拔出军刀,却被武田喝止。

  武田藤仍是和颜悦色地笑笑,道:“这个好办,雷先生既然开了口,我定会安排人去办。”说着,他竟当真叫了下人过来。

  胜男一看情况不妙,急忙喝道:“慢!”

  武田藤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

  她摸了摸鼻尖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道:“武田先生不必太认真了,雷某不过说笑而已。雷某家中还有个母老虎看着呢。她若知道我上了日本妞,回去还不把我吃了!”

  “怕老婆,还算什么男人?!”一名军官鄙夷地耻笑。

  胜男强忍心头怒火,昂然道:“你自然不怕,因为你根本不是人!”

  “岂有此理!”那军官咆哮着,半个身子已然站起,硬是被武田拦了回去。

  武田藤小呷了一口茶,这才道:“雷先生,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些日子,你在这里好吃好住,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我们的诚意吧。一句话,只要你答应归顺我们大日本帝国,这种日子,你可以天天享受。至于女人嘛,归顺了我们之后,自会有大把的女人供你消遣。”

  “那我的兄弟们呢?”胜男随口问着,似乎有点动心。

  武田藤回望两名军官,复又坚定地对她道:“自然同你一样过好日子。”

  “哈哈哈哈!”胜男不禁仰天大笑,“你们这班禽兽,还能让人过上好日子?我呸!”

  一口唾沫不偏不倚飞到武田藤的脸上,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雷崇九!你不要太嚣张!”他终于撕掉了脸上的假面具,气急败坏地喝道,“实话告诉你,洪宗泽已被你们张少帅撤了职,他现在一无所有,你别指望还会有人来救你!”

  “如此说来,哥哥没事了?!”胜男不由心下一动。她一直想方设法地打听着宗泽的消息,却一直毫无音讯,想不到这个日本人竟会实言相告。他是一时口快,还是。她紧紧盯着武田藤的那张脸,猛然想起,他便是之前曾与哥哥擂台比武,又在南洋放了哥哥的那个武田藤!是啊,难怪他的名字如此熟悉,他的脸如此面善,原来竟是他。那他究竟,是敌是友,这番说话,究竟意欲何为?

  见她还在出神,武田藤朗声喝道:“雷崇九!你现在就回答我,降是不降?!”

  胜男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哥哥一定见过他!他们一定有着某种协议!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降是不降?!”武田藤还在逼问。他眉头蹙得老高,似乎非常紧张她的回答。

  胜男恍然一惊,随即冷笑道:“叫我雷崇九投降日本人,除非你爹变成你娘。”

  两名军官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根本没可能啰!哈哈!”胜男说着,放声大笑。她偷偷瞟了武田藤一眼,见他松口气般,心下嘀咕着,“哥哥,你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武田藤低沉着嗓子,转身对那两名军官道:“你们都听到了,不是我没尽力,这个人就象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杀了他,一了百了。”

  两名军官会意点头,庄严地行了军礼,“哈依”一声,遂一左一右,将胜男押下,径自带入了监狱。

  胜男面色惨白,口中却不断嚷道:“武田藤,你个狗娘养的!你要还是个军人给老子个痛快!”

  武田藤阴沉着脸,不紧不慢地道:“放心,过了今晚,你就可以脱胎换骨,重新为人啦!”

  第四十七章 劫狱

  阴森森的监狱内,潮湿寒冷,恶臭扑鼻。胜男一阵恶心,险些呕出来。她趿着脚步想走得快些,脚下哐当作响,铁镣却是如此的沉重。耳畔是痛苦的呻吟,眼前是血肉模糊的躯体,她紧紧咬牙,不让自己的泪滴落。

  来到一处空置的牢房前,狱卒娴熟地打开锁,拉开木栅门,身后的日本兵一脚将她踹了进去。她猝然未防,重重摔在地上,满头满身都是干草。

  日本兵用着生硬的中国话对狱卒交待道:“这个人明天一早就行刑啦!今天晚上给他吃顿好的,晚一点武田将军会安排人来为他提供特殊关照,你们到时候看紧点,千万别出岔子!”

  狱卒是个中国人。他日语懂得不多,却仍是学着日本兵的口吻,严肃地答了声:“哈依!”

  胜男不禁向他投去轻蔑的一瞥。

  牢门锁上,日本兵头也不回地走了。狱卒低头哈腰,恭送着他们离去。待他们走远,他仍然没有直起腰来。胜男忍不住揶揄道:“你的主子已经看不到你啦!还装!”

  狱卒却轻轻叹了口气。只听到他幽幽地道:“九哥,一会儿送饭来吃,你可要吃饱了!黄泉路长着呢,不吃饱可没办气走过奈何桥。”说着,他方才挺直腰杆,若无其事地走掉。

  胜男的心狂跳不止。武田藤最后那句话,分明是个暗示,八成与那什么“特殊关照”有关系。现在这个人说话如此晦涩,难道。难道哥哥今晚会来劫狱?!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酒香混在这污浊的空气中,只会更令人觉得恶心。胜男心中惦记着宗泽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只是她记着狱卒的话,只好胡乱往嘴里塞进去一些,填鸭般强行咽下。

  夜似乎已经很深了。周围的呻吟声小了许多,也许他们睡了,也许根本就是晕过去了。正在心猿意马之际,门口突然传来炸雷般的笑声,赵二龙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军爷好!军爷好!武田将军吩咐小的来送雷崇九九爷一样礼物,这是小的的条子,请军爷收好了!”

  狱头骂骂咧咧:“都他妈要见阎王了,还惦记着风流快活!”

  赵二龙陪着笑:“军爷说笑呢。古人都说了,什么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是牡丹花下死!”那狱头纠正。

  赵二龙急忙赞道:“就是!就是!还军爷见多识广,小的献丑,献丑!”

  “进去吧。”这声音,似乎是之前提醒自己那个狱卒,看样子,他们应该收下了条子。

  赵二龙谦卑地应着,刚要进来,却听到狱头突然喝问,“这女的,怎么回事?”

  原来,赵二龙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架着那女人。那女人两脚几乎悬空,软软地搭在那人的肩上,似乎已然晕了过去。

  “哦!”赵二龙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窑姐儿,迷信多,怕晦气;若要告诉她这次接的是个死囚,那就没有人愿意来啦。这不,把她灌醉了,完事后带走,神不知鬼不晓,大家都有好处,大家都开心嘛。”说着,往那狱头手上塞上了几块大洋。

  狱头掂量掂量,将银元放入怀中,低声道:“去吧!赶紧的!”

  一阵窸簌的脚步过来,赵二龙已然来到胜男的面前。胜男心中激荡,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狱卒打开牢门,对他们喝道:“你们尽快!”

  “是是是!”赵二龙痞着脸连应几声,他身后的那人已跟着入内,将肩上扛着的那个女人轻轻放下。那人再抬头时,胜男又惊又喜,扑上前去抱住来人失声唤道:“哥哥!”

  宗泽将她抱住,紧紧拥在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哽咽着道:“胜男,让你受委屈了。”

  赵二龙趁机蒙上了一层布作遮掩。回头再看,二人依然紧紧相拥,他不由急道:“快换衣裳!一会儿出去了,你们再抱个够!”说着,他闪身出去,在外警惕地张望。

  宗泽这才将胜男从怀中举出,压低声音道:“胜男,快,脱下你的衣服,换上这套。”说着,他竟将他来带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衣裙给扒了下来。

  “这。”胜男迟疑着道,“你叫她替我送死?!”一想到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她顿时泪如雨下。

  宗泽压低声音道:“时间紧迫,出去了我再同你解释。”他不由分说,将胜男的衣裳褪下,迅速帮她换上女装,又撕下她的假须,替她戴上假发,又为那个替死鬼换上“雷崇九”的衣裳,贴上假须。胜男这才发现,这个人竟是一个男人。

  一切完毕,时间刚刚好。赵二龙在外面小心地问:“都弄好了吗?”

  “好了。”宗泽小声答着,复将胜男扛在肩头,随即垂下脑袋,跟在赵二龙身后,悄然离去,剩下那个昏迷不醒的替死鬼侧卧在地,一动也不动。

  狱头似乎有些不满,一个劲儿地埋怨。赵二龙遂又往他手里塞上几块银元,他这才爽快地将他们放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合谋(一)

  新鲜空气迎面扑来,胜男贪婪地呼吸着,伏在宗泽肩头,喃喃道:“哥哥,我不是做梦吧。”

  宗泽应道:“不是做梦,是真的。从此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他重伤初愈,气力尚未恢复,负着她走了几步,已是气喘吁吁。

  胜男听出他的不妥,急忙道:“哥哥,快放我下来。”

  宗泽强打精神,提气道:“现在还不能放。还有人在盯着咱们呢。马车就停在路口,再走几步,就到了!”

  “哥哥。”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顺势流入了宗泽的颈项。三年了,她扮成雷崇九的样子已经三年了。经过这三年的磨练,她几乎忘了自己还会流泪。如今重回宗泽的怀抱,她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泪水任性地流淌着,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要被哥哥拥在怀中,尽情地大哭一场,所有的不快乐便会烟消云散。

  宗泽不禁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嗯。”胜男轻轻应着,不禁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一细微的变化,宗泽自然感受得到。他心中欢喜,暗暗鼓劲,奋力向着前方大步走去。

  赵二龙抢先一步赶到马车前,掀开门帘,宗泽顺势将胜男轻轻放入车厢,随即上车,一并钻入,赵二龙提起缰绳轻喝一声“驾!”,马儿缓缓提步,车轮慢慢移动,向着茫荡山驶去。

  一想到那个即将替自己送命的人,胜男心中一阵难过。她倚在宗泽怀中轻声问道:“哥哥,那个替代我的人,是谁?”

  宗泽道:“这个人是从死囚里弄来的,就算明天他不死,也活不过立春。”

  “他犯了什么事?”胜男追问。

  宗泽长叹一声,道“他犯的事,同你在茫荡山上的买卖差不多。只不过,他得了肺痨,已是无药可治。你也知道,进了监牢的死囚,得了病是不会有人管的。他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明日一早行刑,对他来说,倒是个解脱。”

  “可他终究是因我而死。”胜男哽咽着,心中凄楚难耐。

  宗泽捧起她的脸,竟也带了泪声:“如果我同你身材相仿,我情愿现在躺在牢房的那个是我!”

  “哥哥!”胜男知他所言非虚,不禁叫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自行了断,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宗泽抚着她的肩,轻叹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了。再想也无法改变什么。不如好好打算一下将来,景辉还在黑鹰寨等着我们呢。”

  “辉仔!”胜男激动地道,“他。他知道我是他娘了么。”

  “知道。二龙已经将一切同他讲了。”

  “可是,他之前怎么说,你是他杀父仇人?”想到这里,胜男不觉惊惧起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是谁告诉他的?”

  “是我告诉他的。”宗泽坦然回答。

  “为什么?!”胜男十分不解,禁不住叫起来。

  宗泽黯然道:“我不想让他活在仇恨之中。别以为一个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突然间没了爹娘,对他来说,是场很大的变故。他会问,问爹去哪儿了,问娘去哪儿了,问死是什么意思。他父亲的死,他迟早会知道。与其让居心不良的人从中挑唆,不如我直接告诉他。只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竟会有如此的宽容之心。他说,虽然他认为我不应该杀了他父亲,但是他一点也不恨我。因为他记得娘教过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向父亲一样尊敬、孝敬我一辈子。”

  听到这番话,胜男终是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辉仔如此听话,我真的好开心!谢谢你,哥哥。可惜我,我再也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了。”

  宗泽眼中噙着泪,柔声安慰道:“你忘了我曾说过,今生今世,只守住你和景辉就够了么。”

  两人情不自禁相拥而泣,为着这来这不易的团聚,他们已期待得太久太久了。

  第四十九章 合谋(二)

  胜男突然想到了什么,担心地问:“哥哥,换人的事,若叫日本人识破,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黑鹰帮,岂不又将遭到灭顶之灾?”

  宗泽却神秘地一笑:“放心,武田藤不会让人识破的。明日行刑过后,世界上就再不会有雷崇九这个人了。”

  “为什么?你究竟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胜男不相信这个日本人会如此好心再次相助,她唯恐宗泽拿出自己的性命相换,不禁紧张万分。

  宗泽便将那日与武田藤会面的经过详细道来。

  原来,当日宗泽失控之下,揪住武田藤的衣领威胁他放人,却不料自己此举却给了武田藤一个极大的启示。宗泽面色虽严厉,手上的劲道却并不有力。武田藤知他重伤未愈,并未将此威胁放在眼中。虽然自己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但如今这种情形之下,宗泽根本奈何不了他。

  武田藤志本不在雷崇九。上面已经下令,雷崇九若不降,格杀勿论。小小山贼,死则死矣,何足挂齿?他的目标,只在洪宗泽。当日他被调来东北时,上方已明言相告,中日一战势在必行,且为期不远。东北全境各处东北军的驻扎营地,均安排了特殊人员前去瓦解分化或者腐蚀拉拢各驻军将领,以求将武力威胁减小到最低限度。除少数人态度强硬,其余人等均表现出沉默。沉默,对日方来说,便是意味着妥协。

  初来克山县城时,武田藤已听说宗泽上山劝降土匪的事,这倒叫他多少对这群土匪有些介怀了。他们若当真归入了东北军的编制,倒是一支颇有战斗力的队伍。他立即遣人上山,想赶在宗泽之前收买人心;却不料这些特务不知死活,竟然敢开枪欲至洪宗泽于死地。洪宗泽现在贵为东北军高级将领,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落人口食。他急忙派了心腹前去营救,却不想在县城大门与“雷崇九”和洪宗泽撞了个正着。这两名手下欲一石二鸟,略施小计,便引得“雷崇九”落网,而宗泽也即刻被送往医院得到了良好的救治。

  就在这时,他又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少帅对洪宗泽的所做所为大为恼火,不但没有嘉奖,反而撤了他的职,这样的结局,武田藤倒有些看不懂了。

  经过反复思量,他认定洪宗泽被撤,只不过是暂时性的退避。少帅的意思亦很明确,他不希望日方找到任何一点借口做为侵略的理由。将来一旦双方开火,他相信洪宗泽一定会官复原职,成为战场上的劲敌。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见他沉默不语,宗泽疾言厉色地道:“你们同一个女人费尽心思周旋了三年,居然奈何不了她!你们不是一向自诩所向无敌吗?哼,这件事若叫天下人知道,只会鼓舞更多的中国人同你们抗争到底!”

  武田藤缓了缓神,对宗泽道:“洪先生不必动怒。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凡事好商量么。现在雷崇九,不,应该是洪夫人,既然落在我手中,我自然有权决定她的生死。要她死很简单,要她活,其实也不难。除非,洪先生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还想同我讲条件?”宗泽厉声喝问,手上重重使劲,武田藤险些窒息。

  想不到宗泽在重伤之下,仍然存有七分功力,武田藤顿时不敢小觑。他喘着粗气道:“洪先生,我已经讲过,雷崇九不降,只有死路一条!他若不死,我无法向上面交待。你若肯答应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助洪夫人逃出生天!否则,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放走她!”

  胜男如今下落不明,若没有武田的帮助,想要救她,的确不易。宗泽缓了口气,昂然反问:“好,你说,是什么事?”

  武田藤从容地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洪先生都不能再入行伍!”

  宗泽不觉心中一凛。这话的背后,似乎已在暗示着战争的到来。他猛然想起了严如芳临死前的一番说话。那时,他本想冒死营救她的,可她却不愿他受到牵连。她说:“洪大哥,你记住,效忠国家,不一定要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其实,活出自己的骨气和勇气,亦是对国家最大的忠诚。

  活下去比牺牲更为重要。我们今天的牺牲,正是为了将来能有更多的人好好活下去。拼死沙场固然可歌可泣,但我更愿意你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洪大哥,我对不起你,为了我的理想,我欺骗了胜男,说你同景辉早已死于鼠疫。她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你,你还能原谅我吗?。”

  这是严如芳被捕后同他见过最后一面时说的话,之后,她便被当局以乱党之名绞死。

  宗泽胸堂剧烈地起伏着,脑中乱作一团;犹疑半晌,他终于咬牙道:“好!我应承你!”

  武田藤却道:“你们中国人最是善变。口说无凭,我要你在此立下重誓,如有违背此约,你将孤独终老,无子送终!”

  看来,他对中国人的心态拿捏得相当准确,直指痛处,毫不留情。只是,这次他选错了对象。对宗泽来讲,到了这把年纪,他已是看透红尘,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世俗之念。宗泽冷笑道:“好!我洪宗泽在此发誓,如有违背此约,将孤独终老,无子送终!”

  武田藤方才放下心来。他道:“这件事,须从长计议。雷崇九,必须死。不过,至于死的是谁,就要看洪先生的本事了!”

  听宗泽一番讲述,胜男方才明白其中原委。世事难料,想不到严如芳竟已不在人世。从前的恩怨,已随风而逝,只希望她泉下有知,亦能欣然。她握紧宗泽的手,试探地问:“哥哥,那你,是不是从此就留在黑鹰寨了?”

  宗泽笑道:“那是自然。除非,你不肯嫁我。”

  胜男娇羞地低下头,淡淡地笑。宗泽拢到她耳边,轻声道:“我还欠你一个婚礼呢。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正正式式迎娶你过门。”

  胜男惊道:“如此一来,黑鹰寨的弟兄们会怎么想。他们若知道我骗了他们这么久,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帘外突然传来赵二龙爽朗的笑声:“胜男,你放心吧!你的事,我已同弟兄们讲清楚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喝你同洪长官的喜酒呢!”

  胜男心中欢喜不已。迎上宗泽的目光,她幸福地倚在他的臂弯,憧憬着美好的将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宗泽在耳畔轻声道:“睡吧。到了我叫你。”

  “嗯。”她轻声应着,含笑而眠。她的确太累了。朦胧之中,母亲和父亲似乎站在远远的地方,冲着她微笑。他们的样子很模糊,但她知道,那是他们。

  “爹,娘。”她喃喃道,“哥哥没有食言,他答应过你们要好好照顾我,他做到了。”

  远方,李懿德正含笑冲着她点头。

  第五十章 红尘有你(大结局)

  民国二十年,八月初七。

  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件着名的大事件。当日夜晚,日本关东军一个中队六百余人,在沈阳北大营南约八百米的柳条湖附近,将南满铁路一段路轨炸毁,并称此乃中国军队破坏铁路。日军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即向中国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发动进攻。

  当时,北大营驻守的东北军第七旅毫无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因事前少帅曾训令东北军不得抵抗,驻守部队并未做出激烈反击。第七旅三个团中有两个团按指示撤走,620团未及时接到撤退命令,被迫自卫抵抗,最后突围撤走。

  很快,奉天失守,长春失守,齐齐哈尔危在旦夕。东北军20多万军队不发一枪一弹拱手将东北让给一万多人的日本军队。

  这便是被后来的史书上记载的“九一八事变”。

  同年十月,驻守在黑龙江的马主席不堪受辱,毅然率领中国军队,向发起进攻的日本侵略者奋起反击,江桥抗战由此打响。

  东北已处隆冬时节,天凝地闭,嫩江上已是冰凌遍布。

  日军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大肆进攻;马主席率兵亲自投入抵抗,战斗打得惨烈无比。中国军人拼死抵抗,却无法阻止日军侵略的步伐。阵亡战士的遗体铺满江桥桥面,层层叠叠,令人触目惊心。

  肉搏战中,双方交战正酣,一度陷入胶着。突然敌方斜后插进一支骑兵队伍,为首之人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大声呼喝着向日军冲去,直捣对方勤务分队,杀得日军措手不及。他身材高大,两鬓斑白,面容却清秀如初。这个看似斯文的男人,眼中流露着无以言表的悲愤,长枪瞄准,必无虚发。

  他的身后,是一群平民打扮的青壮汉子,所持武器各有不同,大刀长矛齐齐上阵,但见银光闪耀,鲜血四溅,惨呼连连,一片肃杀。

  中国军人被他们的勇气激励,顿时士气大振,高喊杀敌,竟无一人退缩。省防骑兵团火速赶来增援,竟将这股日军全线击溃。

  这只队伍一见到援兵赶来,便迅速撤退,走得无影无踪。

  骑兵团中有人认出了那个男人:“看,那个是第二骑兵旅的洪长官洪宗泽!”

  有人立即策马上前,企图留住他,却被他们的长官喝住:“罢了!洪长官早料到日本人居心叵测,却无人理会。敌人入侵,我们二十万大军竟不作抵抗,如今我们哪有脸再见他!”

  宗泽领着众人策马狂奔,退回他们藏身的村庄。胜男同景辉正默默站在村口迎接着他们。清点之下,此战又损失了十余名好兄弟。

  宗泽翻身下马,迎上前去,紧紧握了握胜男的手。

  “哥哥!”

  “我没事!看看他们吧!”

  目光交错中,饱含着关切。胜男点头,两人来不及多言,遂一齐向着伤员走去。景辉已在一旁替人包扎起来。

  望着伤痕累累的帮众,胜男不禁心如刀割。“哥哥,再怎么办?”

  宗泽紧咬牙关,恨恨地吐出一个字:“撤!”

  胜男惊呼:“就这么撤了?”

  宗泽略一点头,道:“众寡悬殊,硬拼不是办法。今日我们已算捡到个便宜,却也搭上了十来条性命,不上算!”

  胜男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宗泽紧握拳头,恨得咬牙切齿:“身为军人,却守不住家园!这是军人的耻辱!那些投敌叛国的小人,我一定不会放过!”

  “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胜男担心地问。

  宗泽似乎早已盘算好,干脆利落地答道:“蛟河。我要亲手摘下叛将的头颅,以祭兄弟们在天之灵!”

  “嗯。”胜男轻轻应着,握住他的手,“哥哥,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走。”

  宗泽在她额角轻轻一啜,没有再说话。

  蛟河一战,自卫军第一师全部主力部队,在两百门火炮的支援下,在叛军第二营的策应下,经过仅仅六小时激战,就占领了蛟河,全歼叛军六千余人。叛军将领夫妻双双被擒,不出一日,叛将人头不亦而飞。

  据说,有人认出,当日原东北军第二骑兵旅旅长洪宗泽曾经出现过。他离开的时候,骑着一匹染上鲜血的白马,手中还拎着一个包袱。

  黑鹰帮就此在绿林中销声匿迹。但是,日本人却知道,他们从未中断过复仇。他们神出鬼没,常常出其不意,对其狠狠打击,缴获枪支弹药后,反过头来用日本人自己的武器消灭他们自己。他们已成了日本军队的噩梦。

  只是他们却只肯单独行动,不愿接受任何一支武装的收编。

  武田藤深知其意,这乃是宗泽在履行对他立下的誓言。他当初真不该只叫他从此不踏入行伍,如今唯有仰天长叹,追悔莫及。

  日子久了,黑鹰帮的名号,已被人渐渐遗忘;人们管这支队伍叫天狼。他们象狼群一样机警善猎,为首的那个高大身影旁边,永远都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相伴。

  狼行成双,相伴永远,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人,又有几个能做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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